《国公盯上了恨嫁美人》来自www.aqtxt.net 国公盯上了恨嫁美人 作者:两块煎饼 文案: 纯情国公爷x钓系小狐狸 作为焰京大名鼎鼎的“高门剩女”,宋窕最大的心愿就是嫁个如意郎君。 但奈何老天非要对着干,及笄两年,上门提亲的不是满脸横肉的世家子弟,就是自视清高的新科秀才。 这些人,她都看不上。 初见梁城越那日,她刚赶走一个示情意的小公子,男人突兀的笑声从墙后传来,她瞧见了那位玉树琼兰般的人儿。 藏青长袍,金冠束发。 于初春的旭曦下,宋窕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为何话本里的小娘子们偏爱武将那一挂。 好像……的确蛮神气。 后来,于夜风呼啸的山贼窝,男人将她抱离那片尸横遍野的血腥山头。 因为害怕,她一直没敢看,梁城越想逗她笑,就用哄小孩的调调说道:“别怕,我会送你回家。” 直到第二天,宋窕才知道,那个笑容粲然的家伙,为了救她杀了很多人。 也是那天,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个人如风袭山川般爱她。 甚至在还没见过她时,就已经将她捧得如星星月亮似的动人。 成亲那日,宋窕问他:“期望那么高,不怕失望吗?” 于熠熠生辉的火烛后,男人捧着合卺酒,眸光流转。 “我只遗憾未能早日回京,才让本就属于我的人被那些家伙惦记了多年。” 食用指南: 1.六岁年龄差,双处。 2.男主恋爱脑,自我攻略贼恐怖的那种。 3.欢迎用各种评论砸我!!!!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轻松 主角:宋窕,梁城越 一句话简介:他靠自我攻略让我当白月光 立意:永远保持对生活的期待感 第1章 小狐狸 “叶二郎吃醉了酒,可慎言啊。” 少女着了一身槿紫,灵动的惊鹄髻下还别了支玉兰钗。 又愤恨地瞧了面前人一眼,因生得娇媚,即使是瞪人都像在嗔怪。 “可我真的很喜欢你,将来我定用心待你……” 她打断道:“叶二郎的心意小女子我着实无福消受,您还是把这番真心还给那些个日夜盼着您的外室吧。” 被唤做叶二郎的少年显然还想再说什么,被她抢先一步:“今日这些话我权当没听过,还请叶公子早些回去,多用几碗醒酒的汤药。” 称呼在悄然间从“叶二郎“转为“叶公子”,疏离也在不经意间填满。 宋窕的太阳穴突突的,像是有一群不安分的小人儿因叶二的话惊起,然后在她脑中乱跑乱跳。 这个时辰的太阳本就毒辣,她被热得脑袋发晕。 原本打算再看两场马球赛就回侯府吃冰酪去,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叶二,非支开婢女把她喊到这儿,说是有重要的事。 可她人来了,结果听到的就是伪装纯情的少男诉说自己的相思苦。 真是可气。 越想越恼,那对流光溢彩的狐狸眼宛若两簇躁动的烛光。 张嘴又说了几句,才可算是把这位祖宗劝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宋窕长舒了一口气。 纵然她恨嫁,可也不至于挑进碗里就是菜啊。 每每发愁苦恼,她总是习惯性地用手指绕头发,细长的一缕正好垂在胸前,她下意识地玩弄起来。 小姑娘念念有词:“太矮了,还没三哥高呢,长得也一般,没特色。” “呵。” 突然出现的笑声打断了她的种种思绪,心也霎时间被提到了嗓子眼。 她循声而顾,果然在身后不远处看见了那个人。 清风四起,吹乱了额前的碎发,发丝无规律地跑眼前乱晃,她青眉微蹙,抬手胡乱一拨。 可这风就跟长了眼睛似的,在宋窕这里肆意耍横,竟丝毫吹不到那人跟前。 墨色的圆领衫穿在身上低调又清贵,腰间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上面刻着她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异兽。还有头上那顶金丝镂玉冠,气派极了。 “你是哪家的儿郎,竟躲在此处偷听。” 宋窕几步走近,很不爽地抬头问。 男人顺着看过来,却不见半分忏悔歉意:“其实要真算起来分明是我先来的,偷听这等罪名可万万不敢当。” 那双眸色彩甚浅,如珍藏多年的琥珀,泛着不寻常却分外动人的光。 宋窕从小就是这样,看见美人就走不动道,即使是眼下气呼呼地来兴师问罪,还是没止住地怔了怔神。 若不说别的,她打心眼里觉得这人可称得上“绝色”一词。 “那也是你的不对,你明知道有人过来了不赶紧走还留在这里听完,最重要的是,”深吸一口气,向来娇纵的她扬着小脸,字字咬重:“你笑话我。” 被这番逻辑折服,梁城越不自觉生笑。 早就听闻广陵侯宠爱子嗣,尤其是这个最小的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儿,更因为是皇后的亲外甥女,仗着出身尊贵自幼便养成了任性傲慢的脾气性子。 虽然家世优渥,可也因此铸就了刁钻的高眼光,距离及笄礼已过去两载,可至今未有人能入得了她的眼。 见这人不吱声,宋窕又低头瞄了眼他腰间坠着的玉佩,盯着上面张牙舞爪的凶猛恶兽,总觉得似曾相识。 忽然想起,她的确是见过的,就在这马球场的正门口,在一座扮相张扬奢华的马车上。 她记得那辆马车的主人,正是那位前不久才班师回朝的梁国公。 想至此处,宋窕更气了:“堂堂梁国公,居然有偷听墙角的癖好,说出去也不怕坏了您英明神武的名号。” 闻言,梁城越下意识挑眉,青峰含笑。 他不客气地回怼:“宋五姑娘客气了,在下可不如您知书达理,毕竟身处高门,比不得比不得。”还很刻意地咬重了高门二字。 听出来这家伙在暗讽自己“高门剩女”的别号,宋窕双颊鼓鼓的,像只憋气的河豚。 还想等着听她反击,可却没再寻到半句尖酸刻薄,反而是阵阵吸鼻子的声音钻入耳朵。 不好的预感在心口窝悄然升起,梁城越疑惑地垂眸去看。 果然瞧见小姑娘低着头,肩膀都似在发抖,两只手抬到了脸颊附近,时不时在擦拭什么。 有人急了:“你、你别哭啊。” 宋窕还是不回他,依旧在抽泣。 他最看不得姑娘哭,尤其是这类娇滴滴的,哭起来没完没了,闹起来更是不搅和得天翻地覆不算完。 下意识在身上翻手帕,可摸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这才想起自己这趟出来的急,哪里还想着带帕子呢。 “你别哭了好不好,是我说的不对,怪我怪我。”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软了脾气开始跟小姑娘说好话,姿态不知比刚刚放下了多少。 宋窕哑着嗓子应道:“本来就是你欺负我,笑话我在先还讽刺我。” “我给你赔罪,我等会派人到贵府,赔你一套‘如意金丝’头面好不好,”末了还不忘添上一句,“只要你不哭,怎么都行”。 “是那套有金碧簪的‘如意金丝’吗?你要是骗我怎么办。” 见事态可稳,梁城越赶忙道:“我从不骗人。” “太好了,我馋那套头面很久了,那就麻烦梁国公了。” 少女的笑声轻快又悦耳,出于欣喜,那双眼睛也是弯弯的,原本白嫩的小脸也因头顶的热阳而变得粉红。 有趣的是,顾盼生姿的眼窝虽水光潋潋红了一圈,可所谓的泪珠竟然不在,稍寻后才发现,仅在脸颊上发现了小小一颗。 意识到被她耍了,梁城越倒也不恼,似笑非笑地问道:“装哭?” “哪有,”她拉长了尾音,可爱得紧:“小女这是情到深处不可自扼,这不也证明是梁国公您人美心善,愿意用一套头面弥补您偷听小女一事。” 梁城越轻哼一声:“活脱脱一成了精的小狐狸。” “随您怎么说。” 得了好处,她又深知适当卖乖的道理:“您若无其他事小女便先走了,家中兄长还在等小女回去。” 虽是在客套询问,可压根没给半点选择。 话音刚落就扭头跑了,就跟生怕他反悔似的。 灵动的身姿愈来愈远,她一拐方向,重新走入草尘飞舞的马球场,便再看不到了。 男人低头摸了摸那块玉,眸光晦暗,说不出是觉得麻烦还是有趣。 与梁城越分开后,宋窕没走几步就与等候多时的小丫鬟鹿耳汇合了。 鹿耳人如其名,生得跟只小鹿般温顺讨喜,她见宋窕终于回来,着急迎上去:“姑娘可算回来了,我还怕那叶二扣着您不放呢。” “他没那个胆子。”不以为然地拢了拢被风吹得有些歪偏的衣衫,又问了几句马球场里面的事。 得知四哥连赢三局更是乐得直拍手:“咱们赶紧回去,看看四哥都得了哪些宝贝,他现在肯定正高兴,是最好说话得时候。” 也是最容易讨要点好处的时候。鹿耳在心里默默替自家姑娘补完了余下那句。 偌大的马球场分为内外两区,内区自然是策马赶球之所。 十几匹高膘肥体壮的骏马任由背上的少爷姑娘们驱策。 数人两两一组分成多个阵营,口中喊着叫嚣的话语互相刺激,手上挥棒的动作也丝毫不敢松懈。 相比内区的意气相争,外区更为平和。 不仅设置了投壶捶丸、斗蛐钓鱼等其他的玩乐项目,还立了不少供贵人们休息小憩的席位。 而席位的分派也很有讲究,以朝中官职大小来决定所坐位置的视野好坏,因此不少小官家的孩子嫌坐的太偏,索性直接跑下台站过去一赏球场内他人英姿。 宋窕隔老远就看到了红马上的四哥,张扬又潇洒,也难怪引得周围不少女子低声私语。 见小妹回来,二哥宋书年将手边一碗还未动的冰酪推过去,但脸和口气可比冰酪更富凉意:“这么热的天叶二还把你喊出去,真是缺规矩。” “谢谢二哥。”宋窕美滋滋地接过冰酪大快朵颐。 小勺刚喂进嘴里尝了一口,那边就来了个刚从地上滚了一圈的。 四哥宋岱风尘仆仆地过来,说话都顾不上先给自己猛灌了口茶水润喉,稍感舒适才笑着问:“叶二找你做什么去了?” 宋窕白了他一眼,嫌他说这种明知故问的话。 但转念一想,意识到自己身边居然都是叶二这样的人就更不舒心了,整个人宛若霜打的茄子:“带我见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去了。” 老二老四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憋笑。 “罢了,别想太多,缘分这事它说不准的,再说了那么着急嫁出去作什么,家里又不多你一双筷子。”一屁股坐下,宋岱给自己喂了颗葡萄,颇为随意地安慰着她。 这时,一位端着托盘的宫人从他们面前走过,高喊一声:“新开局!本次彩头雪玉红睛镯!” 这场马球会是三公主办的,拿来作彩头的贵重首饰皆是顶顶上乘的佳品,甚至有些连宋窕这等身家都难得一见。 这不,那位玄衣小黄门手里端着的,正是千金难换的“伏月照明水玲珑”,乃是屈指一数的雪玉镯子,上面还用罕见的手法镶嵌了枚殷红血珠。 素来偏爱首饰的宋五姑娘瞅见,眼睛都直了。 下意识拽了拽四哥刚解开束带的宽大衣袖,这意思简直不能再明显了。 “还打啊,我都连上四局了。”宋岱故作疲惫,又瞧了眼个自觉把脸别过去的二哥,有些无语凝噎。 宋窕怕因他“临阵脱逃”故而损失那只玲珑镯,急忙用上十几载所学,把所有可以用作夸赞的成语全都一股脑地甩出来。 一会儿“四哥长身玉立宸宁之貌”,一会儿又“四哥举世无双在场所有人连你用左手都打不过”,好说歹说才让宋岱松了口。 她抬眸,笑容灿烂,宛如此刻马球场外春光乍泄的清亭玉兰。 一旁静坐的宋书年抿了口茶,心想,长身玉立,不是形容女子的吗。 待他抬头再看时,宋窕早就在鹿耳的帮助下束好了袖子,喊着宋岱的名字准备去选马。 小姑娘兴冲冲地择了匹黄骠马,先是摸了摸马的面目算作打招呼,还念念有词。 因为离得远宋书年听不见到底说了些什么,但就他对自家小妹的了解,猜着应该也是“好马儿,你一定要帮我夺得镯子啊”之类的话。 宋窕已经做好了上马的准备,谁曾想一扭头,正好撞入那对冁然而笑的眉眼。 仅须臾一瞬,她便感觉耳边的一切喧闹皆归于寂静。 不远处的男人面姣若玉,身量修长。 面上还盈着若有若无的笑:“宋五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好巧。”宋窕满脸愕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抓缰绳的手都紧了几分。 梁城越牵着匹照夜玉狮子,步步走来:“不巧,我是看到五姑娘下场才特地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到专栏支持一下其他作品~ 第2章 马蹄铁 听他这么说,宋窕心里不舒坦极了:“怎么,堂堂梁国公,还要跟一介弱女子抢首饰吗?” 不管她的明嘲暗讽,梁城越反将一军:“没办法,在下心眼小,受不了委屈,总要讨回来不是,还请宋五姑娘见谅。” 抓着缰绳的素手又发了几分力,她望过去的眸光更含气。 见他的注意力转到那匹照夜玉狮子身上,她也干脆别过脸去看姗姗来迟的四哥,咬着牙说道威胁他绝不能输。 宋岱眉梢轻挑,起初没说什么,可开赛锣一响瞅见那边上马的是那位三月前带兵大破北疆敌军的梁国公,立马有些发怵。 “就一只镯子,你要是真喜欢的话四哥给你打只新的,保管一模一样。” 宋窕瞪他:“我就要那个。” 说完,便策马冲了出去。 骏马疾驰,踏土携风。 双腿夹在马肚两侧,夹杂着热气的风在脸颊两侧飞速掠过。珠光宝气的玉兰钗换成了一条暮山紫的发带,紧紧绑在脑后飘扬飞舞。 其实起初广陵侯是打算将自家千金培养成温婉纤柔的窈窕淑女。 在他看来,总要担心摔在地上惹满身飞草土灰的“不雅活动”,哪里比得上高山流水尽显诗情盎意的琴棋书画。 可奈何就这么一个女儿,任由盘算得再好,可她一闹一撇嘴,就想疼着宠着,长此以往想学什么想玩什么也就随她去了。 但他没想到宋窕在骑马这方面极具天赋,每每焰京哪里举办马球赛,只要上了,惟她独赢。 风声擦耳而过,宋窕柔荑发力,漂亮的挥杖。 “看来梁国公的马球打得也不怎么样啊。”球杖顺势倚到肩头,她笑得神采奕奕。 梁城越哂笑一声,扯动缰绳将马头调了个方向:“这才刚刚开始,让你进一球,省得待会真哭鼻子。” 宋窕权当他在硬撑,继续比赛。 但她没想到,这梁城越竟然是真的深藏不露。纵然她开头得了一筹,可接下来一柱香竟颗粒无收,眼睁睁看着他连得三筹。 玄衣白马,金冠镶珍。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明明就在嘴角呼之欲出,可就是抓不着。 哦,想起来了—— 神威天降。 似是注意到了不算友善的目光,他回头一看,果然是宋窕。 坏心眼地学起她刚开始时的笑:“真不需要我让你啊?” 宋窕嘴硬道:“不需要,我只是还没认真而已。” 梁城越嘴角噙笑:“好,那我拭目以待。” 被他激着,宋窕自觉没了退路,干脆放手一搏。 二人你来我往,虽无刀枪棍影却依旧火光四射,一个孩童巴掌大的灰扑扑马球在他们的球杖下来来回翻滚,又次次越过拱门正中红心。 只剩最后半截香了,二人相差仅有一筹。 宋窕额间多了层汗,灵动的狐狸眼像是在窥视猎物,死死盯着那只朝自己飞来的小胖球。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一抬手就便够到了,顺势将它甩进拱门。 赢了。 回头冲那人一笑:“果然不怎么样啊。” 梁城越佯装为难:“宋五姑娘技高一筹,我输得心服口服。” 宋窕不再看他,美滋滋地下马去拿奖赏。 凝着她大步流星的背影,梁城越微微歪首。广陵侯这个人板板正正不苟言笑,倒是生了个有趣的女儿。 在起哄声中回到席位,卸下绑衣袖的装扮,面无表情地端起一杯茶水,耳边不得消停。 “哎呦喂,怎么输了啊,终于知道怜香惜玉了?” “你懂什么,这是扶光看在之白的份上,不能欺负了人家妹妹啊。” “得了吧,你看他平时对宋之白什么态度,再看他刚刚对那小姑娘什么态度。啧啧,那球离得多近啊,但凡抬抬手就能碰着,可人家就是不动。” 梁城越冷冷扫了他们一眼,难得认可了他们的一唱一和,放下杯盏:“的确跟她哥没关系。” “承认了吧,”听出来有乐子,红衣男子蓦得站起来:“我就知道你突然下场有问题,怎么,瞧上人家了?” 旁边那个也没忍住:“你可想清楚啊,宋家那个可不是省油的灯,这些年不知有多少世家少爷想上门提亲,但都被她几个兄长吓跑了。” “宋斯年还干过这事呢,展开说说。”很“会”抓重点的梁城越顺势坐下,让他再多透露点。 绿衣男子叹了口气:“可没吓唬你,你要是真对那姑娘有意思,趁早打消,想跟广陵侯府做亲家可没那么简单。” “要真是容易的事我可没兴趣做。” 梁城越笑意更浓,生了厚厚一层茧的指腹有意无意地敲打起桌面,醇厚的撞击声乘势响起。 春风乍起,吹乱了少女的裾裙,裙摆以不可查的规律扬起,如含羞待放的花苞缓缓绽开嫩瓣,惹人怜爱。 雪玉红睛镯戴在腕上,宋窕低头欣赏,纤长的鸦羽半张,眸中蕴水。 怎么都瞧不够,还忍不住轻声赞叹:“本姑娘可真是玉骨生资,天生丽质。” 一旁的宋岱眉头微颤,无力感油然而生,扭头去看二哥:“咱们回去?” 宋书年起身:“回家。” 夜色浓稠如墨。 宋窕刚沐浴完毕,罩着件月白轻纱爬在软卧看书,边上是给她揉肩的鹿耳。 榻上的美人玉骨娇靥,更赛春水,纤长的骨指慢悠悠地翻动纸张,似是看到什么有趣的故事,忍俊不禁。 敲响房门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姑娘,大少爷说有事,唤您去趟正厅。” 是大哥身边的小厮。 宋窕应了声,让他回去跟大哥说自己马上过去。 鹿耳有些不满,嘟嘴说道:“大少爷也真是的,都这么晚了还找姑娘你,别误了喝药的时辰才好。” 宋窕直勾勾地盯着她,细声细语:“一碗苦哈哈的黑药而已,早一会晚一会又不怕,喝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有起色,说不定当年就是那江湖郎中骗父亲出银子的。” “姑娘可别这么想,”鹿耳急了:“那药怎么说也是当年侯爷寻遍天下名医才找来的,怎会有假。” 嫩指轻敲了下小丫鬟的额头,鹿耳吃痛,下意识瞧向姑娘的胸口。 起伏明显的弧线看得人桃腮发热,柳腰窈窕,薄纱下的手臂更莹白似雪。 她自认在焰京见过这么多世家小姐,但着实没几个能比得上眼前这位。不明白为这些年何一直无人上门提亲,还真是没眼光。 换了身雪缎流彩暗花锦裙,宋窕偷懒没有盘发,就让鹿耳挑了条祥云纹发带,束上便出院子了。 虽是春夜,但也不可免地沾染上几分闷热,走在青石板小路上,那道亭亭玉立摇着团扇生风驱燥。 起初以为是大哥找她是有急事,可近了孤霞阁听到另外两道声音才知不简单。 宋窕在家中排第五,头上有四个兄长,而兄长们也习惯唤她“小五”。 除却大哥早在四年前与青梅竹马喜结连理,早早生了个儿子。其余三个还都是各打各的光棍,各自美丽。 “大哥,二哥,四哥。”宋窕盈盈一笑。 大哥宋斯年招呼她坐下,又差丫鬟上了盘海棠糕。 待她顾及形象地进了一小口,才问:“小五,你认识梁城越?” 放下海棠糕,宋窕认真地想了一圈:“那是谁?” 宋岱忍不住了:“白天还跟人家一块打马球呢,晚上就不认识了?” “是梁国公啊,”宋窕来了精神:“就见过一面,谈不上认识吧。” 大哥没再多问,反倒是用下巴指向另一边的梨花椅。在那方空座上,安静地放置着一只做工很是精细的小箱。 小箱为红木质地,金丝将棱角勾勒,在最上方的一面还特意添了颗翠玉,拇指大小。 宋窕眼睛一转,立马懂了意思:“我猜这是梁国公给小妹我送来的?” “嗯,他说是欠你的一套‘如意金丝’头面,我瞧过了,的确是蕴彩阁中你相中很久的那套。”宋斯年的眼神像是勾了芡,兴致盎然。 “他还挺说一不二。”宋窕站起身来,小步跑到红木箱前,表情郑重地打开,果然看到了心心念念已久的宝物。 三个兄弟互相对视一眼,面色神似看戏。 这些年往家里送来的珠宝首饰不在少数,没有上百也有七八十,目的也都大差不差:投其所好,为了跟那丫头拉近关系。 可因为宋窕眼光高都瞧不上,那些物件也是悉数送返原处。 欣喜地收下,这倒还是第一次。 去年甚至有一位与送东西的小厮同路过来,就想借此缘由见见这位名满京城的宋五姑娘,还放话见不到她就不走了。 可宋窕得知那是个有名的青楼常客风流少爷,直接让鹿耳把兄长们找来将人赶了回去。翌日早朝,便有了广陵侯借此事大参了那人父亲一本的“佳话” 。 正因有前车之鉴,才更显得这次尤为特别。 宋岱率先出声:“呦,看来婚事有望了啊。” 还不知来龙去脉的大哥连忙转头,让他快说白日在马球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等他解释,宋窕直接打断了他们的热情,板着一张脸:“送头面跟这是两码事,而且我就算嫁给屠户菜农,也不会嫁给他!” 一直没出声的二哥宋书年装作不经意地轻哼:“屠户菜农可养不起大小姐你。” 宋岱笑声更甚,前仰后合直拍桌子。 放下那只金簪,白天在马球场的记忆又浮现眼前。 那个人坐在马上跟她较劲的样子真是想多少遍都觉得讨厌,当时还以为就要拿不到镯子,都快急死了。不过也有庆幸,好在还是她技高一筹。 宋窕又看了眼在烛火照耀下熠熠生辉的头面,小拳头暗戳戳握紧。 好吧,看在你生得好看还这么言而有信的份上,就原谅你了。 这时,她的余光看到身畔有人站起来。 “大哥你要出门?” 宋斯年拿起刚刚丢在一边的外袍,重新系上,口吻说不上为难还是嘲弄:“出去一趟,去问问那位国公是不是有钱烧的。” “那你等我一下。” 着急忙慌跑到屋外,不知从鹿耳那儿拿了什么来,一把塞进了宋斯年的手里:“替我把这个给他吧,当做回礼。光要东西没有表示,我可没那么厚的脸皮。” 还不忘自捧一把。宋斯年心想。 “行,我一定好好问问他,对小妹你到底是何等居心。” 第3章 宫墙柳 天刚蒙蒙亮,广陵侯府便接待了一位贵人。 “郑女官安好。” 宋窕是被鹿耳急匆匆叫醒的,告诉她说常年伺候在皇后身边的郑女官来了,说是皇后要召她进宫一叙。 一月七八次,这哪里是叙旧闲谈,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进前厅前她还打了个浅浅的哈欠,神色也是恹恹的,在院外再三确认妆容扮相没有半分出错才款款现身。 “姑娘可算是来了,下官坐这儿都下肚三杯茶了,饶是再顶级的凤凰水仙也耐不住啊,若您再不来,恐怕下官就要先一步跑去如厕了。” 得,暗指她惰懒不通礼数呢,还有点怠慢宫中人的意思。 在心里结结实实地翻了个白眼,但面上依旧维持着落落大方的端庄。 二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郑女官便入正题了,忙不迭邀她上进宫的车辇。 入车内端坐后,宋窕的目光下意识瞥向小桌案上的两盘点心。 郑女官极有眼力劲,连忙道:“这青团与荷花酥是太子特地为姑娘准备的,他说您喜甜,专门安排御膳房做的。” “太子表哥有心了,还望女官替我谢过他。” 郑女官莞尔:“姑娘还是亲自谢得好,有诚意。” 她扯嘴应和一声,看不出太多情绪:“您说的是。” 鹿耳就坐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晨起的清爽渐渐退散,朝曦熔金灿灿,越过那层透光的轻纱,带着微燥扫至辇内。 随着马蹄声的放慢,马车也缓缓停下。 红瓦高墙映入眼帘,还未踏进便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威压顶到了后背脊梁,原本的散漫也早已一扫而空。 按照惯例,鹿耳被留在外面。 郑女官则是应该亲自带着宋窕到未央宫面见皇宫,可半路上跑来了两个急匆匆的小宫女,不知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郑女官也面露愁容。 宋窕主动提道:“若是有急事女官先去帮罢,我认路的。” 郑女官福了福身,临走前不忘交代:“姑娘可在未央宫稍等片刻,娘娘虽还在春熹宫,但得知您来了想必很快便会回来。” 春熹宫?噢,是那位新晋得宠的殷贵人啊。 她那位皇后姨母素来和善,脾气也好,想来是那位殷贵人自己上赶着找事才惹得姨母登门教规矩。 没多想,她直奔未央宫。 进殿前还想着若“偶遇”太子,该如何不失优雅地点头微笑然后脱身。 一只脚带着半边身子刚跨进来,便隔着里面的屏风听到了一道拖沓又感情苍白的诵读声。 “不可招摇横冲,不可傲慢无礼,不可吵闹喧哗。” 听着像个没精打采的小少年。 半年前帝后大吵一架,未央宫后来便鲜有人至。 这个时辰还能如此有恃无恐的数不出第二个,只能是那位生母早逝,养在皇后姨母身边多年深受疼爱的六皇子。 很快,又有一道声音响起,还有些耳熟。 “再念一遍,什么时候我说可以了再停。” “你这是公报私仇!”小皇子盎然是急了。 “我乐意。”懒洋洋的声调,好似还坠了点勾人的笑意。 被那幼稚的调调逗笑,宋窕没忍住地嗤出声。 屏风后的两人戛然而止。 意识到失态,她也慌了,还未等做出反应,屏风那边又传来声音:“可是宋五姑娘?” 终于想起来,那个声音的主人。 高大的身影绕过屏风,因为腿长几步便来到他眼前,昨日那套暗沉摇身一变,换作雪白的留仙云纹衫,柔软青丝佩了只玉冠。 眉目俊秀,儒雅自成。 宋窕连忙端起架子装乖:“见过梁国公。” 透过镂花窗进来的光线打在他身上,描绘出一层更具边界感的轮廓,模糊的渐变阴影像在吞噬着他似的。 梁城越腿长,几步路就到了她面前:“宋五姑娘是皇后娘娘召来的?” 她点头,应道:“想来梁国公也差不多?” “我不是,”他停顿一下,侧眸瞥了眼那个虽窝在屏风后面,但肯定正竖着耳朵使劲听的麻烦皇子,道:“有个陛下丢来的难缠差事。” 宋窕这才想起,之前其实也听四哥说起过。 说梁国公带兵打了胜仗,陛下除了赏了一屋子金银玉器这些身外之物,还另给他分个颇有分量的职务,那便是教导不学无术的六皇子。 当时四哥还拍着桌子拉她一起笑话梁城越,说他明明是回京领赏的,最后却讨到了一身腥。 毕竟焰京城内谁人不知这位六皇子“混世魔王”的诨号。 这时,混世魔王正偷摸地探出脑袋往这边看,还拖着嗓子喊:“梁国公,梁大先生,这个字我不会读。” 男人手背上的青筋隐隐可见:“那就抄一百遍,什么时候会了再停。” 六皇子撇嘴,把目光投向宋窕:“表姐,你说说这人多过分,我还只是个不足总角之年的孩子,他就这般对我,啧啧,对小孩都尚且如此,可不敢想以后。” 是了,虽不是亲生,可到底是寄养在皇后姨母名下,从辈分上来说他的确是该喊宋窕一声表姐。 更何况是眼下被他瞧出门道的时候,自然得上赶着抱大腿。 听到这番诉苦宋窕乐了,还很给面子地帮起腔,抬眸看过去:“的确,梁国公实属过分,六殿下还是个孩子呢。” 梁城越语塞,心里早不知把那会看人的臭小子掰成了几瓣。 也不知怎的,在宋窕面前他有些不好意思扮凶相。 这时,身后那位开始蹬鼻子上脸:“今日春光尚好,憋在屋内诵读未免太过乏味,就该出去放纸鸢听说书,表姐你说是吧。” 宋窕开始憋笑。 像是怕她开口会又心软,梁城越冷冷转过脸:“我瞧着殿下精神尚佳,不如我向陛下请示将您带去演武场,也让您也见识见识我大晟的铁军悍将?” 一听这,六皇子立马怂了,默默坐下,自觉地拿起狼毫笔开始誊抄。 见他终于安静,梁城越才又扭回头:“见笑了。” 宋窕忍俊不禁:“没想到梁国公这个人不仅小心眼还这么孩子气。” 因为离得远,她没听到屏风后低声传来的一道“就是就是”,但常年习武耳力惊人的梁城越可没放过,在心里又认真地给六皇子安排好了下个月的课业。 面上依旧风轻云淡:“是啊,我孩子气,所以我能要回那套头面吗?” “不可以,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宋窕理直气壮叉着腰,嘴角还抑制不住地上扬:“不仅头面不给你,作为惩罚,还要你将昨晚的香囊还回来。” 梁城越表现得人畜无害:“我孩子气,不想给。” 认真地在心里想了一圈,宋窕认真地说出了那个最适合他的词:“幼稚鬼。” 还想说什么,殿外突然响宫女太监们起此起彼伏的问安声。 是皇后回来了,还有太子。 “小乐之来了,快坐,姨母让宫里的人给你备了一桌你爱吃的菜。” 宋窕有些无奈:“姨母,我不小了,都十七了。” 皇后轻声道:“你在姨母这里一直都是小孩子。” 这画面在宋窕看来多少有些风水轮流转了,毕竟前一刻她才刚说过身后的男人脾气像个小孩,现下就轮到自己被这么喊了。 除了皇后姨母,她也瞧见了身后走近的那位,连忙欠身问安:“参见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乐之几日没进宫,便与表哥生分了。”太子生得儒雅,一举一动皆如垂柳抚岸般赏心悦目。 她弯着柳眉,狐狸眸映着蹭蹭涟漪:“这不是怕哪天表哥你嫌我不懂礼数,毕竟这些年我次次入宫都太过随意,随便挑个宫人都能怪上我两句。” 说着,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指了眼某个方向,顺着看过去,正是低着头不敢出声的郑女官。 皇后也即刻了然于心,面上的柔和冷了几分,好像已经开始考虑该用何等刑法纠正宫中人话多的毛病了。 宋窕自认,她从小就是个告状精。但没办法,这玩意儿上瘾啊,被人罩着有恃无恐的感觉真的戒不掉。 又说了几句家常话,太子见她放松不少,主动提议:“城郊灵阑寺最近有花会,不如乐之你跟表哥一起过去开开眼。” 宋窕没接话,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身后的梁城越站得笔直,也瞧不出什么情绪。 仿佛是个充耳不闻的局外人,但若仔细看,男人的嘴角还是勾起了微微的弧度。 其实他先前便多有猜测,不只是他,京城中那些闲来无事酷爱宫廷秘闻的权贵们也很有兴趣。 皇后幼年丧母,家中大小事务都由长姐也就是宋窕的生母打理,而皇后自然也是由长姐培养,直至她出落得标志动人入了宫。 出于深厚的情感,宋母过世后她对这个外甥女便多有照顾,每隔几天就要喊到宫里陪自己说说话解闷。 长此以往,不难传出一些大众喜闻乐见的话头。 说皇后与陛下,皆属意这位广陵侯幺女做太子妃。 只是这位宋家幺女的意思,外头倒是没什么人敢断言评判。 梁城越假装在检查六皇子的誊抄课业,耳朵可是竖得比后者刚刚高得多,就听到宋窕缓缓出音:“今日怕是不行了。” “为何?” “因为就在刚刚,梁国公邀臣女去他府中赏玩雪兔,还说那是他从北疆带回来,是顶顶的稀罕宝贝。” 第4章 救良女 这下倒好,几双诧异又错愕的眼睛齐刷刷投向梁城越。 就连边上假装沉浸于书中世界的六皇子都一愣,他刚刚是听漏什么了吗? 说完这番让自己听了都心虚的话,宋窕偷瞄了眼被安排的梁国公,目光诚恳又担心,希望他可千万别拆穿她。 所幸,梁城越在他们二人前缓缓作揖,装做若无其事:“宋五姑娘说的是。” 不等太子再提别的,宋窕大着胆子道:“姨母,若无其他事那我们便先回去了。” 见她无心成荫,皇后在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这个外甥女长大了,与那仙逝的姐姐也越来越像像:“也罢,你们先回去吧。” 说完,目光又挪向梁城越,虽是温婉的笑意,却不乏意味深长。 待宋、梁出了未央宫,她才呼出一口气,偏头看向身侧人:“一窝兔子而已,现在去追不是没有机会。” “母后怎的真信了,”太子莞尔:“那梁城越是武将出身,这些年更是一直在边疆,若说他闲来无事养个鹰隼苍狼我信,可养兔子,未免太可笑。” “也是,行军打仗的糙汉子,哪里会养这般姑娘家的逗趣乐。” 刚踏出宫门,宋窕便长舒一口气,心里的大石头被缓慢放下,前一刻还七上八下的心也逐渐被安抚。 忽见又有宫人靠近,她松开了情急之下牵住的广袖:“辛苦国公替我圆谎。” 扫了眼被她攥紧后变得皱皱巴巴的袖口,梁城越有些不自在,倒不是怪她,只是想到了些好玩的东西。 “你好像很怕太子?” 路过的风撩起宋窕额前的几抹碎发,在她眼前张扬地扭动身姿,似乎有些痒,她抬手将它们都归置到耳后。 她的口吻有些无奈:“算不上怕,只是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是真心将皇后当做姨母的,因而在她心里太子自然是温文尔雅的表哥,过去现在是表哥,将来也希望他只是表哥。 梁城越歪头:太子殿下对你的意思,不难猜。” “可我不想嫁于太子。”宋窕低下头,往日里常见的灵动消退大半。 男人眼梢微挑:“那可是储君,这都瞧不上眼?” “不是的,”她猛地抬头,目光灼热又正经:“就是因为是储君我才怕。” 垂眸对上那双狐狸瞳,再往下便是挺翘的鼻梁和鲜艳明媚的口脂,娇艳欲滴,更胜繁花。 “怕什么,怕他对你不好?”表面虽语气如常,可只有他知道,有什么东西隐隐散成一片,湿润了整个心房。 宋窕像个无助的孩子,摇头道:“皇家虽位高权重,却身在其中注定要失去最重要的东西,便是自由,那是我绝不能失去也不愿意失去的。” “即使是我姨母那般聪慧强势的人都活得尚且不快活,更何况是我。” “我知道若嫁入东宫太子定会待我很好,可古往今来多的是发妻成妃的例子,我不想我也如此,身不由己受制于人的感觉,太不舒服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其实牛头不对马嘴。 也可能是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排斥皇室;也可能是能对皇室太过反感,随口便挑的出一大堆毛病,说着说着就乱了。 梁城越听来不自觉生笑,抬手敲了敲小姑娘饱满的额头,放轻了音色:“真巧,我们想的一样。” 宋窕神色微愣,似是没明白他的意思。 收回了手,仿佛一切如常,他语调慵懒:“那,还要不要去国公府看雪兔?” 她失笑:“你还真养了?” “我有钱。” 言下之意很简单,是说她如果去的话他当即便就可以在街边买一笼子回去。 宋窕轻哂,打量着面前贵公子打扮的国公爷,她真的很难将这个玉面郎君与北疆战场上的那位阎罗将帅联系到一起。 “你想知道我大哥是如何评价你的吗”突然来了兴致,宋窕想逗逗他。 梁城越挑眉,故意装作毫不在乎:“怎么说的。” 少女音色清亮,像是还携着自带的张扬气质:“他说你是大晟的英雄,是昆山片玉,是斗南一人。” 闻言,男人笑了。 那张脸在眼前忽的靠近,瞳仁漆黑,却隐隐泛着动人的光亮,炯炯如星。 “那你也这么觉得吗?” 平心而论,梁城越生得极其惹眼。 即使在对美人要求向来严格的宋窕这里,若给其打分那也必定是艳压众人的满分。 盯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宋窕突然感觉不会说话了。 耳边除了风吹动树叶的沙沙作响,便是不受自控的心跳。 扑通,扑通。 随着那道不自然声音的加快,她的耳垂也红了大半。 斑驳的光影穿过树叶打在她的脸上,顺势遮住了脸颊那抹不自然的娇俏。 重新直起身,梁城越装作若无其事:“你家的马车过来了。” 也赶忙回过神的宋窕侧头,果然望到鹿耳在马车前等着,好似怕她没注意到,还朝这边挥着掌心的绢帕。 “那、那我先走了。”不知是不是因那不寻常的心跳作祟,连说话都变得有些磕巴。 “路上小心。” 没再敢回头看,在鹿耳的搀扶下她提着裙摆匆匆上了马车,直到前面的车夫驱动黑马扬长而去,也没敢掀帘子。 男人有些失望,未央宫的一幕幕好似又在眼前浮现。 乐之。 梁城越记得昨日宋斯年来找他时提过一嘴,这是宋窕的小字。 宋乐之,送乐至。 在心口默念了两遍,他不由得轻咧一笑。 这小字,起得甚好。 车内。 “姑娘脸怎么这么红?” 宋窕捏起一张千层糕送进嘴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天热,晒的。” 鹿耳歪头,今儿不是还挺凉快的吗,太阳不算大也时常有风吹过,她站在这等得都有些冷了。 心存疑虑,鹿耳又偏头去盯身畔人,仔细端详了会儿,她恍然大悟。 想来在宫中姑娘是又见到太子殿下了,说不定殿下还很关切姑娘问了近况呢。 被自顾自的想法说服,小丫鬟的脸上也流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恐怕宋窕也没想到,她的这位贴身丫鬟是个脑袋一根筋的,居然至今都没瞧出她对太子表哥的避犹不及。 还打心眼里觉得他们二人两情相悦无比登对呢。 马车摇摇晃晃,很快就出了梧桐大街。 算着还有一段路,宋窕干脆闭目养神。靠在一直备在车里的软枕上,不忘让鹿耳快到时要喊醒自己。 “求贵人救民女一命!” 双瞳才刚闭上,便被乍起的女声喊醒。 黛眉微锁,玉指掀开车帘,探出头便看见一位跪在马车前不远处的女子。 那女子约莫十六七的模样,身上穿的是被污泥晕染已经辨不出原本颜色的布裙,头发乱糟糟地披在脑后,因为垂着脸,看不清她的五官。 鹿耳也被这声震耳欲聋吓到,赶忙下车:“你是何人,竟敢拦广陵侯府的马车?” 那女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顺着看过去:“求姑娘救我,我愿为您做牛做马。” 宋窕的眉心还是拧拧巴巴的,左右环顾后怕引来他人围观,便招那女子靠近:“你可是有难处,若我能帮上自不会吝啬。” 说起伤心事,那女子的珍珠泪不堪重负地从眼眶中跑出来:“我在家中排老二,爹娘为了给兄长娶亲凑钱,用药将我迷晕后卖到了花柳院,我是偷跑出来的,还请姑娘将我带离此处。” 话音刚落,又有一阵沸反盈天的喧闹传来。 宋窕眼皮一跳。 睫毛掀起果然瞥见七八个手持家伙什的壮汉跨步走来,他们身上穿着一样的灰色粗布,想来是哪家花重金雇的打手。 女子也看见了他们,心里慌乱如麻:“他们来抓我了,请姑娘施以援手救救我。” 一旁的鹿耳也有些无措,看见女子指甲里的黑灰,就跟好几天没洗过澡了,让人打心底里不喜欢。 刚想劝说两句,便听到她说:“你上车吧。” 在那女子惊喜的神情中,宋窕继续道:“鹿耳,你去给那些人一些银子,就说这位姑娘我帮她赎身了。” 鹿耳抿唇,但还是乖乖应下。 女子被拉上车,感激涕零地跪在宋窕跟前,恨不得磕一个:“谢姑娘,您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你若是真想感谢我,不如就留在我身边做丫鬟。” 其实她早就有再添置个侍人的打算,只是这段时间事情多无暇顾及便搁置了。 眼下既然正巧碰上了这档子事,便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只是你要先还清我为你赎身的钱,因此最开始是没有月钱的。” “那是自然。”女子乐呵呵地笑着,看着挺温顺。 拿出手帕,宋窕细细帮她擦拭面上的灰尘:“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不,奴婢名叫绀青。” “好名字。”收起绢帕,又撩开车帘看了眼外面的情况。 鹿耳已经拿银钱消灾将那些人劝走了,那群气势汹汹的打手倒是比预想中的好说话。 召回鹿耳,宋窕又交代:“晚些时候你带着人到那家青楼要回绀青的卖身契,就当她投身到了宋家。” 去一趟皇宫回来还多了个贴身丫鬟,虽听起来有些离奇,但宋窕自认不算大事。 便也意外大哥这么晚还乘着夜色来找自己。 本以为大哥是来问宫内的所见,但没想到他一开口却是有关那位。 “小五,你觉得梁城越这个人怎么样?” 第5章 闺中话 宋斯年思索半晌才开口:“小五,你觉得梁城越这个人怎么样?” 宋窕咧出一抹憨柔柔的笑:“我觉得他人挺好的啊。” 大哥乐了:“前两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小丫头,恨不得指着人家的鼻子,我想想都怎么说的来着,说人家不通情达理,说不知道怜香惜玉。” “怎么今儿个进了一趟宫碰巧又见了一面,改观这么大?” 小姑娘抿嘴,指了指发髻上的金簪。 这正是那套“如意金丝”头面里的其中一件。 “我说呢,原来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了。” 见大哥打趣自己,她立马变了一张脸:“话不能这么说,之前是我对他不够了解,现在知道了,他人确实不赖。” “是知道他真的很大方吧,”宋斯年笑话她:“财迷。” “可能有一点吧,但只有一点点。”说着,她还比出一个象征性的手势,但在自家大哥面前看来多少有点欲盖弥彰。 又问了几句她进宫后发生的事情,这时,已经洗漱完毕的绀青回来了。 绀青底子很好,纤细的身姿套着件藕粉色的萝裙,面庞柔和,唇红齿白。 宋窕见大哥一直盯着绀青看,有些想笑:“大哥,怎么了?” 被唤回神,宋斯年轻蹙的眉头顺势舒展:“没事。” 说完又忍不住看了眼绀青,他总觉得那张脸有些熟悉,好像就在这几天才刚从哪里见到过,但就是想不起来。 “我先回去了,你早些休息。” 宋窕也不作挽留送他到门口,目送他出了院子才淡然回头:“绀青,你曾见过我大哥?” 绀青转了圈眼睛,认真又无辜:“并无。” 那就奇怪了。 宋窕慢悠悠转过身,步子走得又轻又缓。 她知道大哥并非好色之徒,这么多年除了青梅竹马的大嫂从未在意过其他女子,那为何偏偏盯着第一次见面的绀青看了小半晌? 她琢磨不透,干脆也不想了。 抻了抻腰,她安排绀青去准备沐浴的热水。 耳边此消彼长的是不知停歇的蝉鸣,明明才正值春日,它们就急切地跑出来奏鸣。 脑海中不自觉又出现白日里那个男人浅笑盎然的欠揍姿态。 明明生了张谪仙相,却完全是个俗人脾气。 想到他跟年仅七岁的六皇子较劲,便不自觉嗤笑出声。 —— 许是做了场美梦,宋窕第二日起得甚晚。 还被来找她说私房话的小姐妹笑了老半天。 “宋乐之你可出息点吧,哪有人戌时睡卯时起的,这不成圈养的了吗。” 横了眼这个一来就贬她的苏裳,还很小心眼地把她手里的甜粥抢过来,气呼呼地说:“笑吧笑吧,可劲儿笑!” 苏裳念及毕竟是来蹭饭的,立马认怂:“好好好我不笑了,我怎么能笑最最漂亮最最勤奋的宋五姑娘呢,是我的不是了,快把粥给我。” 拉着张脸将粥推回去,宋窕没个好气:“一大早你来找我,总不是来笑我睡得久的吧?” 正了正面色,苏裳捏着二指间的瓷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州:“昨日你不是进宫便没去静安王妃的生辰宴吗,你不在可把那位乐坏了。” 宋窕轻哼一声,喂了口粥:“我猜猜,她是不是上赶着找王妃说话,啧啧,枉费她心思用尽,不还是没嫁出去。” 苏裳一个没忍住就笑了出来,眼中满是认可。 “谁说不是呢,世家大族中到了年纪没嫁出去的姑娘多的是,可她偏要事事跟你比,不还是觉得自命不凡吗,一心想要活得比你出彩。” “对了,“舀粥的动作一顿,苏裳突然想起了什么:“灵阑寺的花会还有最后两天,要不要一起去?” 宋窕眉梢一挑。 灵阑寺的花会昨日在太子表哥口中也听过,既然他都那么认可想来定不会差。 “好,吃完便一起去吧,顺便我们还能聊聊你跟那位小将军。”小狐狸眼又开始滴溜溜转。 苏裳面上一赧,羞笑着扯了把她的衣服。 灵阑寺坐落于焰京城郊,虽是前几年才兴建起的,却在短短时间便被誉为方圆百里最灵验的一方宝刹。 尤其是求姻缘。 为了图省事,宋窕便干脆坐苏家的马车一起过来。既是蹭车,沿路一路自然少不了听苏裳絮絮叨叨地介绍着灵阑寺的丰功伟绩。 刚开始听时宋窕连打两个哈欠,可当跟前人提到但凡来这里挂过“姻缘牌”、许过嫁娶愿的人诸事皆顺遂时,她眼睛都亮了。 “真有这么灵?”面上还是有些怀疑。 苏裳拉着她的手,信誓旦旦:“那是自然,据说三公主与其驸马便是在这灵阑寺一见钟情的,你想想三公主那般泼辣都能觅得良人,你又何尝不可呢?” 宋窕吞咽一口,她心动了。 的确,这番话对“苦孤单影只已久”的宋五姑娘来说,杀伤力太大了,想不期待都难。 又扯回灵阑寺,她问:“你刚刚说的‘姻缘牌’是什么?” 苏裳煞有其事地介绍:“在灵阑寺的后院有一枫树,据说是从琅琊移栽来的,有百年树龄呢,经常会有祈求姻缘的少爷千金问寺中人要一块木牌系在上面,在木牌上写下心仪人的名字,这便是‘姻缘牌’了。” 宋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马车穿过几条纵横交错的街道,很快便出了城。 灵阑寺离得不远,不足一炷香她们便到了地方。 倒是是远近闻名的宝寺,还未及晌午,朱红大门前便停了好几排座驾车马。还能看见好几个貌美的豆蔻千金扶同身边人说笑,她们此行的目的想来也不算难猜。 宋窕还没下车,便听见苏裳一啧嘴。 顺着她反感的目光看过去,二人脸上的表情顿时如出一辙。 “哎呀,这不是广陵侯府宋五姑娘和南昌伯府苏三姑娘吗,居然在这里也能碰见,咱们可真是有缘分啊。” 来者音色尖锐洪亮,还特地咬重了称呼,吸引了不少人侧目而视。 宋窕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但面上还是明艳的笑脸:“原来是济宁侯府的商二姑娘,许久不见了。” 商容着一件烟纱散花裙款款走来,还故意趁着撩头发的功夫显摆手上那只前不久太后送的翡翠镯子,笑起来的模样简直就是把骄傲二字刻在了脸上:“怎么,苏二姑娘好事将近还来灵阑寺,不知是来还愿,还是来怪月老牵的线不是自己想要的那根呢?” 可以了,已经将明指暗讽摆到了台面上。 毕竟焰京多数闺秀皆知,南昌伯的二姑娘苏裳自幼便讨厌只有一身蛮力的武汉子,也多次表明将来想嫁的是满腹经纶。 但奈何世事无常,最终与其定下婚约的还是那位朝廷新贵神威将军。 为此不少闺秀都笑话苏裳表里不一,自取其辱。 提起这个,苏裳盎然变了脸,不等她说话,袖子便被旁边的宋窕一拉,耳边又蓦然响起她的声音。 “倒是不如商二姑娘消息灵通,只是可惜了有这么神通的能耐,怎的没用到婚事上呢,你也有十七了吧,啧啧。” 商容变了脸:“宋窕,你可别五十步笑百步。” 见她不高兴,宋窕便乐开怀:“我哪敢呢,毕竟你可还大我小半年呢,这方面还得是你更有经验。” 瞅着她一张脸拉得老长,若不是顾及在外,宋窕肯定是要拍手叫好的。 不再搭理她,宋窕拉着苏裳先一步进了寺里。 可进来后发现苏裳还是哭丧着一张脸,她恨铁不成钢:“你不会还在想商容说的那些话吧?那种话有什么可放到心上的。” 苏裳垂着眼,嗓音也是哑哑的:“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选错了。” “你没错!” 宋窕一把握住她的手,信誓旦旦道:“嫁给什么样的人全凭自己喜欢,又不靠那些人的嘴来择,日子也是给自己过的,不是给那些人当酒后料看的。” 苏裳哑然失笑。 她怎么忘了,身边还跟着一个最看不惯矫情的人。 在正殿给凌虚佛祖上完香火后,二人便寻了个弟子问了后院的路。 小师傅也是见怪不怪,笑眯眯地给她们指了路,还贴心地嘱咐了声:“这个时辰是香客最多的,两位姑娘不如晚会儿再去?” 宋窕谢了小师傅的好意,还是按捺不住想去瞧瞧。 话至于此小师傅便不再多言了。 寺内香火鼎盛,几条交错的道上皆人流如织。 通往后院的弦月拱门前果然站了个剃度小和尚,慈眉善目地在发木牌,在他跟前则是围了满满一圈等着领木牌的贵胄子弟们的丫鬟近侍。 宋窕不喜欢挤人群堆,想着反正眼下也没有心仪的男子,那还不如只拉着苏裳先进去看个热闹。 一只脚还没踏进去,便远远瞧见那个被几个人围在圈里的花孔雀,又是商容。 不知道是不是眼睛一直盯着门口这边,宋窕她们刚进来商容便佯装不经意地走近,还有意无意地拨弄了下头发。 而前者也没辜负这份做作,一抬眼就注意到了刚刚还没有的东西。 一支金碧簪。 跟她发间的那支一模一样。 第6章 如意簪 耳畔似有清风吹过,却衬着面前人的话愈加清晰且刺耳。 “还真巧啊宋窕,我们两个竟然撞首饰了。”商容相貌生得纯良,若不是知她是朵黑心莲,宋窕还真就信了这番鬼话。 她轻哼一声,咬重了字眼:“是啊,真巧呢。” 话音刚落,又有人缓步走近。 来者尾音上扬,心情颇为愉悦的模样:“这簪子瞧着像蕴彩阁的新品,可是那套如意头面里的?” 是静安王妃。 商容勾唇,和道:“还是王妃见多识广,这支簪子是那套头面里我最喜欢的,今日特地带出来,也让它见识见识灵阑寺的芳华。” 被她取悦到,静安王妃又扭头,将宋窕头上那支也顺势收进眼里,不知怎么,她脸上的笑竟缓缓从满足变作无奈,又逐渐化为遗憾。 果然,不足一息,便听到她开口:“这簪子美虽美矣,但本王妃左看右看,还是觉得更配容儿这般清丽佳人,宋窕,你这钱可是花错地方了。” 末了,就跟故意似的,还挂上满脸忧心忡忡:“所以啊宋窕,下次买首饰还是得选适合的,可不能学东施那一套。” 宋窕乐了,一口气从鼻子里呼出来。 所以,这是嫌本姑娘长得俗喽? 所以,这是本姑娘学她商容?她商容也配! 嗅到她心窝压抑的怒焰,苏裳急忙扯出那只软袖,低声道:“冷静冷静,那可是静安王妃。” 深吸一口气,她不断默念不能生气,还游说不能为了拼一时之气给广陵侯府和姨母惹麻烦。 但最终,宋五姑娘的理智被商容一句话轻松压垮。 “王妃说的是,下次我一定教教宋窕怎么选首饰。” 她下意识讽道:“就你?” 四下寂静。 边上看热闹的千金们大气都不敢出。 其实最开始静安王妃刚现身时便引来了不少目光驻足停留,尤其发现王妃还跟商容站在一条线上更是拉满了期待准备看戏。 起初大家都以为宋窕会看在静安王妃的面上咽下这个哑巴亏,毕竟人家是王妃啊,虽无诰命傍身,但也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 所以任宋窕平时再如何,这次也定是不敢正面起冲突的。 但没料到,这个本就邦邦硬的柿子居然炸开了。 静安王妃也一愣,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冷着一张脸:“宋窕,你刚刚说什么?” 宋窕目光灼灼,不再准备退让:“若是王妃没听清,小女可以再说一遍,我说,商容教我?怕是有些才不配位。” 说完,冷冽的目光对上还有些不知所措的商容:“我倒也是很好奇,从寺门分开再到这里见面,总共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商容你挺厉害啊,这都能现买到一样的。” 商容还在嘴硬:“你胡说什么,这簪子是我出府前便一直戴着的,我家的丫鬟车夫皆可作证。” 宋窕嗤笑出声:“我为何要求证于你家的丫鬟车夫,我记得在寺门口还有几位扫落叶的小师傅,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怎不见你提他们为你佐证?” 虽身处烈泉,她面上却冷静得不像话。 不打算再听无趣的废话,纤臂高抬,直接将那只熠熠生辉的金簪取下,架在两指之间轻蔑又随意:“不怕告诉你,这支簪子是我首饰盒中最不值钱的,想着既是来礼佛不便太招摇才选中了它,倒是没想到竟阴差阳错跟你的喜好撞上了。” 随着一声声刺耳话语的落幕,商容的脸越拉越长。 她也是聪明人,怎会听不出这言语中的讽刺。 清脆的撞击声传来,顺着看过去,只见略有坑洼的地上多了一只被丢弃的金簪。 簪子的主人冷漠地看过去,话却不是对着它说的:“真可惜,看来你还不足以继续留在我头上。” 话刚扔出去,她便拉着苏裳先走了,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她们回到车上,宋窕才终于得以卸下一身强硬。 马车内还燃着沁人心脾的熏香,七八种余味淡雅的香料混合在一起,没一会儿便抚慰了那颗躁动不停的心。 她像是没了骨头般软在靠垫边上,口中念念有词:“真晦气,什么事都能让我摊上。” 苏裳还算冷静,认真分析道:“你今日那般驳了静安王妃的面子,她回去又该找那位哭诉了,梨花带雨招人疼,定是热闹非凡。” “说去呗,谁还不会告状了。” 当事人忿忿不平:“最可惜的还是我的簪子,才戴了一次。” 苏裳笑叹:“谁让你非要搏那一口气。” 突然想起来什么,苏裳又问:“对了,你之前不还说那套头面太贵了不舍得买吗,怎么一声不响就入手了,涨月钱了?” 宋窕顿住,心虚地转了转眼睛。 起初她没做言语,但在苏裳无声的压迫感下,还是无力地全盘托出。 听完马球场上的来龙去脉,苏裳恍然大悟地拉了个长调,笑容意味不明:“我觉得,你快要嫁出去了。” 马车内突然静了一瞬。 四只眼睛在万籁俱寂中交错,是那双狐狸眸率先低下。 压着生涩的嗓音,她小声嘟囔:“不可能。” 马车转道,抄近路回了广陵侯府,但这次苏裳并没下车。 宋窕呆呆地望着马车离开,脑袋一团浆糊,混沌模糊粘稠稠,直接堵到了嗓子眼。 鹿耳迎上来:“姑娘怎么了?” 她摇头,极罕地目光涣散:“没,你先回我房中,去把那套如意金丝头面送到大哥院里。” 鹿耳不解:“姑娘是要做什么,那头面您不是很喜欢吗。” 少女的脸上挂着恬淡的笑,明艳的五官安静下来也别有美感:“现在不喜欢了。” 月色静谧,周身是同样安静的星子。 璀璨的星光相聚,凝成一张浩瀚闪烁的夜空。 梁城越刚沐浴完,套着件松松垮垮的藏青色长衫走出来。 懒洋洋地坐在红木镂花椅上,一双长腿摆得张扬又随意:“这么晚来找我,怎么了?” 宋斯年冲身后的小厮招招手,后者立马抱着那只红木小箱送至桌面上。 望了眼自己前不久才送出去的东西,梁城越挑眉,示意他解释清楚。 也不打算兜圈子,宋斯年三言两语便说了今日在灵阑寺的一切。尤其点题了自家小妹与死对头撞款的那支簪子,说完后下意识去打量男人脸上的神情,却并没看出什么。 半晌,梁城越才缓缓开口。 他轻呵:“商自在这家教不严啊,就这还跟天天跟我炫耀说他有个乖巧温柔的好妹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了眼疾。” 宋斯年没接话,自顾走到红木小箱边上:“那支金簪被小五扔了,想来应该找不到了。” “一支簪子而已。” 梁城越不以为然,认真想了一圈后还是忍不住一吐为快:“主要我也太冤了吧,东西是她点名选的,怎现在遇见烦心事还又给我送回来了,反倒是令我成了那个不讨好的人。” “都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可这连让我上下求索的铁链都找不着,宋大哥,你得给我出出主意啊。”他眉梢轻挑,带着若有若无笑意,邪气凛然。 “别,国公爷的这声大哥我可担待不起。” 接过府上侍从送上来的茶水,他轻抿了口,又从容放下杯盏::“不是我不愿帮,只是这事我真帮不了。” “父亲当年就说过,小五的婚事我们几个都不许插手,如有一天她出嫁了,那么那个人一定是她亲手选定的。” 这话一出,无疑又是给本就惆怅的梁城越来了当头一棒。 闭上眼睛盘算良久,还是果断地把此事归咎到了商家大哥头上,谁让他管不好妹妹。 这样念叨着,他已然决定明天一早便到校场,找那位好好切磋一下。 生了一层厚茧的拇指相互磋磨,有些坏心思悄然生成:“你不需要插手,暗地为我提供一些机会便可。” “这又何异?” 梁城越嘴角噙笑:“这二者可大相径庭,你想想,咱俩私交这么好,你只是在闲谈间无意提及了家中小妹的喜好,怎算得上其他。” 还是冷着一张脸,但却没反驳。 也不知是认同了这套诡论,还是觉得这番话太过漏洞百出不知从何说起。 又饮了口茶水,宋斯年换了话锋:“你刚回京,为何偏偏盯上了小五?” “一见钟情啊。”他答得坦然。 “这话你自己信吗。” 出于熟识,宋斯年倒也讽得直白,那双遗传自母亲的狐狸眼简直与宋窕如出一辙:“怎么,出去打了几年的仗,回来就这般纯情了?” 某位纯情国公哂笑一声,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还引着面前人没几句就顺到了过几日的陛下生辰宴上。 若按往常,生辰宴只会邀请诸位皇亲,可今年碰巧赶上好兆头与吉时良日,他老人家高兴便大手一挥,邀请焰京二品以上官员均可入宫一贺。 因历史遗留问题,焰京城名贵本就数不胜数,这次,怕是要将王侯将相会聚一堂。 “你小妹应该也会到吧?” 瓷杯里的红茶已然见底,只是杯身还隐隐裹着热:“父亲与我已经跟朝廷告了假,过几日我们举家会回一趟外祖父家。” 梁城越蹙眉。 这不就是说他挑灯夜战、悉心筹备的计策没有用武之地了吗。 还没来得及忧伤,他又得知宋家人会以水路奔赴琅琊,便由此心生一计。 不过明面上,自然还是不敢表露得太过火。 茶用完,话说尽,宋斯年便起身准备离开了。 踏出门槛前一步,他回头,目色决绝:“虽我不知你打的是什么算盘,但如果你的计划会伤害到小五,我不会饶了你。” 第7章 赏玉兔 宋窕迎着浓稠夜色,站在木栀院的院门。 远远便瞧见大哥姗姗来迟的身影,隔着清晖树影,她还看见对方手里还提着一样东西。等近了才认出,竟是一方兔笼。 “大哥这是?”宋窕不解。 宋斯年指着兔笼里面的两只毛茸茸,娓娓道来:“刚才我去了趟梁国公府,他说这是先前答应你的。”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梁城越。 疑虑爬上心头,宋窕承认有些看不懂那位少年国公的意图。 前脚刚将头面送还,他后脚就让大哥提着兔子回来,难道他看不懂她的意思吗。越想越愁,一时间竟不知这兔笼该不该收。 见她不接,宋斯年学起某人慵懒的语调:“他说若是你不要,那它们也没有存在的价值了,让我直接送到厨房作加餐也尚可。” “别。”宋窕急了,回头看了眼服侍在侧的绀青,示意她将兔笼抱过来。 绀青上前,将兔笼接到手里,出于好奇还没忍住多瞄了两眼。 兔笼是特制的,乌黑的铁丝与实木相接,两只小兔趴在里面安静吃着菜叶,一只通体雪白,一只白中掺灰。 白灰相间的那只似乎察觉到了不知名的异样,停下了抽动的嘴转着眼睛朝外看。滴流滴流的,煞是可爱。 宋窕刚想再说些什么,一封信送到了眼前。 “这也是梁国公府那位给你的。” 给完了东西宋斯年便准备回去了,临走前又跟小妹念叨了几句那个磨人的儿子。 闻此她便遣人回屋拿了串平安福,那是白日里在灵阑寺求来的,让大哥转交给大嫂。 攥着平安福,大哥眉眼舒展。 土黄色的信纸握在手里,因指腹微微发力,信封也被捏得皱巴巴。笔锋用以缁玄,在信封正面提下几个力透纸背的大字: 宋乐之亲启。 字迹虽矫若惊龙,却不潦草,反倒能看出青松俊骨之姿。 这字文雅至极,全然不似挥剑耍刀的武夫能写出来的。 没急着拆信,宋窕微微俯身,去打量笼中的兔子,看了会儿,耳垂微微泛红。 这家伙,怎还弄了两只雌雄不一的兔子。 “先回去吧,外面风大。”重新直起身,她催促绀青将兔子找个地方养着。 回到卧房换下裾裙,宋窕才慢条斯理地拆开信封。 幽幽烛火用绘了玉兰花的灯罩团团包围,霞色的光与苍皑的白相斥相容。鹅蛋小脸埋在光后,层层光影攀上,更映得她肤若凝脂。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上来第一句就是致歉辞,说他忽略了会撞首饰这档事,将此事所有的腌臜都拦到了自个儿身上。 并且信的最后还许诺,会日后补给宋窕一件独一无二的。 字字珠玑,默念完最后一个字,宋五姑娘长舒一口气。 盯着信上最末端的一行小字,久久难回神: 梁扶光,敬上。 纤细的指骨撑起下巴,她记得扶光的寓意,是指太阳,那个光芒万丈的赫赫炎日。 接下来的两天,宋窕过得还算平淡。 因快要离京,她也是起早贪黑地清点整理要带的衣物首饰,还专门派鹿耳和绀青到东、西市挑了满满一箱子的稀罕物件,都是准备给琅琊外祖父一家的礼物。 出发当日。 “三哥,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吗?”宋窕挑了件青中透蓝的折枝纹罗裙穿,扎着一对喜庆可爱的丸子,还各自坠了一条红发带。 殷红的发带随风舞动,在罗裙的清淡色映衬下更为惹眼。 宋家三哥面色如常,面容稍显病态却也无伤大雅:“你们去吧,翰林院那边事务太多我告不下来假,替我向外祖父道声好。” 宋窕抿唇不语。 她知道的,知道根本不是什么翰林院难告假,而是三哥心生自卑,觉得自己没有身份去。 这些年来酒楼茶肆冒出不少闲来无事的说书人,动不动就给她几个兄长套上出“四子相争”的俗落戏码。 可纵然他们不是一个母亲所出,但其实五人的关系却是极好的。 宋窕打心底里不想三哥被那些人影响,却又攒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看出她的为难,宋三生笑:“傻丫头别多想,快些过去吧,大哥他们已经在等你了。” 跟三哥道了别,宋窕急吼吼坐上前往港口的马车。 因为要带的东西有些多,侯府豪气地雇了十辆马车,但光吃穿用度就耗了六辆,且其中一大半都是宋窕的。也因此,一家人便只能挤在余下四辆车里。 要不是管钱的大嫂拦着,恨不得再雇两辆来。 出于对女儿家的照顾,广陵侯只允了大嫂和宋窕带贴身丫鬟的要求,但也只准带一个。 左思右想,宋窕破天荒地没有带鹿耳,而是选了绀青。 为这件事那小丫头还红着眼眶跟她说了半宿。但宋窕还是未被动摇分毫,毕竟去年回琅琊时还鹿耳还发生了那种事,她是万万不想再来一次。 小侄子乌泱泱的哭闹打断了她的思绪。 宋窕将目光挪到了嗓音洪亮的小侄子身上,有些无奈:“看来他也知道要离开家了。” 大嫂贺氏扯了扯嘴角,晃着手里的拨浪鼓吸引小家伙:“不知怎的,他这两天闹得厉害,我都怕到了琅琊他会扰得老夫人不高兴。” “怎么会呢,外祖母最喜欢小孩子了,去年她还怪大哥没带你们母子一起去呢。”宋窕嘴甜,没几句便逗得大嫂直乐。 马车就这样悠哉缓行,赶在晌午前抵达了港口。 一下车,刚兴起的一阵风便吹乱了宋窕额前的发,还阻了她的视线。 抬手将头发拨开,她抬头发现大哥和父亲好像在跟谁说话。 因为是背影她看不到那人的面容,但即使是后背却也不难辨出此人玉骨鹤姿,腰身欣长,着一身藏青,即使是面对久经沙场的广陵侯,气场上也丝毫不惧。 乌发并未束冠,而是只用了一根雕了祥云纹的木簪松松垮垮挽起。 宋窕心生好奇,怎会有人将横生的贵气与不理凡俗的恬淡融合得如此精妙。 可待那人回头,满脸的期待便顿时凝结。 “宋五姑娘,我们还真的有缘分。”梁城越眼眸微眯,笑得狡黠。 宋窕的手脚像是被无形的锁链牵引住,怎么动都苦不堪言:“梁国公安好。” 见他二人认识,广陵侯也乐了,大步走来:“本侯竟不知梁国公认识小女。” 梁城越勾唇:“前几日碰巧见过,令千金温婉端庄娴雅持重,实属令人难忘。” 边上的三个哥哥都愣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 温婉端庄。 娴雅持重。 若不是多年熟识,可能就信了吧。 宋窕本人也被夸的两颊生热,低着头不敢去对视:“国公谬赞。” 梁城越笑了笑:“接下来的几日多有叨扰,还请宋五姑娘别见怪。” 宋窕一愣,猛地抬头:“国公也是去琅琊?” “是啊,碰巧去琅琊办点事,陛下亲自交代的,可不敢耽误。”他还特地咬重了碰巧二字,引得就站在不远处的宋斯年在心里翻了个好大的白眼。 到琅琊查买卖私盐的差事分明是你特地从商自在手里抢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呢。 不过这些话他自然不会说出来,不然岂不是坏了这位纯情国公的小心思。 对这些全然不知情的宋窕明显还有些拘谨,下意识地绞起手指,声音远比她平时说话低多了。 没一会儿,送他们前往琅琊的船便来了。 船是广陵侯包下的,梁城越也是厚着脸皮蹭了上来。 在朝上广陵侯就对这个年纪尚轻且大有作为的少年国公很感兴趣,他既提出想上船自是不会拒绝,一路上还多次主动攀谈,盎然有了要与其成为忘年交的架势。 偏偏这个时候,宋窕晕船了。 刚上船没一个时辰,宋窕便已有腹中犯呕之症,虽是吐不出东西的干呕,却也险些要了她小半条命。 直到夜色渐浓玉轮映辉,她也不敢进食丁点儿。 美人侧躺在软榻,身子蜷缩不敢随意动弹,脾胃偶有动静,她一直闭着眼睛强撑过去。 “宋窕,方便开一下门吗?” 是梁城越。 他这次没象征性地唤一声“宋五姑娘”,口吻中还夹了些许迫切,多半也是急了。 但已经苦不堪言的宋窕哪里有功夫去深想这些,压着嗓子回道:“国公可有事?” 梁城越没打算自己进去,静静站在门口:“你大哥说你有晕船之状,我带了些可治此症的香料,要不你开门让丫鬟给你拿过去?” 艰难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在门口望见一道修长的身影,看不真切他的脸,却也多少能脑补几分。 吩咐绀青去开门,回来时果然见她手上多了包东西,应是他说的可治晕船的香料。 虽是在海上,但宋窕丝毫不慌,因为只需要绀青随便翻找两下便能摸到她特地备上的熏炉。 虽是打算给琅琊堂妹的礼物,但眼下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胃中翻江倒海,她撑着身子走到门前,还是打算亲自道谢。 瞧见小姑娘苍白的面容,梁城越瞳孔中染上一层心疼:“这些拘礼便不必了,还请宋五姑娘保重身体。” 憋了半句没说,怕会吓到她。 我很担心你。 第8章 船上斗 袅袅香气散开,偌大的船舱卧房顷刻便被填满。 躺回榻上,宋窕再度闭上眼睛。 随着萦绕在鼻前久久不散的香气,她的心也逐渐平缓下来,与此同时还有不久前还声势浩大的脾胃,都跟被施了咒法般尽数平息。 约莫一柱香,觉得好受很多的宋窕恢复如初,缓缓坐起身。 摸了摸肚子,她饿了。 绀青很有眼力见,提议道:“不如我去给姑娘找点吃的?” 宋窕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大嫂说为了哄小侄子,她带了两大包红豆酥饼,你去要两块来吧。” “得嘞。”一激动,她冒出了句乡土音。 可不曾想她刚“吱呀”一声打开门,瞅见眼前的人便愣住了。 绀青有些拿捏不准,回头问主子:“姑娘,梁国公还等在这儿呢。” 宋窕也怔住了,连忙起身走过来。 果然,男人高大的身姿屹立在房门前,头上的木簪不知何时换成了飘扬飞舞的发带,脸上的清浅笑意倒是一如先前。 圆魄沉寂,水色漫天。 月华明晃晃地泄在他肩头,称其是凡人之姿都像在贬他。 宋窕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小女已经无碍了,辛苦国公等了这么久。” 梁城越摇摇头:“没有一直等,只是碰巧刚过来。” 说着,他抬高了左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提着一摞食盒。 “这里面是我刚让人热好的饭菜,下一层是餐后解腻的绿豆糕,”顿了顿,他继续说:“就是不知道一介外男送的东西,宋五姑娘愿不愿赏脸。” 被他说得红了耳朵,宋窕软着嗓音:“谢过国公。” 不再逗她,梁城越将东西塞给了旁边的绀青:“照顾好你家姑娘。” 绀青没敢吱声,忙不迭地抱着东西目送他离开。 退回房间里,馥郁异香再次将她包裹,宋窕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似的。 呆呆地看了眼已经铺了满桌的佳肴,面无表情地招呼绀青去拿碗碟。 一夜无梦,她睡得出奇舒坦。 初晨的寒气在翌日熹微时透进来,惹得宋窕又收紧了被子。 “小五,你起了吗?” 来敲门的是大嫂,她停顿顷刻,又继续说:“你大哥说海上看日出别有风味,要我喊你一道过去。”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她朦胧地应了声,说马上过去。 得了准信儿,大嫂也没多留便回去了。 喊来绀青为她梳洗打扮,坐在铜镜前,宋窕对着镜中的脸发呆,甚至拧着眉头多为懊恼。 早知脸会肿成这样,她昨晚就不该贪嘴。 对着镜中堪比核桃的肿眼窝,宋窕怎么看怎么别扭,可冷按热揉了好一会儿却也没效果,最终只得放弃。 但还是倔强地让梳发的绀青给放下一缕,方便遮掩三四。 “姑娘戴这个好看。”捏着只点翠海棠钗,绀青在她头上比了好一会,可最终得到的却是否定的回答。 宋窕换了只色调更为张扬惹眼的绯色流苏步摇,递到她手边:“用这支。” 一觉醒来,宋五姑娘沉寂两日的打扮心又悄不做声地冒出来了,还愈演愈烈,像是铁了心要成为甲板上最夺人眼目的那个。 姑娘出门慢一些也能理解,但总有人按耐不住躁动寻刺激的心。 环顾一圈,宋家老四的目光定在梁城越身上。 几天前便听父亲赞他武艺超群,说他是当年武举的魁首,还说他一人一枪冲进敌营生擒了敌军坐镇的皇子,替大晟免了场恐会浮尸百里的战役。 耳濡目染这么多天,他也是心痒痒。 “胡闹!” 说话的是广陵侯,一听小儿子要跟梁城越比试身手,红着脸斥道:“你真把自己回事儿?就你那点三角猫功夫,上了战场连前锋都不敢让你去。” 宋岱撇嘴:“您也太看不起您儿子了吧,怎么说我也是武举第四呢。” 广陵侯冷哼一声:“我还真不怕让你知道,就去年那武举,是近二十年来水平最次的一批,就这连前三都进不去,有什么值得你自豪的。” 老大老二想劝架,结果不知踩中了老侯爷心上的哪个点,更是逮着一个挑一个的刺。一会儿嫌老大不早点再生个儿子,一会儿嫌老二放弃科举非要去经商。 被数落得没办法,大哥果断选择转移风口:“父亲,既然四弟想跟梁国公试试,不如问问国公的意见?” 梁城越下意识挑眉,有些无奈,但还是温温和和地开口:“侯爷若不嫌弃,我是无妨的。” 听到这话宋岱眼前一亮,得逞的笑意挂了整张脸,还故意冲广陵侯说道:“国公都同意了,父亲觉得呢?” 默不作声的广陵侯收拢了拳头,遏制了想捶这小子一顿的念头。 虽然说好要比试,可场地太小自然也显得拘谨。 不过对不动兵戈只比拳脚来说,还算够用。 自回京后,梁城越也安稳了有些日子,好不容易有了活动筋骨的机会,自然不想草草了事。 “规则很简单,谁先出这个圈谁就输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大哥用下巴指了指刚画好的圈。 “成。” 话音刚落,拳头裹着疾风冲来,目标是梁城越的脸。 男人不紧不慢地侧身,卡在最近的位置,轻而易举便泄了宋岱的劲。还趁着后者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肘击过去,宋岱吃痛,捂着胸口后退。 差一步出局时猛然抬头,正好看见一掌袭来,五指未达,相携的风便吹动了耳鬓两侧的细发。 “小五来了。” 几乎是前两个字刚出来,那只手同时顿住。 放下手掌、收回手臂。 动作一气呵成。 下意识后撤一大步,拉开距离后梁城越偷偷瞄了一眼。 小姑娘站在大哥身旁,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正勾唇笑着,嘴角上扬好像还能看到那对不算明显的酒靥。 在斩头露角的朝晖下,那是他连收回视线都深感艰难的的倩影。 “你分心了!”又是一拳逼近,比刚刚更凶猛。 梁城越迅速回神,躲开后极迅速结束了这场比试。 垂眸看着被打到地上的宋岱,有些后悔。 他伸出手:“没事吧?” 宋岱笑哈哈地站起来,全然不在意,还夸他反应力惊人。 不过梁城越多少有点愧不敢当,要是让祖父知道他在与人作斗时因为一个姑娘家分心,还不知道要挨抽多少鞭。 顺着光的方向看过去,宋窕本意是想跟四哥打招呼,可也不知怎么,话到嘴边竟成了:“国公身手果然不凡。” 宋岱一听不乐意了:“好歹我也是你亲哥,你对哥哥就没有一点关照吗?” 宋窕偏头,故意说:“你要是能赢我倒是愿意说点好话。” 被他怼得没脾气,宋岱耸耸肩走到一边,准备迎接父亲狂风鄹雨般的慈爱。而原本也站在左手边的大哥也是被他拉着一起听训。 见旁人离开,梁城越倒是放开了不少,压低声音,言中含笑:“身体可还有恙?” 宋窕大方回道:“好很多了,多谢国公的香料,我竟不知还有此等奇药。” 你自然不知,那可是我家我爷子闲来无事研制的。梁城越弯了眉眼,心情大畅。 兀的,他又问:“那两只兔子可还喜欢?” “喜欢啊,一只红烧一只清蒸,都嫌不够吃呢。”小姑娘歪头,古灵精怪尽显,又化作了马球场初见时的小狐狸。 顺着她的话说下来,梁城越道:“那怎不见你派人给我送来半只,也好让我尝尝侯府厨房的手艺。” 宋窕佯装惊叹:“呀,国公送出去的东西还习惯要回去不成?” 梁城越不想放过这只小狐狸,他谆谆善诱:“那两只兔子是我特地买的,味道如何?” 两人对上视线,实在装不下去了,宋窕呼了口气,还是缴械投降。承认自己根本没杀生,而是将其好生得养在小院子里,还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它们。 听完这些,梁城越笑意更浓。 赏完日出是在一刻钟后。 要用早饭前宋窕没忍住,偷偷揪扯住了梁城越的袖子。 梁城越回头:“嗯?” 宋窕耳垂粉嫩,连她自己都摸不准为什么近两天脸皮会变得这么薄:“那个,你昨天晚上给我的绿豆糕还有吗?” 男人眨巴了下眼睛,哑然失笑:“待会儿让你的丫鬟来找我拿吧。” 小姑娘喜笑颜开:“谢谢。” 船上的时日过得飞快,距上船已经过去两天,这日临近太阳下山,便已经能远远一睹琅琊城的繁华了。 宋窕扶在船杆边上,轻描淡写地给头次来琅琊的梁城越指路。 “船应会在西港停下,上岸后我们便直奔外祖父家了,国公有何打算?” 梁城越扭头,觑视着那方富庶之城有些若有所思,迟迟没应上这个问题。 少刻,他才不疾不徐地反问:“若我贸然登门,老太师可会将我打出去?” “……应该不会吧?”宋窕被他问住了。 虽说外祖父厌恶武将,可面前这位再怎么说也是大晟的功臣啊,不仅在短短三年内收复了炎州十二城,还是当今朝上唯二的国公爷。 沉思良久,宋窕才认真答复:“你要实在想见外祖父,以防万一还是换个名字吧。” “那还是下次吧,我会在琅琊待上一段时间,应该还有机会。” 梁城越心生苦恼,看来当年听到的那些消息并非空穴来风,自从唯一的女儿因难产血崩死在广陵侯府,老太师便连同广陵侯本人在内的所有武将都嫌恶上了。 纵然有些没道理,却也能理解这份迁怒。 毕竟当年是还意气风发的广陵侯亲自登门提亲,口口声声说会对其疼爱有加,却因几次出征害得妻子在京苦等多年。 细算下来,直至妻子产女过世,夫妻二人相见的时日竟还不如一次的怀胎十月长。 也难怪有些说书人会得出那番结论。 说广陵侯府的四个嫡出,从感情上细讲,与生父其实算不上多亲密。 想到这里,梁城越下意识看了眼正手持团扇逗小侄子开心的宋五姑娘。 出生第二天便没了娘亲,襁褓之岁过后才第一次见到父亲。 前十七载光阴,他没有立场去评定。 可未来几十载,他想拼死一搏。 第9章 抵琅琊 下了船,宋家一行人便与梁城越正式分开了。 宋斯年还象征性地挽留了几句,甚至主动相邀他一同去陆府小住。 梁城越低声笑他虚伪,反被威胁了一通,悄眯窥向不知情的宋窕,默默咽下了这场不动声色的交易。 站在几个兄长后面,宋窕凝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远。 耳边传来召她回神的声音,是广陵侯。 一行人又在附近雇了马车,浩浩荡荡抵达了陆府。 作为当今陛下的恩师,即使是已经请辞告老还乡了,陛下也特地为他在祖籍琅琊择了一处大院。 此地不仅满足了恩师远离闹市区的偏好,隔壁还就是一家高山仰止的书塾,每日天不亮都能听到莘莘学子诵读经典,如此地段可谓是让老太师直乐数日。 每年都来上一趟,宋窕早已轻车熟路。 刚拐过街角,掀开马车的帘子,隔着几十步路便望见等候多时的外祖父、外祖母。 数着他们挨个下了车,陆老太师笑得胡子乱颤,当看到小外曾孙的时候,大跨两步迎上去,可谓是一点文人架子都没了。 宋窕撇嘴,一副吃了味的表情:“外祖父可真是偏心,看见小侄子都不跟我们说话了,那明年干脆我们都不来只让小侄子来好了。” 陆老太师立马不乐意,将小外曾孙抱还给宋斯年,认真又郑重,熟练得让人心痛:“外祖父哪里偏心了,哪年不都是你这孩子最占甜头,怎么,你这是吃你小侄子的醋了?” 宋窕大方承认,还挽住二老的臂弯,哄得两位老人家笑不拢嘴。 “行了赶紧进屋吧,外面风大。”自始至终,陆老太师夫妇也没施舍半个眼神给广陵侯。 进了主屋,设了满满当当一桌的美酒佳肴近在眼前。 还没落座,陆老太师还是忍不住拉住宋斯年问东问西,其中提及最多的是小家伙的名字与生辰,这第二便是宋窕的婚事。 “叫宋与,取了我与阿羽的名字谐音。”宋斯年言笑晏晏,口中的“阿羽”正是爱妻。 学富五车的陆老太师满意地捋了捋白花花的山羊胡,眸光一转:“那乐之的婚事如何了?你外祖父我可还想赶在还历寿前吃上这杯喜酒呢。” 宋斯年说得委婉:“想来也快了,目前应该算是初见苗头。” 宋窕被吓到,连忙起身:“我跟梁城越一点关系都没有!” 老谋深算的大哥挑眉:“我可没说是梁城越,小五这是一不小心说出了心里的人选?” 陆老太师急了:“那梁城越是谁啊,哪家的儿郎,姓梁?焰京姓梁的可不多啊。” “他的确就是梁国公府的那位。”思索片刻,宋斯年还是招了:“是个武将。” 其实就算他不说,就单凭前面三个字,也根本瞒不过外祖父,毕竟他老人家在焰京吃了四十年的朝廷饭,跟老一辈的那位梁国公更是过命的交情。 说不定也能蹭到那位的面子,帮梁城越浅修一下他武将身份在外祖父心里的形象。 但显然,失败了。 “怎么又是个武将!” 终于舍得看向广陵侯,那双血丝遍布的鹰眼中盛满怒气,指桑骂槐道:“不是我说武将不好,我承认是他们驻守边疆打天下,可乐之,你糊涂啊,你想想你嫁个武将,一年到头见不了两天,你们哪里去谈感情去许诺白头啊!” 宋窕脸黑得不像话:“可外祖父,乐之压根没说过要把自己嫁给他啊。” “……”陆老太师傻眼了。 在伉俪的眼神暗示下,他猛一拍宋斯年的背,气得呼哧呼哧:“你小子浓眉大眼的也开始跟我玩这套,都快吓死你外祖父了!” 宋窕捂脸坐下,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心有余悸的陆老太师也赶忙坐下拿筷子,又后怕地交代了两句,“选夫家,切记谨慎”。 旁边几个哥哥默不作声地夹菜,因为他们都知道,这话其实不是说给小五听的。 晚饭过后,外祖父派小厮带他们去了暂居的院子,独独留下了宋窕。 待人都走尽,外祖父沉思良久,这才道:“乐之,你跟外祖父说说,你跟那个姓梁的小子到底什么关系?” 宋窕有些啼笑皆非:“您别听我大哥胡说,他就是随口编来吓唬您的,我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老太师夫妇对视频频,由外祖母挑话头:“是吗,可我听你大嫂说你们来的船上,他对你颇有照顾?” “也只是照顾而已,并无其他。”宋窕话说得不快,三言两语便诉清了她晕船梁城越送药一事。 趁着复述,她自己也借此认真打量他们间的相处,种种事算来,他对她虽多有照拂,可应归不到男女之情一列才对。 说不定也只是看在大哥的面子上罢。她如是想。 小狐狸挑起眉梢,试探问道:“外祖父不喜欢武将,仅是因为母亲的事吗?” 被她问住,陆老太师倒也不避讳,口吻平静:“一半一半吧,我在京多年,倒也算看透了人情冷暖,武将升官之路虽快,却又陡又险,稍加不慎便容易落得个满门英烈,既然不缺钱财不乏富贵,我自是不乐意让家中姑娘嫁与过去提心吊胆过日子。” 宋窕知这是老人家心疼女儿家,也明白外祖父说得不无道理。 这些能倒背如流的耳濡目染,其实也是她一直对武将世家敬而远之的原因。 见气氛稍显尴尬,外祖母牵住宋窕的手,磋磨这玉白凝脂,提议道:“不如乐之明日与外祖母一道,去青莲观拜拜九天神明,你上次来赶巧碰上寺中大休,这次定不能错过。” 宋窕喜欢外祖母的慈祥和蔼,跟撒娇似的抱住她,笑吟吟接话。 跟二老又唠了些家常,夜深露重时才与绀青回了房间。 每年来琅琊二老总是会把这间最好的琉璃舍留给她,卧房外还摆了一排盆景,盆中秀丽皆是她最爱的红海棠。 绀青也是头一次见到赤如烈焰的海棠花,刚瞥见就走不动路了。 “姑娘,这花可真漂亮。” 宋窕驻足回眸,也笑了:“这是两年前一位小哥哥送的。” 绀青来了精神:“可是姑娘的青梅竹马?” 被她惹笑,宋窕好脾气地纠正:“应该不算吧,就是幼年还住在琅琊时多有交集,碰巧在他家的私塾念了两年书。” 像是为了映衬并非青梅竹马,她又补上一句:“后来回京久住后便没再见过面,这红海棠还是他先给了外祖父,外祖父又派人栽到这院子里的。” 绀青哂笑:“我就随口一问,姑娘解释得还真仔细。” 小脸一热,宋窕佯装要打她。 入夜后冷意突增,掠过街角的风乌泱泱地袭来,发出了类似小孩受委屈的哭腔。 男人早换上惹眼的官服,胸口没有繁杂的纹路图腾,清一色的三公紫,但若仔细去审看,其实不难发现衣服的袖口偏松垮,略有些不合身。 “霍将军远道而来,恕下官有失远迎。”头顶乌纱帽的府衙老爷弯着脊梁,满脸谄媚。 被唤作“霍将军”的男人比他高了一头还多,垂眸睥睨:“商县令客气了,不如先带我去验验账本,上头催的急,咱可没几天时间。” 商县令立马答应,领着他走进府衙。 还忙不迭地让他小心台阶,那双眼睛就差贴到男人腰间的和田玉腰牌上了。 几天前他从远在焰京的堂哥那里得到消息,说就这几日陛下便会派人到琅琊查有关私盐一事。但最开始安排的明明是他表侄商自在,不知为何,一夜之间便换成了这位在炎州一役中立下军功的霍赫。 虽说这霍赫也是朝廷新贵,但也不知金銮殿上的那位怎么想的,竟然心大到派一武官来查账私访,可真是笑话。 虽心中多有鄙夷不屑,但这位商县令面上的确装得一手好孙子。 一进来就招呼手下人端茶倒水,恐怕不是顾及边上还有师爷在,都要亲自给这“霍赫”揉肩了。 “霍赫”歪坐在椅上,却看都没看那摞账本,单手撑住半张脸,似笑非笑:“天色也晚了,不如商县令先回去休息,我自己在这儿看。” “那怎么行呢,”商县令笑嘻嘻的,本就绿豆大的眼睛立马挤成条缝:“您是上面派下来的,您都没休息我等怎敢先离开,这样,我们也不打扰将军,就坐在边上守着。” 熠熠烛光跳跃在他脸上,那双漆黑的瞳稀罕地染上半数阴翳。 大手把玩着掌中的瓷杯,微微发力,刹那间就多了几条裂痕,男人的语气依旧轻描淡写:“既然你也知道我官级比你大,那同样的话,本将军不想说第二遍。” 偷扫了眼那只已经不能再用的瓷杯,商县令吞咽一口,突然想起来几个月前听到的传闻。 说这位霍将军力气大脾气差,全军营除了那位国公爷谁也不服,还差点手撕存心羞辱军队的俘虏。据说那晚虽无死尸,却血溅门窗三尺不止。 又折腰说了两句漂亮话,灰溜溜地就带着师爷走了,还不忘关门抚慰。 见终于安静,梁城越叹了口气,瞥了眼堆积如山的账策,心生烦闷。 他低语道:“早知道就不用霍赫的身份了,就这名声,指定进不去陆老太师府,还不如我呢。” 第10章 小公子 隔天一早,梁城越就换身行头跑了趟琅琊最有名的食肆。 男人一袭月牙白,倚在窗边:“你得帮我。” 宋斯年扯嘴:“我是礼部的,官府擅自囤积私盐的事我可管不了。” “不是这个,”梁城越在油光锃亮的四方案前坐下,食指轻敲桌面:“是你妹妹。” 饮了口早茶,宋斯年直接笑了出来:“私盐的事还没查出苗头,这边就又开始惦记我妹妹了,国公爷这精神劲儿挺足啊。” 不理会这般冷嘲热讽,秉持着“没拒绝就是有机会”的厚脸皮精神,梁城越做好了要跟他磨一早上的打算。 可三个来回下去,都被宋斯年轻飘飘推走。 他轻啧,这才是狐狸成精了,真是对得起自己当年科举状元郎的身份。 被他烦的不行,宋斯年终于有了松口的架势:“小五今天会跟外祖母一起去青莲观。” 不等梁城越欣喜,一盆冷水又立马浇过来:“我外祖父也在,偶遇什么的就别想了。” 男人挑眉,神色颇富意味,但却没有接话,熟练地又绕回官商勾接囤积私盐一档子上。 宋斯年虽嘴上说管不了,但毕竟此事事关重大且牵连甚广,他的确带有兴趣深入了解一二。不过精明如他,又怎可能闷不吭声地做白工。 这一说,一个时辰便滑过去了。 亲眼盯着宋斯年进了拐角街,梁城越双手环抱,瞳中泛着少有的痞气,懒散得像只晒太阳的狸奴。 转头离开食肆,目的明确。 他要去青莲观。 头顶日头越来越晒,走在路上拢的纱裙也愈加单薄。 宋窕还是孩童时在琅琊住过几年,当时就因为模样生得招人疼备受关注,还时常有登门的长辈打趣说要给自家儿子定个娃娃亲。 直到后来被父亲接去焰京,在琅琊这边也不乏对她的相关讨论。 每年因祖父生辰回来时,也总有周遭邻居打着祝寿的名义,来瞧瞧当年的瓷娃娃出落得何等姿容了。 更有传言说,去年宋窕回来时,有位没眼力见还没脑子的婶婆冒头,说要让自家的富贵儿子娶她回家。 当时那儿子一听就两眼冒光,直点头跟话茬。 但要知道,那个天杀的富贵儿子是个还没娶妻便已有三房妾室的腌臜主,若真要宋窕嫁过去,可不是一句“下嫁”能说清的。 也因此,给陆老太师气得不轻,直接喊家丁打手将那对母子轰了出去,还放话永不再见。 就在众人都以为那对母子应得到教训学会收敛时,谁曾想那儿子竟然开始在街坊中编瞎话。 说陆老太师的那个外孙女,迟迟未嫁并非眼界高,而是有不可言说的隐疾。 这场戏,可谓不荒唐。 宋窕与外祖父、外祖母是用过午饭才来的青莲观。 在道观正门前下了马车,却因动静不小险些跌出去。 这番举措被外祖父瞧见,还张嘴笑话她:“乐之都这么大人了还会摔个子?” 宋窕气呼呼地回:“这不是还没摔吗,您不说我不说谁看到了。” “那小子不也看见了。” 外祖父用下巴指向观门的方向,言语中多含笑意,似很期待。 宋窕一滞,也跟着看过去,便望见一身穿绛紫色圆领袍的翩翩少公子。那人乌靴金冠,贵气横生,搭眼一看便知是喂养在富庶泉里长大的。 第一眼并未瞧出是谁,迷茫地回头,希望外祖父能给点儿提示。 不等外祖父开口,那人就径直走了过来。 头顶的金冠就以红珠为饰,坠下两条流苏,行走间煞是好看,他音色清冽,却不乏少年意气:“到底是多年不见,居然已经认不出我了。” 他在距宋窕三四步时施施然停下:“阿窕,好久不见。” 记忆的洪流一浪赛过一浪,顷刻间就弥漫山野。 会叫她阿窕的,这些年来只有一个。 抬眸注视着近处的少年郎,她惊喜道:“你是师隽哥哥?” 师隽扬唇,算是默认。 老太师扶自家夫人下马车,低声给她介绍了那个多年未见的唤琅伯爵府家的小子,眼神还一个劲儿在两个年轻人身上打转,意图再明显不过。 外祖母倒稍显淡定,问道:“若未记错,他们家下月便要赴京领赏了?” 老太师纠正:“若细算,尚且可说是功过相抵,三十年前师家因那件事从侯爵削至伯爵,陛下怒觉不够这才又将其外遣到了琅琊,而这次他们一家剿灭邪/教有功,恢复侯爵席位应该不算问题。” 听他说得如此确信,外祖母却还是有些担心。 同床共枕四十余年,她怎看不懂丈夫在打什么主意,可师家要真能恢复爵位还好,若空欢喜一场,岂不是耽误了乐之。 不等她展露愁容,宋窕便撤步回到了她跟前,若无其事地要一同进观。 刚要答应,她便察觉手臂被轻撞了一下,眸光查过去,果然是丈夫在使眼色。 心中叹了口气,只能道:“乐之,外祖母我们要先去见一见箜篌道人,你与师小公子先进去吧。” 话音未落,老太师赶忙接上:“是啊,乐之,你与阿隽先进正殿参拜,若是参拜完了还不见我们,那就干脆去后园赏花览卉。” “……”宋窕没来得及说话,眼睁睁看着二老先走一步,她呆站在原地,哪儿哪儿都觉得不对劲。 师隽也有些无奈,但还是谨遵长辈的话:“既然老太师有要事,不如我们就先去正殿,可别让真人仙者久等了。” “嗯。” 宋窕与师隽四年未见了,上次见时一个是扯着纸鸢到处跑的疯丫头,一个是连名字都写不好的混世魔王。如今再看,倒是任何一处都对不上了。 最巧合的地方莫不是二人在全然不知情的状况下,都选了一身绛紫色。 纵岁月不居多年未有交集,可不知怎么,师隽在宋窕眼里,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亲和力。 除却那张俊逸非凡的脸,他举手投足间的风度才更让人难以忽视。 刚及笄那年,宋窕曾跟哥哥们谈及过择偶标准: 长相其一;家世其二;再来,便是温文尔雅、敦诗说礼的气质。 其实对于未来的夫君,她一直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幻想将来可以有个人完美地嵌入那个梦中的凹槽。可这些年大大小小地看来,无一不是次次失望。 “怎么了,一直盯着我。”注意到她灼热的目光,师隽反问:“是沾到什么东西了吗?” “没。”宋窕摇摇头,不断在心里自我警告,万万不可失态,她现在已经不是那个脸上涂了泥巴,还能到处跑的小丫头了。 趁着师隽去添香火钱,她的目光顿时又黏到男人高挺的脊梁后背。 心窝处时不时响起一道声音,在无休止地牵引着她将师隽与那道轮廓相叠。 她讶异,真真是没有一处不合。 许是太执着于盯着师隽,导致向来警惕性十足的宋窕难得没有注意到观中另一道身影,以及那人周身散发出的狠戾气场。 不过灼灼目光很快便被收回了,即使宋窕察觉到周遭有异常,却也找不到那人了。 师隽回过神,发现小姑娘还在对着他发呆,哑然失笑:“我真的开始怀疑我脸上有东西,但你不告诉我了。” 宋窕乐出声:“真没有,骗你是小狗。”说完,还煞有介事地伸出三根手指,做出要发誓的动作。 “行吧,姑且信你。”师隽扬眉,递给她一串铜钱,道:“这个带进去,一会儿参拜时要数着,挨个投进真人像前的小箱中。” 她接过铜钱,握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故意问:“那我多投几串,真人会更保佑我不?” 懂她意思,师隽顺口接道:“真人看诚心,不看财力。” 少女的笑声在院中响起,与被风吹动的树叶共鸣,悦耳动听,久久不停。 宋窕跪坐在蒲团前,率先去看的不是高大的真人像,而是身旁的少年郎。 应是从小就来的缘故,师隽对于面前这座庄严肃穆的真人像虔诚无比,双手合十眼眸紧闭,不足三息便郑重叩下前首。 宋窕也跟着拜了三下,又快又急,都没来得及许下心愿。 二人同时起身,送了铜钱后便出了大殿,下石阶梯时宋窕小心翼翼地问:“你向真人求了什么?” “荣华富贵,金玉满堂,醉倒温柔乡。” 她撇嘴:“骗人。” 见她不吃幌,师隽便神情认真又答了一遍:“就许了一个,愿入京的路上顺遂无恙。” 因为在入观前已经从他口中得知了师家剿灭邪/教被陛下召回京一事,宋窕听完他说这些倒也没什么反应,就不服气地问了声:“就只有这个?” “是啊。” 小姑娘开始郁闷了。 他今年十九明年都要及冠了,都不着急娶妻一事吗? 她好奇得心痒痒,但又念及女子身份要牢记矜持二字,磨蹭半晌还是没问出来。 师隽见她一直低着头,突然抬手。指腹轻触颅顶,虽只在发髻处停了一瞬,但依旧被敏感的宋窕瞬间捕获。 最怕别人动她的头发,她奓毛:“你做什么?” 被她的反应吓一跳,脸上温润很快恢复如常,晃了晃夹在二指间的小叶子,他解释:“这个,刚刚掉到你头发上了。” 自觉羞赧,宋窕讪讪而笑:“我,我还以为……没事。” 师隽将翠叶捏在掌心,不自觉揉碎又丢开:“以为什么,以为我会像小时候一样,揉你的头?” 第11章 踏春日 “哎呀你别挤我,都要看不着了!” “要不咱俩换换位置,也让我多瞧瞧!” 从另一方墙角传来的喧闹动静不算小,甚至还有些嘹亮。 宋窕不用扭头都知道是谁,不由深慨,爱躲墙角偷听小辈乐子的,普天之下恐也只能找到这一对了。 不过比起她的淡定,师隽倒是吓一跳。 本来平静如水的面容上多了份不自在:“见过老太师、老夫人。” 摸着自个儿的胡子款款走出,老太师倒也没不好意思,步伐稳健,不满整个挂在脸上:“你们俩继续,继续,就当我们两个不在。心里别有负担,我们老一辈虽然年纪大了但可开明着呢。” 宋窕还是没回头,辛苦憋笑:的确,这可太开明了。 越靠近,二老越觉得尴尬,随便扯了个理由就先到侧殿参拜去了,这一着急,都忘了取铜钱串。 被脚底抹油的外祖父逗笑,宋窕下意识就忽视了仪容禁区。 不曾想,头顶传来声音:“果然,阿窕还是这么笑好看。” 她还没结束的笑容顷刻僵在脸上,收起也不是继续也不成,跟个突然被扯断线的木偶娃娃,没了那份灵动劲头。 怕给留下一个莫名其妙的印象,师隽娓娓道来:“抿唇不露齿虽然淑女,可我总觉得那不像我记忆中靠抹两把眼泪,就能骗走我一整只烧鸡腿的阿窕。” “毕竟,太阳不被乌云遮住时最是无暇。” 宋窕就那么呆呆地望着他,明明是一番很没有道理的话,可翻来覆去地思索,她又挑不出半点毛病。 最会说话的文人墨客,果然就是与众不同。 宋窕承认,在那一刻,她有些不想让今天那么快结束。 准备离开青莲观时已经斜阳西下。 在橙红天幕下,青灰色的云幻化成了一只俯冲而来的雄鹰,巨翅长展气势恢宏,仿佛下一瞬便能脱离云层疾驰至面前。 师隽赶在宋窕上马车的最后一刻,问道:“明日在城郊的野山上,要不要一起去踏青?” 不等本人做出反应,边上的外祖父掐起嗓子:“去,一定去。” 外祖母嫌弃地剐了他一眼,低声斥他为老不尊,但一转头,也是喜笑颜开地替外孙女答应下来。 宋窕腹诽,果然是一个鼻孔出气的情深伉俪,好一招珠联璧合。 心中叹车中二位老顽童的实质,也不忘回头亲口应下。 心满意足地回陆府后,宋窕为了明日腰身更显纤细,还特意少吃了半碗饭。 但也因此遭到了四哥的无情讽刺,“半碗饭,再胖能胖哪里,还没你半个发髻大呢”。 一气之下,宋窕开始捂着脸掉金豆,把外祖母心疼得不得了,直接撤掉了四哥还没吃两口的一整碗饭。 亲眼看着四哥举着几十斤中的青铜鼎站在墙边,宋窕捏着筷子,都要笑出声来。 想哭就哭,果然是上天给的馈赠。 宋斯年坐在旁边,哄完挑嘴的儿子喝了口汤,开始酝酿说辞:“小五,你明天有事吗?” 放下筷子,擦擦嘴,宋窕直言:“师隽想与我一同去城郊的野山上踏青。” 师隽? 他记得好像是东街唤琅伯爵府家的独子,小时候他跟小五的确相熟。 昨日曾听外祖父说过师家智斗邪/教一事,也知他们下月便会入京面见圣上。这个节骨眼上,他刻意与小五接近? 出于习惯,宋斯年总是下意识将人想得别有居心,这次也不可避免。 原本堆了一肠子的话没找到诉口,双手的指头相捏,默默有了想法。 …… 刚躺回卧房的贵妃椅,宋窕便见绀青端来一碗乌黑的药液。 那味道极冲,相距三尺都忍不住捏鼻子。 绀青把药摆到了手边的小桌上,还从小荷包里掏出一块花生酥:“鹿耳姐姐交代了,说您到了日子,必须加大药量,我怕您嫌苦,备了这个。” 尽管多有不愿,她还是磨蹭着身子坐直,讨价还价道:“要不还是少喝点吧,我觉得这次的症状不算严重。” “不行,”绀青叉起腰,盎然已经有了鹿耳的架势:“今天没事不代表明天,不是还要跟师小公子去踏青吗,您也不想走到半路捂着肚子发抖吧?” 的确,好面子的宋窕万万不能接受如此丢脸。 而且……还是在师隽面前。 接过瓷碗,仰头灌入。 苦涩的药味缠绕在唇齿间,舌尖都在微微发麻,剥开花生酥的外衣塞进嘴里,这才终于得到缓解。 看着已经空空如也的碗,她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才能不喝这啮檗吞针的酸苦玩意啊。 翌日初晨,东方既白。 本以为踏青是师隽的特殊邀请,为此宋窕还专门挑了件绣芙蓉流仙裙。 淡雅的粉色坠了一圈流苏珠串,裙摆用金丝绣了栩栩如生的芙蓉纹,色泽明媚的纱衣拢在裙外,再搭上发间一只莲花钗,说是瑶池的仙女也不为过。 宋窕对皮囊向来有自信,所以敢不留余地地装扮。 但到了约定的地方,她却大失所望。 山脚下绿茵中,四五个貌美的姑娘围在一起谈笑自若,边上还有两三个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嘲地笑了笑,这场踏青原来是一场集体出游啊。 好悔恨,早知就不穿这般繁琐的裙子了。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她暗付想着。 师隽原本正与好友谈论明年的科举,少女清丽出尘的身影撞入眼帘,他结束了交谈,三步化作两步走过去:“来了。” 宋窕又挂上标志性的笑,简单地打了招呼。 偏头看见小姑娘们脚上踩的鹿皮小靴,心生不妙,问起话来也稍显迟疑:“是要走野路上山顶吗?” “嗯,这座山虽不高,但胜在千岩竞秀、百卉含英,走小路步行最是能一览其非凡秀丽。” 低头看向精致的裙子,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 其实,她很不喜欢步行走长路,尤其是爬山。 这些年不知多少双鞋和裙子折在各色山道上,每每兄长们问想去哪里玩,她宁愿看十次花会、游二十次湖,也不愿意提“爬山”二字。 但眼下听他这么介绍,宋窕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了,“什么时候出发?” “还要再等等,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大人物还没到。” 大人物? 宋窕颔首,没再多问。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大人物”总算姗姗来迟。 男人身量修长,走起路来就跟带风似的,刚一现身,就虏获了那些个小姐千金们的目光。 更有甚者没忍住,扯着密友的小袖低声夸他英俊。 看清那张脸,宋窕也着实吃了一惊,她知这人身在琅琊,可没想到在这里都能碰见。 她还没来得及去打招呼,师隽率先过去:“见过霍将军。” 梁城越驻足,似笑非笑:“师小公子客气了,你可是将来的唤琅伯,应是我向你问好才是。” 师隽未入官场,没听出这话里的门道。 但就在几步远的宋窕可是品出了这位的坏心思。 口口声声彰显礼节,可两次用“你”来称呼,啧啧,半点没瞧出原话中对未来伯爷的尊敬。 除此之外,还有…… 宋窕又安静地送去目光,却正巧与他对上视线,猛地收回,跟在心虚似的。 看得某人格外不悦。 京城来的“霍将军”是个香饽饽,被几个少年儿郎缠住,也借此机会,宋窕喊师隽过来,有些话想问清楚。 “他就是你说的大人物?” 师隽又扭头看了眼,道:“我还以为你应该认得他的,这位霍赫将军是陛下特派来的,据说是来料理上月底查出的私盐贩子,至于我们一家下月入京也是由他带着。” 宋窕目光渐沉,原来梁城越并不是用自己的身份来的琅琊啊,难怪一下船就见不着人了。 虽有诸多疑惑想问,但宋窕也不傻,不会因为一念之差坏了他的筹谋,既然这位爷顶着“霍将军”的名号,那她就帮着一起演下去。 而且她猜着,身负要事还跟着来踏青,应该是为了从年轻一辈上寻找突破口吧。 她刚刚也才听师隽说过,这次一起来的那几个姑娘家中,就有琅琊县令的独生女。 一行人寒暄过后,便准备上山了。 为了沿途更富有乐趣,大家用抽签的当时分成了三组。 宋窕捏着手中的签纸,再看看左右两边的人,突然觉得很有安全感。 师隽也很意外,没想到除了宋窕外,还到跟“霍赫”分到一起,他原本就想跟“霍赫”打听一下焰京的事,现下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师小公子,我们不识得路,你能到我们组来吗?”是娇滴滴的女声,听得人酥了骨头。 师隽刚想拒绝,有人先他一步:“你去吧,她们三个女孩子,的确也不方便。” “可你们两个也不认路啊。”师隽的目光在面前这对外乡人身上逗留。 宋窕无所畏惧:“可你不也说这是走野路的乐趣所在吗,反正这山也算陡,没事的,而且这不是有霍将军嘛。” 她咬重了那个称谓,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梁城越竟觉着了两分娇俏。 被宋窕劝了一番,他正犹豫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是起初喊他的小姑娘,她的脚好像扭伤了。 无奈之下,师隽只得道:“那就麻烦霍将军了。” 男人口吻浅淡,扼住隐隐散发的迫切:“不算麻烦。” 他求之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ps:明天后天要准备考试暂时不更了,但是从周四开始会日更六千,敬请期待 !!!拜托大家看看隔壁的《郡主柔弱不能自理(双重生》!!!!到时候会跟这本无缝衔接,多多支持哦 ? 第12章 腹中痛 师隽离开后,宋窕没着急选路上山。 看着其他两队人马已经上去好一会儿,这才凑到男人跟前,压着笑意低声问:“霍将军,我们也择条路出发吧?” 许是心里有气,梁城越不客气地捏住小姑娘的脸颊,虽模样凶巴巴的,但手上却没敢使劲,生怕弄得她不舒服。 被吓一跳,她口齿不清地问:“做什么?” 他很快松开手,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某只小狐狸又露尾巴了。” 真奇怪,明明来之前还攒了一大堆责备的话,可当亲眼见了她,倒是真真半句都吐不出。 这丫头,真的轻而易举就搅坏了他的整颗心。 无法得知他心中的云雨滔天,宋窕迈着小步子上了几段石阶:“霍将军,我们快上山吧,小女可不喜欢做倒数第一。” “巧了,我也不想。”梁城越大步跟上。 可虽话这么说,但人若是中了霉运,就断然不是能轻易解开的。 他们走了还没半刻钟,艳阳高照,竟无端下起了雨丝。 其实这雨不算大,反倒是清走了半数热气,可偏偏此时脚踩在山野路上。 石板与草泥混融的路晴空万里时走尚且坑洼,何况是土雨相会,踩得深一脚浅一脚。 宋窕为难地看着鞋底上的泥泞,以及溅到裙摆上的灰点子,走得更加小心翼翼。 梁城越发觉出不自然,一低头便懂了她在担忧什么,主动提议:“要不要我背你走过这段路?” 她摇头:“这路还长着呢,总不能让你把我背到山顶吧。” “未尝不可。”梁城越不以为然,上下打量了圈她略显纤瘦的身板,由衷怀疑她可能还没军营中的一杆枪重。 心中默念矜持,少女主动岔开话:“这雨应该很快就停了,要不我们先到那边的石洞里躲一下?” 见她不准备依靠自己,梁城越不好强求:“也好。” 可也不晓得是不是天公身体抱恙,起初还以太阳为底的蒙蒙细雨逐渐壮大,红日也早被深色的云遮蔽,毛毛丝转化成了瓢泼露。 盯着外面逐渐看不清山景的雨色,梁城越的眉头轻拧,看来短时间内他们是出不了石洞了。 他其实没所谓,倒是怕委屈了石洞里的另一个。 男人转过身,发现心尖上的人竟丝毫不嫌地面灰尘,靠在石壁上坐得安静又规矩。 可走近两步,不难感知出她的隐忍。 少女蜷缩着身子,双眸紧闭,脊背紧绷正襟危坐,两只手下意识绞在一起,好像正在经历什么痛苦的阶段。 他吓了一跳:“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睛,她的表情辛苦又羞怯,声音弱得跟蚊子似的:“我、我没事,歇会儿就好了。” 梁城越恍然,突然想起副将曾半开玩笑提过一嘴的话。 说再英勇无畏的女将,每到当月的那几天,都会变得虚弱又娇气;而再端庄贤淑的贵女,也会在那几日化身易怒不好惹的老虎。 当时他还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他,若以后娶妻成家,切要牢记那些个日子,切不可因任何事怠慢自家夫人。 理清这些,梁城越更不明白应该该如何了。 反观宋窕,依旧闭着眼睛强撑痛苦。 她觉得自己这几天绝对是不小心冲撞了哪方神明,不然怎会这般倒霉催。 月事的日子提前了两日不说,偏偏她今天早上还抱着侥幸没服药,结果钻空子突然断药的下场就是此刻,疼得痛不欲生。 但这些,她怎么可能对面前的大男人说得出口。 所幸,这难熬的一阵可算是过去了。 长舒一口气的宋窕慢慢缓过魂来,衣衫下的鸡皮疙瘩也悉数褪去,仿若未曾来过。 明眸皓齿的少女又展露笑颜:“抱歉,惹国公担心了。” “这叫什么话,”见她又开始见外,梁城越不爽极了:“你其实可以不必如此客套,我没那么小心眼,也没那么在乎这些虚头巴脑。” 不知是不是余痛还在,宋窕的声音依旧很小,软趴趴的,像是厨房刚端出来的糯米团子:“可你是国公爷啊,先前我父亲得知我为了一只玉镯与你策马相争,责备了我半个时辰呢。” 听闻这话,梁城越多有错愕。 他不记得何时给广陵侯落下了这种尖酸刻薄的印象。 而且那事的争端发生在马球赛上,本就是无关痛痒的几句话,何至于上纲上线。 想安慰小姑娘,话到嘴边被她堵了回去:“而且啊,她还罚我抄写呢。” 宋窕的小眼神从委屈巴巴转变为义愤填膺,相当熟练:“他明知我最讨厌抄东西了,还专门罚我写了半本的《道德经》,是不是很过分!” 梁城越哭笑不得:“的确,挺过分。” “不过《道德经》那么多,你一夜之间怎么抄完的?” 宋窕笑得狡黠:“我就抄了最上面一页,其余都是我让人拿着以前抄的去拓印,反正他老人家也从来看不到第二行,发现不了。” 听者笑哼出声,小机灵鬼。 洞外雨声依旧,洞内静谧沉寂。 宋窕向来不喜静,掀眸去看他:“你跟师隽很熟吗?” “不熟。” 本想就这么结束,但昨日在青莲观望见的一幕又爬出来刺挠他:“倒是你,看起来就跟他就很熟的样子。” 没觉察到某人话里的酸溜溜,宋窕如实回答:“还好吧,以前住在琅琊的时候我曾在他家的私塾念过学,当时关系还不错。” 他轻飘飘地哼道:“是吗。” 因为身高缘故,即使是坐下,宋窕想去看他也只能仰头,因此睹不到那张俊美面庞上所笼罩的大片阴翳。 又想了圈刚刚的对话,可又不感到哪里不适。 她大着胆子去猜:“国公你……是不是吃味了?” 见梁城越猝然扭头与她对视,宋窕心知她应该猜对了。 她生笑,这人真幼稚,但嘴上自然不能这么说:“可我们也很熟啊。” 梁城越还是没出声,就静静地听小狐狸怎么讨他开心。 “你看,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但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多啊,在我看来朋友间发生的故事,远重于他们相识的岁月。”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萍水相逢亦出金兰。” “这歪理是谁教你的。”梁城越皱着眉头,显然是乐了的。 “这可不是歪理,”宋窕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胡乱比划了两下:“这是正言。” 气氛松快不少,二人不自觉就开了话匣子。 “国公,你说我一直嫁不出去,是不是因为我年纪大了不好看了?” “没有的事。” 梁城越答得很快,生怕因丁点犹豫显得不真诚:“我觉得你很漂亮,比焰京所有千金小姐都要漂亮。” 不满足这形容,她抿嘴:“您回京不过一月出头,才见过几个千金小姐啊。” 梁城越垂眸,神情认真:“那我不管,反正我觉得你就是比她们都漂亮。” 尤其是…… 眸光微微下挪,最终落在了少女嘴角附近的痣上。 那颗痣很小,不怎么起眼,却很可爱。 “神话中说,凡人皆是女娲捏泥造物,若真如此,我有理由相信你是被天神偏爱的那个。” 宋窕滞神:“为什么?” “皮囊的作用是被牢记,是可以作为这个人首要特征的,可大部分的美千篇一律,看过也就忘了。” 说到一半,他顿了顿,幽幽道:“可你不同,看了还想再看,久久不能忘怀。” 从小到大,宋窕听过的夸赞之辞可太多了,什么天生丽质、闭月羞花,再晦涩难懂的肉麻诗她都收过,可在她看来,那些人夸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不入心,张口就来。 虚伪又做作。 可同样是夸她漂亮,偏就是梁城越的话格外动听。 她含笑,自我宽慰许是因为那张脸已胜过寻常人太多,这人站在那里都赏心悦目,何况是开口称誉呢。 “我也觉得我很漂亮,”宋窕眨眼:“跟国公你一样漂亮。” 美色在前,梁城越心都化了。 少女昂着脸看过来,玉脸娇靥。 对上那双总是弯弯的狐狸眼,他的心好像莫名滋生了另一种情绪,那是名为占有的低劣想法。 雨很快便停了。 曦日从云层里冒出头,用光辉驱散雨气。 梁城越自觉起身去查看外面的情况,扫视一圈,回头道:“已经不再下了,但我想你应该不会选择现在下山。” “……这倒是。” 宋窕没傻乎乎地问怎么了,毕竟稍微动动脑子也知道。下了这么大一场雨,崎岖的山路定是泥泞不堪,要真这么走出去,别说鞋子会脏,这身衣服怕是彻底甭想要了。 可算算时辰,现在应该也早已经过了未时,继续等下去太阳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下山了,到时自是更麻烦。 正纠结呢,身旁的男人打破僵局:“若你不介意,我背你下山吧。” “这怎么行。”她脱口而出。 但刚说完就后悔了。 这怎么能拒绝呢! 脑海中的小人有些抓狂,恨不得立马回到上一刻。 一股热随着猛提的气冲上来,将太阳穴搅得宛如浆糊。她真的悔极了。 但这才刚拒绝,就上赶着求人家岂不太没面子了。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都没来得及管顾,那抹热就被眼眶尽数收走。 待梁城越不再看洞外山景回过头来时,小姑娘就已经站在原地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日更,稳定日更六千,更新时间早上六点和下午三点 第13章 倾心咒 这是他第二次见她哭。 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留下来,花了那张艳如桃李的脸。许是情绪激动,脸颊还染了几层红晕。 宋窕攥紧袖子,头次觉得收回眼泪这么难。 被她吓一跳,梁城越快步走来。 与先前那次不同,他熟稔地掏出手帕,担心逾矩便没亲自上手,而是塞到了宋窕的掌中。 知她好面子,梁城越背过身:“我什么都没看见。” 宋窕弱声抽泣,还是很快就重新整理好了仪容,默默将已经被泪水浸湿小半块的绢帕收好,没打算直接还给他。 小步走过去,柔荑轻戳男人的脊背,不好意思地说:“我将帕子洗过后再还你。” “无妨,不急。”梁城越凤眸澄澈,玄黑的睫羽低垂,仿佛就没听到过她最初的拒绝:“走吧,我背你下山。” 这次的宋窕没再矜持扭捏,欣然点头。 托这场雨的福,所谓的踏青也被迫叫停。 宋窕伏在男人宽厚的背上,老远便看见山脚下等候多时的众人。桃腮一热,忙叫梁城越放她下来。 确定她落脚的地方是只沾了点水渍的青石板,他不疾不徐地将小姑娘放下。 宋窕小心翼翼地又朝山脚方向探了眼,立马收回视线,边整理发丝边问:“我脸上可有沾东西?头发很乱吗?珠钗有没有歪掉?” 一一答复后,男人背靠山石,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 看着她不厌其烦地整理衣裳、饰品与发髻,明明与先前并无什么不同,可瞧得出小狐狸摇着尾巴,高兴了不止一星半点。 “我好了,走吧。” “宋窕。”他突然喊住她。 被唤的人回过头:“嗯?” 梁城越也不知怎么,看见那双眼睛自己的心便顿时软得稀巴烂,他犹豫地问出口:“我,以后可以这样叫你吗?” “叫乐之吧,”她又走回来两步,拉近了二人的距离,笑吟吟的眉眼煞是好看:“这是小字,大家都这样叫。” 他知道这是小字,只是更想听她亲自说出来:“好,乐之。” 与众人汇合后,彼此抒发了几句怪罪急雨的话,便准备打道回府了。 师隽主动提出送宋窕回去,但整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拦住了:“师小公子若无事,可否同本将军去趟县衙?” 师隽回头看了眼,神情复杂,但还是点头承下。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宋窕向梁城越投去粲然一笑。 纵然她对师隽还算有好感,可让她几句话就与外男共乘一马车,委实有些不妥当。 但宋窕显然没意识到,这所谓的“不妥当”,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早已形同摆设。 目送她上了马车,梁城越才算松口气。 至少他不能容忍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人想跟她亲近。 “将军需我做什么?” 淡淡扫了眼师隽,男人面不改色:“突然觉得没什么事了,本将军独身前往应也尚可,小公子早些回去吧。” 师隽算是彻底没脾气了。 离开后,梁城越没有如他所言那般去县衙,而是想暂时撇下那堆破事。 这几天他一直熬夜翻看账本,的确得夸夸那管理账本的师爷,十几册数万字,硬生生没让他查出任何数额对不上的错处。 但反而就是这样,才让他觉得有趣。 那些账册中有几本显然自存问题,明明封面上标注的日期是在两年前,但册内的黑墨黄纸却相当新。仿佛就是他来之前的几天突击补出来的。 可到底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而且他还没查到囤积私盐的仓库设建之所,这也是个难点。 桩桩件件,烦不胜烦。 他一路纵马,驶进主干道后才放慢了速度。 骏马踱着步子,到了青莲观。 将拴马的缰绳递交给观门的小道士,大步跨入门槛,没几步便瞧见箜篌大事对着院中桃树念念有词。 “梁福主。”他回身,一只手抄着拂尘,怡然自得。 原本躁动的心缓缓归安,梁城越哂笑:“上次来没来及打招呼就走了,属实对不住您,多年未见,大师倒丝毫未变。” 箜篌嘴角一扯,脸上的细纹小褶也跟着动,其实他这张脸算不上大善之相,反倒是能察出些凶狠戾气。 若不是这身道服和那柄拂尘,想来也不会有人将他与青莲观赫赫有名的箜篌大师相连。 “福主这次来,是所求何事?” 梁城越自觉走近,说着还掀撸袖口:“想劳请大师帮我看看手相。” “那你想看什么?”箜篌明知故问。 “看姻缘。” 大笑两声,鹰眼锋利:“当一个人提出明确需求时,他的心里其实就已经有了最好的选择与希冀。我想,你应也是如此。” 梁城越挑眉:“可,若我只是一时兴起呢?” 箜篌笑眯眯的,看似慈祥,问题却是直击人心:“那你是吗?” “的确不是。”他抬手,正巧接了瓣飘落而下的桃花:“我觉得,我好像中了什么咒。” “世间有毒,种心上,难自拔。” 箜篌摇摇头,一甩拂尘,白中掺黄的须毛划过青空,音色利落。明明只是简单的翻转手腕,却瞧出几分耍枪玩刀之相。 带他走回寮房,二人的影子被斜光拉得欣长,倒射在经年未休的地砖上。 盯着高矮不一的影子看了会儿,箜篌摇摇头:“过得可真快,距你第一次来已经都十二年了,那时候,你还是个个头尚不足我腰间的臭小子,那时天天系我胡子剪我拂尘,当真可恨。” 摸了摸鼻子,梁城越讪讪而道:“那不都是过去的事了吗,您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师,想来不会计较这些的。” 走在前面的大师冷哼一声,没回他。 进到房里,将拂尘归置回原处,箜篌走到床边,熟练地掀起褥子,露出了床架中央暗藏的玄机暗穴。 轻轻一按,机括便自己开窍,露出了里面的绝有洞天。 “什么时候走?” “月末吧,还有不少事情在那边等着。” 箜篌有些欣慰:“也好,孩子大了,早该成家立业了。” “你既求我帮你看姻缘,那我便直说了,”对着梁城越行了个标致的礼,他娓娓道来:“我知你心中有个不可替代的姑娘,我也信你将来定会迎她白首,可我还是要说。扶光,这世间万物不是行军打仗那么简单,以前那些你看不上的东西,现在随时都能要你的命。” 行军打仗也不简单啊。他腹诽。 在心里撇嘴,但面上依旧恭敬顺从:“您指的是高堂庙宇上的那位,还是……” “天机不可泄露。”箜篌噤声,比了个嘘的手势,二人便绝口不再提。 顺嘴又问了些这臭小子的家常近况,箜篌多有不舍:“我希望你下次来,不再是孤苦伶仃一个人。” 梁城越眯起眼睛,嘴角也跟着咧动:“承您吉言,扶光定不负重托。” 另一边。 陆府。 宋窕坐在正堂一侧的尾巴,手指相交,袖口也被捏得皱巴巴,怎么坐都不自在。 立于正堂中央的人还在高谈阔论,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要我说啊,舅公你们就该把这间宅子卖了,出去游山玩水岂不是更好!” “我前几天刚从桂林回来,那风景,果真是一甲于天下!” “还有那岱泰,高入云霄一览众山小,妙哉啊!对了,我记得老四你的名字便是取自那山,你可一定得去见识一番才不枉此生。” 被指名道姓的宋岱脸如黑炭却不好发作,只能硬着头皮附和:“您说的是。” 宋窕偷瞄一眼,在心里默默为四哥祝福。 此人是母亲堂弟,外祖父亲妹妹唯一的儿子,整天啥也不干就热衷游山玩水,若玩出名堂造就个诗仙诗圣还好,可他就是纯东看西耍,半点才华都寻不着。 偏偏这人还贼喜欢炫耀,去了哪个有名的景都得跑到几乎亲戚家里说上一通,就跟固定流程似的。 除此之外,这人还有个令其生恶的缺点…… “乐之今年来怎没带你那个小丫鬟?” 宋窕干巴巴地回复:“她生了场高热,怕传给外祖父外祖母便没带。” 男人遗憾的啧啧嘴:“真可惜,我本来还想纳她为妾呢,虽说是个奴籍,但胜在年纪小出落的标致,腰身也圆润,定是好生养……” “表舅也来了许久,还是早些回家吧,我们便不留您用饭了。” 说话的是二哥宋书年。 老大老二名中一字之差,性格俨然天差地别。 一个是长袖善舞的官场佼佼者,一个是嫌与人交际过于麻烦的冷冰块。 被他怼的一愣,表舅立马摆脸色:“老二你怎么说话的,我可是你长辈。” 宋书年本就嫌他在小妹面前说话口无遮拦,眼下见他还不知退让,更气了。 两条长腿交叠,脸色泛着凉气:“我是没见过有长辈急吼吼地要收小辈的丫鬟入房,怎么,表舅这么多年云游四海,都见不着姑娘?” “嘿!你这孩子,自己不成家不娶妻跟个和尚似的,你还教训起我来了!” “够了!” 脆瓷的杯盏突然落桌,这声音制止了即将兴起的风浪。 老太师阴沉着脸:“我觉得书年说的不无道理,你口口声声一个长辈小辈,那怎不见你以身作则给小辈看。行了,我们也不留你吃饭,速速回去吧。” 家主逐客令已下,再不走就不礼貌了。 但一眼便知,这位表舅就是个不礼貌的。 他又不死心地追了句:“那我觉得我说的也没错啊,这老二今年都二十有三了,同一天出生的老大儿子都会喊人了,他还没个媳妇呢,指不定身上还真就有什么毛病,舅公你得安排他去查……” “滚!” 这次瓷杯直接碎了一地。 第14章 焰京见 临睡前,宋窕还在拉着绀青一起笑话那个不聪明的表舅。 虽同是姑娘家,但绀青的笑声更为豪放,听来也很是过瘾,加上她一直追问,宋窕便耐着性子将去年回琅琊的事一并说了出来。 其实倒也没多复杂,就是那天外祖父寿宴,表舅也来了。当时他喝醉酒准备去小解,正巧碰上了回卧房给宋窕取外衫的鹿耳。 俗话说酒壮怂人胆,那表舅先前也不认识鹿耳,突然见到一水灵灵的小姑娘当即便起了贼心。 那时若不是鹿耳呼救及时,喊来了站外面躲酒的四哥,后果当真是不敢设想。 “难怪您坚持不让鹿耳姐姐来,应是猜准了这位表舅也会出现吧。” 宋窕没否认:“我这表舅平时看着游山玩水人心豁达,但其实就是个无赖,若我真将鹿耳带来他又替纳妾一事,定是不好收场。” 叹了口气,她垂眸:“外祖父定是会站在我这一边,我也能确信自己能保住鹿耳,但架不住丑人多作怪,若是他故意颠倒是非在外面抹黑外祖父的名声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不愿老人家因为那等货色被扰了清净。”说到这里,原本轻柔的目光顿时变得凌厉,像是一把开了锋的刀,银光皪皪。 瞅着窗外天色,想着也到了入寝的时辰,绀青小步走去熄灯。 按照习惯,她须得提前将明日要用的药备好,可打开小柜数了数,发觉多了一包,算出多的正是今天的量。 她紧了眉头:“姑娘,您今早没喝药?” 宋窕心虚地抓了抓下巴,颔首认了。 摆出明天的量,绀青有些担心:“那您今日可有感到不适?鹿耳姐姐说以往您偷懒不喝,总是会疼上一整天,连门都出不了。” 偷懒。 宋窕撇嘴。 回去一定得教训教训那丫头,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的了,讲起话没个轻重。 不过仔细一回味绀青所说,她也觉得奇怪。 虽不至于一点感觉没有,但比起往日却是好了十倍不止,甚至从明面上压根不觉得有何异样。 除了…… 如雪如玉的耳垂又变得粉嫩,她捏紧被子遮住小半张脸,在山洞里发生的一切皆历历在目。 绀青不着痕迹地瞄了眼,不再出语。 她抬手熄了灯,屋内骤黑。 又过去两天,即是外祖父寿辰。 赶来祝寿的宾客从早到晚就没停过,流水席摆了十几桌桌。外祖父怕独身不行,干脆拉上老大老/二,让他们跟着一同挨个桌敬回礼酒。 一中午过去,险些把老/二喝吐。 “二哥你还好吧?”宋窕贴心地递上杯醒酒的梨糖。 接过小糖块嘎嘣咬碎,宋书年泛红的脸上徒增凶狠:“以后宋斯年就不是我哥了,有我没他!” 宋窕站在边上憋笑,有些心疼二哥太实诚,而大哥又坏点子太多。 明明是一同被拉去给外公挡酒,但大哥总是用诸多漂亮话将酒杯送到弟弟跟前,还哄得外公和宾客直乐。 这不,辛苦了酒量本就一般的二哥。 捂着有些发涨的腹部,宋书年拍了拍小妹的肩,语重心长道:“以后找夫家,这种心眼子多的千万别要,你大嫂就是当年没看透。” “说我什么坏话呢!” 二哥的话音未落,另一道清朗的嗓音便传来。 兄妹俩同时看过去,果然是正在谈及的“心眼子最多的大哥”。 宋斯年是来带走弟弟的,面上温纯:“外祖父正找你呢,跑这儿来做什么?” 宋书年翻了个白眼:“求你了,去找阿岱。” 大哥摇摇头,伸出手指:“阿岱能喝一杯都是不错的了,给外祖父争脸当然还得是你啊。”说着就要强行拉走亲弟。 仗着不会被波及,宋窕站在旁边悠然看戏,忍俊不禁间还不忘火上浇油,挥着手给二哥鼓舞士气。 直至宴席散去,宋书年才得以被放过。 外祖母累了一天先去休息了,兄妹几个则选在庭院中用晚饭。 “乐之,小乐之。” 听见有人唤她,宋窕寻过去,看到是外祖父。 小老头兴冲冲地朝着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宋窕正疑惑呢,怎么宾客刚走这位老寿星就不见人影,直到现在才现身。 迈着步子到了拱门外,迎着莹莹天上月,宋窕看清了眼前男子的面容。 是师隽。 师隽笑得温和:“今日家中有事才来晚了,老太师勿怪。” 老太师摆手“嗐”了声,小眼神又挪到身旁的外孙女身上,暗示道:“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你们俩聊聊,一会儿再让乐之送送你。” 说完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那飞快的身法,宋窕一度怀疑当年陛下拜他为师,其实是想学轻功。 宋窕扬首:“我还以为师隽哥哥不来了。” 师隽满脸歉意:“有些事耽搁才来晚了,还耽误阿窕用饭,是我的不是。” 客套话随便聊了几句,宋窕便直接问了:“回京述职后,师家会留在焰京吗?” “不好说,还是得看陛下的意思。” 话头稍停,他又接道:“其实师家被贬至琅琊三十余年,是否回京久居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了。” 当然重要! 宋窕在心中呐喊。 脑中蕴着数千缕相缠相绕的丝线,那些线牵着两头是完全对立的思绪,任她的心有一点的风吹草动,不计其数的丝线便会牵引着她向那个名为正确的决定靠拢。 若师家留京,从理智上来说,于她也好于广陵侯府也罢,师隽皆为良配。 可如果师家回京就是得了一些金银做赏赐,那她的盘算便也都没了意义。 在心里叹了口气,宋窕不想再纠结,反正现在想那么多也没意义,不如等日后再看。 混乱的思路被人打断:“之前忘了问你,你与那位霍将军,可是旧识?”他特意咬重了那个称谓。 “我跟他不熟的。”宋窕匆忙回复,又不自觉添上句搅乱视听的话:“就之前偶然见过一面,他可能连我叫什么都记不清。” “这样啊。”师隽点头,像是信了。 男人抬头望月,心也静下来:“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便先走了。” “那我送……” 师隽抢她一步:“没事,我认路。” 走了几步,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回头,正对上宋窕那双勾人的狐狸眼:“下次见面,应该就是在焰京了。” 他没乘马车,沿着行人寥寥的巷子步行回了师府。 院内粉樱坠了满地无人清扫,他几步过去,鞋底也沾上几瓣。 “回来了。”男人手持软锦,细细擦着怀中宝剑,眉眼缱绻,像是在看多年的恋人。 师隽见怪不怪:“父亲。” 唤琅伯依旧垂首:“那宋家幺女怎么说的?” “她说与那霍赫并不相熟。” 唤琅伯冷哼一笑:“你信吗?” “自是不信。” 师隽弯身坐下,斟了杯茶,杯身靠近时轻嗅一下,不新鲜的味道还是促使让他放下了:“不过既然她不想说那也没必要逼,反正来日方长。” 反正与那霍赫的梁子已经结下了,若能趁着这次入京述职的机会长留京城,将来是定要讨回来的。 想到此处,平日温柔的面容骤添冷厉。 他本以为陛下派来个打仗的武夫是个没脑子的,不曾想这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前几天什么都没干,偏偏最后两天。不仅查到了堆放私盐的库院,还将当初誊抄假账本的人找了出来。除却将商县令的罪算的板上钉钉外,还让他们师家也险些被牵连。 毕竟,那座囤盐的老旧院子是他们家的。 也是当初他亲自上门,主动提供的。 幸亏当时他留了个心眼,将那座院子房契上的持有者更变到了一位老农身上,不然这事可就没那么好收场了。 没听见他说话,唤琅伯提醒道:“那小子应该已经盯上我们了。” “怕什么,他又没证据,有那对母女攥在手里,姓商的可没胆子供出我们,”师隽莞尔,笑容如月如风:“就算闹到御前也可无忧。” 见儿子如此自信,做爹的也不好念叨什么了, 沉默半晌,唤琅伯才再开口:“你母亲那边……” “我明日便会去见她。”打断了即将而来的风暴,师隽快刀斩乱麻,随便拾了个借口便说要回房休息。 明白他这是被嫌弃了,唤琅伯摆摆手,任由他去了。 盯着已经踏出厅门的挺拔背影,他得承认,已经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儿子了。 夜风翦翦,吹得衣衫翻飞。 师隽孤身站在小池塘边上,盯着水中央仅有的并蒂莲发呆,久久未回神。 良久,他陡然出声:“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藏头露尾的,也挺没意思。” 漆黑的树影下,一道影子慢慢挪了出来。 硕大的帽檐遮住了五官,桀桀笑声阴森又古怪:“小伯爷好耳力。” 不算高大的身体被黑色捂得严严实实,伴随着他身体的晃动,可以清楚听到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摩擦。很有节奏,又很诡异。 师隽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眼,猜测这是个腿脚不利索的坡子。 “你是何人?” 黑斗篷没正面回答:“我是谁不重要,你只要知道你们需要我即可。” 他开门见山:“我可以帮你们,留在焰京。” 第15章 闹洞房 回到焰京后,宋窕连续几天都窝在家中。 问就是天热,不宜出门。 大半个月过去,才总算是出了一档能勾她兴趣的喜事。 “灯笼再挂高点,两个要对称啊,还有那个‘囍’字,多贴几个,省得别人再传我广陵侯府穷酸。” 宋窕第一次见四哥这么激动,忍不住在旁边问:“三哥的婚期不是还没定下来吗,需要这么早就开始拾掇吗?” 宋岱眨了下眼睛,低声道:“只是冲外说还没定日子,但父亲与李家早已商议好,就下月初二。” 这么快。宋窕哑然,如此这般满打满算不过七天,便可迎三嫂进门了。 她也多有恍惚,自回京后便见三哥时常出入父亲的书房。起初以为他们是在议朝堂要事,可不出两日,便有父亲与三哥亲自到王家上门提亲一事。 若论富贵,仅居三品官的王尚书自是不敌,但王家世代簪缨,乃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书香门第。 而三哥要娶的王家二小姐,更是被评为“焰京第一才女”。 虽未亲眼见过,但宋窕经常从苏裳的口中听到那位王二小姐的美名。也因此,她多有期待。 小狐狸转念一想,笑貌狡黠:“三哥都娶妻了,二哥还是光棍,啧啧,好可怜。” 认可地点点头,宋岱故意说:“你俩半斤八两吧,未来三嫂可比你还小一岁呢。” 被戳到伤心处,宋窕奓毛,扬言要去告状。 打闹之际,鹿耳小步从外面跑来,怀里还抱了一盒奇斋楼的特色点心。 宋窕看一眼便知,是苏裳来了。 她这两日嫌腰身渐丰干脆戒了甜食,顺带借花献佛,将这包糕饼给了宋岱。 还煞有其事地威胁道:“这可是天不亮就得排队的第一点心铺的招牌,别浪费了。” 说罢便带着鹿耳回了木栀院。 刚一进门,就见苏裳正半蹲在小院子里,手里多了半块不知哪里得来的胡萝卜,在兴冲冲地逗兔子。 “回来了,”苏裳直起身,笑吟吟地问:“这是谁的兔子啊?” “我的。”宋窕挺着小胸脯,颇有些自豪。 但不曾想苏裳上来就是一个白眼:“那是准备清蒸还是碳烤?” “说什么呢,这是我准备养的。” 白眼翻得更大了:“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 说着,她伸出葱白的指头掰着开始算:“前年,你说白鹅好看,吵着嚷着让你二哥买了只,结果呢,没出三天就给吃了;还有去年,你说要彰显独特的气质,就养了只小羊,结果最后嫌那家伙长得太快才七天就给送出去了。” 说完这些,苏裳信誓旦旦:“我打赌,这两只绝对挨不过这个月。” 宋窕驳道:“不、可、能!” 难得见她这么认真,苏裳挑眉,不再逗趣了。反而开始好奇,是哪路神仙令这位大小姐又萌生了养宠物的心思。 从苏裳口中,宋窕还得知了一个令她欣喜雀跃的消息。 师家入京述职后惹龙颜大悦,陛下不仅在焰京赐了宅子令其长居,还将原本的伯爵品阶升到了侯爵。 光这几天匆匆送上门的贺礼就险些踩碎了门槛,可谓是一时间风头无两。 玉走金飞,兔缺乌沉。 宋家三郎迎娶王家二姑娘那日,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喜音齐鸣,响彻三街六道。 场面之盛大,使不少等着看热闹的布衣闲民多有错愕,这当真是一庶子娶亲? 将新娘子背进花轿,趁着众人忙着轰抢红包的功夫,宋三隔着鲜红的盖头,低声许了句,“蛮蛮在天过,俗子自情长”。 他背身背得急,没看到新娘子紧紧握住,还轻有颤抖的素手柔荑。 兵荒马乱的白日熬过去,王家女战战兢兢坐在喜床上,视线被殷红遮盖,她只能低着头,看到仅有的一小块。 “三嫂,我可以进来吗?” 是一道清亮的少女嗓音。 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头叠好,她走到门前,看到的果然是传闻中的宋家幺女。 宋窕端着一盘供来充饥的果脯蜜饯,笑着说:“下人们说你至今还未进食,我便带了些东西来,不知三嫂口味,你且吃得惯? 王家女赶忙侧身招呼她进来。 许是太过紧张,她口不择言:“我是第一次嫁人,也没什么经验,还以为不能吃东西。” 刚出口就意识到不对,她面色泛红,羞赧更甚。 宋窕抿嘴:“这种事没经验得好。” 出于习惯,刚一进门她便注意到了美人侧脸的异状。黛紫色的一小片,生在洁净的小脸上不算隐蔽。 注意到投来的目光,王家女下意识捂住,声音也是弱弱的:“是不是,很难看。” 宋窕摇头:“不会,我觉得很好看。” “好看?”王家女颦蹙眉头,又很快苦笑疏解。她下意识觉得对方是在作宽慰之辞,这么大一块胎记,怎会好看。 瞧出她不信,宋窕解释:“之前有人跟我说,女娲创造凡人,赐予皮囊的作用是被牢记,美丑不存在所谓的固定译辞,重点是你自己如何看待自己。” 她说着,脑海中男人认真又诚恳的面容不断浮现,学着那人的表情,她也说的确切又笃定。 屋内重归寂静,只偶尔听到外面有宾客醉后高歌。 那双狐狸眼纯净无暇,其中色泽是她自认从未见过的流萤幻梦。 兀的,她咧嘴,郑重点头。 斟酌再三后,王家女深吸一口气:“你三哥,可有外室或暖床婢?” 刚吞下去的蜜饯差点又吐出来,宋窕哭笑不得:“当然没有,我家四个哥哥都没有!” 猜到三嫂担心的事情,宋窕明言:“你大可放心,三哥娶你进门绝不是为了先摆好正房娘子然后方便抬妾室,他绝对是因为喜欢你才娶你的。” 因这话太过直白露骨,王家女刹那间羞红了脸。 门外愈近的脚步声慢条斯理,二人的对话也戛然而止。 宋窕逃之夭夭,不敢耽误三哥大事。 王家女也动作极快地坐回喜床,重新理好盖头,仿佛从未起身。 “嘎吱”一声响,木门打开又合上。 **如霞,火光熠熠。 —— 房外,万籁俱寂。 宋窕踩着小碎步回去,因心情大好,还分别给了鹿耳和绀青一人一串铜钱。 她起初还怕三嫂是个恃才傲物不好相与的,特地带了吃食去探探风,但没想到人那么斯文娴静。 也难怪京中多的是对她的赞誉之辞。 “姑娘小心!” 冷冽银光划破长空,与持刀人如出一辙的杀意猛地袭来。 幸而绀青眼疾手快将人护住,不然宋窕的脸上恐会多上一道血淋淋的疤痕。但也因此,小丫鬟的后背被整个划伤,血渗透了青色襦裙。 鹿耳吓傻了,尖叫声引来了在府中巡夜的家丁。 持刀人见不妙,抬脚就要跑,但却被身后人生擒。 宋岱扯着那人的手腕,冷哼道:“你小子真有种啊,敢到广陵侯府行刺!” 宋窕的身子抖得不像话,美眸直愣愣地盯着那张陌生的脸,又偏头看向疼得额头冒汗的绀青,终于说出第一句话:“去找郎中,先救人。” 侯府用人刁钻,选的家丁也是千里挑一,看出状况不对马不停蹄地就去寻了京中最具盛名的郎中。 即使人家都锁门准备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也硬生生被宋岱的贴身护卫千求万请了过来。 顺着鄂下的山羊胡,郎中慢悠悠地说道:“只是皮外伤,不打紧,我给她开个方子,内外兼施,十日便可痊愈。” 宋窕松了口气,遣鹿耳给郎中塞了锭银元宝以示感谢。但郎中却只字不发,生硬地将元宝拍在桌上,只拿了起初说好的半块碎银。 送走郎中后,宋窕才将注意力转到那位不知名的刺客身上。 她哂笑,没想到自己一介女流,竟也会有人上门行刺,还险些命丧黄泉。 事发突然,又怕坏了名声,宋岱封锁了消息,除了贴身人外,只有两个签了死契的家丁知道。 将人带到院子里,宋岱坐在圆凳上,颇有些兴奋:“你是自己招呢,还是我动刑?” 刺客盎然铁骨铮铮,别过头:“大晟律法,不可动私刑,轻则罚金,重则关押。” “我个暴脾气,”宋岱被气笑:“你到我家来杀我妹妹,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挺厉害的啊,懂得倒是不少,那你知不知道你那一刀下去,大理寺要你半条命!” 宋窕来时正巧赶上这段话的尾巴,面色苍白泛着冷意:“何止半条命,你千刀万剐都难平我心头之恨!” 看过去又看回来,宋岱笑得不怀好意:“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是谁的人。” 刺客见状,深知已经躲不掉了:“我敢说,你们敢听吗?” 夜渐深,朦胧勾月被突如其来的云层掩住光彩,令人瞧不真切。 “胡说八道!” 圆凳被一脚踢飞,而后又撞上院墙,顿时摔得四分五裂。 未曾言语的宋窕坐在另一只圆凳上,忆着刺客供出来的名字,后背发凉,脊生冷汗。 宋岱扭头:“现下如何是好?” 不打算放过这刺客的宋窕选了个折中的法子:“谁惹的祸事让谁来平。” 许久不见的娇纵弥了满脸:“反正今夜我睡不着,谁也别想睡!” 她自嘲地笑了笑,亏她觉得三嫂是个好人,不曾想距说上第一句话到此刻不过尔尔几刻钟,就险些跌入黄泉。 宋窕说到做到,当她让宋岱把这件事跟父亲说后,大哥都顾不上屋里那个干嚎的小子,抱着“你居然敢睡觉”的心态将二哥一并揪了出来。 至于三哥那边…… 这都不是扰人清梦,而是坏人春宵。 但毕竟事出有因,而且就事关喜床的那位,任大哥平日里脾气再好,也得黑着脸问始末。 不过显然,王家女并不知情。 王氏站在三哥身边,泫然泪下:“我真的不知道她会尾随至侯府行刺,小五,对不起。” 宋窕板着一张脸:“至少她有一点说的不错,你认识她,而且看起来绝不是点头之交。” 语末,她咬紧牙关,像是下了重大决定:“别叫我小五,我跟你还没那么熟。” 王氏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宋三在心里叹了口气,将人护住:“小五,这件事我会还你个公道,已经这么晚了,先回去休息吧。” 其他三个哥哥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彼此间都心知肚明,现在谁吭声,谁倒霉。 宋窕打破僵局,难得对着从小最疼她的三哥摆了回脸:“好啊,那就麻烦三哥给我个公道,要不然,我就只能自己帮自己了。” 这话如警钟,声声浩大。 “你待如何?” “不如何,就是进宫找姨母与太子表哥,聊聊这件破事。” 第16章 兔儿乖 刚回到卧房,骤雨便齐刷刷泄下。 将门关好,宋栩叹了口气,望向貌美新妇:“这些事,我想听你亲口说。” 王氏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蜷缩着身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那名刺客,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她自幼养在生母小娘身边,不知因何,对我多有厌恶。” “可小五说,你们相熟?”宋栩拉住那只纤细的手腕,让她坐在自己身畔。 王氏颔首:“是,一年前我及笄那日,远远便瞧见她躲在外面看,那日她衣衫褴褛,我于心不忍,就将父亲为我添置的新衣赠予了她,还给了不少首饰。原本是想缓和嫡庶间的关系,却不曾想埋下了祸根。” “起初我们还算要好,她日日来找我说话,我也真心将她当做妹妹。直到那日我去找她,便听见她小娘在对她说一些不好听的话。” 说到此处,她攥紧了手指,身子又开始发抖。 宋栩察觉到,反手握住,安慰道:“你直说便好,我不会让你因他人过失平白遭受委屈。” 吞咽一口,王氏低着头,哑着嗓子说:“她小娘说我母亲不过是靠以色侍人,而我的嫡女/优势不过是沾了床笫的光,而她之所以长居冷院,其实是因为我母亲日日给父亲吹耳边风,让他对她们母女心生厌烦。” 说到最后,她的哭腔再也遮掩不住,不知是不是压抑太久,直至晶莹水珠浸湿了衣裳都没去擦拭:“后来,她小娘还说就是因为我时常在父亲面前哭闹,才害得她一直嫁不出去,甚至还说我,抢了她的夫婿……” 这个“抢”字,寓意深远。 宋栩听得心慌,实在不明白一位母亲为何要给女儿灌输这类思想。 不过听到这里,多少也能明白今夜这场闹剧为何会引起。 在那个妹妹眼中,“虚伪”嫡姐对她所有的好都不过是在彰显自己的优越感,而自己所有的不幸也是来源于这位姐姐。 现在姐姐出嫁了,而她还只能蜗居在一隅天地,继续仰望那些她“本应该”拥有却没有得到的一切。 嫉妒在心底无限滋生,最后转化为了恨意。 下意思搂住委屈的姑娘,他嘲弄一笑。 果然,平等对待每个孩子的广陵侯府,在这座吃人的焰京城内,才是异类。 抚拍着妻子的背,宋栩柔声安慰:“别怕,这件事我会解决。” 雨水顺着檐角滴落,漫天翠色被润上一层滑腻。 宋窕抱着只雪兔子,跪在她脚边的,就是口口声声说是她三嫂亲妹妹的刺客。 刚刚她已经见过了三哥身边的小厮,他是来传消息的,从他口中也大概了解了这场闹剧的原委。 但有一点,宋窕还是捉摸不透。 她捋着怀中小乖的柔软毛发,一字一句问:“你讨厌的人既是你嫡姐,为何来我面前行刺?” 被捆住双手双脚的刺客凶着一张脸,依旧高傲,是那股让人生笑的高傲:“我就是觉得你们这些高门宅院里的嫡出小姐虚伪,就是想教训你们!” 宋窕嗤笑:“真不知你哪里来的优越感,是吃发面馒头把你的脑袋吃噎了吗?” 刺客身形明显一顿,不等她反驳,宋窕层层递进:“我还真就告诉你,嫡庶有别,任你再使什么蠢材手段,也无济于事。倘若你本本分分地当个闺房小姐,以王尚书的性子绝不会轻待于你,说不定还能让你做个清贵人家的主母,只可惜,这条路被你自己亲手断了。” “你口口声声说看不惯我们这些嫡女,不就是觉得我们身无长处就是会投胎吗,我也不怕你嘀咕,没办法,我们就是会投胎,谁让这就是一门心思阴暗的人学不会的本事呢。” “我也不觉得我出身名门有什么难以启齿,反倒是你,表面上自视清高觉得自己是天降紫薇星,说到底不还是羡慕嫉妒,羡慕姐姐能锦衣玉食,羡慕她能嫁个如意郎君,而你冬日里连个汤婆子都用不上。” 越说越气,宋窕深呼一口:“真可惜,花一样的年纪,被自己的小娘坑骗十几载,还不思悔改!” “不许你说我小娘!” 刺客突然蹦起来想打她,可忘了自己的身体都受制于人,刚一动弹又立马跌倒在地,整个人都样子滑稽极了。 宋窕冷哼:“果然是不思悔改。” 喊来家丁将这人拖走,乱晃的心才算是稍有镇定。 摸着小兔子毛发的手也逐渐慢了下来,她盯着不远处的青花瓷瓶发呆,连另一只兔子蹭到脚边了都没察觉。 鹿耳上前,抱起灰兔:“姑娘刚刚,为何要执意激怒她?” 宋窕认真想了想,最终道:“也没什么缘由,就是想看她生气的样子,她越不高兴,我越高兴。” “那姑娘还要去找王氏说一声吗?” “不了,反正她那边有三哥哄着,我才不要巴巴地跑过去自找没趣,明日再说吧。” 她现在,还是更担心绀青。 撩过珠帘,她蹑着脚步走近床榻,透过昏暗的油灯,细细打量。 因伤在背部,她只能趴着睡,紧锁的眉,苍白的唇,姣好的面容没有丁点儿血色。被褥在无声中被抓紧,好似在做什么诡谲的梦,额前多了层薄汗。 宋窕躬身,捏着手帕帮她擦干净,站起后目光瞥向已经上好药的伤口,颤巍巍的心猛一抖。 她改了主意:“鹿耳,去拟封信。” “姑娘何意?” 屋外雨声不绝,噼里啪啦地敲在窗身。 “既子不教父之过,那女之责,自然也要母来偿了。” 不等春晖跃上山头,十几辆卖菜贩果的农车赶在城门大开的第一刻进了城。 他们熟练地推车到了属于自己的地盘,摆好摊位,静待熟客上门。 “听说没,今天大理寺可热闹了。” “出啥事了?” “昨个儿广陵侯府老三不刚娶了户部尚书的女儿吗,你猜怎么着,就当天晚上,他家另一个女儿就偷偷进了侯府,还对广陵侯的小女儿行刺呢!” 周围人做买卖的心都没了,一窝蜂围上来,追问后来怎么样了。 正中央的那个故意这时噤声卖起关子,待所有人都鸦雀无声期着听后续时,他才慢悠悠说道:“据说啊,天不亮侯府就绑着刺客到大理寺立案,还要求户部尚书将那女刺客的小娘一并绑来。” 旁边有个人疑惑:“这能行吗?王尚书就没拒绝?” 边上的人怪他天真,解释着:“小娘小娘,那就是一个说着好听的奴婢,再说了,那人生的是个女儿又不是儿子,王尚书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小娘坏了与广陵侯府的关系!”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不停:“就是啊,别看嫁的是一庶子,那怎么说也是翰林院的青年才俊,才二十出头就是六品官了,待将来,那本事绝不低!” 群情正激奋,嗓门也大了不少。这不,还没聊尽兴,就惹来了寻早市的官差。 众人立马又变身鹌鹑,规规矩矩地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而他们口中的广陵侯府,此刻也的确热闹非凡。 广陵侯高坐主位,右手边便是亲家王尚书。 宋家的几个子女依次挨坐,但皆无言,就静静地听父亲想如何了解此事。 王尚书黑着一张脸,再次道歉:“我实不知那逆女会如此行事,侯爷尽管说,我定不求情。” 广陵侯点头,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用下巴指向酝酿眼泪已久的宋窕,清了清嗓子:“受伤的人我女儿的贴身婢女,这事怎么说都应该听听小女的意思。” “侯爷说的是。”起伏不定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王尚书来之前还以为广陵侯会雷霆大怒地摔桌子,但没想到这位叱咤军营的将帅冷静得出奇。见他来了也就是询了两句茶水如何,半点不悦的神色都瞧不到。 但人家不显山露水,不代表他心里没数。 王尚书自知理亏,也很后悔。就不该将一好好的孩子养在她小娘身边,若是小打小闹也就罢了,她竟然会生出行刺的念头。 关键找谁不好,偏偏寻上了这位焰京城中惹不起的。 来的路上他已经问过大理寺那边了,虽是半夜行刺,但好在未出人命。为起到以儆效尤,就先打了二十大板,但至于能不能将人领回去,还得看递状纸的这边。 抬袖擦了下汗涔涔的额头,便问宋窕作何打算。 宋窕也不啰嗦:“若可以,我要您女儿与其小娘,亲自向我致歉。” “这好说!”王尚书眉开眼笑,还意外宋家幺女没外界说的那么娇纵不讲道理:“我回去就将人带来。” 宋窕嫣然一笑:“那我便静候佳音了。” 王尚书前脚刚走,宋岱就忍不住问了:“你就那么放过刺客了?” 捏着手帕擦去不带感情的泪珠,她扭捏道:“这说的什么话,我人美心善,岂是咄咄逼人之辈,既然长辈登门,我也不好揪着不放不是。”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宋岱撇嘴,深知这丫头又有别的坏心眼了。 第17章 振国公 但这次宋岱猜错了。 宋窕的确愿意草草收尾,但可惜另一头的多有不忿。 也不知是小娘给喂了什么药,当得知要去道歉时,那小刺客百般不情愿,还招摇喊着,说宁愿再挨二十大板。 而那名小娘更过分,竟然躲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家中主母的嬷嬷强闯进去看,发现人居然疯了。 一夜之间突疯,未免太机缘巧合了些。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饶是王尚书再次登门愿代她们道歉,也只得了宋窕的一句阴阳话。 “明明是她险些要了我的命,而我不过只要一句道歉,怎地我成了那个罪人。” 到底是怕因此事女儿在侯府受委屈,当爹的一气之下派家丁直接将装疯的小娘捆来,按着对方咋咋呼呼的脑袋给宋窕磕了三个响头。 边上又有广陵侯游说,这事才算过去。 沸沸扬扬闹了三日,也不知起初是谁嘴巴不牢,反正是传得人尽皆知了。 而经此事最犯难的,莫过于刚入门的三嫂。 她踌躇在院门好一会儿,边上端羹汤的侍女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夫人,若您还有顾虑,要不咱改日再来?” 王氏摇头,刚想说话,耳边即传来开门的声音。 鹿耳漾着浅笑:“夫人可有事?” 王氏面皮薄,脸颊“蹭”得就红了:“我亲手做了银耳红枣羹,特来给乐之尝尝。” 她本来想着既是主动来缓和关系,不如就照夫君所劝喊声小五,可那夜宋窕反驳时的冷峻面容,围绕在她心口迟迟不散。 鹿耳让开道:“外面太阳毒辣,夫人先进来吧。” 王氏心中一喜,自然看得出这是宋窕的意思。 成婚五日,这还是她头一遭进宋窕的闺房。 鼻前萦着清雅的香气,明明看不见,却深知无处不在。再走两步,王氏便凝见支着胳膊托腮而坐的宋窕,她生得一张笑面狐狸相,就是乖乖坐在那里都讨人喜欢。 “三嫂。”她规规矩矩唤了声,听不出情绪如何。 王氏让侍女将羹汤摆到桌上,刚欲介绍,就被她轻飘飘引开了话头:“我这有罐养头发甚好的桂花油,不如三嫂拿去试试?” 已经运到唇边的话中道而止,她莞尔,改了说辞:“好。” 杳霭流玉,坠兔收光。 送走王氏后,整个院子的人都松了口气。 鹿耳还是笑眯眯的:“姑娘其实一直都没怪王氏吧。” 回首瞥了她一眼,宋窕生笑,却没反驳。 后来的几日侯府又恢复了往常宁静。 除了宋窕,几乎所有人皆是百无聊赖,又无所事事。 因为她的兔子没了。 而且是在乱跑出去后被厨房大叔认错,以为那是大哥买来给大嫂补身子的兔子,二话不说毛就给扒光了。 当兔子的饲养主急急忙忙赶到的时候,都快能闻到味了。 得知是五姑娘的兔子,厨房大叔吓得不轻,手里的勺险些脱手扣到身畔家丁的天灵盖上。 他跪在宋窕面前祈求原谅,各种好话求饶,但意料中的雷霆骤雨没来,只见她身形恍惚地走到大锅前,将锅盖拿起来端详了会,就走了。 怕这是一场晚来风急的雨,厨房大叔就去找大少爷求助,但带着宋斯年抵达厨房时,备菜厨娘就告诉他们,说兔子已经被五姑娘带走埋了。 后来宋窕将这件事说与苏裳,后者还不信。 又过去两日,侯府迎来了重宾。 艳阳袭人,缕缕春风时不时抚过脸颊,连过路人的步伐都更为矫健轻快。 小手背在身后互相绞着,她抬眸:“国公,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梁城越勾了勾嘴角,将自己伪装得镇静又淡定:“瞧着乐之你清瘦了不少。” 最喜欢听这句话的宋窕合不拢嘴,才不去管真的假的:“你是来找我大哥的吗,他下朝被礼部那边留下了,好像有很要紧的事。” 梁城越摇头,手指朝向另一个方向,神情颇为无奈:“不是,是带那位来见你二哥的。” 而且你大哥不在才好呢,不然又得啰嗦半天。梁城越暗付,越想越美滋滋,说不定还能趁着这次机会多跟小狐狸说会儿话。 但显然,他低估了那位老人家的磨人程度。 “扶光啊,那宋二郎人呢!” 中气十足的呼喊,吓宋窕一跳。 汹汹气势不加收敛,他快步走来,一身戎装猎猎作响,在炽热的暑光下也不减威风:“这丫头可就是宋汶山的小女儿?” 宋汶山是广陵侯的大名。 能如此不忌讳地叫出名字,宋窕心想这位老将军与家父必是熟识。 就在这时,梁城越恰合时宜地解了她的困惑:“乐之,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振国公。” 她眼前一亮,福了福身:“小女见过国公。” 振国公大笑两声,豪气干云:“汶山好福气啊,生了个这么漂亮的女娃娃。” “国公谬赞。”说着,她的视线偷偷在两个国公爷身上打转。 同是武将,在铁甲不离身的振国公面前,荀令留香的梁城越简直就是“弱不禁风”那一挂的。 虽对镇国公九尺雄姿早有耳闻,但现下亲眼所见,还是望而生畏。 振国公也是年少成名,据说与先皇还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及冠后便带兵出征四方为战,亦是大晟威风凛凛的一代战神。 现下虽成年过花甲的老将,但在军中盛名不减,就算不握兵持戈,往那里一站,都没有敢出小动作的士兵。 甚至还有“其大笑可遏三岁小儿啼哭”之美名。 除此之外,宋窕还曾听过一个传闻。 三十年前起,她外祖父、这位振国公以及先皇是极其要好的知己。也是因为这层似浆如胶的关系,明明不爱与权势沾边的外祖父却心甘情愿地给当今陛下做了老师。 不过宋窕心想,若真有这么一层,那应该也少不了梁国公府的那位吧。 毕竟他与外祖父可是患难之交,虽后来因母亲的事令二人生分,但在当年决计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密友。 见宋窕失神,梁城越出声:“我们要去找你二哥了,若你大哥归家就让他一并来吧。” 宋窕终于反应过来,点头应下。 梁城越带着振国公先行一步,但后者显然一颗心都挂念在身后的小姑娘身上,一步三回头。 “您再多看两眼人家都要害怕了。”梁城越出声,颇有些小肚鸡肠。 捶了下男人的脊背,振国公凶着一张脸:“那孩子刚会喊人就被姓陆的带去了琅琊,我又身在战场没赶上满月酒,好不容易见着真人了还不许多看几眼啊!” 哀怨之气多到溢出,怕被波及,梁城越立刻噤声。 但显然,身后的小老头依旧喋喋不休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要我说姓陆的就是小气,这些年给我写了多少炫耀的信啊,说他外孙女粉雕玉琢惹人疼,结果呢,我每次说要不把画像同信笺一起送来,直接杳无音信三年,要不是我回了趟琅琊,他都敢跟我玩装死!” 不知为何,梁城越的脑中不自觉浮现了这位套着银甲怒红着脸数落陆老太师的画面。 甚至都能脑补出对话内容,“你知道我这三年怎么过的吗!” 被自己的联想逗笑,梁城越“噗嗤”一声,但又因那双魄力冲天的眼睛瞬间克制住。 故作姿态,他清了清嗓子:“先说好,我把你人送进去怎么谈都是你自己的事,我就在外面等着。” “知道知道,”振国公嫌弃地翻了个白眼:“不就是要去找人家姑娘说点悄悄话吗,我都懒得听你找借口。” 五指握拳送到唇边,某人又装模装样地咳了两下,耳根已经微微显红。 因提前通好气,宋书年已经在院门口等了半晌。 振国公瞧见也是个白面书生,多有生疑,开始很梁城越咬耳朵:“就是这小子在琅琊帮你查的账本?真那么厉害?” 梁城越点头:“你不信我也得信陆老太师啊,这可是老太师亲外孙,帮你查营中军饷的事绝对没问题,用宋斯年的话就是天赋异禀。” 狐疑地打量起少年郎,振国公咂嘴,心中已有定数。 引他们相见后,梁城越掉头就走,脚底抹油之势可比惊鸿白鹭。 凭着记忆摸回那条长廊,撩起两层彩珠帘,小姑娘的婀娜身影正在摇曳的青柳下。 梁城越心中一喜,不由得加快脚步:“乐之。” 闻声,宋窕看过来。 那双眼睛很漂亮,有光源照过来时亮晶晶的,无辜又纯良,像只在丛林深处迷路的小动物。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才刚走进两步,便瞧见她眼睛红了一圈的,像是刚哭过。 猛地蹙眉:“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不会是王家的人吧?”那件事搞得满城风雨,他本就在意宋府动向,自然不会不知。 宋窕摇摇头,用不堪一折的细白腕子蹭了蹭眼眶,音如细蚊:“你给我的兔子……不小心死了。” 怕他误以为是自己不珍惜,宋窕急着又说:“我真的很小心地看护了,可它们趁着我午睡时跑出去,被厨房的人误会抓去炖了。” 又想起苏裳先前不相信她时,还笑话说是她编了一套说辞给自己撑面子。 宋窕怕梁城越也不信,可这就是事实啊。 她明明已经很疼很爱护它们了,她也不想它们死掉啊,可偏偏就是这么天不遂人愿。 垂着首,不敢去与之对视,心中委屈渐满,她又恼又怕。 忽的,水色又占满了那双瞳,仿佛睫毛轻颤,就会落下两行。 头顶传来男人的叹气声,与之而来是他无奈的嗓音:“小狐狸怎么这么爱哭啊,两只兔子而已,你若想要,十只八只不过也是一句话的事。” 他有些自责,翻出随身携带的手帕,想帮她擦拭,口吻柔和。 “果然,你一哭,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第18章 化兰香 “梁、城、越!” 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声音。 啧啧,不该回来的时候回来了。 梁城越扯出笑脸,想跟还穿着一袭大红官服的宋斯年打个招呼,但第一个字都还没发音,就被人家强硬地拽着衣服离开了。 “慢点慢点,一会儿该摔倒了。” 宋斯白哼笑一声,咬牙切齿:“摔了更好,把这张脸摔没了,谅小五也不会对你心有所感!” 梁城越扶额:“我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至于这么生气吗?” 指着他眉心,自幼读圣贤的宋斯白却是一个脏字都骂不出来,只得道:“我先前是同意你与小五来往,可没说任你如此猖狂无度!在我家你都敢尚且如此,我还真不敢想象梁国公在外该是如何色胆包天!” 话虽说的难听,但的确是护妹心切,所以梁城越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而认真思量该用何种言论才能让他消气。 可宋斯白哪知他心中所想,还以为自己骂到他心坎里了正反思呢,继续说:“梁城越,你别太过分,小五尚未嫁人,稍有差池变故即会万劫不复,她的名声比你想的更重要。” “我知道,”男人眼眸深邃,唇角微勾:“我不会允许这所谓的变故发生,她宋乐之,我娶定了。” —— 盛夏的太阳灼热非凡,宋窕是半点出去玩的心思都没有。 整日躺在软榻上,连翻书都觉得麻烦,恨不得让伤势刚好的绀青全篇念给自己听。 数着日子,近了她的生辰。 因一些缘故,广陵侯府给宋窕过生辰时从不大张旗鼓,就是一家人私底下一起吃个饭说两句喜庆话,再就是几个哥哥事先商量好一起给她送件心仪的礼物。 倒不是这一大家子人不重视,正是因太重视,反倒是惹的心口疼。 管家的大嫂一早便来打探口风,想问问宋窕可有中意的首饰,这样当做礼物送出去她也会欢喜。 但宋窕喜欢打开礼物一刹那的惊喜,愣是几番盘问都没露怯,严丝合缝的口风让大嫂分外苦恼。 送走大嫂,甘青帮她摇扇子,顺嘴便问了:“姑娘真没什么喜欢的物件?” 宋窕伏在桌案前,提着只狼毫笔,在空白的宣纸上歪歪扭扭地画了只花。 但因画功实在是鬼斧神工,令距离最近的两个小丫鬟端详半刻,愣是没认出究竟是何花。 鹿耳讪讪问:“这是,桃花?” 绀青接道:“瞧着也像樱花。” 满脸黑线的宋窕薄唇抿成一条缝,突然不想告诉她们真相了。 盯着自己的花好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她就失了神。 其实自那日梁城越被大哥带走,连着三夜,她都梦到了那人。 虽是举无轻重的糊涂梦,可她还是头一次会梦见叫得出名字的外男。而且不是一次两次,连着三场大梦皆有他,甚至是围绕着他。 第四日刚起来,宋窕就换上衣服跑了趟灵阑寺。 本意是想问问佛祖自己可是中了什么了不得的咒,但听从寺中住持的指引,她在愿签箱里抽出的小木牌却令她更是疑惑,因为上面清清楚楚地镌刻着四个大字。 顺势而为。 这,是让她不用多惦念这件事的意思吗? 挂着惆怅,不曾想刚出门,便碰见了熟人。 是师隽。 还有一个打扮精致的姑娘。宋窕记得她,之前在几场马球会上见过面,是大理寺卿的嫡长女,不过闺名没问。 对那日到底说了些什么宋窕记不太清了,更或许是因为心口有事憋得慌,其余的都拥不进来罢。 绀青打断了她的回忆,兴冲冲地说:“姑娘是救了我命的大恩人,我也想给姑娘送礼物,不如您给个范畴,我也好去挑挑?” 被她的机灵话逗笑,宋窕在她额前轻弹一下,佯怒:“送礼物看的是真心,如同科举,若我将试题全盘泄露,那还设什么贡院啊。” 撅起小嘴,绀青不死心:“那您就大概跟我说一声,就一次,我保证再也不问了。” 将鬓边乌发顺到耳后,露出玲珑小巧的耳朵,软乎乎的耳垂处还坠了只色泽明艳的耳铛。 她幽幽开口:“有些日子没添置新首饰了,你若有心,不如给我买对耳坠来。” “交给我!”绀青差点喊出来,旁人投来目光,全然不明白她在激动什么。 其实像绀青这样开门见山问她喜好还算正常的,起码比有些贪图省事的兄长来得让人爽快。 想到突然开始不着调的四哥,宋窕扶额叹气。 前日宋岱来找她,说是手头紧没银钱备礼物,就说干脆满足她个别的事,但宋窕日子过得滋润吃喝不愁,哪里有未了结的心愿需要他完成。 但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打了个响指竟然问她想不想去“绮霞楼”逛逛。 天知道宋窕听见那个词的时候有多错愕,哪有哥哥问妹妹想不想去花楼的啊。 但是……说从小到大没好奇过还是假的。 可她又不好意思当着兄长的面说,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然而她到底是低估了四哥,这天太阳刚下山,他就带着身男装来了木栀院。 宋窕盯着那身男装,再想想待会儿要去的地方,心情说不出的怪异。 甚至隐隐有些期待。 被自己的想法羞红了脸,宋窕低下头,却没打算拒绝。 她还真想试试,去那些“禁忌之地”感受一下男子的自在松快。 不眠不休的月亮高悬夜幕,安静欣赏着人间百态。 为了遮掩丰盈绰约的身姿,宋窕下了狠心。 让鹿耳和绀青在身上紧紧绑了三层束胸,还在小腹前围了几块布包。不仅胭脂水粉一概不沾,她还特地往脸上抹了两指头泥巴,伪装成了暗色斑。 最后换上宋岱带来的灰色男装,与寻常小厮无异。 出府后二人默契对视,都暗暗发誓绝不能让其他几个兄长知道。 坐上马车,摇摇晃晃抵达了绮霞楼正门。 绮霞楼是焰京最大的花楼,与寻常花柳处不同的是,这里养的均为清倌儿。 也因此,金碧辉煌的正门处没有出现酥/胸半露的揽客女,反倒是几名浓眉大眼的大手镇守一方。 跟在宋岱的身后,宋窕时不时偷瞄一眼,由心感慨不愧是男人的福泽洞天。 弦乐四起,莺飞燕舞,人潮涌动。 宋岱回头冲她说:“咱们去三楼定个房间,从那里风光最好。” 这话说得实在轻车熟路,忍不住让宋窕怀疑:“四哥,看不出啊你这么有经验?大哥知道吗?” 宋岱老脸一红,抓了抓后脖颈:“我就来过两次,还都是跟城卫都的几位大人来的,都是来看舞听曲的。”他特地咬重了最后几个字,面上分外诚恳。 刚想再怼他一句,可刚抬头,宋窕便呆住了。 因为在前面纸醉金迷的贵人窝里,她瞧见了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不只是他,宋岱也看见了:“那个人是师隽吧,唤琅伯家的独子,哦不对,现在是唤琅侯了。” 说着,他忍不住啧道:“他来京不过一月,竟与这风月场的姑娘们这般熟稔?” 话音刚落,那边被几个姑娘团团围住的师隽抬眸,正巧看了过来,当即便拨开身侧的人,大步而来。 怕被认出来,宋窕急忙躲到兄长身后,小脸垂得很低,几乎是拿头顶对着。可她不知,自己这番动作,反而更惹人侧目。 只不过大多数过路人全然把她当做一个头次出来见世面的小书童,出于害羞才哪里都不敢看,反倒是一笑置之。 但师隽不同。 他停在二人面前:“我是真没想到你会来这里。” 不自在的感觉又包裹全身,宋岱干巴巴地说:“你不也是,看着好像跟那两位姑娘很是相熟。” “她们啊,”师隽回头哂了眼,继续说:“我是来替人送药的,让她们更得恩客垂怜的药。” “可绮霞楼不是清倌儿楼吗,怎会需要这等药物?” 师隽生笑,眸中多几抹看不透的冷光:“若真有那么个销魂玉骨,自然有的是人挣破头皮抢着送钱,只要姑娘点头,没什么勾当是不存在的。” 说罢,眼神勾住男人身后的人儿:“阿窕,这样的地方你实属不该来的。” 兄妹二人的心皆凉了半截。 宋岱还想遮掩:“这才不是小五呢,就是我新收的一个小厮。” “是吗,”师隽拉长了尾音,微微上扬的调调:“那还挺巧的,这小厮身量与阿窕相差无几,身形也像,若不是你说,还真以为是阿窕换了身装扮来这儿玩呢。” 兄妹俩的心更凉了。 见实在是瞒不住,与身后人对视后宋岱叹气,招了:“小侯爷见笑,这事可万万不能同第四人说。” “这是自然。” 将目光送到那张还抹了半层锅炉黑的小脸,师隽觉得新奇:“阿窕既然来都来了,不如来尝尝寻常人家难觅的极品。” 听到自己的名字,宋窕的心颤巍巍的,左右环顾,简直就差把做贼心虚刻在脑门上,压低声音说:“可以吗?” 头顶花灯熔金灿灿,男人招来一个目光依依的貌美女子,不知跟她说了什么,女子扭头又端来两只酒杯。 那酒杯做工精致,款式不似中原常见,颇具几分西域大漠的风情。 “别看这是盛酒的杯子,但里面是只有在绮霞楼才能品到的敛神花茶。” 酒杯送到手指跟前,宋窕垂眸去看。杯中茶水颜色偏向枫红,没有热气包裹,跟刚从藏冰室里取出来般。 对师隽她自然是信得过,见宋岱一饮而尽后赞不绝口,她干脆也拿起小抿一口。 果然,味道甘甜芬芳,好似还夹有充沛的果香气,没有她日常喝的茶水中那份苦涩。 尝到了甜头,干脆也尽数饮下。 可让她叫苦连天的赶着脚跟就来了。 排山倒海的痛楚瞬间袭来,宋窕的额前肉眼可见地冒出一层浅汗,她下意识拉住兄长的袖口,疼得半个字都说不出。 宋岱大惊:“这茶里面还有什么?” 师隽眼神示意,端茶来的女子倾囊而诉:“是晒干后的水果薄片与甘口红茶,还有少许化兰香。” 宋岱咬牙,也顾不上那么多,背起妹妹,向师隽急匆匆告别。 该死的,那化兰香与这丫头平日里喝的药中一味药材有相克之理! 第19章 胭脂唇 兄妹俩走的着急,并未注意到二楼扶手边的身影。 “小五的名声比你想的更重要!” 宋斯白面红耳赤的批评还历历在目,即使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他们,他也不敢现身,生怕再引出什么麻烦。 看着宋窕痛苦地伏在四哥背上,梁城越亦然心急如焚,但只怕他从这儿跳下去,小姑娘就不止身上会疼了。 偏头看向那头完事走出来的人,他冷眼出声:“你自己慢慢玩,我先走了。” 苏乃登有些气结:“我把你找来是让你教我琵琶乐谱的,不然我怎么跟白露姑娘有共同语言!” 梁城越歪头,故意说:“那是你的事,下次别把我喊来这里了。” 见他在隐忍,苏乃登叹了口气,直言:“御史台的人不会连你来花楼都要到朝上告状吧,真是不识风雅,他们自家的儿子还不是日夜左拥右抱。” 不想再继续掰扯,他丢下一句“下不为例”就溜了。 这样的地方,总给他勾出一些实在不美好的回忆,要不是看在苏乃登这个发小身上,他才懒得跑一趟。 苏乃登挑眉,目光凝住那个被某人捏出裂痕的扶手,斑驳刺目,在绘制了特殊纹理的柳木栏上格格不入。 啧啧,要赔钱了啊。 从绮霞楼出来后,怕在半路上与他们撞上,梁城越特地多绕了两圈曲路。 最终走入一家宾客络绎不绝的首饰铺子。 身穿朱紫色统一服装的店员走过来,笑得规矩:“请问需要什么?” 他扫了圈摆满三排的首饰,道:“耳饰。” 店员是个精明的,只一眼便瞧出男人这套价值不菲的蟒纹袍,不敢有所怠慢,选了一对“灵鸢映雪”介绍起来:“这是我们店昨天才新到的款式,选用上乘的纯银与水晶打造,图案也是我们店才有的,今天一上午就卖出了七八对……” 梁城越打断她:“不要跟别人同一款,得是独一无二的。” 滔滔不绝的店员被迫中断,讪讪放下那对:“那您要送的是什么样的姑娘,我好帮您再做推荐。” “很乖很漂亮,脾气也很古怪,但又很可爱,”男人认真地形容起来,最后又觉不够,添上了点睛之笔:“还总是哭。” 店员傻眼了。 飞速旋转的头脑不受控制地顿了一下,但到底是经验老到的人物,怎可能被轻易打倒。 她捋着对方给的词句,四顾店内,灵光一现:“您等我一下。” 她很快就回来了,掌心多了一对银面落红耳坠。小拇指左右的大小,形状偏向倒吊的芭蕉叶,在正中央点缀一颗胭脂色的珍石。 “您应该是送给妹妹的吧,我觉得这对‘扶光至’最是合适。” “……不是妹妹。”他再次出声,口吻平淡。 店员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干嘛嘴欠! 但自我控诉还没结束,便见男人拿起其中一只端详起来。不敢出声打断,怕又惹火上身。 “就这对吧,确实很合适。” 梁城越其实不是特别懂首饰,但就是觉得如果是她戴上,肯定很美。 而且,它的名字也取得好。 扶光与乐之。 店员很快将用以包装的锦盒拿过来,不忘殷勤地说:“客官可还需要别的,我们家可是焰京最好的首饰铺子……” 再次打断她:“若收礼物的人喜欢,那我便再来。” “得嘞,那便预祝客官搏得佳人芳心。” 准备好礼物,梁城越没着急送出去,而是先带着耳坠回了趟国公府。 但在距国公府还有二十几步路远的时候,就被从巷子里突然窜出来的人拦下。 “梁国公,陛下有请。” 来者虽身穿品蓝宫服,腰间佩了只刻有幼雀纹的腰牌。 他哂笑:“连国公府都不敢进,公公是怕被祖父听见把你们赶出去吗?” 来者低着头,讪笑一声:“您就别笑话我们了,还是跟着咱家先走吧,陛下可还等着您呢。” “就我一个?” “霍将军应该已经到了。” 梁城越挑眉,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挨训就行。 没来得及跟祖父说一声,他就被迫跟着公公上了梧桐大街,抬眼所即,便是那座恢宏的帝王龙堂。 其实自回京这两个多月以来,除了平日里的上朝,他就进过两次宫,一次是代表凯旋的大军向陛下上述战况,第二次就是被御史台参一本的时候。 那时陛下还开他的玩笑,说他是大晟开国以来第一个第一天上朝就被御史台告状的臣子。 金门上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得两个太监合力才能推开。 看清站在一边听骂的霍赫,梁城越开门见山:“参见陛下,臣来领罪。” 晟帝正在气头上,看见他来了,抄起龙案上的折子就扔过去:“你俩是真有胆子啊!让你们一个去给朕征兵一个去琅琊查私盐,结果你俩倒好,一声不吭就把身份换了!换也就换了,居然还让人家撞见个正着!” 将折子收好,梁城越厚着脸皮给自己开脱:“但结果是好的啊,征兵和私盐的事都有了结果,而且追回了好几千两银子,陛下,我们俩是立了功的。” “你俩也真好意思!” 深吸口气,晟帝剜了他一眼,指着另一张折子:“你知道御史台那边奏的你什么吗,说你在咸阳当街调戏民女,你怎么看?” 梁城越傻眼了,不可思议地看向霍赫,声音都有点发抖:“你玩这么花?” “我没有!”霍赫着急忙慌地解释:“那是个男扮女装的采花贼,我当时正在追捕他,谁知道那么巧让回老家的刘御史弟弟看见了,陛下你可不能听信传言啊!” 懒得去深究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个缘由,晟帝揉着眉心坐回龙椅,疲态轻显:“这事你们俩自己去跟御史台解释,反正现在在他们眼里,你们就是两个违抗圣命的鲁莽武夫。” 话到中间一顿,他抬头瞪过去,口气更为怒不可遏:“给你们三天,解决不了就都给朕滚去北疆从守城小卒干起!” 说罢,晟帝就让他们滚了。 从甘露殿出来,怕被揪着问责的霍赫跑的飞快,信誓旦旦地说会还梁城越一个清白名声。 而他自己,倒是踱着慢悠悠的步子,思考起了别的事。 他只担心这事可千万别传到广陵侯府中人的耳朵里,毕竟“当街调戏良家女子”这种事,在真相未明的情况下,总是不好听的。 而且就宋斯年的脾气,怕是会直接请月老断了他跟宋窕的姻缘线。 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哆嗦。 “哎呦!” 一声叫疼声拉回了他。 梁城越两步上前,帮跌倒的小太监整好了掉落在地的几个锦盒,再看过去,小太监已经重新站起来。 “多谢国公。”小太监抱回锦盒,笑起来憨态十足。 下巴指向锦盒,他问:“这是要送去给陛下的?” 小太监应是刚入宫的单纯孩子,笑着回:“不是的,这是太子殿下派宫匠特制的首饰头面,要我们归置到一处,明天天一亮就给广陵侯府送过去。” 目送小太监离开,男人站在原地静默少焉。 刚刚在帮忙拿起锦盒的时候,他不凑巧地看见了里面的物件。 恰巧也是一对耳坠。 下意识向他买的那对摸去,心境全然不同。 皇宫五里开外,宿云街。 广陵侯府。 棍子拍打在人躯上的声音此起彼伏,时不时响起男子忍疼的闷哼声。 让宋岱穿着上衣挨棍子,是广陵侯这个父亲最后的底线。 “你当真是胆大妄为,居然敢带你妹妹去青楼!”他负手,在小儿子首前走了几个来回,眼神示意打棍子的家丁再用力些。 “她可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若是让外人瞧见,你可想过后果!” “看来真是我一段时间没管教你们,一个个的都要翻天!” 说着,眼角余光看向跪在蒲团上偷偷揉膝盖的幺女,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干脆抢过家丁的棍子,亲自下手。 到底是名门武将,这一棍子下去顿时皮开肉绽,轻松抵过先前的十几棒。 “都要及冠的人了,却还是这般无所顾忌,若假以时日你真上了战场,哪位将军敢让你做先锋!” 他越说越气,要不是宋斯年及时上前说情,恐怕宋岱至少得交代半条命。 收起棍棒,袖口一甩,广陵侯压着余火就走了,直到最后也没转身看一眼小儿子的死活。 宋斯年松了口气,让贴身小厮去找治疗外伤的药膏,然后慢悠悠把弟弟从几条长凳临时做的伏案架上接下来。怕再引得他不快,也就没提这次的荒唐事。 派人将宋岱送回房间,他又走到正厅里,居高临下地看向宋窕,故意问:“这般的事,绝不能再有下次了。” “知道了。”小姑娘低着头,瓮声瓮气地回道。 “行了,你也先回去吧,抹点红花油,别明日起来腿上淤青一大片。” 从蒲团上利落站起,全然没有跪了一个时辰的架势,临走前还笑嘻嘻地跟大哥作别。 但刚扭头出院子,整个人就差点瘫在鹿耳身上。筋疲力尽,恨不得让小丫鬟把自己背回去。 回了木栀院,拿来红花油的绀青心疼地扫了眼自家姑娘的膝盖,白如凝脂的肌色早就又红又紫,肿得跟发面馒头一样。 “明天还是姑娘的生辰呢,侯爷也真舍得。”一边涂抹药液,她一边撅着小嘴说。 宋窕无奈地制止了后面的话:“人总要为做错的事付出代价,不可逾越不可妄行。” 窗外突然下起雨,声势不大,却绵密稠腻。 第20章 烧纸钱 许是前一天发生了太多事,宋窕一沾枕头就着了。 且一觉睡到了巳时。 醒来时看到天边的艳阳还吓了一大跳,问了鹿耳才知道,家里人迁就她今天生辰,特地安排鹿耳不需要喊,让她舒坦地睡到自然醒便好。 幸福来得太突然,宋窕突然想再钻回被窝里。 “好后悔,应该再多躺一个时辰的。” 鹿耳打趣道:“姑娘起都起来了,自然也是睡足了的,若再继续睡,眼窝怕是要肿起来了。” 本就是随口一说的玩笑话,宋窕自然不会真的赖在床上不起。 洗漱后踩着鞋履到梳妆镜前,任由鹿耳给自己盘发插钗。 虽是生辰日,但其实与平常也没什么不同。府中不仅没有张灯结彩大摆宴席,连个讨人喜欢的花都没开几朵。 好似有意跟她过不去一般。 蹉跎半日,旭落西山。 宋窕赶在出城的最后时间坐上马车,直奔城郊。 窝在马车中数着时辰,终于在四周都没了响动时才缓缓下地。巡视一圈,习以为常地走入这片仅有清晖照路的湖边林。 脚下的碎叶残枝被她踩得喀嚓作响,又偶有鸟雀扑扇翅膀的声音,诡谲又静谧。 “谁在那里!” 看见立在湖泊岸边的光亮,宋窕吓了一跳,下意识揪住袖口,一颗心被七八只手撕扯住,不敢放松。 紧接着响起的,是一道熟悉的声音:“乐之?” 那人渐渐走近,在月色灯笼的照耀下,终于看清了那张脸,竟是梁城越。 梁城越提着芙蓉色灯笼轻盈走来,一袭浅云色锦服,胸口处还绣有一面缠枝花。男人健步如飞,没几息功夫就达至眼前。 宋窕松了口气,又绞起手指:“国公怎会在此?” “来钓鱼赏月的。” “……” 蹩脚的说辞连鹿耳都听不下去了,她憋笑附在宋窕耳边:“姑娘,要不咱们换个地方?” 她摇头:“不必,每年都在这里,换了地方恐母亲会找不到我们。” 接过鹿耳臂弯里的竹篮,她宽慰小丫鬟不必担心,又小心翼翼地望向不知为何会现身于此的男人,承认还是有些不自在。 若照往年行事,鹿耳眼下应该留宋窕在湖边,自己则回马车边静待,但顾虑到这次与以往不同,警惕性地看了男人一眼。 宋窕生笑:“没事的,我与国公熟识,而且他跟大哥也是好友,放心。” 鹿耳这才乖乖回去。 见没了耽误事的人,梁城越也轻松不少,直接问:“正值夜半子时,乐之来此莫不是来寻游魂的?” 小姑娘嗔他一眼,不吭声地择了块地准备干正事。 见她不说话,梁城越也没有自讨没趣,反而兴冲冲地跟在她身后,见她从竹篮里拿出一沓纸钱,也没多问,自觉地帮她点上火。 对他这番举措感到意外,宋窕问:“国公好像挺熟练?” 没去猜这话是夸奖居多还是讽刺居多,梁城越如实说:“小时候我祖父总是睡到一半就喊我起来祭拜先人,都是让我找东西起火,习惯了。” 这童年,还挺别致。 小狐狸勾起唇角,接过小小一簇火苗,点燃几张黄嘏纸。 每年她都会赶在亥子交替的时辰来城郊烧纸钱,而在地府收她心意的人,便是母亲。 宋窕对母亲没有概念,因为在她出生第二天,甚至是半个时辰后她便因难产血崩而死。据父亲说,她走时面上还挂着笑。 这些年从几个哥哥口中也得知,母亲是很温柔和善的人,正是心中有善念,才会视皇后姨母为亲生胞妹,甚至不惜亲自教习。 也是因为怀着一份慈悲心肠,即使知道生她是鬼门关中的独木桥,还是毅然决然选择赐予她见见凡尘俗世的机会。 她经常会去母亲生前居住的院子,有时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也不做别的事,就盯着墙上的仕女图发呆,因为父亲说那副画是最像她的。 不知不觉,她埋着小脸,心里憋闷极了。 见火逐渐要被风吹熄,梁城越丢了几片枯叶子供它续燃,冷不丁问:“师隽他,是不是不会叫你的小字?” 话音未落,刚听见那个名字宋窕就抬起头。 好似有点慌:“你、你怎么这个表情?”跟被欺负了似的。 男人走近一步,俯首看她,目光炯炯,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师隽是管你叫你阿窕的对吧?” “是啊,怎么了。”宋窕歪头,没理解他的意思。 男人的声音软了下来:“可我喊你乐之,跟所有人的叫法都一样。” “嗯……所以国公的意思是?” “我也要叫你阿窕。”二十三的大人,活脱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宋窕有些无奈,可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抬起手轻轻拍了下男人的头。 因为是额前,软趴趴的头发手感很好,笑着回他:“刚刚不还说不想跟他人叫的一样,这不是又跟师隽哥哥一样了。” “不一样。” 梁城越脾气好地纵容了那番举止,若无其事地纠正:“我要让他明白,在你这里,他不是唯一,我也可以是特殊的那个。” 那双凤眸太过炙热,宋窕的心不自觉就漏了一拍。 心窝深处,好像有个想要冒头的家伙摩拳擦掌准备横冲直撞,仔细一看,发现是只小鹿。 这种感觉,好奇妙。 怕被瞧出端倪,她又飞快低下头,含糊不清地说:“那你也叫阿窕好了。” 终于,有人被捋顺毛了。 他随口诌了个理由,说小狐狸手法不对会烫伤自己,扬言要给她做示范,轻轻松松就揽过了烧纸钱一事。 宋窕乖巧地坐在一边看,好像还真发觉他跟自己的不同。歪头认真看,竟也入神了。 但她忘了一件事。 当一个人很认真地去做或者去想某件事时,会饿得很快。 听到这阵细微的动静,梁城越哑然:“饿了?” 羞红了脸的小狐狸颔首,不好意思说话。 放下其余的纸钱,男人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只小小的布包。 将四角两层布料解开,里面正规矩躺着两只干皮薄饼。 “不知道这东西你吃不吃得惯,”梁城越有些犹豫,毕竟这玩意别说味道,就长着一张难以下咽的脸:“这是芝麻饼,不过是北疆城域特有的风味。” 招人的狐狸眼泛着晶莹光泽,她起了好奇心:“你不是都回来两个月了吗,怎么还随身带着北疆的特产?” “这……有些难解释,简而言之就是陛下怕我过于思念北疆战士城民,专门送来给我解解馋的。” 在心里无助悲笑两声,他怎么好意思说这是陛下给他和霍赫的“赏赐”,是怪他俩捅下这次篓子而特地送来的警示牌。 不仅有两大推车的饼子,还有一道次日早朝就得上交食饼心得的圣旨。 而他这个时辰跑到城郊来,也是龙椅上那位的杰作,安排他这几天每夜都要到此巡查是否有异状。 耳边有夜风拂过,脸颊上的燥热消退大半,盯着那块白净的饼子,宋窕试探性地问:“我可以尝一点吗?” 男人点头,但怕山珍海味的千金小姐心理预期过高,就先一步说:“就是很普通的农家味,比不得侯府佳肴。” 葱白柔荑揪下一小块,也就两个指头的大小,捏在指腹间看了会儿,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 这是梁城越第一次看着她吃东西,动作幅度很小很规矩,即使是在咀嚼也不会发出声音。 明明就是一口粗粮饼,却被她发挥出了高门大户姑娘极致的优雅,赏心悦目极了。 但显然,这味道让宋窕很是难为情。 她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饼皮,又干又涩,回味还带了点酸苦,而且嚼起来也有些费劲,她甚至想吐出来。 但当着梁城越的面,她又不好意思吐,但这味道实在也难以下咽,于是只能皱起眉头表达不满。 被她的老实逗笑,梁城越道:“吃不惯就吐出来吧,我当初第一次吃这玩意可是一口都不想咽。” 听见他给自己台阶下,宋窕却突然叛逆起来。 飞快地又猛嚼来了两下,总算是把那一小块咽进肚子里了,她昂着脸:“怎么说也是御赐之物。” 将剩下的薄饼丢到一边,梁城越凉嗖嗖地说:“这东西,焰京的狗看见了都嫌当窝硌脚,更何况是陛下,他老人家自己应该都没吃过。” 想起他先前说的话,狐狸眼中浸上一层心疼:“你们在边关打仗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吃啊?” 故意吊着她的情绪,梁城越欲盖弥彰地说:“平时我们都会配点酱菜。” “不过你懂的,北疆天干风大,庄稼收成也不好,为了方便下口充饥,酱菜都是齁咸的。” 烧纸钱的小火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灭了,周遭万籁俱寂,连昼伏夜出的莺鸟都不见踪迹。 宋窕想象力突然丰富起来,已经脑补出了一幕幕北境风光,在那里将士们都是连饭都吃不饱的可怜姿状,好像还听到了他们互相安慰彼此的鼓励话。 她恍惚一瞬,愈加不知所措。 一直在观察小姑娘表情的男人嘴角上扬:“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之所以第一次上战场就拿了军功,其实是因为当时是元帅的振国公答应我们,说谁先赢下一场,就奖励后面半个月可以把主食从这玩意儿换成馒头。” 头次听他说有关战场上的事,全然没有紧张血腥的氛围,反而被他谈得笑料十足,宋窕盈盈笑出来。 两只小手搭在膝盖上,温驯地像只垂耳兔。 “你……与寻常武将好像大不相同。” 月色沉沉,清贵俊美的脸横生邪气:“是吗,那,哪里不同?” 被他看得不自在,宋窕用食指绕起头发:“很多啊,你比他们长得都好看,而且气质也不同,你看起来其实不像武将,更像个摇扇翩翩的文臣贵公子。” 这话他可太受用了。 但梁城越非要去抠字眼:“那你说,我与师隽,谁更好看?” 宋窕一愣,被问住了。 狐狸眼端详了那张脸顷刻,她歪头,似笑非笑:“想不到国公这么虚荣啊,还喜欢跟别人比相貌。” 他故意回:“阿窕,这可就五十步笑百步了吧。” 他唤她阿窕。 明明与师隽平日里称得一致,可入耳后怎么听都觉得不同。语气不一样,心情不一样,好像听来听去都是他唤得更顺她心意。 软趴趴的耳垂开始发热,她佯装不懂,故意低下头,嘟囔一声:“那还是你更好看。” 皎白的月光透过树叶间的空隙零散洒下。 有星星点点正好落到了宋窕的肩头,更衬得小姑娘肌色若雪,眼尾嫣红。 喉结滚动,梁城越沙哑着嗓子:“阿窕,其实我……” 像是预感到什么,宋窕都不敢听完,急忙说:“国公与我大哥交好,应也是同我大哥那般谨言慎行。” 她在警告他。 要慎言。 这是第二遭听见她拒绝,上次在马球场,他是看热闹的外人,听完全篇只觉她有趣得紧。 可这次,他身处漩涡中心。 心尖如同活生生刺穿,又被踩在脚下碾碎。 哽着口气,他转了话锋:“你大哥说,你并不想嫁给武将?” “是。”小姑娘点头。 “武将有那么不好吗,保家卫国驻守城邦的不都是武将吗,为何还要被另眼对待?” 宋窕苦笑:“我从未觉得武将不好,恰恰相反,我很尊敬武将,可若是为了将来夫妻和睦琴瑟和鸣,我不敢同武将喜结连理。” 诉这番话时,她没注意到自己相叠的拇指在微微发抖,像是被那胸口中颤巍巍的心脏附体般。 梁城越瞳色黯淡,一股疏离感顿时增生,夜色光线描出他挺拔流畅的侧颜,却是说不出的幽寂。 往日的神采飞扬变得麻木,还透着寒冽的神情,他沉着语调:“这样啊。” 第21章 心波起 那夜的缱绻,宛若一场梦。 梦散了,便了无痕迹。 悠然淡如水的日子过得舒心自在,而打破它的,是一桩震惊了整个广陵侯府的事。 师家上门提亲了。 宋斯年盯着摆了一院子的聘礼,被震得说不出话:“小侯爷走错门了吧?” 师隽笑眯眯地答道:“怎么会,威名赫赫的广陵侯府,焰京也找不到第二处。” 面色唰得沉下来,连呼吸都凝结几分,宋斯年为难地背起手:“小侯爷怕是白跑一趟,请回吧。” “白跑?”师隽挑眉:“我没听说阿窕许了人家。” 叫的还真亲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开始骂梁城越。 就是他非得说感情的事急不来得徐徐图之,这下倒好,人家都上门提亲了他那边倒是先偃旗息鼓,这不是混账吗! 揉了揉眉心,宋斯年继续说:“小五婚配一事至少得与父亲乃至外祖父商讨,就算小侯爷现在不把这些东西带走,晚上我也会派人亲自送回去。” 瞧出这明晃晃的逐客令,师隽也觉得稀罕。 好奇他是哪里做得不对,让宋斯年这边着急将他打发走。还是说,这位宋家长子其实自己心里就已经有了未来妹夫的人选? 想到此处,深邃如夜的眸子微眯,觉得甚为有趣。 想起刚进京时手下人送来的消息,说在官场上进退有度的宋家大郎有个与他私交甚好,但性格却大相径庭的密友。 那人便是驻守北疆七年,从未打过败仗的梁国公梁城越。 越发觉得好玩,师隽不紧不慢地说:“不如宋公子先将阿窕喊来,有些话我想当着她的面说。” 被他缠得头疼,宋斯年一边苦恼怎么应付他,一边还得分心去研究梁城越怎么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听见面前人还步步紧逼,面色黑得厉害。 几乎是话音刚落,正厅门口便又进来一个人。 “不必了,小五现在没工夫见你。” 看见双胞胎弟弟赶来,这给宋斯年感动得不像话。 面上维持住宋家大公子和礼部侍郎的矜持稳重,但那双狐狸眼却盛满了激动,仿佛在为二弟摇旗呐喊。 这还是师隽第一次见到宋书年。 小时候在琅琊见得最多的还是宋窕的大哥和四哥,因为他们也好几次到琅琊玩过,但这位二哥却仅仅是从他人的口中听过。 说他放着好好的科举路不走,一心扎入了生意圈中,年纪轻轻就运转着手底下几十家商铺,亦是才华横溢。 但商贾之术,纵然做的再好,也不算什么正经路子。 宋书年相当直白:“小侯爷来的不巧,今日侯府不便迎客,请先回吧。” “可否让我得知理由?” 冷厉地哼笑出来,明明对面站的是唤琅侯府独子,宋书年也毫不在乎:“亡母祭日刚过去两天,小五悲痛欲绝地哭了一夜,现在还没起来呢,不知这样的理由,能否将您赶走?” “赶走”二字被刻意咬重,简直就是存了心将师隽形容成一个不通人情的讨人嫌。神情中鄙夷偏多,还有显眼的疏离。 “另外,小五是有小字的,为了别引起他人误会,还请小侯爷自重。” 瞧出没有峰回路转的机会,师隽只能作罢,但还是留下一封亲手写的“请婚书”,好言求宋斯年能交给宋窕。 见这位祖宗的背影终于看不见,宋书年抢过那封信大大方方地给撕了。 宋斯年还猫哭耗子假装着急:“你怎么给撕了,人家说了是给小五的。” 宋书年偏头,无所顾忌:“你会给吗?” 老狐狸笑起来:“那倒也不会。” 侯府东北角,木栀院中。 徐徐清风吹乱了院中的盆中小花,随着风止,有两瓣不敢重负地落下来,尽数归入泥土的怀抱。 得知师隽上门下聘,宋窕瞳仁瑟缩一瞬:“大哥是怎么说的?” 大嫂贺氏也不隐瞒,利索地将兄弟二人驱走师隽的事抖干净,还不忘落下一句点评:“放心,你大哥可是个人精,就算事情传开也不必担心,最后惹一身骚的肯定还是那位师家小侯爷。” 这点宋窕自是深信不疑。 大哥虽然生得一张玉面温润模样,但其实如大嫂说的,心眼黑着呢。表面上不给人留下话茬把柄,但手段上可是一点不少。 要不然当初也不会那么轻松就将大嫂娶回家门。 不自觉勾起唇角,但忡忡忧心又攀上眉头,但尽量让面上瞧不出波澜:“师隽可有说为什么想娶我?” 贺氏摇摇头,说:“这就不知道了,你大哥也被吓了一跳,但想来他应该是为了稳固家族在京城的势力吧,毕竟师家才刚回京没多久,想要在极短时间内创建起自己的关系链,联姻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就只是这样吗? 宋窕抿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比起这件事,她觉得最奇怪的还是她自己。 明明之前还深觉师隽是自己最欣赏的类型,甚至向真人像下愿说想嫁这般郎君,可现在人家真上门提了亲,她不仅没有惊喜,反而胸口还而闷闷的,若有若无地散发出抗拒与反感。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都被篡改了。 漂亮的眉心蹙起,拧成一个川字:“大嫂,你能帮我个忙吗?” 贺氏诧异,难得看到宋窕这般如临大敌的样子,自然是点头应下。 “需要我做什么?” 攥着袖口,宋窕下定决心:“起初我总念叨着想嫁人,是我总怕一直待在家里有些人会把风言风语怪罪到广陵侯府的名字上,可现在仔细想来,的确是我太幼稚了,大哥说的对,侯门的荣辱名声,怎会归咎到一介女子头上。” “原先我给未来的夫君罗列了一堆条条框框,但说到底,那些只是过于理想化的梦中期许,这世上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就算有,我又哪里来的本事让人家看上我呢。” “如果可以,我想拜托大嫂再带我去一趟灵阑寺,有些话我想问问佛祖,让他老人家替我拿主意。” 少女的目光坚定又炽热,看得贺氏心头一热。 心想当年若不是那心门黑的小娘存心设计,她的妹妹也该到了说婚事的年纪了吧。 正因为心里头有刺,她待宋窕,一直都是如亲生妹妹一般,见她做出了决定终身的打算,自然也是真心为她高兴。 “好,明日我们便去。” “对了,”宋窕有些不好意思:“可以别告诉大哥吗?” 贺氏哼道:“女儿家的事干嘛要和臭男人解释,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咱们自己活得惬意最重要。” 宋窕乐了。 …… “弟弟,你觉得大哥平时待你如何?” 翻页的手指一顿,宋书年掀眼扫了那张与自己有六分相似的脸,轻哼一声,又低下头:“十岁跟我抢限量发售的志怪图册,十二岁把摔断小五首饰的脏水泼我身上,十五岁让我假装成你骗外祖父,你说呢?” 宋斯年面不改色:“既然哥哥对你这么好,现在你应该报恩了啊。” “……”这是何时得的脑疾。 见他不吱声,宋斯年继续说:“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你我兄弟俩必须同仇敌忾通力合作,绝对不能放任小五的婚事不管!” 屋内寂静,只响起一声细微的翻书声。 静默半晌,他才慢悠悠地说:“怎么,你也没看上师隽?” “这个‘也’就很灵性。”宋斯年乐了。 到底是出生只相差几分钟的双胞胎,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对方所念所想。 将镂雕书签夹好,那本怪闻轶事被放到一边,顺势抬起一条腿与另一只相压,宋书年开门见山:“你这么着急来找我,是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吧,具体说说。” “我觉得比起师隽,有人更适合小五。” “哦?”宋书年故意问:“不会是梁国公府的那位吧?” 宋斯年差点拍案叫绝:“不愧是我的亲弟弟,就是懂我。” “你以为我想懂啊。”白了兄长一眼,他冷哼道:“你让小五嫁个武将,不怕外祖父从琅琊杀过来取你首级?” “隔着一条硕大的东海,大不了咱们先把事情敲定下来,就算他老人家知道了也来不及了啊。” 宋书年有些震惊,不敢相信这般不靠谱的主意居然会是他这个循规蹈矩最重礼节的大哥想出来的。 还真是关心则乱,即使是老狐狸,都隐隐有些“挑进碗里就是菜”的意思了。 “但,还有一件事,很重要的事。” 男人眼神阴沉,手指不自觉缠到一起,低声道:“你自己心里应该也明白,像父亲这样忽于家庭的武将,才是常态,你又怎么敢保证他梁城越不同于常人?” 既然敢提出这个主意,宋斯年自然愿意为梁城越作保:“至少梁家的家教,不会允许他做出冷落妻子这等事迹。” “行吧,我信你。” 宋书年不再挣扎,作为兄长,他也只是希望小五能幸福,能嫁个心里头真正有她的郎君:“需要我怎么做?” 宋斯年笑得纯良无害:“先找上五六十个人,都带上家伙什,跟我上梁国公府揍他一顿。” 第22章 相思鸟 顶着晒人的炎日,宋斯年登了梁国公府的门。 本以为国公爷正因政务要事忙得不可开交,谁知道小厮将他引进来,先看到的就是某人拿着一把刀在切成两半的西瓜上撒气。 小臂长的短匕,在红彤彤的果瓤中来回穿。插,好好的清凉夏果,硬是被他折腾得不忍直视。 他身畔还有位躺在摇椅上,喋喋不休数落他浪费粮食的老前辈,这人正是老梁国公,也就是梁城越的祖父。 懒洋洋地掀起眼睫,梁城越半死不活地说:“你怎么来了?” 向老国公作揖行礼后,他才走近,轻描淡写道:“师隽向小五提亲了。” 平淡的眸子撅起一层巨浪,压抑着情绪,梁城越故作镇定:“她答应了?” “压根没让他俩见上面,我跟书年把他应付走了,但不确保会不会再来。” 放下短匕,将已经不能吃的西瓜塞到祖父怀里,扯出一张敷衍的小脸让他先进屋。 老国公的目光游走在二人身上,但还是只字不发,抱着半个西瓜就回去了。 找来软帕将流淌在掌中的液体擦拭干净,他很干脆地将那夜发生的事全都吐露了出来,包括他险些将感情在白月下曝光,以及小姑娘毅然决然拒绝了他。 说完后,静默顷刻。 梁城越苦笑一声:“真是没想到,我最后居然输在武将这个身份上。” “你没输,”宋斯年抬高了声音:“小五不喜欢武将未必是她的本意,只是因为外祖父的话让她先入为主了而已。” 见男人没有反应,宋斯年咬牙:“昨天小五知道师隽来提亲时,是很抗拒的,可见纵然师隽不是武将也不得她的心,你为什么不能再试一试呢?” 心窝一颤,梁城越下意识手指收力:“这么希望我做你妹夫?” “若真要选,我觉得你比师隽合适。” “而且我看得出来,你在小五心里是不一样的,在你之前,她从来不会去在意任何一个男子。” 宋斯年扬眉:“怎么样,要再赌一把吗?” 男人唇齿间溢出一声笑,琥珀色的眸又恢复流光奕奕:“好啊。” 看着他激动的神色,梁城越陡然转了话锋:“这样,我们可就彻底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将来你外祖父层层盘查,你这个大哥可跑不了。” 完了,上贼船了。 宋斯年在心中冷笑,自己果然还是天真了,居然会相信这家伙放弃了小五。 果真是真是被师隽气着了,都没看出来这么敷衍的演技。 他先前就是怕外祖父问下来自己不好收场,所以只是同意梁城越去接近小五而他明哲保身,可现在却被迫站在一起,必须给他推波助澜。 咬咬牙,想到小五的一辈子,他忍了。 将宋斯年送走后,不想回屋跟老人家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牵来一匹马,他直奔皇宫。 既然决定重振旗鼓,他总要给自己留一路后手,即使这招有些不道德。 几番通传,梁城越嬉皮笑脸地站在晟帝面前。 停下手中的狼毫笔,晟帝狐疑道:“白公公说你有喜事跟朕说?” “是啊,天大的喜事。”梁城越上前一步,直接跪下:“臣有了心仪的姑娘,想向陛下请一道赐婚的圣旨。” 狼毫笔没拿稳,晕染了手下墨画,低头一扫,又很快镇定:“哪家的姑娘?” “具体是谁目前还不能跟陛下说,但陛下答应过臣,若终身大事有望,可向您提个愿望。”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将笔收到一边,负手走下来:“也罢,你不愿意说就先藏着吧,赐婚的圣旨也不过小事一桩,不过你准备让朕如何下呢?” “臣这次来只是先向陛下埋个线,等臣下次再来的时候,您方可拟旨。” 忽得笑出来,晟帝算是明白了:“原来如此,是你这小子还没讨得人家姑娘欢心吧,怕被人家拒绝才来找朕要这道赐婚圣旨。” 梁城越拱手:“陛下明察秋毫,还真瞒不过您。” 懒得听他恭维自己,晟帝摆摆手让他起来,清清嗓子,道:“行了,这事朕答应你了,不过你也注意尺度,若人家姑娘真是特别不喜欢你,朕也不会做那助纣为虐之人,所以这圣旨到底能不能问世,还得看你自己。” “臣明白,谢过陛下。” 长舒一口气,梁城越眸底的笑意愈加鲜艳夺目。 梁城越走后,一直站在龙案一侧的白公公小步上前:“陛下不需要派人去查查吗?” 晟帝泯然一笑:“小辈的婚事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就好,朕乃天子,若事事都要研究个仔细,设立满朝文武作甚,更何况,这本就是他们自己的家事,怎么能插手。” 白公公自知多嘴,折首奉承。 宫外金光大照,海天云蒸。 胯/下马也知道热,步子踱得懒散雅致,没几下,就到了广陵侯府的大门。 门口接待他的是宋斯年的贴身小厮,也是个人精,笑嘻嘻地牵过骏马的缰绳,给他指了方向:“五姑娘正在我们公子院子里,在哄小侄子玩。” 没再门口多耽误,怕坏了宋斯年准备的棋路。 孤霞阁是距离正门最近的院子,没两步就到了,望见院子小门前栽的那棵梧桐,他情不自禁弯起嘴角。 这棵树,是很久以前被他扛到广陵侯府来的。 那时某人还满脸嫌弃,说不好看。 正追忆往昔呢,少女娇俏悦耳的笑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虽然只有几个字,但他知道,是宋窕。 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加快,在踏进院子那一刻,又顿时放慢。 眼前的景象让他有些恍惚,心跳不停加快,好似有什么人在耳畔催促他,让他快点过去跟她说几句话,几个字也是好的。 可能是习武之人的习惯,梁城越的步子轻呼吸也轻,导致宋窕都没有发现他。 小姑娘晃着手里的拨浪鼓逗小娃娃开心,看到他咯咯笑出来,很大方地往他已经长齐牙齿的嘴里喂了颗遇水即融的棉花软糖。 小侄子很聪明,虽然脾气大总爱哭,但已经可以很流畅地喊出“姑姑”了,尝到嘴巴里的甜味,他笑得更为灿烂。 但到底是小娃娃,玩了没一会儿就来了困意。 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也不出声了。 宋窕觉得无聊,干脆拾来一根短木枝,在坑洼洼的地上随意地画了点东西。 “这是,梅花吗?” 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宋窕吓一跳,险些惊呼出来。 惊慌失措的扭头,撞入那双五光十色的潋滟春潭中。 宋窕得承认,这人的皮相当真是生得极好,看一眼,便很难忘记。甚至是,不想忘记。 她干巴巴地喊出来:“国、国公怎会来此?” 梁城越淡然答道:“来寻你大哥说点事,他不在吗?” 前脚还握着的木枝被她丢开,小手蜷缩在袖子里,有些不自在,更多的还是紧张:“他好像与我大嫂出去买东西了。” 某人故作恍然大悟:“这样啊,那我改日再来好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宋窕唇瓣轻张:“要不国公先在府中等一下,说不定大哥很快就回来了。” 坏主意得逞的男人嘴角噙笑,与往日不同的心绪弥漫全身:“好啊,那阿窕陪我一同等吧。” 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梁城越单膝蹲下,端赏起地上的“大作”:“所以我猜对了吗,这是梅花吧?” 宋窕颔首:“对,是梅花。” “不过,你怎么能一眼认出来的?”毕竟她之前也画了,但鹿耳和绀青都猜得风马牛不相及。 “嗯……没有理由啊,就觉得一定是。” 指着那歪七扭八的花瓣,他直言:“而且仔细看看,也是画出了精髓的。” 觉得这人是在给自己的直觉找补,宋窕咕囔着小嘴,故意刁难他:“那不如国公说说,精髓在哪里?” 梁城越莞尔,对答如流:“就拿这花瓣来说好了,虽然有很多花都是以五瓣示人,但你画的五枚花瓣下显然还层层叠叠地藏了很多,还有这花蕊,数量不少,腰杆挺直,颇具傲骨。” 其实他后面具体说了宋窕没去听,在男人说话时,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就黏到了那张脸上。 从色彩浅淡的凤眸一路向下,掠过挺拔的鼻,凌薄的唇,以及舒朗的下颚线条,最终停在喉结处。 她知道自己的画技很差,也知道别人根本不会看得出她在画什么,可当真有这么一个人出现,第一眼就读透了她心中所想时,说了无波澜是不可能的。 看着看着,她便耳根泛红,形似画中花。 梁城越没察觉到小姑娘的不对劲,他重新站起身。 掏出一只精致小巧的盒子,在她眼前打开:“本来是要送给你的生辰礼物,延误了几日,阿窕勿怪。” 那对光彩照人的耳坠正安分守己地躺在盒中。 他比她高一头还多,居高临下,正好能看到小狐狸殷红的眼尾,勾人心魂。 盯着那对耳坠傻傻看着,宋窕突然就笑出来:“我还以为国公没准备礼物呢。” “小白眼狼。”将耳坠强硬地塞进她手里,梁城越佯怒:“又不是第一次给你送东西。” 知他在指什么,宋窕仰起脸:“可头面我早就给你送回去了啊,兔子也都没了。” 越帮她收拢手指握紧耳坠,他一字一句,分外珍重:“来日方长,这才哪儿到哪儿。” 男人的声音有些难以察觉的沙哑,仿佛是睡了很久。 初次听来还痒痒的,让她不自禁生出揉揉耳朵的念头,乃至还想再听几遍。 清晨从师隽那里得来的惊吓又跑出来提醒她,宋窕软着声音问:“国公明日有事吗?” “若是你找我,那就没事。” “那明日辰时,我可以在灵阑寺见到国公吗?” 怕他不懂自己意思,宋窕红着脸颊,鼓足气道:“就在那棵枫树底下。” 第23章 拜金佛 翌日起来时,天还是漆黑一片。 宋窕难得没有丁点儿想赖床的欲望,不到寅时就盯着窗外赏云层与星月交织,再到日月轮转,熹微绽放。 绀青送盥洗用具进来,本以为还要费点功夫将她喊起来,不曾想刚进门就瞧见自家姑娘坐在床边发呆。 “姑娘怎么起的这么早?” 宋窕有些神游,没答话,默默地走到脸盆前准备洗漱。 一旁的绀青去选衣服和用作搭配的首饰了,路过梳妆台,刚低头就看到摆在铜镜前的耳坠,她疑惑:“这是姑娘新买的吗,以前没见过啊?” 宋窕扫了眼,还是没吭声,只是在擦完脸后默默将耳坠放到了手边的小盒中。 但不知想到了什么,斟酌后还是又拿出来,就摆在手边。 直到一炷香后,它们出现到了宋窕的耳朵上。 银色琉璃边配上火红晶体,摇摇欲坠煞是好看。 为了配这对耳坠,宋窕专门挑了一身朱孔阳色云纹萝裙,唇上佐以浓郁的荷色,仿若凝露点缀,惹萤蝶留恋。 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终于扯动了嘴角。 又是一炷香过去,鹿耳从屋外进来:“姑娘,大夫人已经派人来了,说马车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知道了,我马上就好。” 灵阑寺目前早已经焰京香火最为鼎盛的庙宇,起初因求姻缘灵验吸引大批夫人千金们,而眼下更多的是求子嗣延绵求科举仕途。 宋窕下了马车,看着眼前乌泱泱的大批人马,开始犯愁。 这么多人,要是梁城越来了找不着她怎么办。 这么多貌美的小娘子,要是他觉得自己在这其中不仅不出彩还年纪大怎么办。 但宋窕属实是杞人忧天了。 年岁的事不好说,但独独拎出来那张脸,放眼望去,到真没有比她更出彩的。 贺氏也紧跟着从马车上下来,笑吟吟地说:“走吧,我们先去金殿拜拜佛祖。” 将一切波澜都埋在心里,宋窕打趣道:“嫂嫂应是想在佛祖面前再求个小外甥女吧。” 被说中,贺氏倒也不羞涩:“既已有一子,那自然能生个女儿凑个‘好’字是最佳的。” 广陵侯乃是世家大族,即使乘坐的马车已经选了家中较为低调的,可坐落在那十几辆更为不起眼的车队中,还是让人一眼便认出来。 手里的团扇随意晃悠,妇人瞥见马车上的芍药绣纹,又看向不远处的熟悉身形,当即便喊了:“前面的可是星霜姐姐?” 星霜是贺氏的闺名。 熟悉的字眼入耳,贺氏步伐一僵,皱着眉回头:“原来是茹月妹妹。” 宋窕跟着回头,便见一颦笑皆风情的妇人摇着柄青鸾踏雪团扇走来,笑起来眼睛跟月牙似的。 她小声问:“这是?” 贺氏低哼一声,满脸不爽:“你大哥曾经的烂桃花。” 啧啧,有趣而且是没听过的故事出现了。 宋窕目色一转,从起初的好奇换为打量,还有些玩味。 她一直知道大哥大嫂是青梅竹马年少情深,没想到像大哥当年那样心里被科举塞满的人,也能有这般姿色的桃花。 虽觉得好玩,但也悄然给宋窕拉响了警钟。 大哥大嫂的婚约是大嫂还未及笄就定下的,那时候的大哥空有侯府嫡子的外壳,毫无功名,可即使是那样都多的是上赶着送女儿的人家。 那现在不仅年纪正适宜,还有一身利禄荣贵的梁国公,又该是多少人眼中的香饽饽啊。 正盘算着呢,那妇人就已经走近了。 好像跟大嫂很熟,上来就又亲昵地又唤了声小名,笑不露齿:“我们也有大半年没见了吧,上个月我小儿子满月,特地给侯府递了请帖,怎么不见你来呢?” 贺氏笑得不多不少,正是焰京贵女在外交际的标配:“家中事务繁杂,我不也派人送了礼物吗。” 妇人又笑了:“怕是多年不来往,星霜姐姐都忘了我碰不得那香料里的富贵杉,一靠近就直打喷嚏呢。” 贺氏张大了嘴:“呀,是吗,你瞧瞧我,都忘了。妹妹可别怪我,主要是家中事忙,操持着侯府这么一大家子,我也是抽不开身,这才送错了礼物。” 隐隐想笑的宋窕怎会不知,想来那含有富贵杉的香料就是故意送过去的。 这夫妻俩还真是绝配,都是眼里容不了半粒沙子的。 妇人象征性地笑了两声,扭头就走了。 见她气不过的背影,贺氏心情大好。 听见大嫂已经准备带她先入金殿礼佛,宋窕下意识环顾一圈,心跳快了不少。 即使隔着几层人,她还是无可征兆地对上那双瞳仁。 伸出食指朝另一边的方向指了指,用口型无声说着:我去那边等你。 然后就见梁城越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其实隔了那么远,宋窕当然知道他是看不清自己口型的,但她就相信,那人可以很快找过来。 不敢耽搁时间,她跟着贺氏拜完佛像,又抽了愿签。都来不及仔细琢磨签背后的祝语,就揣着它去了后院。 品出她的迫切,贺氏无可奈何地弯动嘴角,眼神顺向另一处:“来就来了,躲起来算怎么回事?” 抓了抓后颈,宋斯年不太好意思地走出来。 从正殿出来,怕延误了时辰,宋窕几乎是一路小跑。 但临近拱门,瞧见男人修长的身姿,她又不自觉放慢了步调。 “别急,我会等你。” 梁城越含笑立在枫树前,一身玉白与身后的火红相得益彰,是不寻常的视觉美感。 步子平缓,她有些错愕:“往日这里是人最多的,现下怎只有我们?” 看了眼一旁低着头不说话的小师傅,梁城越也没隐瞒:“我跟住持打过招呼了,说今日对我很重要,可能会牵连一生,他愿意让我包下半日。” 牵连一生四个字像是被小锤子追着打,将它们悉数砸进宋窕的心里。 那种酥酥痒痒的感觉又跑出来,还有一头想要撒丫子的小鹿。 她徐徐走近,那对摇在耳垂下的物件分外妖娆。 果然很适合她。梁城越在心中轻慨。 回头望了眼这棵绝无仅有的参天枫红,眼底的温柔笑意泛滥成灾。 昨日从苏乃登口中得知这是棵求姻缘的仙树,他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 光是选来见她穿的衣服,就耗了一个时辰。 盯着树上不计其数的红绸木牌,梁城越慢悠悠地说道:“若我没记错,这棵树是求姻缘的吧。” 宋窕“啊”了,瞪大的眼睛演着惊讶:“是吗,我都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了! 苏裳跟她说过好几次的! 就是因为知道才让梁城越跟她在这里见面! 欣赏着小狐狸熟稔的假装,梁城越有些享受这一瞬,笑得纵容又无奈:“无妨,到佛寺许姻缘本就荒谬,但既然这么灵验,说明佛祖慈悲为怀,并没有那么死板,那应该许什么都是可以的。” 宋窕小脸发热,双手接过他递来的木牌,提笔前还特地偷瞄了他一眼。 男人似乎没发现,正专心致志地在木牌上落字,虽不知道他写了什么,却瞧得出那张脸上的表情是无比的虔诚。 写好心愿,宋窕想亲手将红绸与木牌挂上去,可身高有限,垫脚几次怎么都够不着,正郁闷呢,便看见梁城越抬手将枝头拉低不少。 男人看过来,目光灼灼:“这样可以吗?” 捏着木牌的小手开始慌张,她小鸡啄米连点头,然后将木牌稳稳系上去。 就在梁城越转身交还墨笔的功夫,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他心里一急,发现宋窕不知缘由跌坐在地上:“怎么了?” 小狐狸揉着脚踝,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我好像扭伤了,好疼。” 那汪清泉的堤坝好似又将湿漉漉,梁城越哪有功夫想别的。 “失礼了。”指腹搭在她脚踝上想要查看伤情,但刚一碰上,眼波流转,已然有数。 宋窕试探地问:“我疼得走不动路了,要不国公帮我把丫鬟喊进来吧?” “喊她们作甚,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梁城越向她递去眼神,口吻虽轻描淡写,但满是不容置疑的势在必得:“不如我来背阿窕吧。” 小姑娘慌了:“可于情于理,国公毕竟是外男……” “我与你哥哥私交甚好,他唯一的妹妹崴伤了脚走不动道,我不过是背你回马车里,这样的闲话若真传开了,才证明那些人心里有鬼吧。” 被他的歪理说服,宋窕也不再装矜持,慢慢伏到男人宽厚的脊背上。 她趴在男人脑后,小脸埋到颈窝附近,一呼一吸皆被那只耳朵察觉,像是细小的羽毛,不加收敛地勾撩他心中的那片湖泊。 梁城越怕走不动路不敢回头去看,只是问可有不适。 宋窕乖乖应答,任由他将自己背出后院,出现在鹿耳震惊的瞳孔中。 在近在咫尺的位置,二人的影子合二为一,被身后的光渐渐拉长,显得亲密又暧昧。 许是这行为导致她过于紧张,连宋窕自己都没察觉,她扶在男人肩上的小手,又紧了几分。 梁城越没骗他,这周遭一圈都被住持好心地划给他半日,外人过不来,只有两个清扫落叶不好意思抬眼的小和尚。 但越近大门,那些嘈杂的谈论便越清晰。 最终,宋窕还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 “到这儿就可以了,国公将我放下来吧。” 明白她的意思,梁城越也没坚持,将她稳稳放回地上。 下意识又扫了眼那只脚踝,他轻哂:“不疼了?” 这种被完全看透的感觉,不仅心跳得更猛烈,脸也热得不像话。 赌气似的,宋窕耷拉着狐狸耳朵不去看他。 下意识瞥了眼那两个准备过来的小丫鬟,梁城越道:“后面几日恐没有时间来见你了。陛下从咸阳等地征兵三万,要我将功赎罪去整队操练。” “其实操练应该从昨日就开始了,但我实在想你想的紧,还是没忍住。”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甚至已经是赤。裸。裸地将心思摊在明面上。 宋窕还是低着头,耳根都在冒热气。 梁城越还想再说点什么,可身后方赶过来的人不给他机会,不解风情地喊了一句:“扶光,磨蹭什么呢,不走吗?” 第24章 宫中会 瞪了眼故意来挑事的霍赫,眼神中恨不得生出几十只饕鬄,将他拆骨入腹。 被弄出了一身冷汗,霍赫悻悻作罢。 再回头,还算温存的气氛早已不在。 梁城越有些懊恼,但的确如霍赫说的,他要走了。 “早些回府,路上小心。” 他刚想转身,才发现袖口被小姑娘扯住了。这好像是她的习惯性动作。 耐着性子又看回来:“嗯?” “我没什么珍贵物件送给国公当做回礼,若不嫌弃,这个请收下吧。” 干燥柔软的掌中躺着一只木牌。 那是灵阑寺礼佛过后,住持都会让香客从箱中抽一次的运签。 她掌心的那枚,赫然刻着“大吉”二字。 愕然过后梁城越扬着好看的嘴角,没打算客气:“好,那我便收下了。” 木牌小小的,还没他半个手掌大,木头的材质用的也是最为普通的柳木,却被他视若珍宝,比九天明月、汪洋东珠还要珍贵。 明面上还要端着一份国公爷的沉稳,但心里的小人早就乐开花,美滋滋地收好,笑得跟大傻子似的。 这是阿窕第一次送给他东西,还是灵阑寺最难求得的“大吉签”。 他走后没多久,鹿耳就气不过地说着:“姑娘未免太大方了,那大吉签可是抽十次都未必能见着一次的,您好不容易抽到了更应该细细保存才是,怎么便宜了他人。” 宋窕不悦地扫她一眼,道:“人家送我东西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愤愤不平。” 鹿耳哑口无言。 其实起初,宋窕的确是没想送的。 但不知为何,听到他要走,而且可能好久都见不到,她就有些不是滋味。总想给出点什么东西让他拿着,好方便他日日都能想到自己。 但宋窕不敢将这份别有心机的念头告知他人,只想埋在不为人知的土壤里。 她期待有一天那颗小小的种子能发芽,最终长出漂亮的花。 回到金殿,没想到除了大嫂,还看见不知在蒲团上跪了多久,一直念念有词的大哥。 眨巴了眼睛,她问:“大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大嫂没好气地说:“偷摸跟着来的。” 宋窕汗颜,堂堂礼部侍郎告假不去上朝,原因竟然是要尾随妻子。 听到动静,宋斯年站起身。 先是忽悠妻子去住持那里抽签,然后小步挪到宋窕跟前,压低声音:“见到那家伙了?” 宋窕一愣:“大哥怎么知道?” “这不重要,”避过这个有可能会危害到自己的问题,他目的明确:“小五,你实话跟大哥说,你觉得梁国公怎么样?” 这问题是在探究,宋窕自然听得出来:“我觉得他是很好的人。” “只是这样?” 宋窕摇摇头,换个思路告诉大哥:“在大哥心里,大嫂也是很好的人吧,那我说的跟你想的,应是一个意思。” 都不需要再多思索,既是一家人,怎会不懂这生涩言语中的情愫。 宋斯年颔首,有些庆幸:“如此便好。” 突然想起什么,宋窕又问:“大哥你与梁国公,是认识很久了吗?” 卡到嘴边的话被咽了回去,男人眉眼染上层歉意:“有些故事得他让自己跟你说,若我提前告诉你岂不是没了意义。” 看着妹妹不解的神情,宋斯年头一次觉得瞒住点往昔过往会这么难:“但大哥可以向你保证,你们是真的很有缘分。” 欲再说些什么,那边的大嫂抽签回来了,摊开手掌,里面的木牌却是刻着“大凶”。 宋斯年急了,嘟囔着说自己今年还想升官呢,甚至还想再去抽一次,却被大嫂拦住。 不停安抚他说就是走个形式,求得越多越不真诚,佛祖给的签只会更差。 为了开导大哥,大嫂便岔开话问宋窕抽的签,但一听她说自己抽了个大吉,宋斯年更郁闷了:“签呢?” 她又眨了下眼睛,胡诌了个谁也不信的理由:“刚刚跑太急,可能掉哪里了。” 宋斯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梁城越,你给我等着。 回到侯府后,宋窕怕师隽再次上门,便干脆将自己锁在屋里。 为了不让外人起疑,对外就说去了趟灵阑寺,佛祖说她近日不宜出门,恐有大灾。 但宋窕闷在屋里不知道,其实梁城越来过一次。 但是因为大哥的“嫉妒心作祟”,硬生生连大门都没让进。 窗间过马,浮云朝露。 宋窕再出门时已经是月底,收到了皇后姨母的邀请,与家人一同进宫参加五公主的及笄礼。 五公主是皇后姨母的亲生女儿,也是太子的胞妹,从小就是被父母和兄姐宠着长大的,据说为了讨她欢心,这场及笄礼盛大非凡。 不过也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心想当年三公主及笄正好赶上太后丧期便未曾大办,现在看到自己的妹妹如此招摇自得,不知该作何想法。 不过宋窕对那些风言风语没兴趣,真正让她期待的,还是战败国那边进贡送来,会在及笄礼上献舞一曲的绝世舞姬。 去年年底两国鏖战数月,大晟的军队被围了十几天,是梁城越单枪匹马生擒了敌国皇子,这才给战场撕开一道口子,从而大胜归来。 嘶。 宋窕闷笑,怎么又想到他了。 瞅见她发呆,大嫂笑问:“这是惦记谁呢?” 一个激灵回神,宋窕狡辩道:“没谁,就是在想晚上的宴会会有什么菜色。” 三嫂王氏也在一旁憋笑,忍着不戳穿她。 马车晃晃悠悠抵达了宫墙外,他们来的不算早,侧门已经聚集了不少达官显贵。 能受邀参加这等宴席的,都不会是普通官宦人家,小门小户那位五公主可看不上,因此放眼望去,品阶最低的都是伯爵府中人。 而最高的…… “疼疼疼您别揪我耳朵!” 这一声求饶,几乎是吸引了宫门前所有的主君妇人,乃至小辈们。 看着好兄弟受难,霍赫可一点也不心疼,反而火上浇油:“振国公您可得好好教训他,哪有一个月就去了军营两趟的将军,这不合格啊!” “你有资格说他吗?” 男人慵懒的声调微扬,伴着黑靴踩在地上的脚步声,隐隐听出出盎然笑意:“不如振国公替霍家伯伯多教训教训,一手一个。” 霍赫与兰殊同时盯过来,仿佛在骂:你可别得意!下一个就是你! 因为关系好,几个人开起玩笑来并不在意别的,即使周遭是一群偶尔喜欢传闲话的世家大族。 好像是有感应似的,梁城越一个眼神就定到了宋窕的身上,但怕被别人察觉出对她不利的东西,还特别又转向宋斯年,虚伪地上前打招呼。 但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梁城越还是能精准地捕捉到她与上次在灵阑寺的不同。 好像瘦了,但面色却更红润透亮,看来日子相当舒服。 振国公先带两个混小子进宫去了,没了那尊气势威严的大佛,众人松了口气,一段段低声交谈再次响起。 宋斯年没好气地说:“振国公都进去了,梁国公不跟上吗?” “他老人家性子火爆,我又不急。”男人又慢条斯理地向广陵侯行了一礼,虽身有国公品阶,但对长辈的尊礼他可不敢耽误。 打完招呼,梁城越怕被人看出端倪,先一步走了。 只是在无人注意的一瞬间,一张小小的纸条被他塞到了宋斯年的手里。 不用脑子想都知道是给谁的。 也懒得去偷视里面的内容,找了个机会见缝插针将纸条给了小妹。 揭开纸条,宋窕故作无欲无求的清冷表情险些能绷住。 这家伙,居然还记住了她来癸水的日子! “我记得你这几日身子不便,宴会上的东西多为凉性,适量而用。” 她甚至能想象到男人用低沉动听的声音念出这句话的样子,也是因此,她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扑通扑通。 饱满的唇瓣不自觉嘟起,飞快地将纸条撕成十几份,果断塞进了绀青随身携带的小布袋里。 又恢复成了那个端庄大方的宋五姑娘,毫无改变。 殿内列席以爵位品阶为先,除却几个王爷,自是两大国公为先,再往后,便是广陵侯这般勋爵人家。 而同样是侯爵,广陵侯能坐在首位,还是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 入座后宋窕没忍住,假装不经意地向前面不远的方向看去,巧的是,那人竟然也在看她。 那目光太激烈炙热,她拼不过,默默收回目光,假意看别的地方。 比起其他拖家带口的皇城贵胄,两大国公爷是一个比一个“孤家寡人”。振国公身侧只有一个老来得子的兰殊,而梁国公府只来了梁城越一个。 普通人不知,内院里的妇人还不明白吗。 若家中姑娘更嫁入这样的世家,震天的富贵是其次,重要的是家宅安宁啊。没有婶婆,没有妾室小娘,只要入府,那就是当家主母。 也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抱着这样的念头,兰殊和梁城越从坐下开始,就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 一直应付来客套几句的人,要不是父亲拦着,兰殊恨不得先跑路。 反观梁城越,极为游刃有余。 若不是被宋斯年抓到他老是偷瞄过来,还真以为这小子心中无人准备广撒网呢。 “陛下、皇后驾到!” 众人纷纷站起身行礼,高呼万岁千岁。 跟在父母身边来的,正是今天的小寿星,五公主。 晟帝语气温和:“请诸位入宫不过是图一热闹,都坐吧。” 因日子特殊,晟帝特地免了繁琐的虚礼,轻举酒杯,劝诸君随意。 丝竹靡靡,箫鼓齐鸣。 那位北国送来的舞姬登场了。 第25章 黑衣人 那舞姬着一身黛紫色异域裙装,露出不堪一握的腰腹。 细长的银链环绕在身,随着她轻盈的脚步叮当作响。用最简单的方式,便引来在场所有人的瞩目。 云吐兰息,舞步飞旋,不知撩动多少世家小公子的心弦。 尤其是…… 盯着她妩人的腰身瞧了会儿,宋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脯,饶是同为女儿身的她看了都有些不好意思。 又不禁感慨道:冰肌如玉、媚骨天成,这敌国的姑娘都是吃什么长大的啊。 连她这么个未出阁的小姑娘都注意到的物件,那些心思本就花俏的郎君们怎会瞧不见。 隔壁桌传开两声不堪入耳的讨论,宋窕下意识朝相反的方向看去,小心脏七上八下难受极了。 可当望见男人同身畔的振国公不知在说什么,眼睛压根就没分给那舞姬时,她长舒一口气。 一舞毕,掌声雷动。 宋窕麻木地跟着鼓掌,小脸却是皱巴巴的。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请安声:“宋五姑娘安好。” 她循声而望,认出这人是五公主的贴身宫女。 “殿下对姑娘神往已久,想见姑娘一面,不知可方便?”小宫女姿态放得很低,说起来话来也是中听得很。 不想继续坐在这里看美姬献舞,她起身,跟着小宫女一道去了趟只跟御前隔了一桌的五公主那儿。 因为自知不是主角,她只穿了件色彩淡雅的碧青袖衫裙,但容貌迭丽,举止文雅,走起路来尽是大家闺秀的款儿。 皇后其实一直在打量她那边,但碍于人前不好唤来吃酒,现下看她坐近,也有些心痒痒。 她附耳道:“陛下,太子如今都二十有三了,可还未娶亲呢。” 晟帝没好气地说:“朕将穗儿的及笄礼办得如此声势浩大还不是为了他,想着能让他能借此机会与诸家贵女相见一番,结果他倒好,临到日子突发高热不能出门,真是枉费心思。” 皇后赔笑,若有所指道:“太子在你我身边长大,他的心思陛下还不知吗?” 又哼一声,晟帝不客气地贬道:“他的心思七扭八歪的朕上哪里猜,别将来梁城越都抱上儿子他还是孤苦一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身体有什么问题呢!” 被丈夫的比喻逗笑,皇后抿嘴,干脆挑明了:“乐之今年也有十七,是到了年纪的。” “你想让太子娶乐之?”晟帝眉心深皱几分,直接了当地否了:“不成。” “为何不行?陛下不也很喜欢乐之那孩子吗,莫非还看不上广陵侯府?” 晟帝摆手:“朕广陵侯府本就树大招风,若再出个太子妃,皇后是嫌有关他们家的折子还少吗?” “可您是看得出来的,朝儿是喜欢乐之的。” “那就让他自己去争,靠当爹的下旨算怎么回事。”灌下一口烈酒,他揉着眉心:“再说了,你难道没看出来宋家姑娘对太子,压根就不是男女之情?” 皇后叹了口气,干脆也不多言了。 可虽然嘴上不说,她还是打心眼里想让宋窕给自己做儿媳妇。 但她更怕继续追下去会适得其反,到时候陛下之会因此厌恶乐之。 她没注意到,自从他们就这小姑娘交谈开始,桌案下就有一道目光紧紧缠住他们话中的主人公。 梁城越晃着杯中的酒:“非得是我吗?” 振国公直接上手掰他的脸,强制性地让他去看还在边上争葡萄的那俩货:“我不傻,你们三个该选谁我还是心里有数的。” 他笑出声:“那我办成了帅印能给我吗?” “想得倒美,”要不是碍于场合,振国公感觉自己能弹他好几个脑崩:“老夫征战沙场近三十年才得来这么一个元帅,这才做了十几个年头,你想拿走?” 这话听得梁城越就不乐意了,故意说:“我觉得我不需要熬三十年。” 白这小混蛋一眼,振国公还是忍住了爆粗口。 不再跟老前辈掰扯,梁城越起身,随口道:“不喜欢这种场合,出去透透气。” 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振国公在心里翻白眼,这么不喜欢还来作甚。 另一边,宋窕战战兢兢地坐到五公主身边。 虽多次进宫,但上次见这位小主还是一年前,而且那时还因为一只玉佩闹得不欢而散,现在突然被喊来,说不紧张是假的。 但不曾想,小公主上来就是一句“姐姐皮肤真嫩,平时用什么擦脸啊”,给宋窕听懵了。 见小公主眼神闪烁,宋窕全盘托出。 听完这一套,小公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擦个脸还有这么多讲究啊,难怪姐姐生得娇美无双。” 啊,小公主会夸人了,好开心。 宋窕真没想到,才一年的时间,就能让当初那个比自己还娇蛮无礼的小公主蜕变得如此懂事识礼,可真是一大惊喜了。 其实她不知道,一年前那件事发生后,太子便找了个由头将小公主送到了城郊的道观里,勒令她住满一月。 一个月后,小公主脱胎换骨。 乌溜溜的眼睛转了两圈,小公主私心作祟:“宴会结束后姐姐能到我宫中多留一会儿吗?我还有好多事想问姐姐。” 宋窕在一声声姐姐中逐渐迷失自我,满口答应。 宴会结束时,宋窕还没来得及跟家里人说一声就,就被小公主拉走了,后者信誓旦旦地保证会跟她哥哥们讲一声。 但没想到,将这个消息告知广陵侯的人,是晟帝本人。 “小女顽劣,侯爷不会觉得烦恼吧?”老狐狸笑眯眯地说着,微眯的目光中释放出一抹狠厉。 广陵侯作揖:“得公主垂怜,是乐之的福分。” “那便好,”晟帝大手一挥:“既然如此不如你们一家现在宫内住下好了,我派人给你们收拾房间。” 话赶话到了这里,已经拒绝不了了。 广陵侯自觉叩首:“臣谢过陛下。” 赴宴的显贵们已经悉数离开了,宫偌大的宫廷也逐渐寂寥。 夜色更浓,千般沉寂。 翡玉宫。 好不容易将闹腾的小公主哄睡着,宋窕浑浑噩噩地坐在床边,收拾那些被翻乱的衣物。 本以为小公主只是想向自己取经变美的方法,没想到这位不嫌累,马不停蹄地在她跟前换了十几套裙衫。 现下她倒是发困躺下了,却把宋窕折腾坏了。 看着眼前的烂摊子,她只能慢悠悠拾起来叠好,再规整到衣橱里。 就在这时,宫外突然躁动起来。 几人,不,应该要更多,数不清的脚步声与嘈杂声交织重叠,好像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因这阵慌乱,小公主也醒了。 不等喉间出声,她就吓得僵在床上。 宋窕竟被突然进来的黑衣刺客用刀挟持了! “小公主,别出声,不然我不保证你们的性命。” 刺客的声音传来,小公主哆哆嗦嗦地窝在床上,一点动静也不敢出。 满意地点头,他垂眸去看被控制住的少女。 又有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越过,还传来太监的声音:“殿下,刚刚可发现异常?” 用仅露出来的眼睛瞪向小公主,要她给自己脱困,不曾想这目光很凶狠竟然给小公主直接吓晕了。 真是不中用。 刺客在心中骂着,手上的刀微抖,也给宋窕吓得不轻。 她下意识回道:“殿下睡着了,公公可还有事?我可代为转达。” 刀刃闪着银光,近在咫尺的寒气使宋窕冷汗漫湿了后背,连声音都在发抖。 黑衣人饶有兴趣地看她即兴发挥,眸中闪过一抹笑意。 巡夜的太监被她打发走,二人皆松了口气。 很干脆地将刀收起来,黑衣人不见外地拉来一把椅子坐上去,看都没看宋窕一眼。 葱白的柔荑几乎要攀上那扇梨花镌刻木门,回头探了眼,确定是她可以一步冲出去的距离。 小姑娘怯着声音问:“你不怕我现在逃走?” 解外衣的手顿了一瞬,他嘲道:“要么你乖乖听话,这样你们都能活,要么你就去喊人来,不过就算来了也是给五公主殿下收尸。” 粉拳紧握,指尖发白。 宋窕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黑衣人突然脱下外衣,血淋淋的手臂暴。露在视线内,她甚至忘了尖叫。 偏白的肤色被一支折断的箭矢插入,血从大臂顺延而下,湿透了一侧的衣袖。 黑衣人略有为难地“啧”了声,又抬头:“有金疮药吗?” 脚步像是被暴雪冰冻起来,宋窕结结巴巴地指了个方向。 从柜子中找出金疮药,黑衣人沉沉一笑:“宋五姑娘若是方便,帮我上药如何?” 他得承认,就是突然腾升了恶趣味,有点好奇要是这事被那位知道该是如何表情。 想想都刺激。 本欲拒绝,但男人就跟提醒似的,无声地摸了摸那把手边的短刀,仿佛直说是在用她们二人的命威胁她。 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胆,宋窕拖着小步子走过去。 扒开塞住金疮药的红布,小心翼翼地倾洒在残箭拔出后的伤口上,血腥味几乎包裹住她的嗅觉,好看的眉头紧紧皱着。 不想再折磨那双穿针刺绣的手,他找了个理由让宋窕背身去帮自己拿纱布。 怕一言不合他就又拿刀,宋窕只得去拿。 但几乎是一瞬间,黑衣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得罪了。” 宋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突然后颈吃痛,昏了过去。 待她悠悠转醒时,眼前皆是熟悉的人。 如临大赦,宋窕一把抱住满脸担忧的大嫂,瞳仁中蕴着水汽,却努力憋住不让它们掉下来,看起来甚是可怜。 “没事了没事了。”大嫂抚着少女的后背,心疼地安慰她:“那刺客已经走了,别怕。” 小脸埋在嫂嫂的颈窝内,她耳边喧闹,一会儿是小公主被吓到几近失声的哭腔,一会儿是晟帝答应会给宋家一个交代。 高悬的心直至此刻也不敢放下,直到门口又传来风尘仆仆的脚步声。 下意识抬头望过去,果然是梁城越。 第26章 酩酊醉 闻着安神香, 宋窕又睡了一觉。 睁开红彤彤的眼睛,发现坐在床边的人竟然是二哥。 听有气无力地喊了声二哥,宋书年点点头, 抬高下巴指向门口。 跟着看过去,便瞧见那道修长俊郎的身子倚在门框边,一言不发时更是周身冷冽。 男人英俊挺拔, 矜贵从容。 听见响动, 他的面色顿时从九尺寒潭到春风化雪, 刚想进来, 却又默默停住,略带尴尬地问:“我能进吗?” 想起大哥交代的话,宋书年颔首让他进来, 然后自觉地到走到外面守住门口。 关门前不忘提醒:“国公别忘了, 你只是陛下派来了解案情的,切勿逾越。” 梁城越勾唇相答。 随着木门合上的声音结束,屋内的气氛也是瞬间到了顶点。 “陛下竟让国公来处理此事?”宋窕笑得招人疼。 清晰地看到小姑娘眼底一闪而过的惊喜,梁城越也心情大好, 嘴角扬起抹弧度,面容更增惊艳。 他垂眸:“他老人家怕歹人是个武功高强的, 才让我来蹚浑水。” “也是, 若武功造诣极高, 便只能是你了。”见是他来, 宋窕的确是欣喜的。 梁城越上前几步靠近心尖人, 柔声问她关于那歹人还记得多少。 其实他不太想再刺激她, 所以最开始陛下给他派差事的时候直接就否了, 但转念一想, 这本身也是个跟她独处的好机会, 就还是揽了下来。 而且从私心上来说,他不想别的男人有机会跟她靠这么近。 听不到他心中孩子气的占有欲,宋窕答道:“个头比你矮些,身形应是差不多的。” “大概矮多少?” 他突然一问,宋窕没概念,眼角余光瞥见床榻,她招呼梁城越坐过来,心眼直得完全不避讳。 不知所以然的男人乖乖听话,与她并肩坐在软榻上。 然后看着她抬高小臂,在自己额前比划:“大概就是到这里吧,当时我们两个就这样坐着,我能感觉到,差不多的。” 被这番懵懂的聪明劲儿逗笑,梁城越继续问:“那其他特征呢?” 那歹人穿着一身黑就露了双眼睛,连额头都是包起来的,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宋窕也只能尽力去回忆。 猛然想到有一处,她就说了:“他好像有耳洞。” “耳洞?”目光偏到小姑娘软乎乎的耳垂上,开始估量那人的耳朵形状。 宋窕见他盯着自己的耳洞,急忙道:“他只有一个,还是我帮他上药时看到的,在左边。” 男人眉宇变得皱巴巴,脸色也不大好:“没看错吧?” “没有,我很少见到有耳洞的男人,所以当时就多看了几眼。” 没再听到他说话,宋窕掀起眼睫看过去。 男人的下颚线轮廓优越立体,面上五官干净清隽,抿着薄唇,好似在思考什么事情。 率先打破寂静,他没从床榻上站起,反倒是更过分地靠近两指:“行了,陛下想知道的我问完了,现在来问点我自己想知道的吧。” 攥着被褥的素手又在偷偷使劲,宋窕有些慌:“国公想知道什么?” 凝着那双哭得还没消肿的眼睛,梁城越的心疼恨不得溢出来:“怕吗?” 宋窕语气央央,罕见地带了怯懦:“挺怕的,怕疼,怕死,怕无辜地死了,连个说理的人都没有。” “再也不会了。”梁城越脱口而出:“以后我会保护好你。” 脸上又开始冒热气,宋窕垂着头,下意识“唔”出声,像是在应答这句话似的。 被撩拨得心痒痒,他揉了把宋窕散乱的发顶,由衷而道:“小狐狸还真是爱脸红呢。” 不想被他看扁,宋窕拿开那只手,目光如炬:“那歹人左臂中箭了,国公知道是谁射的吗?” “我射的。” 他自责地叹口气:“本来对准的他的心脏,没想到那人轻功不错竟然躲开了,还连累了你。” 但刚说完,梁城越就后悔了。 他知道焰京对自己的传言大多都是武功盖世,可这次竟然让一个小贼在手底下跑了,传出去简直令人生嗤。 怕因那射歪的一箭坏了自己在宋窕心中的形象,如履薄冰地问道:“阿窕,我是不是成了一个不合格的武将啊?” 她板板正正地叫声了他的大名,小脸很正经。 仿佛面前看的是个趁长辈不在就撕书的调皮鬼:“你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的话吗?” 男人谨慎地回道:“你说你不想同武将喜结连理。” 宋窕恨不得回到一个月前捂住自己的嘴,抛去脑中的不快,她纠正,直说不是这个。 那夜给他带来的心理阴影太大了,整整两天两夜都难受得没合上过眼。 梁城越不想回忆,只能假装忘了。 好在宋窕没非逼着让他非得说出来:“我欣赏武将,是因为他们保家卫国,可不代表我视他们为神明不能犯错,更何况,这又不是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向来很会抓重点的梁城越打断了这番煽情:“所以,阿窕是改变主意了对吧,觉得武将也是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对吧?” 这人怎么这么胡搅蛮缠! 宋窕有些愠怒,干脆不理他了。 见她生恼,梁城越又发挥性格优势,几句话就将人哄好,乐在其中。 因为别着脸闭着眼,突然感受到掌心一热,多出来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物件。睁眼一看,认出那是之前给他的“大吉签牌”。 误以为是被嫌弃了,宋窕哪里顾得上生气,急切地问:“你不要了?” “当然不是,”拇指擦过那两个字,语如潺流:“我只是觉得,阿窕现在比我更需要它,毕竟我也很怕。” “怕什么?”小狐狸变得温良又懵懂。 “怕我拿走了你的好运气。”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是一坛刚开盖的百年老酿,宋窕不自觉就想到她第一次喝醉的时候。 也是这般心迷意乱,也是这般心不由己。 不,这次不同。 她是心甘情愿入迷魂阵的。 她啜糯,面颊泛红,如浸了酒色的桃花:“好,那我先替你保管。” 男人眉宇盈笑:“阿窕可真乖。” 瞳仁折射出烛火光亮,像是埋在水底数百年的黑石,清澈动人。 因为离得近,甚至能看到那对眸中倒映着的面容,虽有些模糊看不真切,可宋窕知道那是自己。 想到这里,便就又笑了。 哄着让她再休息会儿,帮她掖好被角,梁城越唇角的弧度就没放下来过。 出宫后,他牵来匹飓风驹,长腿跨上去,直奔昌宁侯府。 云层如算盘珠般被片片分开又紧紧相依,从马上望去,天色从藏青转化为缀有零星的丁香色。 天要亮了。 昌宁侯府的人对这位年轻的梁国公也很是相熟,倒不是因为他那些威风名声,不过是因他是当年和自家少爷一起离家出走去投军的“可怜鬼”。 京城众人常常拿他们两个当笑话讲给儿孙听。 说两个出身高门的独子放着平坦的大道不走,非要去研究那蜿蜒凶险。趁着月黑风高,勾肩搭背就跑到西郊大营跟着上了战场。 当时老国公和昌宁侯还气得不轻,甚至被不少人明里暗里笑话了大半年。 直到几年后,当初偷偷跟在火头军营房的走卒兵摇身一变,成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军功赫赫一时间风头无两。 甚至即使他们远在北疆,晟帝还以示嘉奖封了苏母一个诰命。 不过也有传言说他们之所以能升官升的这么快,完全就是因为振国公有意指导。 说白了,京城多的是儿郎羡慕他们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却又没有那份舍富贵奔沙场的魄力。 “你家公子呢?让他出来。”他冷着脸,衣袂飞舞。 小厮迫于威压不敢抬头:“公子他昨夜吃醉了酒,还没醒。” 讥讽地翻了个白眼,这是知道他会来兴师问罪就先躲起来了啊。 但可惜,他现在正怒火中烧,某人躲不过。 来过好几次,梁城越闭着眼都知道苏乃登的院子怎么走。 果然,一脚踹开门,原本应该躺在榻上宿醉的小侯爷已经给来者倒上了酒。 “查的还挺快。”这话一出,无疑是不打自招了。 苏乃登也是聪明人,更何况还是出生入这么多年的好兄弟,知道梁城越既然能这么快找上他自然是都将案情梳理明白了,要不然也不至于气成这样。 压住情绪,他酌了口烈酒:“你进宫偷什么去了?” 苏乃登不假思索地指了指桌案上的玉如意。 之前从他小抽屉的画中见过,梁城越识得那是苏家伯母的遗物。 无奈地摊手,苏乃登:“我也是逼不得已,要不然我总不能跑到甘露殿上,跟陛下说我其实是你失散多年的外甥吧?” 在心里斥他这趟未免太高调,梁城越气极反笑:“也是幸亏躲得及时,不然你这条命可就交代在宫里了。” 嘻嘻笑出来,他没脸没皮地说:“我也没想到你来的那么快,幸亏我命硬,要不然你可就失去我这个最好的兄弟了。”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没好气地甩他一眼:“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苏乃登满不在乎地瞅过来:“看你咯,毕竟这事现在归你管。” 唇瓣微微有些泛白,他突然想到了更重要的事。 瓷杯放回桌案,披着和善假羊皮的狠戾笑容浮现出来,看得苏乃登打了个冷颤。 他感觉自己可能要凉。 不对,是绝对会凉。 “你居然敢让阿窕给你上药,多大的脸啊?” 第27章 天子怒 苏乃登讪笑:“我当时不是受伤了吗, 一只手不方便……” 冷厉的眼神带着鄙夷肃杀,他甚至怀疑要不是跟这家伙出生入死许多年,他绝对会把那只上药的胳膊砍下来当球踢。 怕他那把火越烧越旺, 苏乃登直接带着他去了昌宁侯府的库房。 大方地指着琳琅满目的珍石玉玩,拍着胸脯让梁城越随便挑,当做自己的赔礼。 但这些世俗之物, 梁国公府又不缺。 双手环抱, 他掀起眼睫:“去亲自给她道歉, 不然陛下那关你也过不去。” 喉结滚动吞咽一口, 苏乃登是真的很后悔。 唉,谁让这家伙现在攥着他小命呢,要是他真不帮忙, 这次的事恐怕也要将整个昌宁侯府拖下水。 想清这些, 哪里还管侯府男儿的面子,笑得别提多谄媚,随梁城越定下上门道歉的时间。 昌宁侯府是朝中唯一一族文官侯爵,出了苏乃登这个军营霸王属实是没想到的。 但更没想到的, 还得是这龟孙子居然跑到太后生前所居寝宫偷东西。 被他的请罪气得险些说不出话,晟帝呼吸都快喘不匀了:“有浑泥在前, 朕本以为你跟兰殊是老实本分的孩子, 结果还真是一篮子里的鱼虾!” 这言中的“浑泥”, 指的自然是梁城越与霍赫。 不以为然地揉揉鼻子, 梁城越还得继续装规矩。 瞥向伏在大殿上的苏乃登, 他在心里叹口气, 还是决定出面:“陛下赎罪, 他也是鬼迷心窍, 您看在昌宁侯的面上饶他一命吧。” 恶狠狠地瞪过去, 险些没撑住一国之君的威严庄重。 猛拍龙桌,震天响吓坏了宫殿门口等着侍候的宫女太监,有个宫女胆子小,还直接叫出声来。 站她左手边的太监掐了纤柔的小臂一把,在用无声的方式提醒并教训。 小宫女泪眼婆娑,但的确不再发出动静了。 没工夫搭理他们,晟帝饮了口盏中龙井,靠浓郁的茶香压下那股火,一杯见底,总算是冷静下来。他自己都觉得神奇,自从这四个玩意儿回来,他生气的次数可是越来越多了。 清了清嗓子,他一字一句道:“这事也好解决,你们去弄一个替死鬼,不然朕怎么平息广陵侯那边。” “还有……” 晟帝睨向战战兢兢的苏乃登:“朕之前说的事,你可考虑清楚了?” 最麻烦的问题来了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着。 苏乃登硬着头皮答道:“臣一凡夫俗子,怕是配不上五公主的千娇玉体。” 这是他的本意,也正好给了预料到此番的晟帝一个机会。 那双浑浊的鹰眼闪着精光,下好套:“那就麻溜地收拾行李,去青川给朕再征两万的兵来。” 既已经被推上高台,要么跳下去寻一线生机,要么将整个昌宁侯府双手供上,苏乃登不傻,知道该怎么选。 他重重磕下响头,口吻平淡,像是已经没了朝气的碎云:“臣领命。” 从甘露殿走出来,一夜没睡的梁城越揉揉眉心。 头顶霞光大开,与云彩相映,宛如一条误入天河的霓虹游鱼。 苏乃登打了个哈欠跟出来:“我要怎么去道歉,会暴。露的吧?” “你先回国公府,剩下的我来办。” …… 对于外面所发生的事情,还居在皇后寝宫偏殿的宋窕是一概不知的。 醒来后又跟皇后姨母唠了些家常话,她便准备走了。 临走前姨母又说西域进贡了些上乘的珠宝首饰,唤她来挑挑。 宋窕心里有数。 从皇后寝宫出来,由小宫女引路到宫门,却意外碰上了陪静安王妃一同的商容。 见着人宋窕才发觉,自己竟有一段时间没听到她作妖的消息了,好像是说商家远在琅琊的亲戚犯了事,陛下一怒之下把罪也怪到了商家头上。 想起那事是谁做的,宋窕心情愉悦不少。 她本着相安无事便是福的念头打了个招呼,本想就这么结束,但那边两位倒是不准备放她走。 静安王妃笑眯眯地说:“听闻妹妹在宫中住了一夜?” 旁边还有个一唱一和的:“王妃还不知啊,是宋五姑娘遇到了行刺的歹人,皇后娘娘心疼她才让她在宫中小住。” 想翻白眼的冲动又来了,但她不停安抚自己出门在外身上扛着的是广陵侯府的荣辱,若是被人看到她做出如此不雅的动作,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呢。 “商二姑娘还真懂,可我怎么记得昨夜你根本就没入宫呢?”宋窕温婉一笑,故意讽刺她商家出了事,这位耀武扬威的千金早就没了昔日荣华。 冷哼一声,商容道:“这事可是传得沸沸扬扬,连大街上卖菜的都知道,宋五姑娘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商容笑得放肆,眼神多为鄙夷:“未出阁的大家闺秀,与擅闯皇宫的刺客同居一室,那刺客竟还原原本本地放过了你,呵,谁知道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有意要宋窕难堪,狠狠咬重了“大家闺秀”四字。 小姑娘捏着裙摆的手更紧了,甚至肩膀都在发抖。 自懂事起,她听过也见过无数讥讽嘲弄,但那些都是最不值一提的小打小闹,因知道那些话不过出自羡慕嫉妒,她也从未放在心上。 可这次,她哑口无言,不知如何解释。 羞耻、悔恨、悲痛,在她心口蔓延滋生,几乎淹没那颗心。 滚烫的泪不受控制地湿了眼眶,她有些庆幸自己没面对着她们,不然得多丢人啊。 “商自在,你妹妹的嘴还真是不干净。” 男人几步上前护住她,丢给同行人一个“你看着办”的冷笑,便将其带走了。 终于脱离了那片恶人窝,宋窕再也压抑不住,哭了出来。 梁城越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是站在旁边轻抚她的背,柔声安慰。 半晌过后,她哭累了,抽泣着鼻子问:“国公不怕明日就有脏水缠上你吗?” “本国公行得正坐得端,怕他们作甚。”将手帕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小脸上的泪痕,温柔又体贴:“阿窕,那些话不必放在心上。” 因为大哭一场,娇媚的狐狸眼早就变得红肿,跟只小兔子似的,小脸惨白,唯有腮上生红:“你信我?” 望着他的眼睛,那双瞳仁深邃又璀璨,仿若是熹微掩盖不了的北极辰星。 她想听他说,特别想。 “本就不存在的事,谈何信不信,我知道阿窕不会。” 他失笑,心中的愧疚更浓,很想抱抱她。 但怕这番举动会让她雪上加霜,便按捺住了心思:“那些人之所以那么说无非就是想看你的不痛快,你越难受她们越高兴,所以别哭别怕,我在这儿,她们欺负不了你。” 宋窕终于笑出来,即使还不如哭得好看。 与其针锋相对这么多年,她当然知道商容就是故意来找她不痛快的。 可这事本身也不是她的错啊,更何况对方还说得这么恶心,自然是会委屈的。 见小姑娘又撇起嘴,梁城越干脆放话:“不知一箱南海的粉珍珠能否哄得宋五姑娘高兴?” 好大的手笔! 宋窕被梁国公的壕气震得说不出话,组织半天才开口:“这就不必了。” 梁城越是聪明的,怎么会看不出这是某人已经心动了却在矜持,继续说着:“那玩意是做首饰用的,我家都是男人也用不着,等会便差人送到府上。” 她也不装了,绞着袖口,音如细蚊:“那就谢谢国公了。” 还真好哄。男人暗付道。 待二人回去的时候,商容已经不见人影了。 有小宫女解释说是被兄长带回家,还要禁足几日呢。 在宫门处分开,梁城越是策马回的梁国公府,不出两盏茶的功夫,公府大门便又急匆匆跑出来一个小厮,手里揣着封书信。 又是一炷香过去,头次有女眷坐的轿子在此处落脚停驻,侍女搀扶下,还稳稳下来一个貌美的闺秀千金。 不远处有喜欢看热闹的市井婶婆,磕着瓜子跟旁边人分享乐子。 天边杳霭流玉,几只竞赛的花雀掠翅而翔。 在宋窕的记忆中,他好像永远都挂着浅浅的笑意。 但与其说他是书卷画轴中走出的白衣谪仙,宋窕觉得他更是护一方平安的战神。 雪松衣配黑腰带,还坠了块色泽鲜亮的和田玉,随着他步步走来,那块玉佩也跟着晃动,像是成了精,正咯咯笑着。 “大哥说国公有要事找我?” 梁城越没墨迹,斜踹了脚跟在后面巴巴过来的苏乃登,眼神示意他赶快开始。 虽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但真走到人家小姑娘面前他还是极难为情的,但是一想到道歉不成功的后果,冷颤就卷土重来声势浩大。 “宋、宋五姑娘妆安。”他磕磕巴巴喊了声。 耳熟的声音传来,宋窕瞪大了眼睛。 下意识就去看男人左边的耳垂,果然与寻常男人大相径庭。 与在宫里不同,此时的他已经戴上了平日不离身的红琉璃珠,端正的脸也脱离面罩全然展露,笑容还隐约可见两抹憨态。 “竟然是你……”不可思议地呢喃着,下意识就想到她来之前父亲说的话。 他说是亲眼看着那歹人被生擒,还被宫中内官打了一百板子,直到到活活断气。而眼下又怎么可能好端端地站在她眼前。 几乎是心里有感应似的,她皱着好看的眉头,望向梁城越,有些失望:“你犯了包庇罪。” 梁城越忍俊不禁:“没事,陛下与我同罪。” 不等看宋窕错愕的神情转变,梁城越干脆爽快地抖落出来,可能是说得太认真,都忘了去看苏乃登的表情。 苏小侯爷有些窒息:梁、城、越,你个见色忘友的!就这么把我卖干净了!怎么说也事关皇家颜面,你至少尊重一下先皇啊! 语末,梁城越还是做了点样子的,但不多:“所以,阿窕能帮忙保密啊?谁都不能说。” 还没从这所惊天秘闻中抽离出来,宋窕捂着小嘴,目光中还被愕然包裹:“你就这么信我?这可不是小事。” 男人歪头,额前碎发被风吹乱,那道微乎其微的细长疤痕露了大半,但不算惹眼。 眸子紧紧盯着他:“所以,你会说出去吗?” “当然不会!”她斩钉截铁。 这简单的四个字不只是安了梁城越的心,更是让苏乃登不必担忧。反正在他看来,既然梁城越愿意信,那他自然也是心的。 而且……这事怎么说也是他自己作出来的。 就跟读到他心中所想似的,梁城越又是一记眼刀甩过来,字字有力:“你吓到她了,道歉。” 苏乃登又上前一步,精妙地将二人的距离控制到梁城越可以接受的安全地带。 微微颔首,脊背却是挺直的,这也是作为昌宁侯府继承人最后的矜傲了:“宋五姑娘,实属对不住,在宫里时拿刀吓着你了。” 宋窕受宠若惊,起初本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虽然收了惊吓但好在却是没有哪里受伤,但没想到有人会为他这样出头,将人逼到她跟前认错道歉。 她大胆的去猜,那块荒凉的土壤,是不是已经萌芽。 事情也算落下帷幕,梁城越开始赶人了。 本来算盘打得噼啪响,想着趁这次机会,带宋窕逛逛这座偌大却又寂寥的国公府,但小姑娘委婉相拒,只说家中还有事。 怕惹她不快,梁城越便也只能依依不舍地送她到门口。 临跨出门槛还有一步,斟酌再三,她还是问了:“国公此前说信我并无堕落之举,是真的信我,还是因为知道那人是自己的朋友所以不可能。” 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虽一愣但还是如实回答:“二者皆有,但前者居多。” 得了确切的答案,宋窕的心豁达不少。 其实她不是在意这个问题背后的理由,只是想知道这人的态度。 马车缓缓驶离,男人媲美传闻中的望夫石,站在门口也不动。 还没走的苏乃登不怀好意地撞了下他的肩膀:“呦,人家姑娘对你防备心还挺足的。” 冷淡地偏过头,他义正严词:“这个世道,姑娘家防备心足一点是好事,要不然可就碰上了某些浪子。” 说罢,便转身回了府中,怕有人再跟上来,二话不说就安排守门的小厮将门关紧,还美其名曰说防贼。 不知这些事的宋窕坐在马车上,鼻前就弥了满车厢的熏香。 袅袅白烟透过香炉的炉顶高升,馥郁芬芳的香气将车厢塞的满满当当。 许是香味幽静宜人,竟让宋窕无端生出几分困倦。 这一趟发生了太多事,她的确得小憩片刻缓缓。 但有人就是不给她这个机会。 前面的车夫“吁”的将车停下,隔着帘子向车厢内的鹿耳和宋窕示意道:“姑娘,前面路被堵住了,好像是唤琅侯家的马车。” 话音刚落,他即刻又补上:“马车上下来一份,好像是来找我们的。” 唤琅侯家的马车…… 宋窕蹙眉,有些苦恼。 若是来拦她路的,那想来车中坐的应该是师隽不会有错了。 真是造化弄人,没想到他们也有以这种方法见面的机会。 祸不单行这话果然不是说说的,先前平静日子里欠下的热闹,看来是要在今天一日内都还回去了。 “宋五姑娘,我家公子想与您见一面,不知可方便?” 鹿耳深知宋窕心性,刚想替她回绝,还没出声,腕子上便一沉,低头看去,果然是自家姑娘。 宋窕道:“那就见吧,不过也不能堵在路上不是,待会儿我们退到旁边的小巷里,若你家公子有意,便跟来吧。” 被这话吓一跳,鹿耳焦急地摆出苦瓜脸,刚想问她何意,便收到宋窕一个让她放宽心的表情,仿佛在说她会处理好。 见姑娘如此信誓旦旦,小丫鬟也冷静下来了。 她这才想起,这条水云大道旁边的小巷,不就是振国公所落府的兰淮巷吗! 是了,在如此重地,饶是师家那位有什么心思,也得好好掂量掂量。 而且自上次一事后,振国公好像有意与二公子交好,既然有着这么一层关系,自然也是不怕会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言论侮辱姑娘。 马车很快退出主干道,进了兰淮巷。 唤琅侯家的马车也紧随其后。 看着附近也没什么人路过,宋窕由鹿耳扶着下了马车,一眼便看见早就下来等在一侧的师隽。 有趣的是男人也一袭银白,倒与梁城越那身样式相差无几,但这时候,气质更出众的那个会赢得更漂亮。 师隽浅笑:“阿窕这是刚从梁国公府回来?” 宋窕颔首,大方承认了。 男人漆黑的眸深邃,看不出情绪:“一无下聘二无媒妁,他此番行事倒是置阿窕你的名声于不顾了。” 这话引得她缄默,想帮其辩解的话说不出来,亦或者是不知道怎么说。 因为她心里也明白,师隽所言从规矩上皆无错。 只是她一直因私心作祟,便也没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可现下一路回想过去,他们之间的确已经做了不少逾越之事。 见她不说话,师隽又道:“我昨日与老太师通了书信,他很在意阿窕的婚事。” 搬出外祖父来压她啊。 在心头叹了口气,她福身:“谢过小侯爷,不过既然梁国公与我无书无联,那您自然也是如此的。家里还有事,先走了。” 脚底抹油的宋窕施施然回到马车上,直到离开,都没察觉到趴在府院墙上偷听了这一切始末的少年郎。 兰殊撑着下巴,似笑非笑。 有好戏看了。 第28章 荒唐梦 罗帐生香, 红烛熠熠。 鲜红的盖头被归到一边,梁城越盯着那张脸看得入迷。 宋窕有些不自在,绞起手指:“我脸上是沾了什么吗?” 男人沙哑着嗓子, 好似在忍耐什么:“怎么会,阿窕今日美极了,好似蓬莱瑶池的仙女。” 说罢, 他端来合卺酒, 将其中一只塞到她掌中, 含着笑:“早些走完程序, 我们也好做点大事。” 被他说得小脸发热,那光艳的色泽可不是胭脂能比拟的。 宋窕难得喝酒,以为入口会满是辛辣, 没想到这合卺酒竟然有些发甜。 贴心地接回酒杯, 梁城越放好后走又走回来,却没急着“做大事”,而是坐到日思夜想的小姑娘身侧,盯着她目不转睛。 “阿窕, 今天不是梦,对吧?” “自然不是, ”宋窕勾唇, 娇艳的小脸更生风情:“从此刻起我可就是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了, 国公也莫要赖账。” 被她逗笑, 梁城越故意身子前倾一点:“都这个时候了, 阿窕是不是也该换个称谓了?” 双颊热得不像话, 宋窕都不好意思去跟他对视“那、那我该叫什么?” 捏住精巧的下巴, 让她重新转过头, 梁城越也不打算今天让她糊弄过去:“都可以, 要不阿窕多喊几样,为夫挑挑。” 这还是他第一次自称“为夫”。 在梁城越自己个儿听来,简直不要太舒服。 简单的两个字蹦蹦跶跶地跑到耳边,那种酥麻的感觉让她仿佛软了身子,宋窕低声细语:“那,我试试?” “官人?” “相公?” “夫君?” 不等下一个称呼出口,梁城越就按耐不住了。 覆上柔软的唇,贪婪地索取着花蜜。 唇齿相依的黏腻,他可算是体会到了。 小狐狸嘤咛一声,显然是被吓着了,却不见她抗拒,甚至在梁城越慢慢的指引下学着回应。 她真的很聪明。 终于舍得放开她,梁城越含笑:“有什么感觉?” 宋窕羞得说不出话,嗔怪他一眼。 娇滴滴湿漉漉的狐狸眼就跟在撒娇似的,看得男人哪里忍得住。 大手帮她卸下钗环,柔声道:“夫人,天色已晚,早些歇息才好。” 火烛不知何时被他用隔空点穴的方式灭掉,屋内漆黑一片,宋窕顿时就慌了。 如玉的指腹胡乱摸了一通,最终被另一双大手钳制,耳畔传来他低沉的声音:“阿窕,别乱摸。” 她很听话,不再乱动,下意识攀上他的肩头。 在黑夜中,她闭上眼睛,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她感觉到自己的衣裙被褪下,那只生了厚厚茧子的手抚在肌肤上,痒痒的。 下意识躲开,宋窕没发觉自己已然带了哭腔:“痒。” 男人笑了声:“这才哪儿到哪儿,乖。” 赫然睁眼,正好对上那汪清泉,她害怕了:“会很疼吗?” “第一次,难免会疼,别怕。”梁城越不厌其烦地安抚她,知道比起身体,他更应该照顾好妻子的情绪。 宋窕撅起小嘴,唤得相当自然:“夫君说得就跟自己不是第一次似的。” 男人哑然,顺着说道:“的确,为夫也是第一次,所以若是待会儿哪里做的不好了,还请夫人多多担待。” 梦至此处,戛然而止。 梁城越皱着眉头醒来,掀开锦被便看见自己的不寻常之处。 他捏着眉心苦笑,还真是让宋斯年说对了,他的确色胆包天,要不然也不会做这种梦。 一炷香后,男人将身体浸在水桶里,感受到心中的燥热火焰一点点消退下去,才觉得好受很多。 睁开眼睛,正对房梁。 他觉得,那道咒下得越来越深了。 自昨天兰殊快马加鞭将那件事传过来,他的太阳穴就一直突突的,脑袋也是头痛欲裂难受得紧。 本想去广陵侯府打探情况,却又怕自己来往太频繁徒添小狐狸的反感,若真到那时候,可就得不偿失了。 而且,他应该信她的。 在战场上待的久了,梁城越都没察觉自己竟然逐渐“自以为是”起来。他有自信,觉得就算让宋窕去选,自己也是当仁不让的那个。 望向从窗外探进来的那树玉兰,眸光流转,泛着冷气,瞳孔中的嘲弄像是在看什么已经拉开大幕的笑剧。 他不喜欢别人觊觎他的东西,谁都不行。 …… 日子紧赶慢赶地到了中秋。 按照以往惯例,中秋时分,宫里是要办一场夜宴的,把酒以祝明月,歌舞吹奏青天。 不过跟上次不同,能参加这场中秋宫宴的只有陛下皇后跟前最得势的臣子与内眷才能参加,因此不少京城官员,都以能参加中秋宴为荣。 不足二十天,连办两场宫宴,不少焰京百姓都津津乐道。 都说这哪里是办宴,分明是给世家子弟们提供相看的机会啊。 因提前得了消息,宋斯年吃过早饭后特地跑了趟木栀院,明里暗里地要本都不想一起去的宋窕精心打扮。 大哥走后,宋窕盯着梳妆台上的耳坠发呆,那对红色宝石如燃烧的火焰,可那团个头不大的火竟一声不吭地就烧到了她的心里,躁动难安。 扶光,梁扶光。 这人还真讨厌,取个太阳的名字也就罢了,偏偏这个人也跟太阳似的,窝在她心里赶都赶不走。 趴在桌台上,光滑的指头晃着其中一只耳坠,唇瓣呢喃,低声重复那个名字。 中秋宴上。 明月当空,不见斜云。 依钦天司的人来说,这是大吉之兆。 来之前宋窕很认真地问了大嫂一个问题。 “大嫂,怎么才算喜欢呢?” 贺氏认真想了想,娓娓道来:“你在吃饭睡觉等琐事中会突然想起他吗,想他的时候会无缘无故笑出来吗?” 因到得早,不少达官权贵还没现身,但却有幸见到六皇子撒泼。 七八岁的孩童抱着振国公的腿不撒手,就差滚地上了,嚎啕大叫:“我不管,我就要去军营看看!” 振国公平生最烦这个这个年纪不知轻重的小孩,但看在他是皇子的份上还是多有忍耐:“殿下,此番万万不可,你如此尊贵,军营里待着的都是一帮糙汉子,不合适。” 才不听他的外交辞令,六皇子抬着胖乎乎的小肉手指了个方向:“那凭什么他能去!” 被指的人正是勇毅伯府的的幺子,那个一心想学武结果被亲爹丢到军营火头营里给人家端菜的可怜娃娃,还被亲爹敷衍说是从小培养吃苦精神。 振国公汗颜:“殿下若是想习武,老臣安排个人教您。” 一听是个可行的法子,小家伙不叫唤了:“也成,但不能是梁城越。” 几个老辈武将面面相觑,能忍住不揍这熊孩子的小辈,也就梁城越一个了。 宋窕坐得不算远,这顿嫌弃话自然听得清清楚楚,怕被人瞧见不好,她还特地拿高手帕遮住笑意。 不等那位小皇子继续闹,从另一边便就走来一位更尊贵的。 “参见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太子东方煜手里拿了个方形锦盒,没去看那些垂着脑袋羞涩偷瞧的姑娘,而是大步流星走向广陵侯府的席位。 宋窕心中有些慌乱,她开始怕了。 锦盒果然是送到她跟前的,被东方煜打开,里面是一只镌了翡翠的金镯。 “之前生辰本殿送去礼物乐之都没收,这次也打算不给这个面子吗?” 宋窕倒吸一口气,情不自禁咬牙切齿,还要维持脸上的温和端庄:“并非不给殿下面子,只是生辰那日所有送来的礼物都派人还了回去。” 她说这话时,东方煜眼尖地瞧见了她掩于几缕发丝下的耳坠。银光之上嵌着颗红石,与她今日这身殷红萝裙煞是相宜。 有些眼生,从未见她戴过,新首饰? 宋窕虽对礼物无意,但面前站着的毕竟是一国太子,他如此不顾及众人目光走来已然引起轩然大波,她是不能过分地驳太子面子。 想到这些,她真是有些愤恨,顶着太子命好,却跟个孩子似的,让人无奈。 她遣来绀青帮自己收起来,还福身郑重谢过。 这一连串的行云流水,都被那边同振国公坐在一起的兰殊瞧个正着。 注意到儿子一杯酒端在手里老半天,振国公瞥过来:“瞧上哪家姑娘了,这么目不转睛?” “瞧乐子呢,”兰殊咧嘴:“爹你看,那个不就是梁扶光心心念念的宋家五姑娘吗,看来太子殿下也是怀着差不多的心思啊。” 碍于面子,他不好意思跟着一起看戏,只能佯装淡定地训一句:“太子的事你也敢置喙议论,脑袋不想要了?” 兰殊吐了吐舌头,倒也不再多话了。 扫视一圈,发现梁城越居然还没来,忍不住又朝广陵侯府的席位望过去一眼,但这次却被宋五姑娘本人抓个正着。 悻悻收回目光,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未来的弟妹刻上了个“登徒子”的名号。 无声的热闹正进行着,晟帝与皇后来了。 太子率先起身敬酒,又说了两句漂亮话,倒是把这二位最尊贵得哄得舒舒服服。 饮下一杯琼苏酿,青色酒杯直冲穹苍满盘,晟帝龙心大悦。 高台下的兰殊沉着一张脸,似笑非笑。 还真让梁城说对了,这年头的子弟,研究的都是“听话懂事”,而非百姓命案。 第29章 中秋宴 “梁国公与霍将军还没到?” 底下有记录名册的太监回话:“是。” 扫了眼下面安坐的群臣, 黄袍天子眼色诡谲:“朕派他们到西郊大院练兵,这个时辰回不来倒也正常,诸爱卿开席吧。” 话音刚落, 殿门处又小步跑来一太监,弯着腰:“启禀陛下,梁国公、霍将军到了。” 晟帝笑出声, 大手一挥:“让他们进来吧,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来的的确巧。” 虽是刚从大营回来, 但梁城越还是钻了空子换了衣服,甚至被强制更衣的霍赫嫌弃他讲究。 但只有梁城越自己心里知道,平日也就罢了, 但今日必须得讲究。 二人齐齐行礼, 晟帝多嘴盘问一句,便听见机灵的话术:“一年一次的中秋,若我们不来,岂不是辜负了陛下为我们准备的好酒, 让陛下多等,是臣的不是, 定多罚三杯。” 晟帝勾唇一笑, 开玩笑似地夸出来:“梁城越啊梁城越, 你要是当年听你祖父的话乖乖科举, 就这张嘴, 怕是满朝无敌手。” 被夸的这位倒也不负众望, 嬉皮笑脸地道:“那兰元帅手底下, 可就少了臣这么个聪明能干的武将。” 有些文臣听了满脸不懂, 但他们这些关系熟悉得却都深付于心。 这位嗜酒的老爷子, 最喜欢的不是别人恭恭敬敬地唤一声“振国公”,而是偏好他们称自己为“元帅”。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国公”是祖脉袭爵,除了证明会投胎一点意思都没有,而“元帅”却是他驻守边疆几十载一刀一剑杀出来的,用敌人尸骨堆起来的,这才是本事。 落座后,梁城越下意识去寻宋窕的方向,当望见小狐狸也看过来,心情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自他坐下,兰殊与霍赫一左一右就没停下过。 “你不是说宋五姑娘是个和气敦善的吗,怎么我瞧着脾气不大好啊?” 冷瞪兰殊一眼,梁城越护犊子般道:“我就觉得她和气敦善。” 兰殊学起老爹数落自己那套,晃着手指笑话他:“梁扶光你是被人下了什么蛊吧,你以前可不是这德行的,军营里四五十个军妓也没见你看过一眼!” 这话最后一句没压住,声音大了不少,引来了边上的振国公斜眼看过来,那神色,冷冽得能将人冻成冰雕。 意识到搬起石头砸了脚,兰殊一边跟亲爹辩解自己是清白之躯,一边暗骂梁城越给他下套。 被骂的倒是怡然自得地端起酒杯,只是霍赫眼尖地发现里面竟然是茶。 “你没事吧,这种场合不喝酒?” “不急,一会要干大事,成了再喝。”心里惊涛骇浪,话到嘴边说出来也是上扬的调调。 但这轻盈语气,却连第二杯茶都挨到。 皇后向晟帝请了一个愿望,后者因身临中秋心情愉悦自然是同意。而一国之后挂念的,正是太子的婚事。 不好的预感悄然升起,果然来了。 “京城适龄女子虽多,但本宫瞧了又瞧,还是宋家小五最得人欢喜,她又是你我看着长大的,自是太子妃最合适的人选。” 这话如往平静却滚烫的油锅里丢下半面菜叶,油星四起,溅得灶台满目疮痍。 场下哗然喧闹。 但最多的还是抱着一颗看热闹的心,纷纷感叹这对人郎才女貌,的确佳偶天成。 半杯未喝完的酒停在手中,举也不是放也不是,晟帝的目色偏向那方席位,讽笑一声,却未提字。 宋窕也傻了,攥在手中的袖口变得皱皱巴巴不能看,往日灵动娇媚的狐狸眼也全然失了光彩,仿佛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了身。 全家只有宋斯年反应最快,刚想站起来替妹妹说话,但手腕却被身边人一把按住。 对方是武将,力道本就惊人,这次还使出了吃奶的劲阻止。 错愕地看过去,便瞧见广陵侯的口型,好像是在说:别拉全家人下水。 再儒雅随和的公子也忍不了,他冷哼,低声讽刺:“你当年也是这么对我母亲的吧,用所谓的一家人绑架她,不然她那么要强,怎么可能死在宅院中!” 不回这答案已明的问题,广陵侯收回目光,但恶狠狠使劲的手却愈加过分。 宋斯年还想站起来,但还没来得及,就有人先他一步:“陛下,臣有话想说。” 如见救星,晟帝哪有不允的道理,放下酒杯连忙应下,巴不得他多说点别的好把这件事盖过去。 但没想到,这也是个给他添堵的。 还不如不让他说呢。 “臣心仪广陵侯府宋五姑娘已久,望陛下成全。” 原本热闹的群臣,顿时寂静下来。 甚至听到有位大人脱口冒出句“这梁城越实属胆大包天,居然敢跟太子殿下抢人,这是仗着有点军功觉得自己了不得了?” 旁边还有人跟着追笑,一同看热闹。 宋窕向他看去,男人如青松雪柏立于原地,脊背笔直,不卑不亢。 她其实有想过,想这位国公爷会在何地将心意挑明,何时会上门提亲,但万万没猜到,竟是在如此境遇下。 他这是拿命在赌。 晟帝揉起眉心,眼皮都掀不开:“年轻人的事朕不想管,你们去问宋家姑娘自己的意思吧。” 这哪里是不想管,这是想趁机掘掉宋家吧! 宋斯年咬牙,怎会看不出陛下的用意,这是将整个广陵侯府都押到小五一句话上了啊。 若她选了太子,便要嫁给不爱的储君度日,将来日子坎坷自是不必说。可若是她选了梁城越,那就是打了皇后和太子的脸。 而聪明如宋窕,又怎会不懂这些道理。 感觉自己马上要哭出来,宋窕遏制住奔腾的情绪,无助又痛苦。 男人的声音这时候响起,于她来说,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赐婚一事,陛下先前可是答应过臣的,总不好临了就不做数吧。” 梁城越走到最中间,屈膝跪下,却探不到半分谄上,他作揖:“当年臣的父母丢下年仅六岁的臣,浴血沙场拼死护国,想来他们也是希望臣娶得真正钟爱之人。” 当年的小娃娃长大了,晟帝凝视着那张脸,到底是心头一软。 “当年的确是因朕的一念之差,才害得你不过垂髫的年纪便没了双亲,于情于理,朕对梁家,对你,心里都缺一块。” 梁城越面不改色,只是默默叩了一首,算是正面回应。 晟帝起身走下去,毫不避讳地将人扶起来,叹了口气:“这桩婚事,朕允了。” 不顾皇后与太子难看的脸色,晟帝转头去打量宋父,故意问:“广陵侯觉得如何,你在京城适龄儿郎中挑选多年,朕给你选的这个,应是上上乘。” 宋父敛眉,终是叩谢皇恩。 如此这般,梁城越才算是松了口气。 他用梁家人的世代军功去赌皇帝的爱臣之心,是他赢了。 无论是陛下知道继承人不该沉迷女色也好,还是真的心疼起当年那个坐在家门口哭的稚子也罢,至少结果,还算皆大欢喜。 这场荒唐剧目起的突兀,灭得也火速。 晟帝一句“诸卿吃酒”便轻而易举掀了过去。 甚至连太子爷自己,也是如往日一般模样,外人丝毫瞧不出憋在心中的惆怅。 而其他文武官,到底还是不能把今夜当做大梦,战战兢兢地吃完,便纷纷告退离席了。 一个时辰过去,偌大的殿上,除却宋、梁两家的人,也就是兰殊这样等着看热闹的最显眼。 “太子殿下走了,你不过去说点什么吗?”学着某人撞他肩膀,兰殊兴冲冲地提议。 梁城越放下筷子:“我现在去找那位不是讨打吗,还不如省点力气见更重要的人。” 兰殊是个打了二十五年光棍的,第一时间还真没反应过来,可当看着好兄弟不知道握着什么走向对面,他恍然大悟。 啧啧,这么急不可耐啊,人家一家人可都坐在那儿呢。 但看得出,宋家人也不想做那个碍事的。宋斯年甩来一个眼刀,但被梁城越轻飘飘躲过去。 怕引人非议,宋斯年示意鹿耳和绀青一同跟过去,但只要躲在旁边看着人来人往就好。 两个年轻的身影一前一后到了宫中侧亭。 鹿耳本想再跟两步,却被有眼色的绀青阻住。 湖心小亭时有微风吹过,惬意舒坦。 宋窕掰扯着手指,收着下巴低着头:“我大哥说国公与我很有缘分,可我却完全不记得何时见过你。” “马球会之前,我们的确没见过。”梁城越从怀中掏出一只包好的布裹,一层层揭开,里面是一支经住岁月沉淀的金簪。 宋窕狐疑:“这是何物?” “你母亲的遗物,或者说,是你母亲当年送给我,要我做信物以后来娶她姑娘的。” 十七年前,年仅七岁的梁小公爷痛失双亲,在街角的一家书肆中遇见了一位年纪相仿的小少年。 还有身后来接小少年回家的妇人。 他脸皮厚,尾随小少年与其母亲一路,望见高高的牌匾才知小少年名字。 广陵侯府,宋斯年。 梁城越与宋斯年一见如故,对于不少事情他们的见解都如出一辙,宋母还笑话他们,说这位梁小公爷,可比宋斯年孪生的二弟还懂他。 那年,宋母已有身孕,来了几个太医郎中诊断,都说怀的是位姑娘。 连生三个儿子,得知这次终于是女儿可把宋母高兴坏了,而打心眼里欣赏这位母亲的梁城越,也是天天来,每次来还都带着一盒她喜欢的糕饼果子。 当时宋母就拉着他的手,说不如定个娃娃亲,将来把肚子里的女儿给他做娘子怎么样。 直到十几年后,梁城越都记得自己那时呆傻却又认真的回答。 “那我一定要建功立业,不能辜负她。” 那时宋母还说他傻气,摸了摸他的头又夸他实在。再后来,就给了他一支金簪。 说将来女儿及笄,便让他拿着金簪来认婚。 躲在门口听到话的宋斯年还跑出来抗议,说他不想妹妹嫁给豪门大户,那时候的梁城越就知道,看似祥和的广陵侯府,很有故事。 果然,四个月后,那位贤惠的夫人因难产血崩撒手人寰,直到临死都没见到亲生女儿睁开眼睛看看自己。但据说,她是笑着离开的。 那日过后梁城越便再也没登过广陵侯府的门,只是宋斯年偶尔会到梁国公府,与他分享小妹的近况,只是梁城越从没说要去看。 出走投军前,小少年将金簪从柜子深处取出来,并带在身上当做护身符。 在军营中被大家发现还惹来众人一顿笑话,但他却不在意,因为他知道,只要继续打胜仗,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见那个小妹妹。 七年后,从未吃过败仗的梁城越回京了,坐在马上,与当年在书肆相识的少年郎遥遥一望。 但宋斯年不知道的是,那一眼,其实某人想的最多的还是未来娘子的模样。 后来便是故意参加马球会,与她相识、刻意接近、情难自拔。 “阿窕,自第一眼起,我就很喜欢你了,此后再见,更是将一个‘很’变成数不胜数。” 第30章 赐婚旨 澄澈凤眸中是如蜜的爱意, 宋窕发觉时早已抽不出身。 她故意说:“可是我女红针线一塌糊涂。” “我娶回家的是娘子又不是绣工,梁国公府家大业大什么样的绣服买不来。” “可我说话也不好听,不讨人喜欢。” “我喜欢就够了。” 她抿嘴:“我脾气不好, 而且爱哭。” “没事,由我疼着宠着受着,阿窕什么模样都是好的。” 盯着那双瞳仁, 她心底甜丝丝的。 登时, 男人将金簪朝她面前送了送。 “若阿窕愿意嫁, 那就将我右手的金簪带回去, 若不愿,便把那块‘大吉签牌’留给我做个念想吧。” 说罢,便闭上眼睛, 很期待答案。 故作很为难的样子, 小手伸向右边。 因闭着眼睛,他什么都看不到,可身上知觉却格外清晰,当察觉到左手掌心的施压时, 心里一个激灵直接睁开眼。 便只看到宋窕故意捏着那块签牌在他掌中晃悠,小脸上的笑意勾/人夺舍, 看得梁城越哪里还有半点冷面阎罗的架势。 他哑然:“小狐狸。” 收好签牌, 宋窕拿起金簪, 昂首道:“国公, 婚约既定, 就不能反悔了。” 男人耍赖, 故意从她手中又夺走签牌, 将其握紧:“我可舍不得。” 送她回了侯府, 梁城越却有些不想放她进去了, 故意站门口磨蹭,跟个要糖的小童似的:“明日,我还能见到阿窕吗?” 宋窕莞尔:“就算是有了婚约,也没有天天见面的道理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只盼着能早点将人娶回家,这样见你便再也不用看你大哥的脸色了。” 梁城越喜欢直白地诉说情意,偏偏宋窕就吃他这套。 羞红的小脸冒着热气,想堵他半句,但两个字刚发出来,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娇嗲得不像话,就跟猫儿撒娇似的。 “我、我先回去了。” 盯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梁城越的指腹磋磨着签牌,心中的那片雪原早已繁花盛开。 连回国公府的路上都是踩着欣喜的步子。 皇宫,甘露殿殿内。 晟帝手边对着一摞文书,都是昨天御史台那边送来的。 说苏乃登到了青川后不仅没有按照原先的计划规矩征兵,居然还拿着公家的钱整日逍遥快活。晌午从青楼醒来下午就跑酒肆听曲,好一个醉生梦死。 一个个的真不让人省心。 揉着眉心,虽觉苦恼,但晟帝却没生气。 瞧出这点都太子东方煜走过来:“父皇似乎并不在意苏将军所作所为?” 晟帝摆摆手,招呼太监给他搬来只红木重椅,道:“苏家的那个小子,大智若愚,自有分寸。” “比起他,朕更想听听你对梁国公府的那位有何想法。” 东方煜面色一僵,挤出丝牵强的笑:“梁家世代驻僵名将,自是忠臣无二。” “不是这个,”晟帝盯着他,又开始下套:“朕刚刚在宴上将宋家的女儿赐婚给他,你作何看法?” 册封为太子已有十载,东方煜自然明白这是在问什么:“梁、宋两家都乃肱股之臣,他们联姻,对父皇自是锦上添花。” 晟帝点点头:“你若真是这么想的,那朕很高兴,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明白,作为储君,断不可因为一个女人而暴/露弱点,煜儿,早点忘了她对你也好。” “父皇说的是。”东方煜速来擅长装乖,既然父皇想看,那他就披好这张“懂事太子”的面相。 见他的确无恙,晟帝也不打算再留人在跟前,刚想让他回去休息,就见一小太监抱着什么走过来。 “陛下,徐丞相求见。” 小太监将外面那人带来的糕饼奉上,解释这是他家私厨独创的点心,希望陛下能品尝后给出评价。 其实外面很多人都不知道,晟帝喜甜,尤其是这类模样讨人的点心,他是最不能抗拒的了。 让随行太监试毒后,他捏起一小块,又让人去给太子送去,这才慢悠悠说道:“让丞相进来吧。” “传徐庭徐丞相——” 话音刚落,年过半百的白鬓男子便信步走来,只是他走得不算流畅,手里拄着只刻有青白二蛇交缠纹的拐杖。 虽是上了年纪的人,但徐庭的私服多为鲜艳的颜色,这次也是挑了件大红的圆领绸袍而来,脸上是不露齿的和蔼笑意。 “臣见过陛下、太子殿下。” 也派人给他安排了座椅,晟帝第一手撑在桌上,饶有兴趣地问:“中秋夜宴都没请来丞相,不知眼下丞相入宫所为何事?” 假装听不懂晟帝前半句话,徐庭还是笑眯眯的,配上微胖的身材,神似弥勒佛:“臣听闻宴上陛下为梁国公赐婚,是宋家的那位五姑娘?” “是又如何,朕觉得他们年纪相仿脾气应也是合得来的。” 徐庭煞有其事地摇摇头,颇具深意:“陛下还是不太了解咱们这位新上任不久的国公爷啊。” 这次的话不是晟帝说的,而是边上有些坐不住的太子东方煜:“丞相这是何意?” 见话头被自己拿住,徐庭也不藏了:“臣庶弟的儿子也在军营讨生活,打回京起,他也跟我们家里人提过两句这位梁国公,说他行事乖张、不尊上帅,有时候连元帅振国公安排的战术都否决呢。” 东方煜蹙眉,没想到那梁城越竟是如此以下犯上不堪重用之人。 “不仅如此,还说他暴戾恣睢、目无军纪,不仅经常私自安排下属给自己表演摔跤角斗,还随意克扣败者的饷钱,我那侄儿说他们的日子,苦啊。” 越说越动容,仿佛亲眼见过。 晟帝显然变了脸:“摔跤一事朕知道,据说是年期为了让不能回家的将士们解闷而办,但克扣饷钱一事倒是稀罕,丞相所说可是事实?” 徐庭“啊”了声,还是那副温和眉眼:“就是家中小辈传来传去的机灵话,臣也不敢担保,这不是特来跟陛下确认一番吗。” 晟帝呼出一口浊气,摆摆手,示意来人送丞相回去。 拐杖撞击地面的声音愈来愈远直到听不见,可甘露殿内却是更为沉静了。 打破这份安静的是东方煜。 他作揖:“儿臣想去西郊大院巡兵,将所见所闻皆上呈父皇。” 本就有这个打算的晟帝应下:“你的确该去历练一番,既如此,朕安排明日你与振国公一同前去吧。” “父皇不可。” 东方煜道:“既是巡兵自然要出其不意,不然怎知他们是否在演绎虚假,儿臣想着明天天亮我骑马先去探查情况。” 见太子这般主动,晟帝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了。 想着还是不要打击了孩子的积极性才好,而且年轻人,多经历一些总是好的。 要不然都二十多岁了,还以为一些事是那么简单又单面的呢。 次日天不亮,东方煜便从府中挑了匹骏马,直奔西郊大营。 他原本打的算盘是突击检查,但没想到他大晟的士兵警惕性惊人,前脚刚到便将他抓了。 几个将军看着面前被五花大绑的太子殿下,恨不得磕头认罪。 偏偏那两个绑人的将士看不懂眼色,还义愤填膺地大喝道:“将军,我们瞧着这人眼生又鬼祟,恐是敌国细作!” 憋住不笑的梁城越挥手让他们下去,跟霍赫一同给太子殿下松绑,不忘替勇气可嘉的士兵向他道歉。 活动了有些发麻的手腕,东方煜面不改色,直达了自己的来意。 振国公一听是来巡兵的,脸上那叫一个精彩。 一是高兴终于有皇家子弟关心将士日常生活了,二是担心这太子殿下就单单只是看一圈不给他们解决问题。 递给梁城越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 派人给东方煜找来一套戎甲,笑得不怀好意:“殿下既是来巡兵的,不如穿着这套甲装,试着跟将士们打成一片,这才好更方便地了解他们啊。” 嫌弃地扫了眼那套脏兮兮的戎甲,东方煜甚至怀疑那是被堆在库房里几个月都没洗的,甚至都能闻到上面略有反胃的气味。 但他不知道,有个被迫脱甲的士兵可怜兮兮地在火头营帮忙和面。 这短短的两个时辰,他不仅被安排列队操练,四肢疲乏时赶上放饭,却被众多气势汹汹的将士活生生挤出队伍,终于排到他时,发现起初的烧茄子只剩下昏黄色的汤汁,连米饭都凑不够一碗。 三个躲在后面趴墙角的人面面相觑。 兰殊:“咱这样做殿下不会秋后算账吧?” 霍赫也有些担心:“我还没在京城攒够钱呢,可不能完犊子。” 只有始作俑者梁城越镇定自若,目不转睛盯着太子殿下不仅不恼火反而已经开始适应的模样,沉思半晌。 说不定,可以试试。 吃过饭后又开始操练,跟上午不同,下午的体能训练让养尊处优多年的东方煜上气不接下气。 他一圈还没跑完,已经结束三圈的壮汉都开始跟兄弟们议论这个小白脸了。 跑完三圈的太子殿下终于是不堪重负,欣长的身体直晃晃倒了下去。 吓傻了旁边的人,不,应该只是吓傻了几个知道事实情况的将军。 中暑昏倒在日常操练中再正常不过,不少士兵也纷纷怀疑起来,大家多多少少都晕过,怎么那个小白脸就搞起特殊,还要梁将军亲自背。 元帅大帐中。 被惩罚给殿下扇扇子的梁城越看到贵人醒来,还是欣慰的:“经此一日,殿下有何感想?” 从床。上撑起身子,给自己猛灌一大杯水,东方煜方才说得出话:“将士们很苦。” 梁城越继续说:“那殿下能否帮帮将士吗?” 意识到不对,东方煜警惕性地抬头。 “就拿殿下您今日吃的饭菜说吧,明明最开始准备的是茄子烧肉,但轮到您时别说肉,连茄子都没吃到吧?僧多粥少,苦不堪言。” 想到徐丞相在御前状告的话,东方煜阴阳怪气道:“朝廷每年拨给军营的钱高达千万白银,那本殿倒是想问问都是进了谁的腰包?” “是啊,臣也想问,到底进了谁的腰包。”对视起来梁城越丝毫不虚,甚至稳占上风。 到底是从刀山火海中厮杀出的血性儿郎,身上的气势不是养在深宫大宅里的贵公子能比的。 帐外偷听的兰殊实在是忍不了了,拽着霍赫就进来:“太子殿下可心疼心疼将士们吧,在北疆打仗时天高皇帝远日子紧巴我们也就认了,凭什么回了焰京还要如此!” 霍赫面对外人时一直都是沉闷的性子,但眼下却滔滔不绝:“军中大多是穷苦出身的孩子,有的人为了攒点钱给老母治病,进了城邦都不敢买棉衣穿!” 见这位太子殿下竟然傻在榻上,梁城越冷笑:“殿下只知大晟赢了战事,可知我们有多少冻死熬死的士兵?陛下为何着急让我们四处征兵,殿下心里就没想过?” 被他们一言一语说得哑口无声,目光一转,便到了那身被脱下来的戎装上,那浓烈的汗臭味仿佛在绕在鼻前一直不肯走。 从小凳上站起来,梁城越指着那套戎装:“殿下还不知吧,军中缺钱是从去年战前就开始了,是振国公与我祖父拿了私产出来才顶上,就这身衣服,还是我们从逝去兄弟们身上扒下来的,因为我们根本做不到衣比人多!” 东方煜一挥锦袍广袖,显然不信:“何至于此!” “殿下,我们能赢是因为我们热爱国家,可不代表那些自诩忠心的猪狗玩意就能随意践踏我们的爱!”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梁城越也不怕得罪谁了,指着京城的方向:“殿下可知,绮霞楼随便一位艺伎弹首小曲所得的赏钱,就足够十几位士兵吃饱穿暖一整年。” 呆呆愣在原地,东方煜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 帐外有两个路过的士兵,好像是说希望明天午饭能吃莴笋炒肉。 他恍惚,原来区区莴笋,也能成为心愿。 想起中午时,他因为排在队伍最后面没怎么吃上饭,是一个年纪比他小出很多的士兵将珍藏的辣豆干分给他。 他当时居然还在心里笑话他,觉得这种东西居然也能当做宝贝。 这些种种,令他羞愧难当。 面前三人齐刷刷跪下,梁城越音色洪亮:“殿下,臣请您为将士们做主,让那些吞了银子的人都把钱还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宝子们! 这本书进度已经过半啦,大概十二月月底就能收尾完结,请大家多多支持我专栏的预收。 本来打算无缝衔接的,但是发现我的精/力有点顶不住(考试人发现自己又开始脱发了),可能会存稿十天左右,或者如果收藏能早点到三十我也会尽快开的! 我真的很喜欢这本的故事,虽然数据不是特别好,但至少也不是特别糟糕,非常感谢看到这里的读者老爷们鞠躬! 对了对了,欢迎大家关注我的vb啊,两块煎饼!!!以后晋江不能放的内容我都会放到围脖,可能也会随机掉落已经完结文的番外,感谢大家! 第31章 文武斗 宋斯年下朝归家, 给宋窕带回来一个震惊的消息。 朝中文、武官就军饷贪污一事骂了一早上,险些动起手来。 “是梁国公挑起的?”她问。 宋斯年摆手,笑得委婉:“提出这个事的人是太子殿下, 据说他昨日到西郊大营巡兵,回来就连夜上书,望彻查军饷军粮一事, 说要为大晟士兵要个公道。” 小姑娘讶异, 实属没想到这般热血激荡的话, 居然会是她那个向来儒雅随和的太子表哥说出来的。 “但与梁城越那个刺头, 脱不了干系。” 想到那人的性子,宋斯年叹了口气:“他与我们家不同,是真真长在军营里的武将, 自是看不得士兵受苦, 而且在朝堂上也是太子一提出来他就附议,想来是早已统一战线了。” 手指互捏,指尖发白,说不担心是假的。 以往这种事情, 成了还好,若不成, 被侵损利益的人回过身头一件事, 就是料理领在最前面的人。 太子表哥他们自然不敢动, 那梁城越岂不就成了活靶子。 瞧出小妹的担忧, 宋斯年安慰道:“我跟你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你添烦恼, 只是他说的, 提前跟你解释清楚, 省得后面抽不出时间来找你怕你怪他。” “我才不会。”小姑娘嘟囔一声, 有些不爽, 他把她当什么了,她有那么黏人吗。 宋斯年喝完掌心的热茶,站起身准备走了,但还没踏出去两步,就被屋中人叫住。 她抱着一只四四方方的大盒子,几乎赶上小臂的长短,许是里面东西太重,她走起路来稍显踉跄。 虽然是塞给大哥让他帮忙带过去的,但却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要看里面。 宋斯年眯了眯眼睛,果然是女大不中留,那边还没来得及下聘呢,这头心思都恨不得贴他身上。 也不知道那位梁国公是给他冰雪聪明的小妹灌了什么迷魂汤。 抱着那只锦盒,宋斯年到了梁国公府。 还没走至中庭,腥如锈铁的血味便萦绕而来。 因为经历过当年的事,他对鲜血格外敏。感,本以为是哪个小厮意外受伤,但寻着血的来源摸到了地方,却是惊叹万分。 “居然有人把你伤了?不会是振国公动的手吧。”宋斯年狡黠一笑。 梁城越哂笑,指了指边上两个帮凶。 提起这个兰殊就来气,故意捶了下那边没受伤的肩膀,恶狠狠地说:“本来射一箭就解决的事,偏偏有些人身体反应惊人,连着空了五六次。” 被指名道姓的梁城越摸摸鼻子,无奈解释:“下意识就躲开了,身体不受控制。” 听得晕头转向,宋斯年轻抬下巴,要这位伤员解释清楚。 “宫里传来消息,说那位管钱的吏部尚书回家的路上被人袭击了,现在正屁颠屁颠地跑陛下跟前哭呢。” 他冷笑一声,在伤口上均匀地洒上药粉:“待会怕是就要有脏水泼过来了,不得提前做个准备。” 一口浊气吐出,宋斯年眉头皱着,目光却是朝向兰殊与霍赫:“所以这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兰殊耸肩摊手,满脸不舒坦:“我们也没办法啊,那帮文臣连事情的真相都不知道就知道靠边站,烦死了。” 霍赫拉了拉兰殊的袖子作提醒,毕竟眼下就站在他们跟前的这位宋家大公子,也是礼部的文臣。 虽然只是个小动作,但在场的也都不是傻子,怎么会不懂。 宋斯年抿嘴,不再深问这件事。 硕大的锦盒被他没好气地丢到梁城越怀里,指着里面他压根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小五送你的,还不让我看,等我走了你再打开吧。” 梁城越忍俊不禁:“你越这样说我约得你给炫耀炫耀,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泼我冷水,现在呢,啧啧啧,某人这张嘴哦。” 忍住了想给他一拳的冲动。 宋斯年没克制住沸腾而起的好奇心,站过去一览盒子中放的到底是什么。 银色的护腕在浓墨重彩的灼日下依旧闪着冷光,银底上用精巧的手法细长的纹路雕刻出栩栩如生的鹰隼羽翼。 尤其是最近虎口处的那颗蓝宝石,仿若雄鹰独眼,狠戾凶猛。 眼光向来毒辣的宋斯年倒吸一口凉气:“夭寿,怎么突然就感觉妹妹败家了。” 东西是好东西,偏偏梁城越却不敢收了。 毕竟前脚才向陛下诉苦说军中日子紧巴,后脚就戴上价值几百两的特制银护腕,怎么看也有些不合常理,还有几分监守自盗的意味。 将锦盒盖上,男人惋惜地说了情况,最后补道:“实在不行我光收个盒子吧。” 兰殊、霍赫以及宋斯年:“……”可以,但真没必要。 狂风乍兴,将男人随意堆在石桌上的外袍吹走,还很调皮地将其挂到个头赛过房梁的梧桐树树枝上。 无语地瞥了眼外袍,梁城越果断选择去拿件新的。 果然如他们所料,宋斯年前脚刚回去,宫里公公就火急火燎地来了。 抬着袖子擦了把额前的汗,他笑呵呵地说:“得亏三位正好在一处,也省得老奴来回跑了。” 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地想起三个字。 来活了。 矫辇中,浓烈的血腥味与药味相融,不可言说的气味刺激喉腔鼻眼,老太监汗涔涔地又擦了擦,还是没敢问出那个问题。 曙光流泻,几乎是开殿门的一刹那,屋内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投过来。 一下便定到那个捂着头上大包诉苦的吏部尚书,不等步子迈进甘露殿,某人就开始喊了:“陛下要为臣做主啊!” 突如其来的演技把左右站的兰殊霍赫吓一跳。 梁城越熟练地与吏部尚书跪在一处,指着血肉模糊的伤口:“陛下,臣下朝回府的路上,遭歹人箭袭。” 晟帝默不作声,脸拉越长越看越臭:这话,朕好像刚听过差不多的。 就在边上的吏部尚书也被吓着了,纵然同样身负伤势,但他只是被石头砸了头,可这梁城越……好像一边的肩膀都被射穿了? 怕风头被抢走,他急忙又喊:“陛下,您刚刚答应要帮臣讨个公道的,其实臣对那歹人已然有了眉目。” “哦?爱卿且说。” 一双浑浊的眼睛停在边上站的几个武官身上,“碰巧”他们都是今日早朝时支持过太子查贪污、升拨款的人。察觉到不善的念头,几个武将也皱着眉。 “陛下,早朝时这几位将军执意要查臣手底下的账,臣不肯,他们完全有理由怀恨在心然后私下报复……” “你放屁!” 说这话的是个暴脾气的武将,生得五大三粗络腮胡,一看不是不通话术通身蛮力的性子。 梁城越眸中闪过一抹无奈,这几位都上惯了沙场习惯有什么事真刀真枪打一场,轮嘴上功夫,自然是不敌这帮人的。 现在如果让他们几句粗话惹恼了陛下,以后的事可就不好办了。 见晟帝已然不悦,梁城越又喊一声:“陛下,您也听听臣的苦吧,毕竟臣这伤可比孙大人严重多了。” 打量的目光瞥过来,晟帝哼笑一声。 虽说没亲眼见过他拿刀挥棒,但既然能从一小小的走卒兵一路升至主帅副手,若没点本事那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虽已经看透,但晟帝却还是配合着问了下去:“梁爱卿也说说吧,你觉得是何人伤你?” “回陛下,伤臣的箭矢虽是大晟军中特制,但也恰恰证明了是有人故意栽赃,那歹人逃走前与霍将军交过手,我们都认为那是‘山海司’中的杀手。” “江湖第一杀手营?他们为何要杀你?” 霍赫接话:“回陛下,臣猜想他们应该是被雇佣而来的,毕竟我们都知道,放眼大晟,能杀梁国公的可没几个,若不下点心思可不成。” 这段内容其实是事先背好的。 连选择是霍赫来说都很有讲究。 毕竟兰殊那张嘴,再真的话换谁来听都跟讲笑话似的,与其选这位平时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倒不如让霍赫这个话少又正派的人来。 陛下信不信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焰京百姓是否会不会信,一心崇拜梁城越的军中士兵们会不会信。 品出话中的意思,晟帝抬手,示意他讲下去。 “陛下知道的,臣出身农田牛户,半月前臣的弟弟初到京城,在路上遇到一位玄黑裹身的斗笠人从吏部尚书府上走出,而那斗笠人身上的花纹,与今日袭击梁国公的歹人身上的如出一致!” “你胡说!”这次失态的人轮到吏部尚书了。 不惑之年的三品官涨红着一张脸,恨不得磕头辩解:“你分明就是挟血亲做假证!是存心陷害!” 最忌讳别人非议胞弟,霍赫一记眼刀砍过去:“我弟弟看到那人时是在半月前,我也没说那人与今日的一定是同一人,不如尚书先跟陛下解释一下为何会与山海司的杀手私下会面。” 为谋朝堂清净,先帝还在位时就立下血书皇命:朝中官员,无论品阶大小皆不可与杀手组织有接触,如若发现,诛九族。 发觉入了套,吏部尚书慌了。 忙不迭去探晟帝的脸色,心中的石头碎成几千块,将他的胸窝砸得不忍直视。 现在陛下已经不在乎他们身上的伤到底如何,他只想知道霍赫刚刚问出的话。 九五之尊的威压释出,压得那人根本无力招架,颤抖着声音,想要翻出这座欲镇压他的五指山:“陛下息怒,霍将军无凭无据,他就是构陷臣的啊!” 招来太监送上纸笔,一边让霍赫画出行刺歹人衣服上的花纹,一边慢悠悠说:“既事情发生在半月前,你不想说没事,京城地大人多,朕不怕那日从你家门口经过的只有霍将军小弟。” 粗糙的手指拨弄起那只扳指,他又问:“朕给你个妻儿老小可活下去的机会,你说不说?” 第32章 查军粮 文臣武将的第一场战役, 武将算是胜了。 不仅将跳脚最厉害的吏部尚书拉下马,还每借此查到了军饷贪污的事情。 只是奈何那也是个人精,三千多两白银分成了几十条路子, 通往五湖四海,然后有变成不计其数的分支,根本找不回来。 晟帝恨得牙痒痒。 盯着扔了满地的账册, 梁城越敛眉:“孙适壶那个窝囊性子, 敢贪军饷定是有人挑拨教唆, 不然他怎么想得出这种阴损法子, 再多查几遍,应该是能找到蛛丝马迹的。” 晟帝摇摇头:“你们这次太过高调,即使天下人已经得知军饷被奸佞贪污却也不知那笔钱去往各处, 而且打草惊蛇, 参与此次事情的那些人定然已经防备。” 俊美的弯眉挑起:“陛下不想查了?” “当然查!”猛拍长桌,想起那些被私吞的钱他就心疼:“抄了孙适壶全家都抵不过朕那笔钱的零头,必须给朕查出来谁是幕后主使,一律斩首!” 见晟帝如此慷慨激昂, 梁城越心里的算盘又开始噼里啪啦。 他想,如果现在把那个建议提出来, 陛下说不定真的可以答应。 清了清嗓子, 他郑重其事:“陛下可记得, 四十年前, 也发生过一次军饷被贪污的案子。” 四十年前, 正是大晟最鼎盛之期。 那时先皇刚登基不久, 大刀阔斧整改律法, 贪污腐败一律下马, 光罪臣的院子就抄了二十多座。 而这仅仅是刚开始。 先皇重用贤臣且眼光独到, 前脚派兰、梁两大名将出征夺回失地,后脚就靠陆氏彻查军中财务,半年内就追回了整整八千两白银。 一时间,过目不忘的陆氏状元郎名声大噪。 而那位陆状元,就是如今已经告老还乡的陆老太师。 晟帝有些犹豫:“他老人家未必愿意肯来帮这个忙。” “就是因为难请,才有请的意义。”梁城越目光决然,因为他心里知道,真正能够给此事收尾的只有那位。 也只有他回来,才能让京中百官看看。 什么,才是天下第一文官。 而正好也有两个绝佳的人选可以远赴琅琊,去请大佛来京。 但,显然京中的这位也是尊大佛。 “我不去!” 老国公任性地一喊:“我都六十多岁上了年纪的,你还让我晃着老胳膊老腿去给你卖人情,不肖子孙!” 梁城越对这个称呼满不在意:“又不是只有您,振国公也去呢,正好你俩做个伴。” “那能一样吗!” 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蹦起来,哪有半点长了年纪的辛苦状:“老陆年初给我写信嘲笑我还没抱上曾孙,你让我现在去琅琊找他,这不是找笑去了吗!” 完全没抓到祖父重点的梁城越开始假笑:“你们年年都有书信往来关系肯定不一般,而且我跟您说啊,这事办好了说不定明年您就能抱上曾孙了,” 振国公也是一旁帮腔:“就是,这趟去就当见亲家了。” 还不知夜宴一事的老国公当场就懵了,大脑飞速运转,才算是转过来这个弯,恍然大悟原来这不肖子孙之前心心念念的姑娘竟然是老陆的外孙女! 窒息的表情就跟生吞了一窝蚊虫般,好兄弟振国公干脆替他说出了那句卡在喉咙里的话:“更不想去了。” 被看透的老国公气得恨不得抽孙子,哼哧哼哧地骂起来:“不去,说什么也不去,老陆要是知道他的宝贝疙瘩被你祸害了,是能拼上老命砍死我的。” 见这位祖宗好坏都不听油盐不进,梁城越做小辈的只能拉笑脸。 但他多贼啊,当天晚上趁着老国公睡着,直接就给人扔振国公备的快船上了,还故作心痛地抹了抹压根不存在的眼泪。 振国公也差不多,一样的虚假,一样的幸灾乐祸。 只有翌日太阳刚爬出来,一脸茫然看着海平线的老国公不知所措了。 他指着那绚丽的晨曦,横着一口气:“等回到焰京,那小子完了!” 振国公憋笑辛苦,开始默默掐大腿。 …… 送祖父去搬救兵,梁城越这头也没闲着。 军营吏部来回跑,既得保证这件事的进度,又不能闹得人心惶惶,要是让那些糙汉子知道属于自家的钱被一只只黑手拿走了还不知道该引起怎样的话。 忙忙碌碌,他还乐在其中地抽晚上的一点时间去见了宋窕。 夕阳西下,斜斜扫来的余晖呈金灿灿,将男人的脸照得格外引人入胜。 这是宋窕第一次见他穿银铠甲胄,一头墨发被高高束起来。 她很想走近两步,却遭到了男人的犯难拒绝:“阿窕还是别过来了,我四天没洗澡换衣服,身上若有异味怕你生厌。” 热情被这话扫退半数,垂着脑袋开始揉手帕,但丝帕乃滑绸,怎么揉都不变形,手指一松开立马就回恢复原状,宋窕更气了。 小姑娘嘟囔一声:“大哥说,你不愿意收下护腕?” 该来的总会来,梁城越心里无奈:“特殊时期,怕被人抓住借题发挥,再说了,我有这个就够了。” 说着,手指抚上腰间的小家伙,眉眼弯弯,笑意沉沉。 宋窕这才看到,男人竟然以木牌换玉佩,将那块大吉签牌就这样随身佩戴。 真奇怪,明明已经得了皇恩典赐,按理来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天翻地覆才对,可当再见到彼此,原本浮躁的心都平静下来,好像与之前并无不同。 街头有个推着面摊儿车的老伯走来,还有个碎步追着推车的娃娃,看打扮是个男孩,却梳着两个活泼可爱的羊角小辫。 他好像认识梁城越,还笑嘻嘻地晃着手里吃到一半的糖葫芦打招呼。 待人走远后,宋窕小声问:“是认识的人吗?” “前段时间我祖父吃腻了府中的饭菜,天天让我给他老人家变着花样买吃食,这位大伯做的肉酱面是京中一绝,我半个月买了小二十次,不知不觉就熟了。” 前面十几年光阴,作为大家闺秀出身,宋窕从没吃过这类的街边小摊儿。 看出男人眉宇间的喜爱与青睐,她跃跃欲试:“那我明日也让丫鬟去买份尝尝好了。” “那不如我明日我给阿窕捎来一份?”梁城越噙笑:“顺便,还要来送聘礼,耽搁了这么久,阿窕别怪我才好。” 提起聘礼,宋窕有些难为情。 这段时间朝中发生的事沸沸扬扬,几乎是闹得京城官眷无人不知,宋窕自然也是如此。 她道:“其实国公这段时间若是繁忙可以不用那么着急,反正横竖陛下已经下了旨意。” 这话说的直白坦荡,梁城越也是一懵。 他以为小姑娘应该是极其期待正式下聘的。 但没想到,她比他想得更豁达。 男人哑然失笑:“阿窕这话倒是像在说‘横竖我都在这里,跑不了’。” 真是三句话不离逗她! 宋窕气得鼓鼓囊囊,本来是想要展现她的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反过来噎她,讨厌死了。 想起那件事,梁城越也打算说出来让小姑娘高兴高兴:“不出意外,还有三天你就能见到你外祖父了。” 果然,小狐狸眸子一亮,精光闪过。 但那抹璀璨的光却转瞬即逝,小狐狸耳朵又耷拉下来了。 不等男人问,她就解释:“我外祖父不喜欢武将,他若是知道我与你定亲,怕是会不高兴。” 摸了摸鼻子,又想到那两个替他冲锋陷阵的前辈,他一句带过:“你最开始不也不喜欢武将吗,现在不也如此,所以应该相信我才是。” 那是因为你脸皮厚! 宋窕腹诽完,还是有些不放心。 左右环顾看着没人,她大着胆子往外走了一步:“以外祖父的性子,代我上门退婚都有可能,国公最好早做准备。” 梁城越:“……”不愧是先皇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老太师这么狠啊。 虽然心有余悸,但梁城越这么好面子的人,自然不会表现出来,依然是一副胸有成竹的做派,说着各种换谁来都鄙视的话让宋窕相信有底。 他明白的,这浑身上下最称得上是“底”的东西,其实还真是脸皮。 但老太师,好像也不是靠厚脸皮就能说通的。 看来又得让他“安插”在广陵侯府的那位来帮忙出出主意了。 而且,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知道老太师厌恶武将的根源在何处,要不然该如何对症下药。 “姑娘,侯爷想找您过去说话。” 来的是绀青,她低着小脑袋,目不斜视地走来。 一听到父亲,宋窕下意识慌了阵脚。 其实外人不知道,自从那日中秋夜宴回来,父亲不知缘由打了大哥一巴掌,甚至把他关到书房手抄了一百遍名字。 她点点头,向梁城越福身告别后就转头进了府院。 梁城越活动了下手腕,在后门等了会,揪来一个要出去买东西的小厮,让他去喊宋斯年。 “他被你们侯爷禁足了?” 小厮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帮自家大少爷打抱不平:“不仅是禁足,侯爷还甩了大少爷一巴掌呢,要不国公直接去见侯爷,解救解救我们大公子,他都被关了三天了。” 男人的面上顿时阴沉下来。 “那就直接帮我去通报吧,去跟你们侯爷说,陛下有令,安排我与宋斯年商谈要事。” 【作者有话要说】 暂时开始改成日更三千,感谢体谅。 这段时间有点微微颓废,感觉有点被数据操控的苗头,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有没有可爱的读者宝子愿意给我这个孤家寡人评论一下(哭唧唧表情),单机码字好孤单啊(期待脸) 虽然之后的标配更新是三千,但我想开了,咱干脆对自己狠一点,如果有一个读者宝子给我评论,咱就解锁三千字!而且这个读者宝子还可以收获红包! 呜呜呜宝子们快来给我评论吧!! 第33章 陈年恨 宋斯年到奇斋楼见着梁城越的时候, 已经是酉时了。 男人虽然早已换下铠甲,但高马尾没撤,一袭藏青色圆领衫, 胸口还用暗红色丝线绣出了梅花。五指端酒,姿态慵懒,盎然一高门贵公子作态。 “来了。”说着, 替他满上一杯。 扫了眼那只个头不算小的酒杯, 宋斯年施施然坐下, 却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先夹了口热菜, 难得一见的迫切颓态。 梁城越很果断地喊来小二,又加了两个未来大舅哥喜欢的菜。 可算是解了肚里馋虫,男人这才将伸手碰酒。 他哂笑:“上好的女儿红啊, 梁国公破费了。” “马上都是一家人了, 大舅子还这么见外呢。”故意跟着话茬走,梁城越倒也笑得自在。 一杯下肚,宋斯年喃喃一声:“你好像从没问过我家里的事?” “你不愿意说,我干嘛问。” 他故意咬字:“反正你也马上是我妹夫了, 跟你说也无妨。” “洗耳恭听。” 其实有关广陵侯府家的事,京城中不乏有趣的杜撰话本, 但其中的主角往往都是三个嫡子与一个庶子的恩怨。 但梁城越不傻, 真正让面前人三缄其口这么多年的, 只可能是有关他母亲的事。 “我五岁那年, 第一次见到男人打女人, 而且是丈夫打妻子。” 将面前的酒杯倒满倒, 宋斯年语气平淡, 但夹杂在其中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愁闷。 “理由是那位广陵侯想给生了儿子的丫鬟一个妾室名分, 但我母亲不愿意, 他就动手了。我母亲是太师独女,自幼娇养,她定是不同意与其他女人共侍一夫,即使已经发生,她也想维护最后一点体面。” “你知道的,那人是个拿枪挥棒的武夫,即使只有一巴掌,却也让母亲的脸肿胀许多日,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哭。” 浅抿一口,他继续说着:“那个生了庶子的丫鬟是我母亲的陪嫁丫鬟,那是个有心机的,挤掉了原本陪嫁来人的名额,借着我母亲坐月子的空隙与那人苟且缠绵,这才有了我三弟。” “我母亲要强,不好意思将这事告诉外祖父,对外也只是说那是个老家受灾流落至此的可怜人。” “但可惜,人家不领这份情,不仅想要个名分,还扮出一张楚楚可怜的姿态,要那位将他儿子挪到我母亲名下,也就是想做个族谱中的嫡子。” “好心思好手段,毕竟话都不会说的孩子,那位怎么可能将他从亲娘身边抱走,如此不仅不会失去儿子这个依仗,将来还能争一争广陵侯这个爵位。” 杯盏中的辛辣玉液已经再次见底,宋斯年酒量一般,颊上已经隐隐约约生出两抹酡红。 “虽然后来那个丫鬟遭天谴死了,但她给我母亲带来的苦却远远没结束。那位尝过温香软玉便嫌我母亲太过强势,偷摸找了个外室泄欲,我母亲知道时悲痛欲绝,但又怕和离会与我们兄弟三人分开,竟主动示弱,这才又怀上小五。” 不知是不是酒喝得不舒服,宋斯年的声音逐渐沙哑起来,见他抬头,梁城越愕然。 他居然哭了。 这个向来腹黑精明的宋斯年,卸下了侯府长子的担子,真正地在他眼前表露情绪。 男人沉沉地笑出来:“母亲她太傻了,居然不明白,男人偷腥这种事,怎么可能止步于第二次?就在我母亲诞下小五的前一日,那人还在青楼楚馆宿醉于花榻上。” “那时我与书年去找他,想让他去给母亲请太医,他不仅没去,还喊来打手将我们二人赶走。” 失望一次次累积,便成了怨气。 他没有告诉梁城越,母亲过世后他觉得最庆幸的地方是外祖父外祖母来了,他们带走了母亲的尸体,还有小五。 据外祖母说的,那位父亲抱着女儿的尸首跪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泣不成声,就在陆氏祠堂之上。 原本高挺的脊背也弯了,灵光溢彩的眸也黯淡了。 后来在灵堂上,宋斯年看到那个意气风发的外祖父好像一夜时间老了十岁。 闷哼声传来,甚至分不清他是在哭还是在笑:“母亲去世后,我也曾自我安慰说三弟是无辜的,跟他没关系,可我真的做不到,我真的不能对间接害死我母亲凶手的儿子赤诚以待。” “若当年不是他的亲娘非要给那个混账开了条先河,后来的种种又怎会发生,小五也不会从未见过母亲,甚至被其他家的嫡女嘲笑有娘生没娘养。” “我很努力地装扮成一个心中无嫡庶的大哥,可那些说书人眼睛真的很尖,哪怕就是一句问好都能猜出端倪。” 男人重新昂起头,面色潮红,眼眶蕴泪:“有时候我就想,如果当年那位也有这般玲珑心思,能看出我母亲有多痛苦,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了?” 手上无意识地一挥,酒杯歪倒,仅剩的一点也跟着洒出来。 低低笑出来,带着深不见底的恨意:“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梁城越知道,他已经很努力了。 用尽所有的力气尽量给弟弟妹妹一个不一样的家,可他也是人,有七情六欲。 因为烈酒入喉,那张脸涨得通红,左脸上的巴掌印也变得没那么清晰可见。 但仔细想想,已经过去三天了,他刚坐下时还依然那么明显,可想而知当时广陵侯是用了多大的力气。 叹了口气,他喊来小二结账,又扛起这位醉得不省人事的兄长,晃晃悠悠把他送回广陵侯府。 对方还在醉呓:“梁城越,你一定不要变成那样的人啊,你要好好对小五……” “我答应你,绝对不会。” 夜路难走,路上还碰见两个巡视街巷的武侯。 两个武侯对视一眼,也不敢行礼,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就走了。 所幸宋斯年来之前就安排好了,侯府后门有几个等待多时的小厮,看见大公子回来一窝蜂就拥上去接人。 梁城越肩上松快不少,微微侧脸便嗅到衣裳沾染到的浓厚酒气,有些没脾气。 看着男人被几个小厮艰难地扶进去,他突然想起几年前从某位人物那里听来的话。 “没了娘,就是没了爹。” …… 琅琊,陆府。 “老陆啊,你就让我进去吧!” “老陆我作证,他是不知情的,你让我们进去吧!” 人来人往的街头巷尾,但凡是过路人,总忍不住侧目瞧几眼。 都好奇这是哪里来的人,居然敢这么拍陆老太师家的门,而且听称呼,好像很熟。 其实为了避免路人的过多驻足,两位京城来的大人物已经提前换上了农田佃户的粗布衫,连颜色也是挑得最不会出错的暗沉。 甚至很刻意地抹了两把泥土灰在身上脸上。 府中奉命抵住大门的小厮也是气喘吁吁,看向家主等着下一步的指令。 陆老太师板着脸,直接冲外面二人喊道:“麻溜给我滚回焰京,我不想看见你们。” 话音刚落,门外的施力就骤停。 小厮刚想松口气,但提起来的心都没放下一半,突然就跟大门一起摔倒了。 几个小厮呆愣地对视,又齐刷刷去看那两个直接把大门踹下来的花甲老人。 这……真的是上了年纪的人吗? 其实也不怪他们拦不住,毕竟这两位可是一个比一个有来头。 倒也没心疼门,陆老太师冷哼一声:“两位国公爷赔钱吧。” 最不差钱的梁老国公笑嘻嘻地走过来,搓着手:“钱不是事,只要你跟我们回焰京,要多少有多少。” 振国公看着他发挥,默默心想,还怪梁城越平日里没脸没皮,这明明就是一脉相承啊。 知道他那张嘴皮子有多能磨人,警惕地后撤两步,熟稔地与面前人拉开距离。 但这人却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他退一步,他就跟一步,好像就准备这样逼他就范。 回头瞄了眼已经跟后脚跟贴住的石阶梯,陆老太师翻了个白眼:“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焰京了。” “那你外孙女成婚你也不去了?” “你还好意思说!” 被触的逆鳞,向来温如玉的陆老太师当即暴躁起来:“你家那个混小子居然敢打乐之的主意,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逼迫陛下同意,简直就是无耻之尤!” 梁老国公倒也好说话,大手一挥:“这样,你跟我们回京,我当着你的面抽他五十鞭,让你消气,成不?” 怕他一气之下犯老毛病,振国公大步上前劝他平心静气,还帮着和稀泥说好话, 然后再纯帮腔地骂两句梁城越。 从油嘴滑舌骂到行事张扬,但凡换个不认识那位的人来听,都觉得这是个无恶不作的混球。 骂着骂着,连振国公自己都疏忽了,他口中那个二世祖不过是三四年前着急立下战功的梁城越。 现在那人早已一改前身,成了沉稳持重、进退有度的国公爷。 陆老太师深吸一口气,心口那种闷闷的感觉又涌上来,大手揉着胸口强迫将那股不顺的气压下去。 喉尖又隐隐察到几分腥甜。 他皱着眉头,破天荒地改变了主意:“我可以跟你们去焰京办案,但是有个要求。” 二人眼前一亮,立马让他随便说。 “我要宋汶山到我女儿牌位前磕头认错!” 【作者有话要说】 配角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大哥了。 同理,最心疼的也是大哥,其实他就比二哥早出生几分钟,偏偏就是一个“大”字压了二十多年。 第34章 父子仇 烈日炎炎, 云似火烧。 从琅琊来的船在一群孩童的歌谣声中缓缓靠岸。 在地理上,焰京的位置比琅琊更偏于南方,这也让已经习惯北方气候的人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 甚至是烦闷。 汗渍带来黏腻,几层衣衫相互紧挨彼此。 刚从船上下来,本来因海风倦着一张脸的陆老太师望见岸上的倩丽身影, 立马眉开眼笑。 他没想到, 外孙女居然会特地来接。 当然, 如果身边不是站了个外姓男子的话他可能会更高兴。 小姑娘着了身桃粉萝裙, 还搭了件浅翠外衫,惊鹄髻下是一只嵌有粉珍珠的碧萝钗。她站在一袭月牙白的男人身畔,怎么看都赏心悦目。 男人手中还握着柄红伞, 斜斜倾打, 意为她遮阳。 少女的眸清澈透亮,色如春晓,明明在暑气正浓的午阳下等待已久,面上依然挂着讨人喜欢的浅笑。 只是那层笑意的下面, 却好似还蕴着什么不能让外人知晓的苦闷惆怅。 瞅见外孙女,老太师简直是脚下生风, 乐呵呵地笑起来就跟瘦身后的弥勒佛似的, 下颚的山羊胡也跟着抖动。 可笑容戛然而止, 因小姑娘的当头一棒:“外祖父你去救救大哥吧, 他就被父亲罚跪在家祠一整夜了。” 老太师随即皱起眉头, 柳叶弯刀眉紧锁, 眉心拧成一个“川”字:“这是怎么回事?” 梁城越有些自责:“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是我昨晚拉他去喝酒的。” 意料之中的狂风暴雨没来, 可见老太师根本不买账。 他话锋一转:“跟你没关系, 二十多岁的儿郎喝个酒怎么了,碍着他宋汶山什么事了,自作清高。” 说着,衣袂翻飞,大步流星,他要去广陵侯府为外孙讨个说法。 跟在他后面的宋窕心有些慌,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正想的入迷,袖口突然一紧。 她顺着看过去,发现男人正小心翼翼地扯着那方衣角,好像是想安慰她但又怕不合礼数,想来这已经是做的最大让步。 “别怕。”男人如是说道。 嘴角扯出一层浅浅的弧度,她点头:“我只是有些担心大哥。” 梁城越很想跟她说不用担心,可看见小姑娘垂着眉眼满脸焦急,怕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心疼一层层泛起,忍住了想揉揉她脑袋的念头。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回广陵侯府,老太师也顾不上什么“家丑不可外扬”,恨不得振国公他们这些能打的将抽宋汶山一顿。 距宋氏祠堂还有临门一脚,他及时反应过来,让外孙女先回房间。 下意识地去抓梁城越的袖子,便听见男人用微乎其微的声音向她起誓:“我会保护你大哥,放心。” 宋窕颔首,她自然是信的。 她是被鹿耳接回小院子的,后者有些不放心:“姑娘就这样坐在屋里等消息?” “怎么可能。”宋窕喊来绀青,直接让她去祠堂周围守着,如果听到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回来同她讲。 绀青也去得飞快。 进了宋氏祠堂后,陆老太师二话不说直接扶起跪了七八个时辰的宋斯年,定睛到他左脸上还未消退的五指掌痕上。 “脸上这是怎么回事?” 宋斯年面上一僵,下意识扭头去看,果然发现那人正心虚地低着头。 他灵机一动,故作轻松地说:“外祖父不必担心,想来是我哪句话惹恼了父亲他才会如此的,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是……” 话未说完,陆老太师就再也忍不了了:“胡说八道!我陆家的孩子还没有理由应该被他打!” 其实这是宋斯年的一个试探。 从半年前他就有了那个打算,但也一直觉得不是时候可以再看看。 但中秋那夜,一个巴掌打断了他所有的希冀,他也觉得属实对这位广陵侯太好了。 好到让他以为顶着“生父”之名就可以做任何事。 “外祖父,既然您来了,不知可否为我做个见证?” 看出了这孩子眼中的决绝,老太师好像懂了他的意思,点头:“你直说。” 深吸一口气,宋斯年说出了积压已久的话:“我想分家。” 最后一个字落定,他浑身轻松。 这短短的四个字,却是引得庭院中所有人面上一怔。 要知道,宋斯年可是宋家这一代最有出息的孩子啊,十七岁参加科举就是状元郎,同年进礼部做官,短短五年就从一芝麻大小的仪制主事做到了如今的礼部侍郎。 而且当今礼部尚书的身体每况愈下,早有消息放出他年底之前就会辞官回家,因此这尚书之位,板上钉钉啊。 这可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天之骄子。 按理说,身后有广陵侯府这般助力于他自然是如虎添翼,可老虎却心甘情愿地将翅膀砍去,且好像极其嫌弃这对翅膀。 相较起振国公他们几个外人面上的错愕,陆老太师倒是震惊,慢慢背起手,缓缓问道:“想好了?不后悔?” “自是不会,”冷眼瞥向那个不知所措的父亲大人,宋斯年面上的笑色更似自嘲:“我只怕分得太慢。” “胡闹!” 父亲大人说话了。 一张脸被气得涨红,广陵侯走过来,指着长子的鼻子就开始骂:“你吃我的喝我的这么多年,现在倒是想摔碗了,亲长尚在,不能分家!” “亲长?侯爷不会是在说你吧?一个宁愿为了暖床婢也要欺辱发妻的亲长?” 几乎是最后一个字刚说完,有只大手就携着激烈炙热的掌风,以不可阻的阵势袭来。 却在距离宋斯年那张脸还有两指的位置,被人稳稳抓住。 是梁城越。 纵然同是武将,可一个偃旗息鼓多载,一个正发扬韬厉,既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自是不能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梁城越总觉得那双毫无波澜的瞳仁望着他时仿佛在说: 保护我,不然外祖父那关你别想过。 啧,这人真会拿七寸。 没注意到二人间的“眉来眼去”,悻悻收回手,广陵侯知道,今天这个儿子是动不了了。 可他不动手了,就轮到宋斯年动嘴了。 “怎么,侯爷因铸成大错上不了战场,不去自省自琢,反倒是将一股脑的气焰发泄到妻儿头上,真是好大的本领。” 他字字珠玑,是早就想说的肺腑之言。 当年那件事,于在场大多数人来讲,也都是心头的那颗刺。 当年陛下一意孤行非要北伐,作为臣子只能领命,而振国公碰巧因旧伤复发不能奔赴前线,元帅之位就暂交到了广陵侯宋汶山的手上。 当时很多人都传,陛下这是要重用他。 但奈何这位广陵侯自己不争气,空有一身武艺却没有行军指挥之能。 因错误的领导,害得梁氏夫妇惨死,一万大军永远倒在国界线上,更是连丢两座城池。 班师回朝后,陛下不仅收回帅印,还撤了广陵侯在军中职务,让他再也没有了上战场的资格。 那时候甚至有人开玩笑地说,如果老国公不是看在陆老太师的面上,定是会提着剑要他来血债血偿。 宋汶山握紧了拳头,青筋暴起:“我早就说过了,你母亲是死于难产。” “她是死于你的冷漠!” 面对他,宋斯年丝毫不惧。 漆黑的瞳孔带着悲凉的愤怒,宛若烈火与极寒交融:“你扪心自问,当年如果不是你管不住下半身,后来的事怎会发生。” 家务事,最难断。 振国公与梁老国公对视一眼,开始盘算要不他们先走。 “之白,够了。”将外孙护到身后,陆老太师站了出来。 他慈和地笑了声,又拍了两下外孙的肩膀,那目光之中,多为赞许。 像是收到暗号一般,振国公二人随便扯了个蹩脚的理由就跑了。 但梁城越却停在祠堂的墙外,一转头,还看到奉命来偷听的绀青。 想到小狐狸眼下应该是抓心挠肝的担忧,他主动上前:“你先回去吧,告诉你家姑娘,一切安好。” 仰头盯着未来姑爷,绀青有些犹豫。 这时未来姑爷掏出一块碎银:“还需要我说第二次吗?” 望着那道活蹦乱跳的身影离开,站在原地的男人揉摸两下鼻梁。 祠堂内,依旧剑拔弩张。 不过这次,是陆老太师以父亲的身份为女儿求公道。 星星点点的光透过窗户上的镂空浮雕打进来,将最角落的那只牌位照得闪耀。 偏黄色调以规正的字体落在乌黑木牌上,那刻的不是生者的名字,而是身份,像是在说她生前不过是丈夫的附属品。 将牌位拿在手里细细看着,陆老太师周身气场顿时柔和下来。 背对着身后的男人,他道:“我要将羽儿的牌位带回琅琊。” 宋汶山不假思索:“不可,她是我的正妻,是宋家的人。” 但也正是这几个字,彻底把人惹怒了:“可她更是我的女儿!” 越想越气,陆老太师干脆说:“也罢,反正放到之白的新家里也是一样的,总好过在你跟前受气。” 又想起刚刚长子说起的事情,向来心疼名声面子的宋汶山还是站不住脚:“岳父大人,我并不同意分家。” “这事你说的可不算,”将牌位放下,老太师负手走下来,冷冷扫了眼这个脊背不直的广陵侯:“陛下召我来查军饷一事,我若提出此事为交换,你猜他是否会答应?” 听到还有这条路可走,宋斯年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古怪。 他想分家不假,可如果需要外祖父亲自卖情分到陛下面前,这是万万不可的。 小辈的事,他不想牵连到外祖父。 刚想说话,就看到外祖父一个眼神迎面怼过来,这才恍然大悟,这是老太师吓唬人呢。 虽然招式有些老套,但的确有人被吓到了。 宋汶山低头屏气,难得一见的温顺。 也是,这焰京城若还有人能靠光说出来就压住这身脾气的,恐唯有那位九五之尊。 “除了分家,还有一件事需要外祖父帮我。” 不需要他明说,陆老太师全都懂。 这个孩子像极了年轻时候的他,表面温吞好说话,但脾气比谁都倔,平日里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想法,但只要提出要求,那一定是深思熟虑好多天的。 他有些高兴,更多的还是欣慰:“你想改姓陆,对吧?” 这次,宋汶山彻底慌了神。 【作者有话要说】 快来给我评论吧!会挑选优质评论发红包! 第35章 照夜清 疲惫了一天的霞晖慢悠悠西落, 还裹着一层晕染开的模糊橘色。 宋窕刚哭过一场,眼睛还红彤彤的。 宋斯年在门外说尽了好话哄:“分家而已,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 小五也可以随时来找大哥的。” 泪珠浸湿了锦袖,她连个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得不到回应的宋斯年长叹一口气,无力感油然而生。 虽然预料到小五知道了会很伤心, 但没想到反应会这么激烈, 都哭了一炷香了, 明天起来眼睛定是会发肿。 他本想喊妻子帮着哄哄, 但奈何那头也嫌他一声不吭就做决定正冷战着呢,甚至连儿子都不给他看。 无奈之下,只能去正门口喊那个还没走的。 靛青色的海棠花纹理落在雪白的衣袍上栩栩如生, 男人慵懒地倚在墙边, 双手环抱,食指还有意无意地落在大臂内侧。 时不时“嗯”上两声表达意见,站在不远处的就是从大营赶来汇报情况的副将。 听到脚步声,梁城越向正门看去, 果然是宋斯年。 他摆手,示意副将先回去。 副将垂角下坠, 走之前还小声嘟囔两句, 满脸都是不乐意。 宋斯年打趣一声:“不怕引起公愤?” 姿势没变, 男人哂道:“我靠刀吃饭, 又不靠讨下属喜欢。” 不再插科打诨, 宋斯年敛正神色, 步入正题:“我看小五哭得挺难受的, 你能不能帮带她去散散心?” 眉梢一挑, 他有些意外。 虽然宋斯年这段时间一直帮他创造机会, 但每一次都是他先提出来,再由这个大哥兼权熟计好久后才会同意。 主动让他同阿窕独处,还是头一遭。 擦身而过时,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笑着说:“水云大道那边有一套闲置的院子,你要是有需要我可以帮你。” 这算盘打得还真是震天响,宋斯年回:“跟两位国公爷做邻居,折煞我啊。” 二人相视一笑。 再进到府中,梁城越步子明显急了。 径直走去宋窕的木栀院,思绪百转千回。 他在犹豫应该用什么方法化解小姑娘心里的郁结,但兜兜转转一圈,还是没个定论。 路过通往宋氏祠堂的小路,他灵光一现。 “要去给我母亲烧纸钱?” 绿色的外衫已经褪去,宋窕穿着那件桃粉坐在小圆凳上,双手交叉叠在一起,坐姿乖巧得很。 小脸昂着,带了点疑惑。 梁城越点头,表情纯良:“家中既发生了大事,理应上告亲长,更何况你大哥还是她的长子。” 这话说的中规中矩,让人挑不出毛病。 被他说服,宋窕点点下巴:“你陪我一起去。” 乍一听还以为是在询问他人意见,但句末却是不容置否的调调,简直就是不允许被拒绝的发言。 男人哑然。 果然还是那个娇纵的宋五姑娘。 纵然无奈,却是高兴居多。 这也恰好证明,她是喜欢他的对吧,至少愿意主动依赖他。 马车从东门出发,直奔城郊的树林。 到城门处遇见城卫盘查,没让小姑娘露面,梁城越不动声色地亮出腰牌,那人立刻恭恭敬敬地放行,不敢耽搁半瞬。 坐在车厢内目睹这一切,小狐狸弯着嘴角:“国公真威风啊,吓得人家都哆嗦。” 收起腰牌,梁城越故作严肃,像个教书的老先生,还不客气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点了下:“阿窕这么说可就不对了,我待你可是向来温雅的。” 小狐狸轻吐舌尖,不与他争辩。 车厢内还燃了香炉,小小一只银色,坐落在角落,不起眼,散发的香气却又无处不在。 许是这香气有安神的作用,梁城越发现宋窕的情绪已经比在侯府中稳定多了,至少能说笑,还能同他闹。 虽然每年都来此地烧纸钱,但几乎都不会遇见旁人,久而久之便习惯了无人打搅。 正因如此,下马车中途看清那人的脸,宋窕差点踩空。 很干脆地背过身,着急忙慌地摸起脸,也不知是在询问还是自言自语。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啊,既没涂眉也没擦胭脂,眼睛肯定又红又肿,早知道会碰见她就不该图省事,居然连蔻丹都没补色……” 小姑娘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但梁城越一句也没听懂。 他歪头,看向那个踩着凌乱步子走过来的人,觉得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直到她开口,听到那跋扈张扬的声音才回想起来。 是商自在的那个令人生厌的妹妹。 关键是,她欺负过阿窕。 理清脉络,男人不自觉便沉下一张脸。 来者虽是大家闺秀,但就跟有意找不痛快似的,脚下步步踢起一阵卷尘,一层翠绿小卉也被踩得蔫了吧唧。 商容抬高音量,笑得丝毫不拘谨:“宋五姑娘,还真巧啊,你也来踏青?” “是啊,的确巧。” 不想被敌对方看见自己的狼狈,宋窕故意不回头,但这番举措,在商容看来,反倒是觉得是被她蔑视了。 想到前几天不过是说了两句大实话,竟然就被大哥动用家法打了手掌。 疼且不说,大哥甚至都不让丫鬟给她上药,活活拖了好久才痊愈。 都是因为这个小贱人! 拳头死死握住,染了粉色蔻丹的指甲恨不得掐进肉里,但表情上却还要装得清纯无辜:“我是一个人来的,倒是不如宋五姑娘有面子。” 她嫣然一笑:“不过是城郊踏青,居然还要梁国公陪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会迷路呢。” 虽听得眉头紧蹙,但却不想搭理她。 宋窕拽了拽梁城越的袖子,示意想要回去了。 可偏偏有的人,就是不识好歹。 “堂堂侯府千金,却跑到城郊与外男私会,这就是广陵侯府的家教啊,果然是罪臣之后,鲜廉寡耻,勾/引男人的本事是一代比一代……” 啪! 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少女雪白的小臂如一截嫩藕,狐狸眸中带着凌厉。 仿若红狐拖着尾巴出洞,对猎物奇袭而杀。 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商容捂住那半张脸,尖叫出声:“你居然敢打我!” “打你就打你,还要挑日子吗!” 宋窕也气势汹汹,恶狠狠地瞪着她。 扇巴掌的手心还在发麻,这种感觉真是怪异极了。 商容还想说什么,但话却哽在唇边,死活蹦不出来。 男人的眼神比小狐狸还要刺骨千万倍,那是真正的杀伐之气,带着战场上的血腥森然,更如寒狼饥食。 他说得很慢,故意要让她听清楚,但威压却更浓:“我不想打女人,但如果你继续找死,我也不介意开此先例,还不滚?” 这话的确有用,纵然不甘心受此大辱,但商容还是走了。 似乎真的怕梁城越趁着四下无人将她活埋。 聒噪的鸟总算离开,宋窕紧绷的神经也得到了缓解。 她舒了口气,前脚还挺直的脊背立马松快不少。 但眼神,却还是有些灰暗。 她不知道商容是哪里得来的消息,但那几个词的确直直插进心窝。 因为有外祖父刻意隐瞒,没多少人知道外祖母她,其实是四十年前被判处流放的罪臣之女。 而当时抄家的,正是负责彻查军饷的陆老太师。 长辈之间的爱恨情仇,宋窕不想多提,只是恹恹地坐在大石头上,表情呆滞,像丢了魂。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天幕降下,将世间明亮悉数收走,却还是怜悯地留下一轮勾月。 “阿窕,看我。” 宋窕循声而望,却被突然从男人摊开掌心里飞出的星星点点吓一跳。 她惊呼:“你哪儿抓的?” 五六只萤火虫飞入夜丛,以漆黑夜景为舞台,展开一场观众寥寥的表演。 下意识想去碰,却得了个空,宋窕鼓起小脸:“飞的还挺高。” 被她逗乐,慢悠悠地掏出一只荷包,献宝似的给她看,奇异却不刺鼻的香气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几只萤火虫突然相聚过来,围在男人指尖。 倒也不怕生,甚至自来熟地跳起舞。 难得看见这般新奇玩意儿,宋窕兴冲冲地围过来,两个人贴得越来越近。 “看来扶光哥哥很招它们喜欢啊?”小狐狸狡黠一笑。 男人身形顿住,连带着表情也变得僵硬。 周围皆是浓稠的夜色,也全都静悄悄的,连个过路的风都寻不着。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听错了:“你刚刚叫我什么?” 顺手将耳前的两缕发丝挽好,宋窕不知轻重地又唤了声:“扶、光、哥、哥。” 说完,小狐狸歪着头,灵动又乖巧,仿佛那个做了坏事的不是她。 因本就是想跟面前人闹着玩,宋窕便也没刻意去收敛字字句句中的别有深意。 她更不知这软软的音色,入耳听来有多缠绵悱恻引人多想。 心湖被她轻而易举地撩拨起涟漪,男人猛咳两声,大手握拳放到唇边,遮住半张脸的不自然,匆忙将脸偏到一侧。 但这样一动,反倒是将那只发红发热的耳朵暴/露出来。 聪明如宋窕,怎么会看不出来,但还是选择变本加厉:“扶光哥哥,你不会是害羞了吧?” 刚想辩解,却发现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又干又涩,牵一发而动全身,又是两声止不住的咳嗽。 简直太逊了。 梁城越难得生了点闷气,不过是气自己不争气,怎么一个称谓都能把他的脸皮磨得通透。 不再折腾他,宋窕笑吟吟地去翻纸钱做正事。 盯着那道假装无事发生的背影,梁城越更难受了。 不行,得早点成亲。 得早点把这只小狐狸名正言顺地搂在怀里。 二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戌时了,给他开后门放行的还是那个卫兵。 将宋窕送回家,梁城越伸了个懒腰,准备跑一趟兵部。 但还没上梧桐大街,就被一队人马拦住去路。 约莫十几二十人,穿着漆黑的夜行衣,手上也都拿着趁手的兵器,像是打家劫舍的匪徒,但他们更训练有素。 他挑眉:“这是来求我送你们去地府?” 领头地那个还算讲究,抱拳行礼后指了个方向,做出“请”的姿势。 男人嗤笑一声,想不到这位师小侯爷还挺会玩。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为了一位读者小可爱特别加更的! 桃桃家的大白兔! 感谢你的营养液,感谢你的支持! 我会继续努力,请各位读者宝子们继续支持我!(继续撒泼打滚求评论,如果是跟剧情和角色有关的就更好了/对不起我好贪心啊) 第36章 两有疑 几乎是一只脚刚踏进来, 前面带路的黑衣人们就转身袭来。 刀光剑影,目不暇接。 梁城越没带武器,只能徒手相接。 但好在双方实力悬殊, 即使什么都没有,也让那十几个人连半点胜算都看不到。 将最后一个直立的家伙踹翻,他抖了抖衣袍上的灰尘, 略有嫌弃。 “好俊的身手。” 男人鼓着掌从暗处走来, 金冠坠有流苏, 伴着他前行步伐摇曳生姿。 梁城越倒也不客气, 冷笑着:“小侯爷若是想找我麻烦,就这么几个货色怕是不够看吧。” “麻烦谈不上,只是想求国公指教一番。”师隽的五官生得温和, 与攻击性十足的梁城越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手中的这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另一只手的掌心, 沉闷的响声传来,不自觉便跟着他的步调走。 没去应声,就静静地看着他。 自收到消息,他就明白这位小侯爷已经归到了徐庭手下, 不然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拢回了师家残存势力。 只是他很好奇,师家归京不过尔尔时日, 竟然就能博得那位青睐, 看来还有什么更有趣的东西在后面啊。 毕竟如果没猜错, 徐庭徐大丞相, 其实也不过是个棋子。 懒洋洋地掀起眼睫, 他缓缓道:“指教不敢当, 我反倒是想向小侯爷学习, 得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这般前后不一。” 连啧两声, 他勾着唇, 兴致斐然。 男人站在树影下,若只看容貌,倒是一如往日的光风霁月。 师隽“哗”得一声打开折扇,扇纸上所画的是于金山竹林中展翅欲飞的鹰隼,不过看得出,还是只小隼。 “梁国公是大晟的英雄,可若将梁氏世代尽忠的大晟与阿窕放在一处,你会如何选?” 猛地蹙起眉头,梁城越不想这种幼稚的问题。 于金戈铁马的武将而言,这种问题跟“母亲和妻子同时掉进河里你先救谁”有何区别,甚至更卑劣过分。 他怒极,反问:“我看得出,若前面放着的是唤琅侯府,小侯爷选的是前者。” “不错。”师隽答得自然流畅,挑不出一丝心虚后悔。 又摇摇折扇,扇柄上嵌着的月长石折射出华美光圈,又被映进男人的眸中,古朴黯淡顿时亮起来。 他很自然地说:“所以我认为,即使放的是梁国公府,你选的,应该也是前者。” “你放……”出于涵养,梁城越收出差点就脱口而出的最后一个字,深吸口气,压住火。 但这番表情,恰恰是师隽想要的。 折扇被举高,遮住小半张脸,顺水推舟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不如梁国公猜猜,若是阿窕来选,是前是后。” 梁城越得承认,的确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的心悬空了。 他甚至挑不出让宋窕选择后者的理由。 不少难以言明的小心思开始作祟,男人面无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但却能看出一点,他现在心情很糟糕。 真可恶啊。 明知道这是一招阳谋,明知道师隽的目的就是想让他对阿窕心生疑念,可偏偏,还是中招了。 就跟被喂了只活苍蝇般,是吐是咽都恶心。 …… 宋窕穿着一身小丫鬟的裙装,脚步驻在梁国公府门前,犹犹豫豫半刻钟。 与她换了装束的绀青倒是自然,两手交叉环在胸前,怂恿道:“姑娘别担心,梁国公府很少会客,您这个点进去指定没外人。” 虽被说动,但却下意识反问:“你这么了解?” 意识到说错了话,绀青讪讪找补:“怎么说里面住的也是未来姑爷,我就去打听了一圈。” 被说得桃腮生热,她拍拍小脸,好提起意志力,至少别再这里绕圈了。 可跟在绀青的身后,走过去还没几步,又戛然而止。 她望见向来门庭寂寥的梁国公府,竟然走出来两个貌美的年轻姑娘。 二人绑着如出一辙的高马尾,戎装裹身,气场凌厉,盎然是不输须眉的巾帼。 甚至长得也非常相似。 托大哥二哥的福,宋窕一眼就知道那是一对双胞胎,但却讶异她们的衣着打扮。 就在她发呆愣神的时候,那边二人也看了过去。 其中一个好像特别惊喜,竟然不顾形象地招起手,然后就直愣愣地跑了过来。 绀青作为顶着“宋五姑娘”身份的人,比她反应得还快,小声道:“她们是大晟军中唯二的女将,雀翎与葵阳。” 宋窕回神,总算想起来。 北疆数役中,除了梁城越、兰殊这类世家子弟,亦然不乏霍赫这般草民出身却异常英勇的奇才。 雀翎与葵阳便是过江之鲫中最特殊的。 除了性别为女子却不输男人外,更重要的还是她们协同作战的默契配合。 论起胜率,竟比苏乃登和兰殊还要高。 个子偏高的那位很快走近,笑着打招呼。 不过看的自然是绀青:“你就是梁城越时常挂在嘴边的宋窕五姑娘吧,果然貌美如花。” 绀青倒也不见外,笑吟吟地点头。 她认得,这位是姐姐雀翎。 妹妹葵阳也踱着步子跟过来,只是淡淡地扫了眼绀青,以不可查的音量笑了声。 雀翎皱着眉头回看她一眼,像在警告。 但葵阳倒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就跟有意唱反调似地扯开笑颜:“扶光哥哥不在,宋五姑娘先回家去吧。” 一声扶光哥哥,喊的随性又自然。 好似在不为人知时就念过很多次。 闻此,小姑娘眼尾一滞。 这个称呼还真是熟悉又刺耳。 宋窕越想越气,愠怒的笑意未达眼底,像是在嘲讽她的天真。 果然是好哥哥! 这趟的本意是想找梁城越问点事情,却不曾想还有这样的惊喜亮给她看。 也是因这声,她突然就懂了之前梁城越提过一嘴的暗示,难怪他不喜欢师隽也称呼她“阿窕”。 她明白,这其实就是占有欲。 但毕竟顶着小丫鬟的身份,她是资格去质问什么的,想到这里懊恼不已,早知如此就不换身份了。 但好在,绀青是个有眼色的。 察觉到自家姑娘的闷闷不乐,她捏起喉尖,娇笑道:“我也早听扶光哥哥说起你们二位,果然是军营里的女豪杰,能亲眼见到当真是欢喜。” 不知是不是刻意而为之,“扶光哥哥”四个字被咬重,像在敲打。 心思剔透如雀翎,怎会听不懂这番暗示。 抢在妹妹说话前拽住她的手,暗暗发力,她道:“能被宋五姑娘如此评价是我们的荣幸。” 瞧出这是个通世俗的,绀青满意了。 离开前,宋窕没忍住又回眸凝了她们姐妹二人一眼,不过着重看的不是来示威的妹妹葵阳。 而是姐姐雀翎。 目送她们离开,雀翎松了口气,这才缓缓放开妹妹。 揉着被掐出红印的手,葵阳不满地哼唧起来:“阿姐你做什么?” 一改先前的温和,雀翎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妹妹的眉心教训:“以后别那么喊梁城越,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葵阳不服,回了句“以前喊过也没见他说什么啊”。 见她冥顽不灵,雀翎只感慨心头乏力,耐着性子解释:“人家心上人都那么喊了,若你也相同叫法,岂不是打人家姑娘的脸。” 还欲还嘴两句的葵阳被姐姐的郑重其事吓到。 她撇开脸:“知道了,以后不会了。” 见她总算长大,知道不能万事由着性子胡来,雀翎也松口气。 这些年在北疆野惯了,她起初真的担心这丫头会不能习惯京城的诸般规矩,但还好,眼下看来她已经像个大人了。 可雀翎却忽视了,她的这个妹妹自小就是个心眼多的。 就如现在,纵然葵阳装得恭顺,却还是打心里瞧不上宋家那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 也不知道那种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娇气包,梁城越是怎么看上的,眼光太差了吧,指不定连把小弓都拿不起来。 正想着,她还在心里鄙夷地翻了个白眼。 习惯了边疆的风沙,葵阳没察觉到此地是温风细雨的焰京城。 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娃娃,要会拿弓做什么呢。 此时,刚走到水云大街上的宋窕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绀青有些怕:“姑娘受凉了?” 宋窕摆手,示意没事不必担心。 路边走过几个卖货的商人,她们便很自然地侧过身给他们让道。 但商人似乎不小心踩到什么被绊倒了,包袱里的东西洒了一地,二人便顺手帮着捡了起来。 商人笑着道谢:“焰京城的姑娘果然都人美心善。” 被夸上一遭,绀青也是美滋滋的,还没乐上一会就又听到那商人说:“要是我妹妹也能遇到你们这样的好心人,想来也不会被混账夫君骗走家产。” 绀青挑眉,心想这是有故事啊。 暗示商人再讲两句。 本就分享欲爆棚的商人受到鼓舞,立刻开了话匣子:“我那命苦的妹妹有个刚成婚的夫君,本来婚前说的好好的,不再另收妾室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刚成婚那男人就翻脸不认人了,不仅收婚前就熟识的女子为妾,居然还将我妹妹的陪嫁送给妾室,你们说可气不可气!” 义愤填膺地骂完那个妹夫,商人又伸出手指向九尺青天:“你们说那男人,实在不是个好东西,成婚前把我妹妹哄得那么好,还不都是装出来的,被发现了就口口声声说只是当妹妹,还不是顶着哥哥妹妹的名义行歹事,老天就该降道雷劈死他!” 不知为何,宋窕听完这些话,竟然一丝笑都挤不出来。 明明是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她竟然破天荒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影子。 下意识觉得荒唐,她苦笑着赶走那些胡思乱想,让她别把梁城越想得那么坏。 更何况那位葵阳将军与他说不定也是生死之交,说不准就是一时嘴快叫错了呢? 不断给旁人找补,又不断自我安慰,可她总觉得,有一道小小的疤得不到抚平。 甚至还逐渐渗血。 商人与她们分开后,没有如他所说的去西市摆摊,反倒是一个闪身进了小巷。 看到等候已久的人,他低低笑出来:“小侯爷,您教的话我都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来给我评论吧!会挑选优质评论发红包的! 第37章 小雏菊 想见的人没见到, 反倒是给自己惹了一肚子不痛快。 宋窕用手掌当扇子摇来两阵风,准备回府了。 但偏巧,半道上被提着大包小包的兰殊截住了。 兰殊眼前一亮:“你不是……” “见过兰小公爷。” 宋窕怕他口无遮拦, 急忙行礼,这才让兰殊注意到她们二人身上交换的裙装,总算是回过神。 他挑挑眉, 察觉到了她们来的方向, 清澈澄净的瞳仁中闪过一抹玩味。 不由得心想, 要是梁城越知道心心念念一整晚的人一大早就去找他, 会不会后悔睡在军营,还挺想看他着急上火的模样呢。 正是早市来市的时间,道路两侧也都是急吼吼穿梭的人流, 因此并无闲暇的目光注意过来。 也正是借着这次机会, 宋窕大着胆子向前两步。 她有些生怯地问:“小公爷……知道梁国公所在何处吗?” 指了城外西郊大营的方向,兰殊笑得和善:“他昨夜不知何故突然跑到营中,好像很生气,一个人耍枪发泄半宿。” 他生气? 宋窕有些咬牙切齿, 她都没来得及生气那边倒是先有脾气了? 见她不接话,兰殊试探着问:“你若是想见他我可以带……” 没说完, 就被人硬生生截断。 “不必了, 谢小公爷美意。” 宋窕挤出一丝笑, 却满是寒气:“想来他现在也不想见我, 那我就不自找没趣了。” 拥有二十五年单身汉经历的兰殊有些看不懂了。 这二位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 而且昨天晚上梁城越非拉着他喝酒, 喊这位的名字少说也得十三四遍, 怎么可能会不想见她。 指不定听见她来, 都得从榻上直接蹦起来。 突然想到什么, 他望向梁国公府的方向,怀疑地问:“你是不是看着雀翎葵阳她们姐妹俩了,那个你别误会啊,她俩只是刚回京照例去汇报情况。” 见兰殊这个迫切地给好兄弟找补,宋窕冷着一双美眸,有些不甘心。 梁城越口口声声说喜欢她,但很少主动分享他的过往,反倒是她的一切都因大哥的“投敌”被摸得一清二楚,这可真不公平。 葵阳自信满满的五官又浮现出来,还有那声不以为然的“扶光哥哥”,简直都像是小虫附身,势必要将她啃食干净。 攥紧了腕边袖,她问:“他同两位女将军关系很好吗?” 兰殊呆了一瞬。 快速回想起梁城越对雀翎、葵阳二姐妹的态度,开始斟酌要怎么说。 他又不傻,知道要是说过火了有人要打死他,但如果照实说又怕人家姑娘不信,还觉得他是包庇某人。 唉,真难。 “就还好吧,在北疆的时候男女帐是分开的,平时见不上几次,就开战前会议的时候见见面说几句话。” 最后一个字尘埃落地,但兰小公爷的心却还怦怦跳着。 他甚至觉得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脚底板踩在刀尖上。小心翼翼地去打量小姑娘的表情,但那反应,着实有些让他看不懂。 宋窕追问:“那都会说什么?有很关心的话吗?” 眨巴了下眼睛,兰殊如实交代:“梁城越的性子没那么阳光,除非是战友受伤才会多问两句,平时都是公事公办。” 得到了心仪的答案,宋窕可算是不继续为难兰殊了。 但后者脑子显然是没转过来那个弯,竟添了句:“说起来葵阳现在用的那把红缨枪还是他送的呢。” 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即刻就又坍塌了。 在后面听着这些绀青都想给兰小公爷跪了。 好端端地提这个做什么,看不出来姑娘现在只想听梁城越的好话吗! 哼笑一声,宋窕扯出看着和善却冰凉的笑颜:“他送的?怎么送的?” 没接收到绀青的眼神暗示,兰殊还天真地以为眼前的笑容是真情实意,便一股脑都说了。 “我当时远远站着,就看见梁城越将那杆枪送到葵阳手里,不过怎么看也都是哥哥妹妹之间的交情,没什么问题吧。” 哥哥妹妹…… 那商人的话又开始啃噬神经,宋窕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漆黑的织网,窒息、麻木甚至是无力纷纷涌上来,难以自救。 “口口声声说只是当妹妹,还不是顶着哥哥妹妹的名义行歹事。” “老天就该降道雷劈死他!” 是啊,这种人就该天打五雷轰。 宋窕咬牙,但表面上还是温温和和的大家闺秀模样。 向兰殊福了福身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直到看不见人了,兰殊也不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把这件事亲口跟梁城越说了,才知大难临头。 征兵到一半偷摸回来拿东西的苏乃登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说着风凉话:“赶紧去哄哄吧,你要完。” 梁城越黑着脸,手上青筋都在抖。 同样是大老爷们思维的霍赫也是一脸懵,跟兰殊对视一下,显然都没明白那些话里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看他们实在是不开窍,苏乃登清清嗓子,好心解释。 “人家姑娘这一看就是吃醋了啊,马上都要订婚的人了,结果一听外面还有个好妹妹,换谁谁不生气。” 兰殊皱着眉头,死活不理解。 恨不得拿棒子冲着他脑门来上一下,苏乃登嫌弃地继续说:“知不知道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感情也是如此,两个人已经很挤了,不允许出现一个打着妹妹旗号的外人来介入。” “更何况——” 眸光一转,落到被男人捏出裂痕的桌上:“那把枪本就不是他送的,他就是个一时好心帮忙转交的冤、大、头。” 白了苏乃登一眼,梁城越幽幽道:“看热闹开心吗?还不赶紧回青川,两万人征够了?” 小小的一把雏菊被他握在手里,许是不知不觉间指间力气大了,竟意外掐死两朵。 惋惜地盯着它们,梁城越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这把雏菊是突然生出来的,就在这帅帐的背后,他觉得新奇又珍贵便摘了下来,想着今日送到小姑娘手里让她也见见。 虽然觉得眼下不是什么好时机,但总得去试试才行。 梁城越如是想着。 见他突然站起来,苏乃登问:“干什么去?” “去哄人。” 快马加鞭出了大营,但却在进京的半道被拦住。 是太子的马车。 应该是来催军饷一事调查进度的。 果然,换了便装的东方煜瞧见是他,立马从车上下来,拉着男人的小臂,张口就是有关陆老太师和军饷的事情。 下意识眺了眼已经近在咫尺的城门,却还是牵着缰绳将马头掉转。 看来哄人,只能下次了啊。 跟着马车回了大营,兰殊他们看到他这么快就回来刚想打趣,但话又因从缓步下马车的太子殿下堵住。 毕竟是私自回京,苏乃登不敢露面,交代两声就戴着斗笠先走了。 没有察觉这一切的东方煜马不停蹄地去见了陆老太师,反倒是梁城越彻底没了见缝插针出营的机会。 兰殊过来小声道歉,他摇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没处理好这件事。” 其实从两天前开始他的左眼皮就开始跳,本来以为顶多是查军饷路上会再冒出来什么绊脚石,不曾想倒是成了这般头疼的大事。 算着时间,他知道雀翎、葵阳差不多该到焰京了,之前听宋窕说很好奇那两个经常活跃在话本上的女将军,本来还想让她们见一面。 但出了这次的事情,只怕宋窕连他都不想见了。 小姑娘昨夜狡黠唤他“扶光哥哥”的一幕还活灵活现,他何尝不是食髓知味想试着汲取更多。 比如……让她换个表情再喊声试试。 正胡思乱想时,营中有将士开始擂大鼓,到了操练的时辰。 而引他不快的罪魁祸首,也踩着最后一声鼓点姗姗来迟。 葵阳苦哈哈地走过来,一边嫌弃天气太热,一边冲兰殊他们打招呼。性格使然,她没有察觉到这几人身上的诡异气氛。 但雀翎不同,身着碧色甲胄的少女翩然走来,第一时间就感知到了兰殊脸上的尴尬无奈。 他不太会隐藏自己的情绪,所以还挺显眼的。 下意识想到一个时辰前的事,雀翎觉得有必要跟梁城越澄清一下,至少要让他知道葵阳是无心之辞。 显然,有人跟她想到一处了。 “你跟我来一下。” 雀翎颔首,跟上男人的步伐。 其实以女子的标准,雀翎身长玉立已然鹤立鸡群,但在比自己高了半个头还多的梁城越面前,还是有些不够看了。 二人到找了处暂时无人的宿帐,很自然地就将先前的事说了。 梁城越锁着眉头,久久不语。 他只知兰殊将红缨枪那档子告诉宋窕,倒是没敢想还有更不好收场的事。 担心梁城越为了给未婚妻出气而迁怒,雀翎赶忙说道:“这是个意外,我可以代葵阳向你保证,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特地找你来说而不是葵阳,你应该懂我意思吧?” 雀翎顿然。 她当然懂。 “谢谢。” 谢谢你没有责怪葵阳,也谢谢你相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来给我评论,会挑选优质评论发红包! —— 帮朋友推一下文文! 喜风青的《反派少年只想上位》! 【坚贞不渝贵女姐姐x满身反骨市井弟弟】 蒋琬与夫君相敬如宾,偶有温情,她以为这辈子不过如此。 一朝兵变,她与夫家分离,得遇少年郎相救。 她以为他是烂漫天真的恩人,然事实并非如此。 他骗人、害人、落井下石、见死不救,明明有最纯粹灿烂的笑容,却有最自私凉薄的人心。 蒋琬想,这样的人,她该是厌恶不齿的。 他却护她、救她,给予了他所能给的最大善意。 她心软了,她拦他、劝他、骂他、救他。 她能给他最大的用心,却无法给他爱。 她已为人妻,家人还在等她。 * 后来,她被疑贞洁,被无情休弃。 她于大雨中被人推倒在地:“蒋琬,若我是你,便找根绳子吊死去,如何还有脸面纠缠我哥。” 原非她错,却是她错。 少年为她撑起伞,轻柔拭去她眼角泪水,长叹一声:“怎就这般犟,如今可甘心了?” * 仲益生于市井,自来不受管束,做人做事全凭喜好,可为一腔私愿不顾他人苦难困境。 后捡了名女郎,没甚别的原因,瞧着好看罢了。 不曾想,后来的每一日。 他心甘情愿地困于名叫蒋琬的牢笼。 我愿为你学做良人,学做君子。 唯愿你转头看我一眼。 我在等你。 第38章 山贼窝 连续三日没见到梁城越, 宋窕的心像是被拧成了麻绳。 起初还会生气,但后来就渐渐淡了。 甚至开玩笑地跟绀青说应该重新考虑这档婚事。 这可给绀青吓得不轻。 而有机会出去散散心,还是收到了三公主的请帖。 邀她去城外踏青。 三公主东方甯是皇后姨母的亲生女儿, 也是大晟的第一位公主,但这位公主却因早产导致先天不足,甚至有太医说她活不过十八岁。 但事实证明人家不仅活到了, 而且身体很好, 已经孕有一女。 宋窕特地备了一只玉质的平安锁, 送给小外甥女的。 那把平安锁价值不菲, 用的玉石还是一年前宋窕寻觅多时才得来的,当时宝贝了好久。 到了城郊净心湖,受邀的夫人千金们已经来得差不多了。 相熟的人围在一起, 就衣着钗环聊得不亦乐乎。 衣香鬓影, 觥筹交错。 自中秋夜宴那次后,宋窕一直就没再参与这类场合,因此她刚现身,就被十几双来意不明的目光扫了好几圈。 宋窕在心里叹了口气, 还是有些不自在。 她何尝不知道这些人想要探究的乐子。 东方甯一袭胭脂色华服,金灿灿的首饰盘了满头, 品味一般, 但一眼就能看出殷实家底。 旁边挽着她臂弯走过来的, 就是与商容历来交好的静安王妃。 虽是王妃, 但因丈夫无实权, 平日里也就在一些未出阁的小姑娘面前耍耍威风, 真到东方甯这样的圣上红人面前, 立马规矩得像鹌鹑。 松开身畔人的手, 东方甯亲热地走过来, 直接拉宋窕单独去湖岸边走走,眨眼睛说有私房话要同她讲。 宋窕对这位三公主表姐的印象素来不错,便也不会拒绝。 挽着她的手,东方甯开门见山:“梁家那位现在被军饷的事缠得脱不开身,你们的婚事怕是要拖上一两个月了。” 装得还算无懈可击的表情不可查地一顿,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嘴角微微勾着,她无所谓地说:“我反正不急,也未必一定要嫁他。” 这次轮到东方甯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不可思议地盯着她,她苦皱着脸。 先不说这场姻缘是那位特地求到父皇跟前,还亲自下了旨意的,而且据说梁国公府昨日就将堆积如山的聘礼送到了广陵侯府。 既如此,哪里有“不嫁”一说。 把前面听到的话权当小姑娘无心一句,东方甯抬起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有些无奈:“别说傻话,这等夫君,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 摸了下被她轻点的位置,宋窕没接话。 或者不知道该怎么接。 毕竟就在前两日,她也是这般想法。 但眼下,还真有点怀疑。 是不是任何人喊他一声“扶光哥哥”他都会答应?那也会也如那夜似的,耳红脸燥不敢正眼看她吗? 宋窕没有答案,更不知道应该去哪里问答案。 无声地扯东嘴角,刚欲说什么,就被突然逼近的马蹄声拦下。 五六个身着粗布的大汉,竟然是纵着马向她们奔来! 这一景状来得突然且气势汹汹,东方甯当即就傻了,死死抓住宋窕的广袖,有些不知所措。 为首的汉子抬手,旁边立刻就有小弟跟上,他们手里竟然拿着麻绳。 领头的那个人驾马,没两息的功夫就到另一帮已经乱了阵脚的人群前。 倒是摆出一张好说话的嘴脸:“老子是夜蛟山的,那两个娘们我带走了,若想救她们,就让她们家里人拿一万两来换!” 语毕,便再看不见人,只余下纷飞的草灰尘土。 一群养在温柔蜜里的官眷哪里见过这等凶猛悍匪,有两个胆子小地直接就晕厥过去。 静安王妃也是被吓得一个字都发不出,就站在原地失神。 人群中不知道谁突然喊了声,起先还鸦雀无声的人们即刻沸腾,乱成了一锅粥。 “快去找人救公主殿下啊!” 焰京城内,广陵侯府。 消息刚传回来。 “混蛋!” 茶杯撞到地面上,摔得粉碎。 宋斯年气疯了,仅剩的神经线紧紧绷着,看向也着急如焚的老四:“阿岱你现在去驸马府上,跟他们一起想办法救人,一定要保护好小五安全。” 宋岱颔首,是半点也不敢耽搁。 一出门,就险些与来者撞个满怀。 梁城越风尘仆仆,刚得到消息就赶了回来。 是军营里负责巡视的小卒上报,说看到城郊突然有山贼现身,他怕出事就派人到那群官眷中多问了两句,才知道那群歹人竟然还绑走两个女子。 来不及跟宋斯年打招呼,他直接让宋岱骑上自己从营中牵出来的红旋风去找驸马。 “那你呢?” 稍微缓了半口气,梁城越道:“焰京周遭已有十年未见山贼,他们这番如此胆大包头应是早有预谋,我先去探探底。” 深知男人的行动力与执行力都相当可观,宋岱也没工夫客套,只嘱咐了多加小心。 策着那匹身经百战的红旋风,宋岱抵达了三公主的府邸。 到地方时,他的胸口已经揣上了几张价值不菲的银票,加在一起,正好一万。 虽然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广陵侯府与驸马爷各出五千是最好的,但毕竟人心隔肚皮,这种时候又不可能抽出功夫跟他们讨价还价。 还不如提前先把钱准备好。 跨进门槛前,宋岱还以为这里也应该如同自家那样,全府上下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站停皆不是,但没想到,大相径庭。 甚至一派祥和。 他疑惑地皱起眉,让府中家丁去喊主人出来。 但本尊不仅不愿意跟他一起去救人,甚至连面都不见。 怒极反笑,一把揪住负责传话的小厮。 “你们家驸马就这么对待公主!” 小厮也怕起来:“也不能怪我们驸马啊,是晴小娘有身子了,缠着他不让走,我们驸马又不好说什么,谁让公主生不出儿子……” 他似也知道这番话多多少少有些不妥帖,越到后面不中听的词句,声音就越小。 任谁站这里听都会忍不住生笑,堂堂一国公主,皇后娘娘的掌上明珠,这样一条鲜活的命竟然还不如区区妾室的一时欢愉重要。 说出去也不怕人家笑掉大牙。 懒得再跟这帮腌臜泼才纠缠,一把丢开浑身发抖的小厮,宋岱斥道:“你们不救我们自己去!” 他猜到这位三驸马花心薄凉,但没想到竟然连给外人做做样子的耐心都没有。 今天打发他宋岱这个外人容易,轻飘飘一句话便可代过。 可如若三公主殿下出了什么事,甚至是没活着回来,看他要如何向陛下与皇后娘娘交代! …… 焰京城往东数十里,官道更郊的夜蛟山上。 妖风呼啸,吹得山寨旗帜东摇西晃。 宋窕是被人捏脸疼醒的。 入目率先看到的,不是络腮胡满脸的粗犷男人,而是个英气逼人的女子。 她眨巴了下眼睛,没吱声。 怕小命不保。 可那女子却觉得她“傻乎乎”的模样好看,还生了逗乐的心思。 “我让他们绑个最水灵的回来,还真没弄错人。”虽是女子,但嗓音却出奇爽朗。 环视一圈,破败的草木屋子好像无时无刻都有风透过缝隙灌进来。 身下是又凉又硬又硌人的粗木板,还被人用糙麻绳绑着手脚,难受极了。 偏偏这人说话还这么讨厌,小姑娘心里的火直接被点燃:“所以被你们绑来是我活该咯?” “嘿,你这丫头,夸你漂亮还不乐意。” 这女人显然没意识到宋窕此时的恼火,还不知轻重地开着自以为有趣的玩笑话。 说完甚至很不客气地又捏了把那滑溜溜的小脸。 从没见过有这样的人,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宋窕哪里忍得住。 豆大的泪珠一声不吭地就往下掉。 她呜咽着:“谁稀罕你夸我好看,我缺你这一个夸我的人吗……” 哭声越来越大,让她连话都说不利索。 女子呆若木鸡,慌了手脚。 最开始还试着帮她擦泪,但发现无论怎么做小姑娘脸上的晶莹都只会更多。 “你、你别哭了行不行?我最怕人哭了。” 女子手忙脚乱地翻手帕,但一圈下来却是无果。 看着墙上挂着的琳琅满目,她懊恼,为什么偏偏今天没有放汗巾。 宋窕哼着发粉的鼻头,湿漉漉的眸看着甚是可怜,磕磕绊绊地说:“你给我松开绳子我就不哭了。” 女子挑眉。 在这儿等着她呢。 不想入圈套,女子站起身,叉腰道:“那你还是哭吧,怎么说也是行走的一万两,我可不能让你跑了。” 盯着她站起的身影,奇异的感觉又在宋窕心底腾升飞起。 好像很久之前,也有个人,第一次看见她哭就急得不行。 到处翻手帕无果,后来便干脆将手帕当做贴身物品,再也没忘记过。 不想回忆那个讨厌的家伙,宋窕别过脸:“那就这样绑着好咯,反正现在我才是砧板的鱼肉。” 被她十万八千里的态度打得说不出话,女子突然就觉得心里憋屈起来。 这丫头怎么回事,好歹说两句好听的求求她啊,万一真给她松绑了呢。 浮躁的心被按下,不满的眼神要溢出来。 “说起来——” 食指轻轻挑起宋窕的下巴,目光细细流连在那张脸上的每一处。她应该也是常年习武,指腹上的茧子不算薄,刚捏过来时宋窕直刺挠。 这番动作行云流水,好似是在脑中排演过无数次的。 尤其是那仿若烫人的目光,从下额步步转挪。 唇齿,鼻尖,直至眼眸。 于沉凝的气氛下,女子歪头哂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狐狸眼的美人呢。” 宋窕有些不自在,只庆幸面前轻薄她者是个女人。 反观挑事者,因新奇作祟,看个不够。 一会儿抬起她的下巴,一会儿又用另一只手去摸她的眼尾,动作小心谨慎,怕碰坏了什么易碎的珍宝。 她曾经听人讲过,最稀世的美人都生得一双招人疼的眼睛。 当时她不以为然,觉得眼睛不过是五官中的一种,再美又能有多稀奇。 可当见到了真人,才知晓当初年时日的天真。 果然是天生的美人胚子,只看一下就挪不开了,与其夸赞这是一汪清潭,还不如说这是吃人的沼泽。 瞧着清纯无辜,稍不留神就是万丈深渊。 那一丝媚,是蕴在骨子里的。 “诶。” 突然出声:“你叫什么名字?” 被她吓一跳,宋窕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回了:“宋窕。” “我说小字,你们这些高宅大院里的闺秀,不都喜欢附庸风雅给自己取个小字吗?” 什么附庸风雅啊…… 忍下心头的无奈,她乖乖道:“乐之。” 又是一阵轻笑,却品不出恶意。 “人生得好看,名字也好听。” 第39章 小白兔 “小乐之?” 她这么一叫, 叫得还挺亲热。 宋窕都怀疑眼下是不是真的被山贼绑了:“做什么?” 女子撇嘴:“你就不好奇我叫什么?” 我管你叫什么。她腹诽。 纵然心里不爽,但怕将其惹怒,还是只能耐着性子接话:“那你叫什么?” “梵靡。” 说完, 她就去探宋窕的表情,自然也眼尖地发现小姑娘坚毅神情下小心隐藏的反感。 她好像不喜欢她? 也对,谁会喜欢把自己绑到山寨里的土匪。 高涨的情绪顿时萎靡下来。 半蹲到她跟前, 拉着长音:“我可以给你松绑, 但你不能跑, 成不成?” 瞳仁一闪, 显然是被惊喜到了。 但转念,天下哪里有白送的馅饼,宋窕防备心十足:“你为什么这么照顾我?” “你长得好看。” “这算什么理由?”宋五姑娘傻眼了。 可梵靡却是很真挚的模样:“当然是理由了, 因为你好看所以我不想让你吃苦头, 因为你好看我就想对你好点。” 如此通俗易懂又世俗的夸赞,让人不禁生笑。 却非贬义。 没有堆砌如山的词藻,更没有酸不溜啾但其实平仄都不通的颂诗,明明那么直白甚至是仓促, 但却格外映衬真心。 这人,也不知是该说单纯还是傻。 折服于她的理论, 宋窕甚至开始怀疑这样性子至纯的人, 真的是那些凶神恶煞山贼土匪的老大? 不等多问两句, 梵靡就手脚利索地帮她解开了绑着手脚的绳子。 麻绳被丢到一旁, 梵靡又握住小姑娘瓷白的腕子仔细看, 那些被勒红的印子虽未渗血但甚是醒目。 明明如大蚌宝珠般的肌理, 平添这么几圈伤痕, 心疼的情绪登时塞满了胸口。 “我去给你拿点药, 抹上就没事了, 也不会留疤。” 这人行动力太高,不等宋窕说些什么就一溜烟跑了,留下后者坐在地上发呆。 但她跑得太急,都忘了把门带上。 破旧的木门被刮得嘎吱作响,让人不禁感慨风再大点都能将它整个吹倒。 突然出现的脚步声让小姑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起初还抱着一丝希冀,觉得可能是梵靡,但那两声猥琐的坏笑入耳,就知道自己错了。 宋窕认得他,就是这个男人用绳子把她绑起来还打晕他的。 肥头大耳,油腻至极。 这是她对面前的第一评价,也是最极致的评价。 男人搓着手走进来,眼神几近赤/裸直白:“还真是个漂亮妞。” 又走过来两步,表情兴奋,似乎有些跃跃欲试。 宋窕冷着脸,强作镇静:“你想做什么?” 男人似乎有很怕的人,先是谨慎地又回头看了眼,确定没人靠近,这才放开胆子。 “我不碰你,我就想离近点,瞧瞧焰京城金雕玉砌的千金小姐长什么样。” 这话说得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虽然手脚没有束缚得以自由,但宋窕又不傻,面对面前这个赶三个她还壮的山贼,自然没有找死一说。 冷汗伴着这靠近的脚步来袭。 梵靡虽然也是山贼,但她知道同是女子,最多就是将她杀了不会折辱,可碰着眼下这个,说不慌张是假的。 但男人更过分的事还没做,就被后面来的人一脚踹飞到了墙上。 动作之迅速让人咋舌,那么纤细的身板怎么会这么有力气。 梵靡飙了句脏话,道:“赶紧给我到山下守着去,别到时候人家都溜进来了你们还在喝酒!” 惧怕是从骨子里传来的,通体的冷意让男人不敢发出抗拒的声音,低着头揉着被踹踹的后腰,屁颠屁颠地出去了。 见他不敢再有贼心,梵靡才松口气。 这帮家伙还真的应该好好管教了,这才几天没收拾,一个个的就开始盘算上房揭瓦。 越想越气,食指又下意识开始绕垂到胸前的几缕头发。 除却乌黑的发尾,还有一条殷红的发带,如血般鲜艳。 她似乎在想什么很为难的事情,按理来说不该打断,可刚刚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宋窕的那颗心是再也安分不下来了。 “你能,带我去见见三公主殿下吗?” 梵靡回神,慢吞吞将头转过去。 似笑非笑:“还有功夫管别人?” 纤细素白的手指攥紧了袖口,皱巴巴的衣裳更堪肺腑。 瞧出她是真的怕,梵靡也不为难,叹了口气,还是答应了。 起初宋窕以为三公主殿下与她一同绑来,即使分开关押相隔的房间应该也不会太远。 可梵靡控着她的手腕将其带出房间后,连着路过七八扇门,又上下两次石阶,才知此处的别有洞天。 先前对于山贼野匪的故事,她都是从一些话本和说书人口中得来的。 在臆想中,理所应当地觉得他们是在山头上找平地建房子。 可实际上从半山腰开始,就已经入寨了。 “到了。” 豪迈地一脚踹开门,梵靡将两个看守的年轻男人打发走。 两个男人好像有些不放心,主动提出可以在门口待着,但却被梵靡一口回绝,还斥他们两个没经过事的雏儿急呼呼地想听姑娘家的私房话。 这才让二人悻悻离开。 他们盘算着,反正老大武功高强,这两个婆娘怎么看都是平日里只会玩绣花针的,谅她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放宋窕进去前,梵靡笑眯眯地指了指房间中仅有的天窗,不知是提醒还是警告。 “听话的兔子,活得才长。” 细喉滚动,小姑娘点点头。 这些话不需要绑她来的人提醒,她还没有不惜命到那般田地。 进到房间里,宋窕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三公主旁边,先是帮她把遮眼的黑布取下来,又将塞嘴的布团一并拿开。 见她呆滞的眼睛逐渐复明,才腾出手去解后面绑手的麻绳。 刺目的光打在眼睛上,三公主又下意识紧闭,但嘴上没停:“他们放你出来了?” 宋窕摇头:“只是暂时不会对我怎么样,我看那山贼头子是个好人,想来只是为了钱不会滥杀无辜。” 这话说的简直脱离常识 ,三公主甚至怀疑她要么是被山贼策反了,要么就是鬼/上/身。 手上得了松快,三公主简单揉了揉,又戒备心十足地向门口探了眼。 门被人从外面把着,只留了一道缝照明,还不足半个人身大。 通过那道光,她好像看到了宋窕口中的“好心山贼”,从身形上判断,竟是个瘦高的女子? 眉宇深锁,自嘲一笑:“你说,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宋窕突然想到前几日,从苏裳那里偶然听到的玩笑话。 说三公主的荣耀恩典其实都是表面上的,陛下对她的疼爱甚至不如五公主半分,更别提一颗心都堆到太子身上的皇后娘娘。 而三公主虽然嫁给了鸿胪寺卿的长子,但有不少人说他们夫妻二人私底下并不和睦。 那位驸马爷甚至更偏疼几房小妾。 宠妾灭妻啊…… 在心头默念几遍,那是个与她的生活相差甚远,却又时常听人提及的词。 不再去想那些丧气故事,宋窕学着以往大哥安慰她的样子,也拍了拍三公主的肩头。 “公主别怕,一定会有人来的。” 小姑娘说话的声音很轻,就跟云端上的棉花软团似的,但却很是温暖。 字字敲打在耳朵框上,三公主听后莞尔。 “也是,不说你家的几个哥哥,梁家那位若知晓,怕是会急疯了的。” 都这种时候,都不忘打趣她。 宋窕都不知眼下是该欣慰自己安慰人的能力有了大幅度上升,还是该夸不愧是公主殿下,转移注意力的能力不是寻常人能比拟的。 至于她口中的那位梁家公子。 须得承认,越是这种时候,越让她惦记上了那人身上所有的好。 只是,他应该不会来吧。 军饷贪污的事情闹得那么厉害,连外祖父都在西郊大营脚不沾地地忙了好几日。 而他又是主动上奏这件事的人之一。 既然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又怎么可能为了她撇下那头跑过来。 怎么想都是不合常理的。 又怕引公主心里惶恐,宋窕低声敷衍了句:“应该会吧。” 这时候,门口传来声响。 是外面人用指骨敲击木料的撞击声。 梵靡伸过来头催促:“差不多了吧。” 不耐烦的语气,还有表情,仿佛屋内的人再拖沓半刻她就要亲自进来将其拽走了。 宋窕站起身,附在三公主耳前低于两句,还是那张不显山露水的笑颜。 望着那道走向光曦的背影,三公主的心苦涩不已。 果然,她还是羡慕她的,从一开始就是。 “咯吱”一声,门关上了。 梵靡倚靠在墙壁上,姿态懒散:“你认识的人中,有个姓梁的?” 宋窕失音一瞬,眸中情绪瞬息万变。 她没想到这人会突然问他,连预先准备好的敷衍之辞都没有。 梁这个姓氏不算常见,尤其是放在大晟朝堂中,能排的上号的数来一只手都嫌多。左想右算,只有大名鼎鼎的梁国公府了。 瞅着小兔子不说话,她就紧跟着往下猜了。 与背靠的墙壁分开,梵靡两只手环抱在胸前,天生一对飒爽的眉眼,锋芒不藏。 “从那位公主殿下口中,你们关系应该很不错,焰京的高门大户素来爱名声清白,自是不可能放任家中女儿与寻常外男牵扯。” “嗯……我猜猜,未婚夫?” 猜得还挺准。 尽管宋窕很想这么说,但不清楚敌方动机,她万不敢轻易承认。 太阳穴附近有些难受,正是因为太过紧张,向来心思如发的她竟然没有察觉到面前女子眼底一闪而过的激动。 那不是得知宋窕背景后的震惊,反倒是像在说“还真捡到宝了”。 一改先前的好脾气姐姐模样,梵靡强硬地将人带到了另一处房间。 短刀被插/进木桌上,寒光映出小姑娘半张脸。 心跳有些快,宋窕下意识沿着摸过去,想让自己冷静些。 梵靡翘腿,单手撑着下巴。 笑姿猖狂又怪异:“小白兔,我们打个赌怎么样,一炷香的时间,若是无人来救你,你就必须留在这里,” “永远陪着我。” 她的手边,还放着一颗色泽暗沉的药丸。 后背的冷汗层层叠起,宋窕问她:“你抓我们来只是为了钱吗?” 梵靡挑眉,似乎在考虑应该怎么回答才会不把她牵连进来。 但好像怎么选都是死胡同一条。 也是,从那几个愣头青把这只小白兔绑回寨子里的一刻开始,即使本心不愿,她也已经难以抽身了。 更何况现在还知道了她身后的那根关系链。 突兀地笑出来,梵靡自嘲地想着。 她还真是卑鄙,明明不想伤害她,却还是想试着拿她当人质,赌一把那位梁国公愿不愿意蹚浑水。 还真是活该被唾弃。 一想到这件事过后就再也见不到那么美的眼睛,说不惋惜是假的。 短刀被从桌缝中拔出来,又随意丢来。 在宋窕不解的目光下,女子口吻内疚:“其实在我原本的计划中,我只打算绑来那位公主就好,将你拖入这口泥圈,对不起。” 这话气儿软,一心致歉,面上神色也多变。 宋窕眯了眯眸子,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不过她不敢问正确与否,只是默默埋在心里,想着等有机会了再寻个真切。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隔着一道墙都能听得仔细,两枝野蛮生长到窗户边的槐树连同叶子沙沙作响。 如风神大怒,狂啸叱吼,势必要卷走世间一切污秽之气。 与屋外动荡形成对比的,是房间内的万籁俱寂,即使是性子外向的梵靡也没出声,她在等回应。 宋窕骗不了惴惴不安的心,只得道:“说不怪你是假话,平白受这一遭,说不难受更是假的,至于你的道歉,等我活着离开再说吧。” 明明是追责的内容,语调却想当平缓。 将手边的药丸拿起,梵靡走近。 五指成掌,猛地一下打在小姑娘的后脑上,在她还有最后一点意识前,又手脚麻利地将药丸手喂入口中。 意识已经开始不清楚,宋窕闭上眼睛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还是道歉。 【作者有话要说】 再来啰嗦点琐碎念。 前两天发癫去做核酸,当天晚上有点头疼,喝了包999一觉醒来没事了,然后昨天又开始嗓子疼,但是量体温后不发烧。关键今天早上我妈开始咳嗽嗓子疼,我现在特别害怕是我把病毒带回家了。 第40章 青莲台 宋窕不知道梵靡喂给她吃了什么药, 反正在那颗药丸滑入喉腔后,她便没有知觉了。 再醒来时,便是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 “四哥!” 这一刻, 宋窕再也忍不住了,恐惧、委屈尽数涌上来,像是要将她淹没。 眼泪汪汪, 不加隐忍地坠落, 恍若床沿的彩珠帐, 将少年郎胸口周遭的布料浸湿大片。 无声地放下手里的剑, 宋岱拍了拍妹妹的后背,安慰的动作生涩又僵硬,但瞳孔中的心疼不惨一丝假。 眼睛哭得发酸, 她抬着头, 鼻头轻吸,眼中的泪光还在闪烁不停,雾气堆积在其中,声音更是沙哑得说不出话, 委屈与狼狈被涂满全身。 宋岱自责,怪他为什么没有早点到:“别怕, 哥哥带你回家。” 隔着一扇门, 宋窕能隐约听到外面的嘈杂。 像是拳脚相撞的打斗, 紧接着好像又有什么东西撞到墙上, 随着传来的, 就是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 几乎是冲到门前, 她一把拉开门, 不顾一切地喊出来。 “梁城越别杀她!” 男人的手因她而停住, 手里的短刀也被及时收回。 在他手里转了半圈, 原本正对敌人的凌光利刃转为对向自己,轻飘飘又插/回鞘里,仿佛从未见血。 擅屠戮的修罗相被收起,他熟练地扯开笑颜,那双瞳犹如百丈冰遇阳炎,瞬化春水。 “既然阿窕都这样说了,我自然不会杀。” 迈着小碎步跑过来,宋窕盯着那张苍白的小脸,血与土凝成脏污,在那朵冰莲上留下亵/渎的痕迹。 眉眼几指的位置还多了一道细小的刀痕,应该是没躲开。 她拿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帮她擦去脏气,却被后者制止。 握住不堪一折的雪腕,梵靡苦笑:“你该回家了。” 宋窕咬了咬下唇,下意识向旁边的男人投去眼神,怯生生地问:“她会怎么样?” 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梁城越,而是从后方跟过来的四哥。 “强掳官眷,轻则牢狱,重则流放。” 意料之中的答案,在宋窕刚认清现状的时候就了然了。 这个结局,梵靡也很清楚,或者说这是她早就接受的路。 脑海中的猜想被不断放大,眉宇间常见的柔软已经消退大半,反倒是平添英气:“那如果她是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呢。” 虽然不知道梵靡为了不顾一切也要将三公主绑来,但从短暂的相处中,她不觉得这人是黑心眼。 一山贼头子,两次冲她道歉,若真人性泯灭,何至于此。 小姑娘说话的时候眼底还蕴着雾气,湿漉漉的瞳仁像是在海底被冲刷上万次的黑曜石,比重蚌宝珠还要珍贵。 梁城越不舍得她难受,幽幽道:“要活,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引得旁边几个人纷纷看过来,尤其是宋窕,目光灼灼,迫切非常。 凉嗖嗖地扫了眼这个害心上人落入险境的山贼头子,他又用下巴指了指被他打掉的弯刀,道:“你愿不愿意,从军?” 梵靡愣住神,属实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那边梁城越还在说:“保留罪籍,投身军营,将功折罪。” 这无疑是最好的主意,甚至已经超乎常理。 若是寻常人提出,宋岱肯定是要笑话他痴人说梦,但是眼前这位不同,这可是靠军功从火头军一步步走上来,位列大晟四将之首的梁城越啊。 若是他愿意,伪装一个人进军营定不是难事。 梵靡承认,她的心在动摇。 尤其是边上有这么个小白兔在看她。 柳叶眉轻挑:“军营会收女子?” “一切凭本事说话。” 反正主意已经出了,答不答应是她的想法,梁城越也懒得管,反正愿意给出这条路也不过是看在阿窕的面子上。 冲宋岱使了个眼色,他便转身重新踩上崎岖的山路。 毕竟山脚下还有一帮人,跃跃欲试地想翻家伙再杀上来。 他怎么说也是破格袭爵的梁国公,总要把正事时时刻刻挂在脑门上才行。 待索命阎罗离去,梵靡觉得身后的冷汗散了不少,抬头望去,小姑娘殷红的眼尾正直直打过来。 “小白兔,这样做值得吗?”梵靡又笑了。 她五官生得浓,甚至有些偏男相,扯嘴时不仅没有普通女子的甜美可人,甚至有点笑中含凶的意味。 这样一张脸,万万算不上和气致祥。 宋窕摇头,坚定地伸出手:“这世上没有什么值不值,只有我愿不愿意。” 那只小手很纤细,也很柔美。 指甲修得干净整洁,染着浅色的蔻丹,如春日里的樱桃,即使已经走过了,却还想倒退两步回来采下。 梵靡想着,从来不会眷顾她的神明,终于愿意将她带离黑雾了。 这是神女,来渡凡人了吗? 不需要再去权衡利弊,她知道,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好,我跟你走。” …… 刚刚跑的那一下太急了,连脚踝崴伤了宋窕都没察觉。 现在浮着的一颗心终于平稳,她才注意到脚踝的位置,简单活动一下,紧接着就是一口凉气倒吸上来。 但眼下也顾不上委屈巴巴,她扭头问四哥:“公主殿下怎么样了?” 宋岱用下巴指了指梁城越离开的方向:“他刚刚派梁府的暗卫先将公主救回去了,放心。” “至于你,”宋岱望向从地上缓缓站起来的梵靡,忍住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嫌恶,在心里骂了句脏话:“虽然他说你可以从军,但不代表就万事大吉了。” 梵靡颔首,倒是轻飘飘的表情:“懂,需要我做什么我都配合。” 宋岱冷哼:“即使是让你看着你那些好兄弟被杀光?” 这话嘲讽意味十足,显然就是为了恶心梵靡才说出来的,但更显然的是,目标人物毫无波澜,甚至冷冷一笑。 她眯着眼睛:“实话跟你说吧,那些人不过是我复仇路的棋子,死就死活就活,我不在乎。” 眼看实在是拿她没办法,宋岱叹了口气,心想居然会有心这么狠的女人,也不知道谁这么倒霉惹上她做仇家。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岱甚至能闻到来自山脚下的血腥味。 他故作镇定,看向小妹:“待会山下的路应该会很脏,你要是害怕我可以背你下去。” 宋窕摇头,她不在意。 或者说,当接受梁城越身份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期待这么一天了,想看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具下,是怎样的一张的凶神恶煞面相。 绸腻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多吸一口都嫌胸闷。 明明是日头正好的时节,却逮不到丁点灿阳,反倒是暗沉的云层相聚。 男人往常含笑的眸子此刻漆黑一片,如一潭死水,水底还困锁蛟龙。 他轻轻一笑,却不达眼底,看得人寒意四起,拢紧了身上衣袍。 那眼神,平淡到极致,冷静到可怕。 他手上的动作极快,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前一瞬还跃跃欲试的山贼便被他扼住了后颈。 只要指上关节稍稍用力,此处便多一具横死的男尸。 梁城越知道,他一直都不是什么好人,只是这段时间触碰了冬日里最温暖的和煦,便也想试着照亮自己。 但他忘了,冰潭身处的阴影,是没有资格与九尺骄阳并肩的。 哪怕骄阳愿下凡来渡他。 他身后是簇簇火光,高举的火把带来阴影,打在男人脸上。 凤瞳微眯,嘴角弯弯,宛如阿鼻地狱派来的使者,残忍又乖张。 这是宋窕第一次见到拿刀的梁城越,那么冰冷骇人,那么戾气肃杀,让她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全都杀了。” 男人挥刀指示,身后的梁氏暗卫便一窝蜂地涌上来,几乎是瞬间,血溅三尺,哀鸣不绝。 “小五别看。” 眼睛被人从身后遮住,温热的大手带着熟悉的感觉,是四哥。 她下意识背过身,瑟缩在兄长跟前,低着头,整个人都在发抖。 声音也是颤颤的,好似在哭。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但亲眼看见这幕,心脏仿佛骤停。 男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想要走过来。 但宋岱揉着小妹的发顶,望向男人摇头示意。 身后还站着一帮等着接下来命令的暗卫,梁城越不能随便暴露脆/弱,便又将身子转回去,可余光却是一直注意着这边。 “把主谋带去见太子殿下,按我之前说的交代。” 领头的暗卫恭敬行礼,二十余人身如鬼魅,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便离开了,还带走了梵靡。 空旷的山脚下,除了几十具已经没有活人气儿的死尸,便只余下他们三个还直直立着。 不想把事情弄得复杂,梁城越还是觉得得快刀斩乱麻,便再次走过来,还冲未来小舅子使了个眼色。 但往往这种时候,宋岱总是察觉不到尴尬的气氛。 男人揉了揉眉心,挑明道:“我能跟阿窕单独说两句话吗?” 几乎是顶着笑眯眯的杀气离开,宋岱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 宋窕目送四哥离开,胸口深处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 可能是太紧张,被广袖遮眼住拳头也互掐得发白,她没抬头,不想跟那人对视:“国公想说什么?” 打仗上他不喜欢拖泥带水,说话更不喜欢,直接将碍眼的大幕扯开,他娓娓道来:“其一,兰殊说的那把枪并不是我送给葵阳的,那是已故的徐飞将军托我转交的。” “其二,我不知道葵阳私底下会那样喊我,虽然雀翎说她在我喝醉的时候喊过一次,但我真的不记得了。” “对不起。” 这些都是心里话,不惨半分假意,甚至是讨好的因素。 宋窕知道。 但让她不舒服的,其实也不只是这两件小事。 终于抬起头去看他:“我气的不是这些,只是你的态度。” “我大哥之前就说过,若一个人心甘情愿地选择了伴侣,那他是愿意将身边所有事都分享出来的,哪怕是对方不在意的小事,可梁城越,你没有。” 遏制住想哭的冲动,宋窕梗着声带:“你说你喜欢我,可我对你一无所知,我认识的梁城越,跟焰京城里所有人知道的没有什么区别,我甚至不了解你的喜好。” “可你,却因为有我大哥的倒戈对我了如指掌。” 宋窕偏头嘟囔道:“这不公平,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梁城越有些委屈,刚想张口说什么,却又半个字都组织不出来。 过路的风带了点寒意,少女如珠的晶莹眼泪就这么连成串地落下。 不想再搭理这家伙,宋窕准备去找四哥,可扫视一圈,都是脏兮兮血淋淋的尸体。 忍着脾胃里的翻江倒海,她试着越过某个无名氏,但却不小心踩到另一人的手指头上,把自个儿吓得不轻。 险些惊呼出来的时候,宋窕突然感觉脚下一轻。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张脸,小手下意识缩在胸前,不敢动作。 梁城越怕她不小心摔下去,只能抱的更紧些。 扯出一丝苦味的笑:“那如果我现在开始弥补,还有机会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继续撒泼打滚求评论/哭唧唧 超级感谢给我投喂营养液的宝子们,我研究一下什么时候加更比较好,你们如果有喜欢的时间可以评论区跟我说一声。 第41章 撞南山 被男人横抱在怀里, 宋窕浑身上下都僵住了。 像是丧失了行动能力,甚至都不敢去环他的肩颈。 男人的手很凉,怕引她不快还特意握成了拳头。周身冷冽的气息将人团团包围, 还能似有若无地闻到铁锈味。 面对这个抛到脑前的问题,她不想回应,或者说就是在拗脾气。 梁城越倒也不急, 慢悠悠地抱着她离开尸堆, 沿途只是说了两句无关轻重的话。 宋窕都没应答, 权当这人是在为先前的失策找补。 可能是这短短半天经历了太多事, 宋窕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在了男人的怀抱里。 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梁城越无奈一笑。 又想到刚刚提到的“态度问题”,他转了下眼睛, 开始思考应该怎么向怀里的人证明自己的态度。 打量起小姑娘纤细密集的睫毛, 他心有余悸。 其实在抵达这里前,他的心就被成千上万个最坏的结果塞满,甚至都想好了该怎么血洗这座山头。 但所幸,她安然无恙。 梁城越觉得他不能允许这类的事情再发生了, 那种几近疯掉的感觉真的太折磨人了。 亲自送兄妹俩回了广陵侯府后,梁城越又扯动缰绳调转了方向, 准备去太子府。 虽然他有办法将梵靡送进军营里, 但在这之前得先把事情搞清楚, 至少得让陛下那头消气。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那些官眷也不是嘴上多牢固的人, 十二个时辰都没过去, 恐怕连东街乞丐的大黄狗都知道三公主被山贼掳走了。 太子府中, 东方煜已经等候多时。 而梵靡, 正五花大绑地跪在桌案下。 “你来了。” 梁城越简单行了个礼算作打招呼, 开门见山道:“陛下那边怎么看待此事?” 东方煜鼻孔出气,指向跪在不远处的瘦高女子:“不问理由,要她死。” “这番举措,除了撒气没有任何意义。” 说着,他将准备明天早朝呈给陛下的奏折拿出来,在东方煜眼前展开,指着其中一列的某个名字,眸光晦暗不清。 接过奏折又细细看了两遍,东方煜的表情也变得复杂。 半晌,折子被丢到一边,他呼出一口浊气:“这说明不了什么,父皇不会信的,这些年的文臣中,徐庭是他最中意的。” “陛下最看中徐庭的不过是他的雷霆手段,但更重要的是这手段得作辅龙大计,那如果箭矢指向百姓,陛下又该作何打算?” 东方煜品出话茬,等着他接下来的内容。 利索地将绑住梵靡的绳子松开,在东方煜错愕的眼神下,他徐徐道:“有关徐丞相的事,她会告诉我们,只是殿下您,敢赌这一把吗?” 理智与冲动在互相撕扯,东方煜的食指指腹以极慢的速度敲击桌面,厚钝的闷响传来,应着男人迟迟下不了的决心。 脑海中有个声音在怂恿,让他去做一件了不得的事,两条岔路口摆在眼前,要么铲除奸臣名留青史,要么被奸臣反摆一道至此陨落。 啧啧,还挺难选。 他站起身,华服锦缎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响,男人踩着鞋履步步走近。 “本殿还是想做皇祖父那样的一国之君,做真正的万民所向。” …… 银月躲在树梢后面偷瞧,还以为世间凡人发现不了自己。 月光莹润透白,清辉落在院中梧桐上,又被大片的枝叶切割而开。 乌黑长发如美锻,从雪白的肩头滑落,再在飘满玫瑰花瓣的浴水水面上漂浮,小小的身子窝在木桶里,浑身上下都疲到极致。 木桶里已经添过三次热水了,但她还是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候在一旁的鹿耳忍不住问:“姑娘,再洗恐会着凉。” 浴桶里的美人牛头不对马嘴地问:“绀青呢?” 鹿耳一怔,答道:“她好像家中有事,说明早就回来。” 家中有事? 宋窕轻拧眉心,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当时绀青是被家里人卖到青楼,然后被路过的她救下的啊,她竟然还不计前嫌地回家了? 虽有些讶异,但也没多想。 她思忖,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指不定人家真有什么急事呢。 从浴桶里走出来,所行沿途留下一行逶迤水渍。 鹅黄色的中衣着体,暖意浓浓,那颗心也平稳不少。 她坐在梳妆台前,静静地等鹿耳帮她擦拭头发,盯着铜镜中的面容,下意识附上指腹。 最长的中指不自觉抬高,轻轻掠过眼尾,勾人的狐狸眼此时清纯又无辜。 白日里的血腥一幕她还没消化,突然想起来便欲作呕。 忍住那股劲,宋窕强迫自己将那些不干净的画面通通清空。 她突然有些好奇,好奇在军营中叱咤风云的梁将军,与她平日里相熟的梁国公有何不同。 还有那个葵阳。 就算他们是共患难的战友又如何,她难道不知道梁城越已经是有婚约的人了吗,还那般没分寸。 相比之下,知进退的雀翎简直不知道强多少。 说来也怪,明明立场与经历是相同的,宋窕对葵阳的敌意却不会牵扯雀翎半分,甚至扪心自问,她是有些喜欢那个姑娘的。 人缘这种东西,还真奇怪。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入觉前的宋窕还被有关梁城越的一切充斥,入到梦乡里也不可避免。 一声惊雷,直劈而下。 “啊!” 被雷声吓醒,冷汗几乎湿透了身上的小衣,她坐在榻上,五指紧紧捏着。 梦魇与惊雷作伴,这动静不小。 当即便招来了匆匆赶回来的绀青:“姑娘?” 听出是谁的声音,宋窕舒了口气,本欲装作无事地回应一声,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屋外便传来她想要进来的请求。 宋窕自然是没有拒绝。 点燃油灯所引起的光亮只有小小一零星,在少女的走动下更是摇曳多姿,宛若孤身立于灯台上翩翩起舞的火光妖精。 “怎么了?” “我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梁国公府家的小厮,说这是国公爷特地给您的信。”绀青抓着后脑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解释。 薄薄一张信封,宋窕自是没多想。 让绀青点燃灯罩内的烛火,她将信封接来拆开。 信封内的乳/白信纸被两次对折,灵活的手指随意地打开,平整地拿在眼前。 看清上面墨笔所写,宋窕唇瓣微张,良久说不出话。 因为这上面写的,正是某位国公爷先前缺少的“态度”。 小到梁国公府府上家丁小厮人数,大到国公府名下田产铺子,甚至是这些年陛下赏赐的珠宝玉器、皇庄玉矿,无一省略遗漏。 最让她讶异的其实不是这殷实的家底,而是偌大的国公府,竟然没有一个丫鬟女使。 这张纸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连个管家婆子都没瞅见。 这要说出去,怕是无人信的。 但仔细想想,梁国公府先前的女主人早在十几年前便战死沙场,家中只留下一老一少,少得又离家出走投奔军营多年,哪里有用的上丫鬟的地方。 明明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宋窕却只觉得高兴。 这样的话,不就正好免除了其他高门大宅少爷们的通病? 绀青打破宁静:“他们家的小厮还让我传句话,说是梁国公的原话。” 面盛喜色,此时说什么她都愿意听的。 咳了两声清嗓子,绀青开始拿腔找调,学着平时梁城越说话的那个劲儿。 “虽然我还不太清楚阿窕想要的态度具体指哪些,但我可以试着慢慢摸索,如果阿窕愿意,我明日来接你,带你见见我的生活。” 可能是绀青学得太像,那一刻,宋窕甚至感觉见到了本尊。 开始琢磨那人亲自站在这里说这番话的样子,正经直白,还有点憨态。 宋窕承认,就在这一刻,她真的被那股子傻乎乎的认真劲儿取悦到了。 即使屋外雷雨喧嚣,但屋内的人却是一梦到底。 是个难以复述的美梦。 翌日清晨。 如丝细雨刚结束,水色空蒙,漫天绿茵都是湿/漉/漉的。 橘黄色被灰青包裹,一层层堆砌,暗灰之上是浅淡的粉紫,整片天姹紫嫣红美得诡谲。 梁城越如约而至,但因为宋窕还没收拾好,只得多等了会儿。 今日休沐,无需上朝,他还被过几天就要分家正收拾东西的宋斯年打趣了几句。 约莫等了两炷香的功夫,心上人才姗姗来迟。 宋窕身着水蓝色长裙,裙摆与广袖上还绣有金灿的花,她刻意将原本蓬松的裙摆用金丝窄腰带收起,亮出自己的纤细楚腰。 远远一看,仿若灵境仙子。 更重要的是,她配了那支从梁城越手上接来的,母亲的遗物。 男人眉梢一挑,瞳中不乏惊艳之色。 “我来晚了。” 在他面前站定,宋窕笑吟吟的,还抬高小臂将两缕耳边的碎发捋到后面,每一下都挑不出错,甚至可谓勾人。 “是我到早了,走吧。”梁城越有些不舍得移开视线。 对方的表情在她的意料之中,或者说是势在必得。 毕竟这人当然不会知道,宋窕之所以消耗这么久的时间,就是先让绀青偷偷地来看过他今日的装扮,这才最终选定身上这套。 水蓝色配藏青色,怎会不好看。 似乎是怕宋窕不自在,梁城越虽然备了马车,但他却只是在一边骑马。 时不时撩开轿窗的小帘子跟她说会儿话。 距离西郊大营越近,宋窕的心越慌张。 她揭开小帘子的一角,扮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我这样跟你去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梁城越粲然一笑:“陛下平时可不会管有多少人拜访军营,而振国公与老太师又整日忙在一处,简而言之,现在军营是我说的算。” 言下之意不就是:我带我的人过去,又有谁敢说别的。 宋窕耳垂发烫,默默放下那一角。 隔着那面布料,梁城越再也看不见小姑娘的表情,但他猜结果应该不会很差。 毕竟相处这几个月,她是个什么脾性他可太清楚了。 马车在军营前停下,梁城越从膘肥壮马上一跃而下,翩然走近,准备亲自将人扶下来。 这一幕,给守在正门口的士兵们吓得不轻。 虽然知道梁将军为人和善,但这么久了,哪儿见过他与年轻貌美的姑娘这般亲近。 两个守卫士兵对视一下,脸上是如出一辙的“见鬼了”。 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睛,可再次看过去,毫无变化,甚至还看出梁将军的脸上泛滥出有点形似城西二傻子的笑容。 虽然心里狐疑,但毕竟是专业的:“见过将军。” 梁城越笑眯眯地应了声,就差哼个小曲了。 被他这份不着调弄得无奈,宋窕将他拉近咬耳朵:“这样好吗?国公爷的形象、名声不要了?” 似乎是踩中了重要的窝点,男人立马正了神色,只是说出来的话,与宋窕想得大相径庭。 梁城越思索少顷,不疾不徐地说着:“沉稳持重是做给自己人看的,冷面残忍是对向敌人,至于剩下的,则是更亲近的人才知道。” 更亲近的人吗…… 突然就想起了与他相识以来的种种,小姑娘的脸又开始无法自控地发热。 尤其这个始作俑者还弯着眸子盯着她看,简直不知羞! 宋窕有些不自在,虽未正眼回应,但总觉得男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莫名烫人。 不想再跟他讲这些有的没的,她刚想岔开话题,未出口的句子就被一侧迈着松快步子走来的男人截住。 兰殊戎装未卸,两只手懒洋洋地抱在脑后,踱步靠近的样子简直就是把二世祖几个字印在脑门上。 尤其是他还甚合适宜地吹了声口哨,连说话的调调都徒添揶揄。 “你不是告假了吗,还来做什么?” 白了眼这个来看热闹的家伙,梁城越冷着回道:“告的是不想干正事的假,又没说不来。” 连啧好几声,兰殊摆手:“装什么装,还不知道你。” “既然知道那就麻烦赶紧去把雀翎她们喊过来。” 这是什么万恶源头啊!只会剥/削下属是吧! 兰殊在心里怒骂一声,但还是照做了。 盯着那道识相地离开的背影,梁城越扶额:“我身边的人多少有些不正常,你多担待。” 没忍住,宋窕直接笑出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这可是在骂自己。” 眨巴了眼睛,梁城越意识到脚已经被一座山般的石头压住。 他故意前倾颅首,眯着眼睛,连呼出来的气息都是充满危险:“阿窕将来可是要嫁给我的,这种话不好说得太早。” 宋窕奓毛,这人还能不能正经聊天啊! 赌气地背过身想扬长而去,但第一脚还没迈出去,停在半空中的功夫,她就被身后的人硬拉回来。 虽然是硬拉,但其实没使出多大的力道,仿佛就是轻轻一扯袖口,她就摔进了男人怀里。 后背是结实的胸膛,鼻前几乎尽是这人独有的气息,与往日里的清朗不同,此刻似乎更霸道了些。 宋窕恼得不像话,正常呼吸的节奏都被尽数打乱,还是找不回来的那种。 她压低声音骂出来:“登徒子!” 梁城越故作无辜,歪头轻哂:“我可什么都没做,是阿窕你没站稳才摔到我身上的。” 才不想就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掰扯,反正重新站稳后的宋窕是不想跟他说话了。 就在二人玩闹的时候,雀翎领着口不择言的妹妹来负荆请罪了。 想到自己还要维持知性端庄的外在表现,宋窕打断了还想同她闹的男人,轻咳两声,与前一刻判若两人。 梁城越挑起一边的俊眉,倒是饶有兴趣地看她发挥。 反正他会在这里给她撑腰,小狐狸又不是喜欢受气的人。 雀翎没去看梁城越的眼色,直接用手肘撞了下妹妹的小臂,示意她说话。 葵阳哪里受过这种气。 虽说以前的日子贫苦,但她是妹妹,家里什么事都是要让着她的,即使是后来拜师学武,也是她先选好喜欢的武器姐姐才有选的机会。 可现在,她的好姐姐,居然帮着外人,还要她去道歉! 她明明没做错什么,可却要因为有人一时的小性子而认错,怎能不气! 杏眼闪过一丝狠戾,不容捕捉。 但当着姐姐和梁城越的面,她还是乖乖道歉了,动作之迅速让雀翎以为她转性了,也让原本堆积半晌的劝说之辞顿时没了用武之地。 “对不起,是我没规矩,一时嘴快才让你们心生嫌隙,都是我的错。” 她装得恭顺,低头弯腰,让人挑不出毛病。 可宋窕竟然有些失望,也是,她最开始还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有此结果,说不定正是她期待已久的针锋相对。 所以不难看出,某位国公爷背后付出的心血啊。 下意识扭头看他,后者还是事不关己的笑,活脱脱一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宋窕深觉她变得好怪,明明心窝里是欣喜的,但就是不想给这家伙好脸色,要不是怕被评头论足,她都想去掐这人手背上的软肉了。 男人看过来的眼神深邃透情,专注又温柔。 可被他盯着看的人却突然有点出神。 直到葵阳更深刻的第二遍道歉响起,她才堪堪回神。 真造孽,她居然想到了一堆不干净的东西。 肯定是受了梁城越这个登徒子的影响,不然她这么冰清玉洁又相貌昳丽的千金小姐怎么会在大白天如此臆想。 她憋屈得难受,急忙在心里默念:罪过罪过。 不知她胡思乱想的梁氏登徒子替她回话:“葵阳你先回去吧,雀翎你要是方便的话替我带阿窕在营里转转。” 宋窕一惊:“你要做什么去?” 没忍住心里的躁动,他揉了把小姑娘的头,下巴指向主帅帅帐,有些无奈:“感觉那些正事,好像离不了我。” 宋窕又差点翻白眼。 是是是,您老最重要了,离了您焰京城都得乱套。 虽然很想发作,但宋窕心里还是有轻重的,自我安慰般点点头,扯出一张知书达理的面色:“那你去吧,我会等你回来的。” 临走前,梁城越一句“这么乖啊”又引得宋窕想/入/非/非。 啧,罪过。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甜甜的小肥章!(我都不知道写了啥居然被锁了两次) 我想了一下,既然还有不到半个月就完结了,干脆把答应你们的加更一比一兑换成番外吧? 你们想看什么番外小故事,评论区直接跟我说!有求必应! 然后就是,再次鞠躬,非常非常非常感谢给我灌溉营养液和投霸王票的读者宝子,真的太感动了,因为这是我第一本,最开始想着能混个完结v就很不错了,但没想到跌跌撞撞走到现在,呜呜呜感谢你们的陪伴! 最后的最后,保留环节—— 撒泼打滚求评论!尤其是给我灌溉过营养液的宝子们,你们可以在灌溉的时候顺便发个随机评论出来,不然每次看都是谁灌了只能靠那个一键感谢。 不知道读者宝子们里有没有学生,我来说句吉祥话:逢考必过,考的都会,蒙的都对!(对,我也要考试了,四门闭卷真的很上头) 第42章 执念生 微弱的虫鸣隐藏在沙沙作响的槐树叶后, 小心翼翼地窥视凡间。 梁城越走后,葵阳自然不愿多待。 只剩下她们两个,雀翎主动询问:“你有什么很想去看看的地方吗?” 宋窕对军营没什么概念, 环顾一圈便道:“我想去见识见识上战场的马长什么样。” “这好说。” 清脆的响指声平地而起,雀翎兴冲冲地拉起她直奔某个方向。 初秋的凉风习习吹来,将耳畔挽了多次的碎发再次弄乱, 她不厌其烦地整理。 雀翎好似有意迁就她的速度, 步子放得很慢也很小, 身后的人很轻松便可以跟上, 直到最后,两个人几乎是并肩而行。 一路上雀翎都在跟她分享军营的事情,不过当然大部分都围绕梁城越展开。 她是聪明的, 不会刻意营造一种跟梁城越很熟的关系线, 基本维持着相识的人都说一圈,只是最后在那人跟前再添上两句。 在跟梁城越有关的事中,她都自觉将自己择出来 最让宋窕听着舒服的原因,是她谈及以往的事情时绝不会用“我们怎么怎么样”这类的话。 双胞胎姐妹, 差距真不小。宋窕腹诽。 几排马厩相邻而立,数以百计的上品良驹安静地吃粮, 旁边还站了几个备粮顺鬃的弼马温。 木质的栏杆看得出年头不算短, 甚至有的因风吹雨打都歪掉了。 但里面的马儿很乖, 明知道就一蹄子的事, 但依旧视若无睹。 跟礼部的养马场不同, 这里更为随意简单, 说得直白点, 就是肉眼可见地更穷。 “这个是梁城越的坐骑, 是他的宝贝。”说的是角落里的一匹黑马。 初次见面的马, 只因为冠上了那人的名字,宋窕顿时觉得亲切无比。 见她想去摸摸,雀翎急忙道:“它挺凶的平时没人敢惹……” 话都没说完,小姑娘葱白的柔荑嫩指便抚上去。 粗糙的鬃毛被她慢慢捋顺,那匹黑马好像也很享受,黑曜石般闪烁的瞳仁是罕见的温驯。甚至缓缓合上眼睛,不自觉流露出满身的好相与性子。 宋窕边摸边笑:“真乖,比骑你的那位讨人喜欢多了。” 就离了两步远的雀翎有些汗颜,这话她是不是应该装作没听到。 摸马的人回头:“好像没那么凶?” 雀翎讪讪地挠了下脸,干笑两声:“据说梁城越去琅琊的那段时间,苏乃登想趁机占它便宜,结果差点被踢死。” “……”好惨。 长风过趟,周围突然喧闹起来,十几个衣着一致的士兵推搡着走过去。 雀翎皱眉,随便揪过来一个人打听状况。 “太子殿下来了,还把那个掳走三公主的山贼头子也带来了,好像是让她跟霍将军打一场。” 说完,士兵就追上同伴一块去看热闹去了。 对这群家伙喜欢找乐子的心雀翎向来无奈,这还有客人呢,就不能矜持点啊。 不等她扭身说什么,肩膀便一沉,微微侧目便认出是宋窕的手。 “要不,我们也去看看吧?” 面前人生得一双明艳生辉的狐狸眼,笑起来时弯弯得煞是好看。按理来说应该是锋芒毕露的面相,偏偏她笑起来时很是温顺讨巧。 活在男人窝里的雀翎最受不了这类皮相了,让人不自觉便滋生保护欲。 她语塞一瞬,话说早了。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太子殿下来了,那那个喊着要去办正事的家伙肯定也在。 嘴角不自觉扬起,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但其实,宋窕主动提出要过去并不是因为梁城越,而是为了看梵靡。 虽然她经受无妄之灾是因为她,可说到底在夜蛟山时托她的福并未受太多委屈,甚至可以说是被以礼相待。 要怪只能怪宋窕是个极度双重标准的人,谁让那个山贼头子对她的确不赖呢。 赶到校场时,周围已经人山人海了。 都是来看热闹的士兵。 这个时辰还能自由活动,可见也是将帅们默许的。 宋窕远远便看见挤过人群正往外走的外祖父,后者瞧见她倒也不意外,只是低声交代了两声就走了。 步履匆匆神色紧绷,想来是有什么急事。 没多想,宋窕将注意力放到了正一边用眼神责怪身畔人一边走近的男人。 梁城越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没脾气地点了下小狐狸的眉心。 纵容得很。 但从那一偏移便冷嗖嗖的目光中不难看出,雀翎多多少少有点不好交代。 怕被他误会,宋窕道:“是我主动想来看的。” “我知道,她不会擅自带你看这种场面。” 瞧出氛围没有多好,雀翎自然不会自找没趣地还站在这里,但还没走,就又被叫住。 振国公那边还得让他过去,以至于雀翎必须继续陪着宋窕。 “得,那您慢走。” 临走前,梁城越又抬手将小姑娘发间摇摇欲坠的金簪往里推了推,但金簪就跟闹着玩似得,这一碰反倒是更歪了。 他讪讪收回手:“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看它快掉了。” 宋窕挥起手,佯装要打她。 这时,身穿如意牡丹华袍的男人悄然而至。 宋窕立马收起动作,规规矩矩地唤了声:“见过太子殿下。” 受礼的东方煜笑而不语,眼神一个劲儿在这两个人身上打转,似乎觉得发现了什么很好玩的东西。 他现在早就不是一个月前的模样,儿女情长的事情也早就抛到脑后。 而且自那件事后他认真考虑过了,觉得与其说他喜欢乐之,不如说他喜欢的是乐之扮出来的温吞乖巧。 刚刚亲眼见到她私底下的模样,心头深处的那小小一团执念烟消云散。 她是他的表妹,永远都是。 不知是不是想通了这点,东方煜看梁城越的眼神莫名严肃起来。 跟陆老太师的倒是有几分相似,可能就是俗称的“娘家人的眼神”罢。 几乎是他走过来的同时,梁城越就被骂骂咧咧赶过来的兰殊拉走了。 可东方煜却是没有要跟着走的意思。 见他靠近,宋窕也不扭捏,顺着擂台上一触即发的战斗说起来:“我还以为他会偷偷将人塞到军营里,没想到如此声势浩大。” 小臂架在胸前,东方煜笑容可掬:“总要让兰元帅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入军赎罪的价值。” 狐狸眸朝向人声鼎沸的中心看去,那是两个正值少岁的年轻**/脚/相/交,眼神夹火,每一式都直奔对手痛点。 都是老手,练的也都是杀人的技法,自然懂得那条不成文的规定。 宋窕看不太懂武功上的绝技玄机,但她却觉得梵靡好似隐隐占了上风。 看热闹的外行人都懂,那些眼尖的内行人怎么会看不出。 梁城越啧叹一声:“霍赫要输啊。” 振国公没有否定这句话,反倒是无奈地拧了下眉头:“堂堂三品武将却输给打家劫舍的山贼,这可不行。” 最后一个字消音,这场比试也尘埃落地。 梵靡打掉了霍赫的长枪,弯刀与凉气直逼男人喉结处。 甚至不用发力,将刀身翻了面,就能要了霍赫的命。 台上寂静,台下沸腾。 兵卒们都不信,霍赫这般神武的将军居然会输给一个看起来就吊儿郎当的女山贼,便纷纷理所应当地觉得是霍赫放水了。 但他们忘了,台上的是霍赫啊,又不是猴精喜欢留一线的苏乃登。 输了,就是输了。 麻利地将弯刀收回刀鞘里,梵靡隔空抛刀还给主人,笑眯眯地看向另一边:“兰元帅,如此可够?” 当然不够。 振国公不动声色地又看了眼亲儿子,意思明显。 兰殊有点想逃,但逃不掉。 打搅一对心上人谈感情的报应来得飞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被梁城越推上擂台。 斯哈一下,彻底没了退路。 梵靡挑眉:“还要打?我瞧着这位应该还没刚刚的霍将军有本事吧?” 明知这是挑衅之计,兰殊还是烦了:“不试试怎么知道,万一是我们霍将军怜香惜玉不好意思下重手呢。” 台下的众人比比当事人更倒吸凉气。 因为他们知道,这位女山贼说得不就是事实吗。 年轻一辈的小将军中除了梁城越就是霍赫了,如果连霍将军都赢不了,兰将军只怕会更难吧。 宋窕与梁城越的这帮兄弟并不相识,但多少也听过一些流传,说振国公纵然威震四方,可他的这个儿子却很不够看。 振国公年近四十才娶妻,对方是比他小了十几岁的美娇娘,据说当时很多人笑话他是老牛吃嫩草,偏偏老天爷也不作美,兰殊出生时,振国公已经年近四十。 在这一点上,他们倒是相似,因为兰殊也是刚出生便没了娘亲。 兰殊的童年时期都是在梁国公府家度过的,因为父亲整日操劳军务没有时间哄小孩,就干脆把孩子跟梁家的那个放到一起。 久而久之,兰殊就养成了服管但不听管的野性子。 纵然有一身学武的天赋,但在练武这方面却是不舍得下狠功夫。 十分的劲头他满打满算也只愿意掏出六七成。 不少人都就此说笑,说这位小公爷若是拿出风雅之士养花拥墨的气势,定不输梁城越。 正是因为这些种种,即使在兰殊出剑的那一刻前,所有人都不认为他能赢。 可他还是赢了。 这次众人的安静,是真真被惊到了。 只有兰殊不疾不徐地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学着刚刚梵靡的口吻:“手下败将,不过如此。” —— 暮色冥冥,街边只沿途听到打更人的震锣声。 这已经是葵阳掰断的第三根笔了。 她本以为她道过歉后那件事就过去了,可姐姐竟然还让她练字,还说什么消骄化静,明明就是替梁城越给那个人出气! 自小以来,她就甚是讨厌这些劳什子的横折撇捺,歪歪扭扭得看着就难受。 “烦死了!” 紧攥的手松开,最后一只墨笔也摔倒,将洁白的宣纸整个晕染开。 嫌屋里闷得慌,准备去外面透透气。 那扇门被推开,安坐在小花园里的男人含笑以待。 “你是什么人?”言语间,手腕翻转,要去拿腰后的软鞭。 师隽收起折扇,慢悠悠地自我介绍,说完一通葵阳没怎么明白的话,他这才切入主题:“你是不是喜欢梁城越?” 青筋一抖,葵阳张口就来:“没有。” 闻此,师隽哂笑,慢悠悠站起身来。 手中的折扇在半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男人的字句宛若金铜巨钟,敲得震天响。 “若是不喜欢,怎么会愿意用全部身家为他打造一柄刀鞘,要我说,梁城越这人的确心狠,竟然还将刀鞘折断了。” “你怎么知道的!” 对上那双色泽深邃的瞳,葵阳慌了。 内心深处的错愕与慌张,让她没有察觉到这句话的出现,已然证实了一切,也象征着她已经悄然步入那口巨坑。 先前的白色扇纸被换成了黑色,上面的花纹也变味金色牡丹纹,旁边还题了两句诗。 只是字太小,看不清。 “不如这样,你将振国公送与你的掌法赠我,你教你怎么得到那人青睐。” 头顶月色逐渐看不清,不知哪里冒出的云层将其遮盖得严严实实。 唯一能让葵阳看清面前人轮廓的还是从房**来的烛火光亮,可那光亮太嫩,仅仅是照了一层过来。 光泽与阴影并重,涂抹在男人脸上,增添一抹邪气。 葵阳咬着下唇,心在颤抖。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确定22号(周四)入v啦!会从26章开始入,前面已经看过的宝子不用重复购买,爱你们! 然后入v当天会有三合一的万字大肥章,入v后每天就都是日更六千啦~ 顺便说一下,目前的更新内容已经超过三分之二了,这个月月底就会完结。 很感谢各位读者宝子一路走来的陪伴。 第43章 蜀王爷 短短三日, 焰京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位如日中天正得龙心的丞相徐庭入狱了。 原因是被陛下查出他靠着丰富的利益链私吞了军饷一百多万。 这还是能对得上的银票账目,还有更多一老早就被换成珠宝首饰、玉器字画。 起初晟帝是不信的,还觉得这是那群武将为了自圆其说随便拉个人填补。 直到那位绑走三公主的女山贼拿出了证据, 晟帝才不得不信。 女山贼的母亲当年在徐府当差,被年少的徐庭强要了身子,当时徐庭年少轻狂自视清高, 仗着枕边人是签了死契的通房婢子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偏偏这位婢子不忍重负, 跑了。 徐庭急了啊, 毕竟那人肚子里怀着能要他命的秘密, 几乎是用尽所有人马将人抓回去。 但他不知道,当时的婢子早就将一切告诉了远在老家的表哥。 表哥是个聪明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十几年, 临死前才将前尘种种告诉了女山贼。 这不, 女山贼带着报应回来找徐丞相了。 所以从血脉上来算,那女山贼是徐庭的亲生女儿。 这番好笑逗趣的故事,才是被市井百姓疯传的乐子。 宋窕得知这些,还是鹿耳从茶肆里听来的。 但梳理清楚来龙去脉, 她没有露出鹿耳那样的不可置信,反倒是冷静平淡。 难怪那人会不惜一切把事情闹大, 所以她最开始的目的就是陛下能派人清扫山贼窝, 然后她在找机会把这些公之于众。 纵然方法鲁莽了些, 但也总算天时地利人和, 让她办成了。 替梵靡松口气, 宋窕转了话锋:“既然军饷的事情查完了, 可知外祖父何时回来?” 鹿耳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头发, 低声道:“奴婢刚刚回来时听大少爷那边的人说了, 老太师不准备回来了, 说是在大少爷新居那边歇两天就直接启程回琅琊了。” “这么急?”宋窕眉心一凝。 她放下手里乏味枯燥的针线活,理了理裙摆,直接让鹿耳安排马车。 她要去大哥的新居府邸,至少在外祖父离开前,她有很重要的事情想问个答案。 其实全家人都没想到,大哥般的新府,是在水云大道的辅巷。 与梁国公府就隔了一堵墙。 作为前朝首富的居所,这块寸金寸土的地皮是去年年底被晟帝赏给梁城越的宅子,只是他不缺住的地方就一直闲置。 再后来就以低廉到不忍直视地价格卖给了已经正式从族谱上改名的陆斯年。 沿途经过梁国公府,宋窕就跟有感应似的掀开帘子,但也只是默默看着不曾有动静的府邸大门。 也是,哪能这么巧每次都遇到。 放下软帘,她又去打开掌心的四方锦盒。 板板正正的沉香木盒,里面睡着一只成色皆上佳的玉镯,这是她准备送给大嫂的乔迁贺礼。 “大哥!” 小姑娘雀跃着从马车上下来,笑吟吟地跟指挥小厮挂灯笼的男人打招呼。 人逢喜事精神爽,陆斯年也不例外。 本就清隽好看的眉宇更添浓浓笑意,他指了指内庭方向,道:“正好你来了,帮大哥接待一下客人吧。” 宋窕“啊”了声,浑身上下写满了抗拒。 这时大哥指尖换了方向,那是一只前蹄手上正蜷缩在门口的小黄狗。 小家伙一看就是受尽了苦头,不仅骨瘦嶙峋甚至也是脏兮兮的,本应欢快高扬的尾巴被可怜兮兮地夹在两腿之间,包着肚子。 陆斯年沉沉一笑:“放心,那个客人是你见了反倒是会很高兴的。” 话音刚落,那边拿着软巾的男人便走过来了。 碰巧还听到那句话的后半段。 看清男人的脸,宋窕喜笑颜开。 大哥果然了解她。 见梁城越要去抱小狗,宋窕兴冲冲地想去帮忙,但被他拦了下来:“它身上挺多泥巴的,别弄脏了裙子,我来就好。” 宋窕撅起嘴:“结果还不是一样,你身上的衣服也会脏的啊。” “换做是你我心疼。”似乎已经习惯这些腻歪死人的话,从梁城越的口中说出来尤其自然。 但站在一旁的陆斯年就顶不住了,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他成亲前也这么恶心? 进到府中小院子里,宋窕扶着腿微微屈膝,看着梁城越帮小狗擦拭身体。 这时候有小厮提来水桶,上面还飘着只木质的水舀子。 小姑娘熟练地收起宽大的袖子,舀出水斜斜倾下,还怕水凉惊着小狗,最开始就泄下一点点。 梁城越挑眉。 其实他没想让阿窕舀水,毕竟也不是多难的事情,手里的小家伙又很乖,他完全可以腾出手,但现下被捷足先登,他倒是享受起来。 随着清澈的水流缓缓落下,男人心里的涟漪也层层掀起。 不剧烈,不动荡,却难以平复。 小院中良久没有此起彼伏的话语声,气氛静谧又汹涌。 趁着转头重新舀水的功夫,宋窕试探道:“扶光哥哥?” 他没抬头,手上的动作却明显一顿:“怎么了吗?乐之妹妹。” 最后四个字被刻意咬重,低沉的嗓音酥酥麻麻地传到宋窕的耳朵根上,准确无误地击中最柔软的肉。 很快,乐之妹妹耳朵红了,脸也红了。 倾水的手都有些发软,她小声嘟囔:“不知羞。” 梁城越的眉梢不可查地一颤,有些想笑。 也不知道是哪只小狐狸先引起来的,现在居然倒打一耙怪他? 也罢,谁让他心甘受着呢。 仔细将小狗身上最后一块土污擦干净,他缓缓道:“我祖父已经与陆老太师商议过了,婚期定在下月十六。” 不等宋窕反应,急忙又说:“梁国公府很久没遇到这等喜事,筹办起来需要时间,辛苦阿窕再等上一个月。” 说完最后一句,他偏头去探她的神色。 但小姑娘似乎,非常淡定? 思绪渐渐飘远,直到蹲在地上的小黄狗嗷呜一声吠,宋窕才猛地回神。 真奇怪,最近是怎么了,老是不自觉发呆失神。 梁城越注意到她的不对劲,起身问道:“身体不舒服吗?” “没,”宋窕摆摆手,扯出一丝笑,很自然地换了话题:“梵靡现在怎么样了?” “你想见她啊,”梁城越拉下了脸,有些不是滋味:“不太方便。” 宋窕小手一缩,道:“也对,军营里事情多,我不应该给你添麻烦的。” 心窝突然愧疚一瞬,男人摸了摸鼻子,更不自在了:“倒不是军营,是我的私心。” 他垂眸,直勾勾盯着那双潋滟生姿的狐狸眼,还掺着点痞气的笑:“我总觉得那家伙有什么事没抖落干净,不想让她跟你见面。” 宋窕一愣,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嗷嗷!” 恢复活力的小狗开始围着两人奔跑,突如其来的躁腾让她没工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目光扫到小家伙的身上,先前脏兮兮的可怜状还犹在眼前。 她有点担心,怕小家伙此刻的欢快只是黄粱一梦,便问:“它要怎么办?” “由我带走。” 宋窕乐了,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你应该很忙吧,方便照顾吗?” 可能是心里迫切,让她下意识就忽略梁国公府不计其数的下人们,而被问的这位,显然也不打算就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解释。 他回道:“我家里有位上了年纪的大闲人,他会很高兴的。” 知道这是在说谁,宋窕不自觉生笑。 所以这么形容自家长辈,真的不会被打吗? 宋窕还没见过那位与外祖父、振国公齐名的老梁国公,虽然很小的时候听外祖母说过不少,但更多的还是大片空白。 只知道他是与外祖父、振国公还有先皇出生入死的兄弟,知道他凭一己之力将走下坡路的梁国公府力挽狂澜。 除此之外,就没什么记忆了。 额头忽然吃痛,宋窕撅着小嘴去看那个罪魁祸首,双颊气鼓鼓的,像只刚上岸就受了委屈的小河豚。 即使他压根没用力,宋窕还是气呼呼地说:“你欺负我。” 梁城越歪头,故意笑着:“有吗,没人看见啊,阿窕你可不能给我乱扣罪名。” 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宋窕想了个能治住这家伙的法子。 佯装很生气,宋窕偏过头就是不跟他说话,还做出要离开的架势。 可能是演技太过逼真,也可能是身后人没什么经验,反正有人信了。 少女的袖子被风轻轻掠起一角,男人刚想去抓,但顾虑太多,总担心下意识的越界行为会吓着她,便眼睁睁看着袖角从指缝溜走。 鼻前的柔软气息是她特有的,还有摸不清是来自身上还是发丝间的馥郁甜香,令人上瘾。 “我其——” “启禀国公,正门外有人想见您。” 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冷冷扫过去,眸底的浅色深潭翻涌沸腾。 焰色被遏制,他强装笑意:“知道了,本国公等会儿就过去。” 宋窕的小心思也因此没了下文,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也不能撒小脾气,于是说道:“既然国公还有事情那我就先走了,正好我也要去见外祖父。” 梁城越颔首,没多说什么。 跟着引路的小厮回到正门前,已经看不到陆斯年的身影了。 反倒是那负手而立的一抹玄黑,极强的压迫感,让他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应话。 他不动声色地作揖:“见过王爷,王爷千岁。” 被唤作王爷男人笑眯眯地打招呼:“扶光啊,你若是无事,陪本王走走如何。” 这不是询问,是告知。 梁城越耸肩,自然没有拒绝。 眼角余光瞥向对面酒楼屋檐瓦片上蓄势待发的神射手,深知其实他都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位尚不足不惑之年的蜀王爷是当今陛下的亲弟弟,更是先皇最疼爱的小儿子。 传闻他三岁便过目不忘识得百家姓,九岁便与状元郎深辩,更是堵得对方哑口无言。 世人都说,若这位蜀王爷早出生个十年八年,继位者可能就换人了。 毕竟先皇暴毙身死时,他才十岁。 虽说对方说是陪他走走,但其实在二人身后十几尺的距离开始,几乎是三步一眼线。 梁城越觉得后背都快被人盯出洞了。 “王爷不会觉得不自在吗?” 蜀王笑眯眯地回道:“还好吧,毕竟平时总要出府玩玩的,跟梁国公走在一起就很有安全感,毕竟——” 他陡然睁开了眼,森然的眸光隐在善意的笑容下,如狼窥肉。 “你会保护本王的,对吧。” 说完,又恢复成那张羔羊脸。 梁城越勾唇:“应该吧。” 送走蜀王后,梁城越没有着急回家,而是又跑了趟陆斯年那边。 正好看到陆侍郎在教儿子写字。 他便站在旁边等了会儿。 好在对方很懂,差人将怀里已经不耐烦的小子接走了。 梁城越说完刚刚的事情,又假装不经意地瞥了眼男人挂在腰间的荷包,有些眼馋。 察觉到那股不善的目光,陆斯年伸手去触荷包上的鸳鸯图,故意气他:“别想了,小五从小就最烦女红针织。” 悻悻收回眼,某人佯装完全不在意且无所谓的样子:“一只荷包而已,我有的是钱,可以买到全焰京断货。” 陆斯年也不客气,直戳钢板最软处:“啧啧啧,这样一听更可怜了,买那么多,都是别人家姑娘做的荷包。” “……”拳头硬了。 【作者有话要说】 跟大家说个事情,因为某些因素,在写《郡主》之前会让《福报》插个队,是个十几天就能完结的小短篇,预计只有六七万字。 除夕前一天(大寒)开更,大家来捧场啊!/可爱脸 第44章 越界者 踏上梧桐大街, 蜀王“顺路”去了趟刑部大牢。 去见见他忠心耿耿的门下客。 阴森潮湿的大牢黑黢黢的,一条道走到尽头,两侧牢房都已经住满了。 按照刑部的规矩, 这条道走得越深,牢中囚徒犯的罪便越重。 东方黎自幼身体不大好,快走两步都会轻喘, 也是托了这点的福, 那些手段阴辣的家伙从不把他放在眼里。 听到逼近的脚步声, 蜷缩在牢房最角落的人身形一抖, 脱口而出:“王爷?” 被唤的人放慢速度,低声应答:“徐相受苦了,是本王害了你。” 徐庭身着乌漆嘛黑的囚服, 其实这件衣服原本是纯白色的, 只是时间太长牢中又太脏,这才左磋右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像个披头散发的疯子。 但眼神一如既往的锐利。 隔着铁牢门,东方黎郑重其事:“这场戏我们做得很成功,徐相再等三日便可出去了。” 徐庭先是点点头, 又想到哪里不对匆忙换成摇头,面上泛急:“徐庭现在不过一介死囚, 王爷不必操劳, 若不是您当年救我, 十年前我就已经命丧黄泉了。” 东方黎惯会拿捏人心, 不急不慢地说着:“徐相乃我大晟肱骨, 当年若不是本王主动提出你是断然不会做这等下流事的, 说到底还是本王误了你前程。” “王爷……” “丞相再信本王一起吧, 我们想知道的真相, 已经近在眼前了。” 徐庭哑然, 恭恭敬敬地后退两步,又行了一礼。 那是臣子跪拜帝王的礼。 …… 从大哥新府回来后,宋窕辗转反侧,一夜未休。 她拨开遮盖视线的凌乱青丝,盯着铜镜中的憔悴面容,有些不知所措。 白日与外祖父的见面历历在目,仿佛一根根小刺,将她的心扎了个稀巴烂。 怕吵道屋外候着的小丫鬟,她蹑手蹑脚地从书架最底层抽出两本年岁久远的小册。 她已经从外祖父口中得知了当年的事情,那是有关母亲的事情,以及,那个形象已经在她心中轰然崩塌的父亲。 其实大哥新婚的时候她就问过大哥,既然他与大嫂感情那么好,那父母当年是不是也是如此。 大哥当时具体说了什么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是现下回望,那闪躲的眼神其实已经说明了一切,只是那时候的她还太单纯,看不透罢了。 小小的火光亮起,逐渐可以将近在咫尺的手册一寸寸看仔细,上面都是母亲的字迹。 据外祖父说,母亲很喜欢在怀孕时期给未来的孩子写信,说这样做可以将当下的种种心情在未来也让孩子知道。 大哥二哥以及四哥都看过,只是她不知道。 因为当年母亲过世时,有关她的所有一切都被怒气中烧的外祖父带走了,可他又不舍得扔不舍得烧,便一路留到了现在。 纸张泛黄,却不破烂,看得出是用心保护的。 小五展信安: 虽然不知道你看到这封信时已经多大了,不知道你是男是女,但母亲相信,你一定是个很乖的孩子。 母亲这段时间翻阅了很多典籍,一直想为难该给你取个什么样的名字,今日见到了那个梁家的小子终于想好了。母亲想着,你若是个女孩便取个窕字,若是个男孩就摘下那个宝盖头,单名兆。 但总归,宋兆不好听,所以母亲还是希望你是个女孩。 对你的将来,母亲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平安喜乐就够了,毕竟凡人来回几十年迢迢一生,能活成这个四个字,已然不易。 最后,千万别学你大哥,那孩子总是喜欢把什么事都压在心里,这样不好。 这段话的篇幅很短,没一会儿就能来回看个两三遍。 看完第四遍,整颗心像是被一直不知名的大手紧紧攥住,她的呼吸也开始紧促困难。 吸了吸鼻子,宋窕收起小册,若无其事地将它们收好。 斟酌好一会儿,她朝门口的人唤了声。 “绀青。” 几乎是话音刚落,就传来回应,不过对方似乎有人昏昏沉沉,生活也略显沙哑:“姑娘,怎么了?” 小册被一股脑地收起来,她又翻出来一套新的文房四宝。 “你可不可以帮我送封信给他。”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绀青扬眉,笑意尽显:“好啊。” 夜色沉沉,凉风恨不得穿透衣料。 莹莹天上月倨傲漠然,将清辉撒向纵横交错的街道。 接过信封,梁城越促狭一笑。 他本来都准备睡觉了,但刚刚从小厮口中得知绀青过来送东西,直接鲤鱼打挺坐起来迎接。 他不傻,知道是为谁而送。 绀青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等着男人看完,眸光流转,打量起这间卧房。 不知道怎么想的,她脱口而出:“五姑娘进门后住的院子离这里远吗?” 房内骤然寂静。 好似银针落地都能停得仔细。 梁城越瞥过来:“这是阿窕让你问的?” 绀青:“不是,我自己想问的,毕竟这还挺重要。” 男人失笑,继续低头看信,从表面上看神情没有任何起伏:“我不准备让阿窕去别的院子,哪有夫妻不同住的道理。” 绀青没再出声,看得出很满意这个答案。 虽然这人口口声声说“夫妻同住”,但真正做到的可没几个,最常见的还不是丈夫给妻子安排个别的院子,心情好就去走走,不想去就睡在自己屋里。 甚至,岔开路,去小妾的房中瞧瞧。 不过这点应该不会出现在梁国公府就是了。绀青如是想着。 又靠墙站了会儿,那边的人总算是看完了信。 梁城越的手里多了块木牌,正是当初宋窕送的“大吉”,他捏着狼毫墨笔,在空白的信纸中将它临摹下来,最后郑重其事地落下一句话。 重新把信纸塞回外面的封皮壳子里,他转头看向昏昏欲睡的绀青,不客气地说:“送回去吧。” 信封从来时的飘零一张变得沉甸甸,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伙往里面塞铜钱了呢。 将信封揣回小袖里,绀青突然想起什么。 临走前又回头说:“姑娘自从陆老太师那里出来后,心情就很低落,国公明日若是无事不如带她去散散心。” 梁城越勾唇,算是承了这个情。 不过许是心情太激动,他这一夜也没睡着。 都在思虑次日该如何讨小姑娘欢心。 但如果早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他是万万不会离开家的。 月色依旧,万籁俱静。 与水云大道相隔了几里地,正是雀翎、葵阳二姐妹的居所。 若按照往常来算,葵阳应该早早睡下,而雀翎则是流连武器库,对着她的那对金莲铜锤爱不释手。 只是今日,反过来了。 葵阳眼神冰冷地望着那个不速之客,干巴巴地说:“安眠汤我已经给她下了,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师隽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眯眯,温和得不带丝毫攻击性:“我想说的事情你心里应该明白吧,不然也不可能给亲姐姐下药。” “亲姐姐”三个字被有意咬重,像是在嘲讽她这个妹妹。 拳头被握紧,微微发颤:“不需要你教我做事,你只要给我我想要的就行了!” 果然是上战场杀敌的女将军,骨子里就是没有那份优柔寡断,只想念头起了,不计后果也得做。 这样的人,师隽还是打心眼里欣赏的。 只是可惜,他现在可是坏人。 自然是要做坏事。 慢悠悠地从袖中掏出一只瓷瓶,又指了指面前人被头发遮住的半块疤痕:“不如先试试把你原本的容貌露出来。” “这药管用吗?” 不怪葵阳诸多谨慎,毕竟自一年前她留下这道疤,于心不忍的振国公不知道替她找了多少郎中,饶是宫中的太医也没有办法。 既如此,她可不相信师隽随随便便掏出来的东西就成了神药。 可面对她的正色质问,师隽还是那副表情,看得人气不打一处来。 他指了指那玉白的瓶身,不动声色地答道:“试一试总是好的,反正左右你不吃亏。”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 葵阳心里有数,在这张脸上,她早就没什么退路了,大不了放手一搏。 也正是被脑海中的丝丝线线捆绑住了手脚,让她忘了更重要的东西。 那道疤痕出现前梁城越就认识她了,可即使是那样他也没有生出什么不寻常的心思,而现在又怎会发生变化呢。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些道理师隽这个外人摸得门儿清,可葵阳不行。 她早就执念陡生,不可回头。 见她已经下定决心,师隽自然是恨不得拍手叫好。 这时听到白墙外传来熟悉的鹰隼叫声,他知道有人来接自己了。 “这药是溶水外用的,将它涂抹到疤痕的位置即可。” 利索地翻墙而出,师隽看到来接他的竟然是堂堂蜀王爷,还是微微一惊。 “我以为还会是老杜。” 抚了下站在小臂上的鹰隼,东方黎道:“今日可是我们最后一次合作,本王总要亲自来这趟以表决心啊。” 懒得听这些敷衍的客套话术,师隽接过那只机灵的小鹰隼,皮笑肉不笑:“王爷太看得起我了。” “小侯爷还是值得本王重视的,怎么,真的不打算继续跟着本王做事了吗?” 不等师隽开口,鹰隼突然一鸣,如同替自家主人回答一般。 师隽也跟着笑了:“纵然王爷才高八斗,可我不过一俗人,还是想稳些。” 寺前的路被银杏叶铺满,目光所及皆是金灿的扇形叶子。 这是宋窕第一次和梁城越并肩走进这里。 上次来她还左怕右怕不敢让人看见,可这次倒是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直通金佛大典通往后院的路上的确遇见相熟的人,不过对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最多也就是挑个当事人不在的场合,念到两声“不知矜持”。 但这些,宋窕早就不在意了。 “天越来越寒了,穿得还是太薄。” 梁城越俯眸看过去,一眼便瞧得出小姑娘只裹了两层。 今日风不算大还好,可眼下已经入秋,冬雪怕是也不远了,这般时节,着凉可是不行的。 淡淡地瞅了他一眼,宋窕佯装听话,但心里置若罔闻,都快把梁城越骂死了。 她要不是为了见他会穿得这么单薄? 还不是为了在秋冬来临前最后展露一下她的腰身,要不然等入了冬身上里外四五层,跟小熊似的才不好看。 虽然心里义愤填膺,但嘴上自然不会说。 这时,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鹿耳快走两步过来,附在宋窕耳畔不知说了什么。 随后便见宋窕面露喜色,她望向梁城越,指了下某个方向:“我很快回来。” 然后也不等梁城越有何反应,提着裙摆就小步跑过去。 男人歪头看着她走远,又不自觉笑出来。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很小孩子一样毛毛躁躁。 这条小路直通侧殿,穿过两道红墙拱门,宋窕总算是见到了苏裳。 自上个月她备嫁起,细细算来二人已有快五十天没有见过面了。 现下的她已经嫁为人妇,那个出阁前爱穿沉闷色衣裙的苏裳一改常态,身上一件水蓝色广袖连仙群,立于簌簌而下的金叶前,格外动人。 见着好姐妹,宋窕自是无上欣喜,可她眼尖,看出了面前人藏于心底的不爽利。 随便寒暄两句,就切入主题:“你跟我说,是不是罗家的人待你不好?” 被握住雪腕的苏裳一愣,不假思索地反驳:“没有的事。” “别瞒我。”宋窕手上发力,遣走了候在一旁等伺候的鹿耳,字字珠玑:“我可是你是娘家人。” 最后三个字,应该冲垮堤坝的洪流。 苏裳苦笑:“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时不时站站规矩再挨两顿说,左右不是什么大事。” “这还不算大事?” 宋窕有些难以置信,气不打一处来:“你可是伯爵府的嫡女,本就是低嫁,他家还敢拿着鸡毛当令箭欺负你?什么人啊,新妇才嫁过去几天就念叨着摆谱了!” 纵然宋窕有时脾气霸道些,但她刚刚说的无一不在理,而这些,苏裳怎会不明白。 她叹了口气,将话题引到了宋窕身上:“所以我真的很羡慕,梁家是高门显贵不说,你嫁过去不必伺候公婆才是正理啊。” 这倒是。宋窕窘迫地摸摸鼻子。 但这种话她不可能跟梁城越说,也不指望梁城越能懂。 又听苏裳说了些有关她那位婆母的话,宋窕也来不及想别的,只能柔声安慰,毕竟至少至少。那位罗少尉的心里就有她的。 苏裳这次是陪着她婆母来的,看着时间差不多就先走了。 而宋窕,则是小步回到后院那边,那棵红枫树下。 梁城越没有如她所想的站在原处,那棵巨大的枫树下此时空落落的,只有拱门前侧一个小师傅在扫落叶。 她看了眼鹿耳,后者马上会意:“小师傅,刚刚还在这里的那位公子呢?” 小师傅茫然地扫视一圈,下巴指向里面:“他刚刚还在的啊。” 宋窕有些急了。 刚说要去找他,但一转头,却是结结实实撞进了男人怀里。 梁城越哭笑不得:“怎么这么急,连路都不看。” 揉着发痛的鼻头,宋窕哭唧唧地说:“明明是你。” 小姑娘又眼窝泛红,但男人显然已经很有经验了,不急不慢地拿出刚刚跑去买的核桃酥。 甜腻香气充斥鼻尖,欲落不落的泪珠早就没了形状,波光粼粼的清眸盯着那一小包松不开。 宋窕不是贪吃的性子,但刚刚受了委屈,就想吃点甜的,再听两句好话。 她这么想,也这么说了。 “好话啊,我想想。” 梁城越认真地琢磨了会儿,嘴角带着勾人的笑,指尖去抚发她发红的琼鼻,笑貌俊逸:“不如我待会带阿窕去蕴彩阁选首饰?” 若按以往,宋窕肯定是会乐呵呵地应下来,但这次他说完,小狐狸的表情分毫未变。 甚至,好像还多了那么一点点的嫌弃。 果然,她叹了口气,很认真地说:“幸亏国公看上的是我这么肤浅的人,要不然肯定得说你不解风情。” “……”哪有说自己肤浅的。 但聪明如他,还是抓到了重点:“所以这个方式,阿窕还是可以接受的吧?” 小狐狸习惯性地扯住他袖口,还晃了两下,像个落寞的孩童:“首饰可以有,但好听的话也得有啊。” 少女微微俯首,气若兰兮,声音不大,就跟有一根小羽毛在不停歇地撩拨他的心,虽装作不经意但实则悉心把握,尺度分毫不差。 梁城越心里一紧。 果然早该知道的,面对她,他向来没有招架之力。 “那阿窕想听什么?” “就,中秋那夜你说的话,可不可以再说一次?” 他当什么呢。 那句话说多少次也无碍的啊。 “娶汝为妻,乃心之所念。” 小姑娘终于高兴了。 但某人似乎尝到了甜头,开始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这次,轮到宋窕面红耳赤吵着让他快停下。 面颊燥热沸腾,那些话根本就不能细想,宋窕垂着小脸,气得不愿意看他,嘟囔一声:“登徒子真没骂错。” 梁城越倒是笑得坦然自若,毕竟那些话他还是可以收敛着说了。 他还想说什么,突然眸色一凛。 冷斜视向身后方,便瞧见身裹藏青色圆领衫的男人驭风而来。 此等轻功,方圆百里难觅。 这身装扮,又来得突然,盎然是是扎眼非常。 “公子,不好了……” 男人是匆匆赶到的,额前发缝中聚了一层汗,也顾不上擦拭:“老国公他遇刺了!” 那一刻,男人脑中的最后一顶天柱摇摇欲坠。 他甚至觉得有些耳鸣。 那名暗卫也怕吓着他,急急忙忙又追加了句:“公子放心,虽伤了心脉但未有性命之忧,刚刚已经请太医去看了。” 即使如此,这件事对梁城越的打击也甚为可观,他一把揪住面前人的衣领,他压抑愕然与怒火:“谁干的?” 暗卫有些不敢说。 但在男人毫不收敛的汹涌气势下,还是败下阵来:“是,是葵阳将军。” 因为离得不远,这五个字宋窕也听得仔细。 她下意识抓紧了男人的袖子,后者毫无反应。 怕他难以接受,宋窕小心翼翼地唤了声,抿唇不知如何说。 丝丝缕缕的风从眼前吹过,卷起几片飘零的金叶。 又顺势掠起发丝,它们爬到脸上,痒痒的。 不久便听到从男人喉间溢出来的冷笑:“不管是谁,欲刺杀勋爵功臣,这是死罪。” 暗卫领命,脸上没有出现多余的表情,行了一礼便迅速离开了。 鬼魅般的身形,悄然而去。 穿消息的人前脚刚走,梁城越又去看也被吓得不轻的宋窕,扯出一个自认应该没那么吓人的笑脸:“我先送你回去吧。” 攥着他的袖子不松手,宋窕倔强地摇头,眼神坚定:“我想跟你去国公府。” 她想帮他。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也好。 至少,能让他在这个最脆弱痛苦的节骨眼上撑过去。 梁城越脚程很快,起初怕吓到宋窕没敢用轻功,但看到小姑娘不仅不担心甚至有些期待,只能怪自己想多了。 将背上的少女稳稳放下,一眼就看见跪在府邸正门的雀翎。 有趣的是她的大臂似乎也被什么人伤了,即使上了药缠着纱布,也在渗血。 没心情听她说别的,丢下句“先帮我照顾阿窕”就大步流星地冲向里屋。 厚重的血腥味越来越近,他甚至不敢细想。 那种来自心脏深处的压迫感再次席卷全身,这种感觉他很熟悉,这辈子都忘不了,上一次体验,还是得知父母战死沙场的那天。 那时的他还不懂生与死的界限,直到那个老头拉着他的手,哭得比他还撕心裂肺,并且告诉他,死,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那时的梁城越才明白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 他不想,也不能接受任何亲人离开了。 更何况,跟他血脉相连的亲人,也只剩下那个老头了啊。 脚步更快,如得神助。 虚掩的房门被推开,眼神无助的像个丢了糖块的孩子:“陆太医,我祖父他怎么样了?” 年迈的太医面泛愁容,捋了捋下颚的山羊胡,又无奈地看了眼那位大晟的英雄:“那刀虽然刺得深,但所幸没有直击心肺,老国公命大。” 男人松了口气,但心还提在嗓子眼:“那他什么时候能醒来?” 问到此处,太医便不再说话了。 于此,梁城越便全都懂了。 不是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吗,可为什么还要让这么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横遭此祸呢? 麻木地行了个礼,面色苍白:“有劳太医了。” 等到他慢慢走出房间,就又看见雀翎。 她有眼色,这种时候自然不会将宋窕带在身边。 “葵阳她……” 话没说话,就被台阶上的男人抬手打断。 狭长的凤眸尽是杀气,但出口的还算讲道理:“她死不死我不在乎,更没工夫搭理,我只要祖父醒过来。” …… 梁回安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久到那时的他还少年热血意气风发,因为一个空有名号的军衔就沾沾自喜了好一阵。 那年他在西境的边关战场上,救下了被特派来监军的七皇子。 其实大家伙心里都知道,当时的陛下派七殿下来不是为了鼓舞军心,就是找个由头让他死在敌军的铁骑下。 可他没想到,殿下不仅活下来了,还带着敌国的降表一同回到焰京城。 至此,声名大噪。 再后来,一切急转直下,他犯了个大错,导致自己必须从十万将士与爱妻之间做出选择。 他选不出,爱妻替他选了。 那年他二十六,抱着逝去妻子的尸体哭了一夜。 都说梁国公府是与天神做了赌约,说满门必荣光,但所谓满门,不过区区几人。 他是独生子,也只有一个儿子,到二十年后,更是只有一个孙子。 …… 暗沉的淤血一口吐出,鹤发老者的眼睛变得亮晶晶。 “看来是没死。” “那一刀刺得那么深居然还活着,老梁你命很大啊。” 陆老太师与振国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手上也不忘端来碗乌漆嘛黑的药。 刚刚苏醒的梁老国公愁容深深,虚弱得嗓音都甚是无力:“这是什么?” 陆老太师道:“刚刚太医说如果你能醒,就喝这个。如果醒不来,为了减轻你的痛苦,就让准备点迷药干脆收尸。” “呸呸呸,我能活一百二!” 被气得不行,粗糙的大手将其一把端过来,咕咚两下变见碗底。 着急到他本人都忘了素来最不爱的就是这苦死人的黑药。 振国公向陆老太师使了个眼色:还是你有办法。 咽下最后一口苦哈哈,老国公瞥向胸前的包扎,有些咬牙切齿:“葵阳那孩子怎么样了?” 振国公挑眉:“还有空关心别人呢,看来的确恢复得不错。” “我又不傻,那孩子一看就是被人用什么方法控制了,不然她杀我干什么,又不能升官发财。” 说着,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但被眼疾手快的振国公直接拦住,还凶巴巴地让他回去继续躺着。 “这事你不用担心,扶光比你年轻的时候可聪明多了,不会葵阳吃这个哑巴亏。” 老国公颔首,却是也不挣扎了。 突然想到什么,他向一直沉默的陆老太师看过去:“你们觉得这事算怎么回事?” 陆老太师静默片刻,缓缓开口:“如果那孩子真是被人利用了,查查她最近接触的人就好,但我怕的不是这,总觉得后面还有更麻烦的事情在等着。” …… 邪风撞青苔,被欺负的还是庭院中长居百年的枯井。 梁城越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是站在这上面围着圈练走路,要是一不小心掉下去了,祖父会先笑上一炷香,才慢悠悠地找个东西把他救上来。 目光逐渐寒冽,即使是知道祖父已经醒来,周身的杀气也没褪下半分。 雀翎想替妹妹求情,但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就被兰殊眼神打断。 “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你得告诉我前因后果。” 苦主终于发话,那是那张脸崩得太凶,让人都不好意思去同情。 葵阳有些羞赧。 她不好意思说是为了博他欢喜才会上当,但又怕如果不及时承认错误,只会离他更远。 瞧出有什么不对劲,兰殊索性直接强硬拉着霍赫和雀翎先出去,美其名曰去看看老国公的伤势如何。 后脚踏出来前,雀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她何尝不知道这些年葵阳放在那人身上的心思,可空有心思,没有缘分就注定没有结果。 梁城越心里有个姑娘他们都是知道的,虽然没见过本尊,但他在北疆的那些天成日里抱着那支金簪当宝贝,大家都不傻,都知道那家伙回京后是要去提亲的。 只有葵阳还在自欺欺人。 缓缓地收回目光,她有些无奈。 这次葵阳铸下大错,她也不想管那些个富贵,只要能保下这个糊涂妹妹的命,怎么着都行。 可眼下梁城越正值盛怒,若真想救葵阳,定是艰难万分的。 这时,她想到一个办法。 “你们先去找元帅他们吧,我有点事一会儿再过去。” 说着,她向另一个方向匆匆跑开。 她想去找宋窕,至少先把那人安抚下来再说别的。 刚刚她因心系妹妹,让宋窕在小院那里等她。 可当脚步放慢,除却宋窕,她还看到另一个身影。 从扮相上来看,是个年纪相仿的小丫鬟。 而且还是先前跟自家主子换了身份坑她们那次的小丫鬟。 “见过将军。”绀青脆生生的声音响起,虽然是在行礼,可从表情上却看不出什么恭敬。 想来也是,她是宋窕的贴身丫鬟,她的妹妹刺杀了人家未来夫婿的祖父,换谁也会迁怒的。 宋窕定睛看见她过来,并不惊讶,平静地问:“我听国公府的下人们说老国公醒了?” 抓了抓下颚,雀翎点点头,走起来的步子都是如履薄冰的,过程中还一直在想应该怎么说才显得委婉,而且还不能把话堵死,得给人家拒绝的余地。 “你想让我帮忙去劝梁城越?” 这边措辞还没想好,那边已经帮她开了头。 先是愕然一瞬,随即小鸡啄米:“我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但如果可以,只要葵阳能活着就行,我们可以回到北疆永远都不儒京。” 直直盯着她,宋窕的眸光隐晦又难过。 半晌,才摇头:“抱歉,这个忙我真的帮不了。” “你们跟他也认识很多年了吧,应该知道老国公是他心里非常重要的人,可这次,纵然不是你妹妹的本意,可事情的确已经发生了啊,这次是老国公命大挺过来了,可他的心里也已经缺了一块。” 想到那个命运多舛的可怜人,说不替他难受是假的。 那可是他的最后一个血缘亲人,差一点点就要被阎王爷收走了呢。 她又哪里来的立场和资格去劝他别计较,她做不到的。 见彻底没了机会,雀翎也只能认命了。 扯了个不怎么好看的笑脸,她将话题带了过去。 但这样的强撑,也只能做做表面功夫,好在有人已经来打破僵局了。 “姑娘!” 绀青的声音不算小,食指还一个劲儿地朝圆门外面伸,小表情激动的不像话。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她的感染,宋窕的步子也有些激动。 听到小姑娘喘息的声音,梁城越适时回头,前一刻的耍酷顿时荡然无存,在看见心上人的那一刻,纵使万年冰山也春风化水。 任由她揪住袖角,他道:“走吧,我带你逛逛梁国公府。” 宋窕试探性道:“不需要先去看看老国公吗?” 梁城越:“有振国公和陆老太师在那边,不用担心,而且,我现在更想跟你待在一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窕总觉得那张看似随意的笑颜已经摇摇欲坠了,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明明早就碎成一地,还要痛苦地将其在黏到一起。 破碎得让人心疼。 任由男人将她带至一处鲜有人烟的小院子,梁城越好像真的有些绷不住了。 望着那开得正明艳的花,不知道是在问宋窕,还是问自己:“我祖父他,会好起来的对吧?” 明明是那么高大挺拔的背影,却又像个被人抢了玩具的街角小童,眼神里的故作镇定拙劣又生涩,骗不到任何人。 虽然两个人相处有些日子了,但宋窕最多也就是牵牵他的衣角,就算两个人的手有时会碰触也都是在不经意间的情况。 梁城越虽然胆子大,但还不至于礼教全失。 可这次,宋窕的胆子,显然更大。 立于他身畔,在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那盆红菊上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去勾上男人的小指。 虽然不是什么惊天地的大动作,但梁城越却是结结实实被吓一跳。 猛地转过头,发现小姑娘的脸上很淡定,甚至能查到两分坏孩子的狡黠。 宋窕突然想再过分一点,干脆直接牵住他的手。 这一次,宋窕才切实明白这人先前的日子过得有多难。 厚重的茧子磨出了一层又一层,应该是刚生的血泡还没好就烂了,周而复始。垂眸细细看,掌心掌背还有大大小小的疤痕,即使是平时最用不到的小指,瞧着都是千疮百孔。 而此时的梁城越,心里也相当不好受。 须承认,虽被她惊到了,但喜更多。 他也是个男人,是个七情六欲有自我意识的男人,见到喜欢的姑娘会高兴,得知喜欢的人也喜欢他时更会激动得睡不着觉。 阿窕的手跟他的不一样,小小的,软软的,若无骨,使劲一捏就会散开似的。 这种感觉,真的又怪异又令人上瘾。 反将她包住,梁城越佯装严肃:“阿窕不怕有人说你于礼不合?” 宋窕无所谓地答:“国公都不怕我怕什么,反正你要是不娶我我就天天雇一堆人到梁国公府门口吹锣打鼓,就说你失始乱终弃最没品性。” “这罪名我可不敢当。” 大概这样牵了一会儿,有人被打开哪道门,他试着问:“阿窕,我……可以抱抱你吗?” 这个要求,属实有些不要脸了。 宋窕当场给他一巴掌都不会有人说什么的地步。 但,她只是问了个问题。 “抱一下的话会让你没这么难过吗?” 梁城越突然后悔了。 他是什么混账东西,阿窕一心安慰他他居然得寸进尺。 刚想收回来那句话,可面前的人已经张开手臂轻轻将他抱住。 很温暖的身体,像是个小太阳。 不知不觉就将那口深邃的阴霾驱散。 女子身上特有的甘甜馨香袭来,如勾魂的妖精。 僵在半空中的手终于回过神,微微抖着收紧。 果然,他是个非常贪心的人啊。 “阿窕,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正式入v啦~ 感谢读者宝子们支持,你们是我的衣食父母! 然后继续撒泼打滚求评论~ 第45章 绣花针 这样的话, 宋窕听过。 每一次他都说得认真且动情。 而她每一次也都听得耳根发软。 只是轻轻一抱,宋窕很快就推开了男人,小臂还缩在胸前, 整张脸都羞得通红:“差、差不多了。” 梁城越释然而笑,突然想到什么,又指了指自己的脸, 示意道:“阿窕, 你脸好红。” 当然会红! 还不是你这个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家伙害得! 宋窕心里有气, 干脆不搭理他, 转身就要走,可那飘舞的袖口,不曾想就那么被身后人轻而易举捉住。 她回眸:“作甚?” 梁城越的瞳仁中没有半分浑浊情欲, 反而格外清明:“阿窕, 要不你陪我一起去见我祖父吧?” 这个要求于情于理自然是挑不出毛病,而且两家头顶上本来就渊源颇深,作为小辈,她自然应该去。 只是她这段时间面皮格外薄, 而且想到外祖父也在,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狐狸眸亮晶晶地闪着光:“我外祖父之前见到你, 是怎么说的?” 有些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 梁城越自然不会说实话, 搬出早就准备好的外交辞令, 一水儿义正言辞:“我这么讨人喜欢的性格, 你外祖父定然也是欣喜的。” “是吗?”宋窕掀起眼皮, 显然是不信的。 若是他说外祖父看在老国公和大哥份上没冷言冷语自然正常, 可谈及欣喜……啧啧, 这人的瞎话已经这么敷衍了吗。 不再跟这个人掰扯, 宋窕轻飘飘地冒出来几个字,同意跟他一起去看看老国公。 原本她还怕这次来没带礼物有些不合适,但没想到,老人家根本不见人。 甚至早就过来的兰殊他们也被堵在院子里进不去。 梁城越跟兰殊对了个眼色,不禁失语,更加没脾气:“阿窕,你这次可能见不到我祖父了,老人家闹脾气了,我得先把事情解决。” “没事,下次有机会再见吧。” 天色已经见红了,梁城越想着再不将人送回去,陆斯年恐怕会登门来要。 临走前,宋窕还是忍不住问了。 “她,会死吗?” “你说葵阳?雀翎让你来问的?”想到应该是雀翎向她说了些有的没的,梁城越的脸色也变得有些不好看。 怕他误会,宋窕摆手:“是我自己想问的。” 叹了口气,梁城越用食指指骨轻点了下她的额头,看着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又勾起嘴角:“人总是要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更何况,我们是苦主。” 这个答案,已经说明了一切。 从梁国公府出来后,宋窕没再去见大哥,而是坐着马车直接回了广陵侯府。 见她心情不好,鹿耳和绀青特地温了一小壶酒,还送上两碟糕饼,美其名曰是要她转换心情。 刚沐浴完,雪肌上那层淡粉色还未褪去,她懒洋洋地地伏在桌上,指尖有意无意地搭在瓷盏边上。 袅袅热气从中升腾,让她在凉意尽显的秋瑟中得意寻见暖意。 脑袋此刻还是昏昏沉沉的,白天在外面发生了太多事,她现在仿佛成了个饿了小半年突然吃了二十成饱的可怜人。 难消化啊。 在圆凳上坐了会儿觉得太硌人不舒服,她又提着裙子到了墙角,蹲在那盆月季边上看。 这是前几天三嫂送给她的。 这花生得妖治多姿,形似牡丹,但骨子的美却并非是雍容华贵。 就在她盯着花出神时,门口传来响动。 “姑娘,师小侯爷来了,就在院外。” 她直起身,胸腔压着一口气。 “你去边上守着,绝不可让人靠近,我现在过去。” 绀青点头:“是。” 虽然她不知道姑娘喊师隽来的目的是什么,但她毕竟是奴婢,只要照着主子给的吩咐做事就行。 顶多……偷听一小下。 不知是不是巧合,师隽今日的打扮与往日有些不同,往日都一身浅色的小侯爷突然变得性子,但那满身藏青也毫不露怯。 仿佛早有预见,师隽并不讶异宋窕会找上他,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小姑娘眼里韧劲儿十足,开门见山:“下在葵阳身上的毒,是你做的吧?” 师隽笑眯眯道:“怎么会,我跟葵阳将军并不相识。” 宋窕虽然有时娇纵,但其实不是火气特别大的人。随便发脾气会长皱纹不说,主要平时也遇不上几件特别不顺心的人会让她积在心里。 而且大多时候,她也是当场报仇。 可师隽,让她真的很难受。 深吸一口气,宋窕接着说:“你记得吗,很小的时候你给我看过一本书,上面写了南疆的一种毒虫,可以控人心智。” 师隽扬眉,没出音。 这件事具体如何他记得已经不怎么清楚了,但宋窕幼年在他家的私塾读书,出于私心,他也的确经常拿自己书房里的宝贝给她看。 想来,就是当时埋下的祸根。 “只是这的话,阿窕可定不了我的罪。”师隽歪头,笑容若春风。 他向来如此,遇什么事都不会随便急眼,总是会笑呵呵地对待。 可当被他打太极的人是宋窕,后者就格外不爽:“的确,我没有能将你定罪的证据,跟你说这些也只是出于我的突发奇想。” 顿了顿,清澈的瞳孔中泛起一层水意:“我打心底里不希望你是坏人,因为我知道,你只是一心想让唤琅侯府重振荣光,我也一直相信你能做到,在不靠任何下流手段的前提下。” 这话,他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过。 二人间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师隽绷不住了。 他叹了口气:“我想,我恐怕是没有做坏人的天赋,我的良心有些禁不住。” 这算是半开玩笑的话,却足以解二人的心结。 即使过去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会有一些人为另一些人的不成熟买单,重要的是,未来的路怎么走。 风突然飞扬,卷起了地上堆了两三层的银杏叶。 金灿灿的小叶子,不输明辉。 临走前,师隽还从怀里掏出了另一样东西,亲自递到了宋窕手间,笑得更是温和:“这月月底,我要成亲了,阿窕可要来捧场啊。” 举在半空中的手僵住了,或者说,是傻住了。 宋窕瞪大了眼睛,被吓得不轻:“这么快?” 师隽摊手,无辜的很:“还好吧,也有可能是梁家那位动作太慢了,毕竟距离中秋都过去两个月他还没动作,阿窕你可得说说他啊。” 这话题转得飞快,两句话的功夫刀枪就又指了回来。 被揶揄得小脸横添无奈,捏着那纸请帖,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小时候你还说将来要娶的姑娘必须貌美如花贤惠端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此?” “小时候的话说早了,不能算数的。” 师隽大手握拳,不自然地遮到唇边。 待他离开后,宋窕才慢条斯理地打开请帖。 大红纸页配以阑夜墨,字迹锋芒毕露,又不会显得太过张扬,是师隽落字。 看到一半,宋窕将绀青揪过来,让她去打听一下是哪家的姑娘要嫁到唤琅侯府。 可没想到这句话刚说完,就遭到了绀青的怪异眼神。 “我说错什么了吗?” 绀青笑得那叫一个无奈:“姑娘,这件事七天前不就传的人尽皆知了吗,感情您的一颗心还真都堆到梁家那位身上了。” 行吧,短短一炷香的功夫,第二次被揶揄了。 作势要凶她,宋窕让她快点把事情再说一遍。 绀青才不信宋窕的吹胡子瞪眼,但还是有模有样地站过来,将这段时间她从街头巷尾听来的事情都抖落干净。 “就月初的时候,据说小侯爷与杜家那位在天水观一见钟情,不出三日唤琅侯就带着东西上门提亲了,姑娘你也知道,那杜家就是个五品大的芝麻小官,碰上这等好姻缘自然是马不停蹄地答应了。” 杜家的那位三女儿宋窕早有耳闻,身上的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说有一只耳朵听不到人说话,当时她得知还心疼了好一阵。 传杜家三姑娘性子软,因为父亲宠妻灭妾她的日子也过得不怎么样,但为人却是柔和好相与,还听说有一手的好绣功,经常有人登门拜访求指教呢。 说起绣功,宋窕瞥了眼早就被她丢弃到一边的荷包,有些难受。 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五指,葱白细腻,一看就只是娇养出来的小贵人。 算了算了,反正她又不靠这笼络人的心,更何况梁城越那个性子,怎么看也不是会青睐手艺活的人。 似乎是没看出宋窕的惆怅,绀青非常直接地补了一刀:“还有人说那位杜家三姑娘亲手给小侯爷绣了只荷包,小侯爷日日戴着,不少人儿郎觉得羡慕都特地也戴上了自家娘子绣的。” “为什么会有这种攀比心啊!” 宋窕彻底说不出话了。 撒气似的将装了彩线的绣包丢开,像是小猫挥爪子:“我不管,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让我给他绣荷包,谁都不行!” 绀青讪讪地笑了两声,倒也没再继续说话。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自己刚刚在无形中挑起了这位的胜负欲呢。 【作者有话要说】 撒泼打滚求评论,优质评论随机掉落大红包~ 第46章 入金宫 晨起的华曦很是耀眼, 金灿灿地光照在窗沿上,还隐隐有些暖意。 就在半炷香前,宫内来了人, 说皇后娘娘思念侄女,特地唤她进宫一叙。 只是宋窕没想到,临到出发前还会带上别人。 “好久不见啊小白兔。” 梵靡还是笑吟吟的一张脸, 英气十足的五官与气质, 若从身后看还真以为是哪家的儿郎。 注意到她腰带下坠着的身份令牌, 宋窕勾唇:“看来现在应该叫声将军?” 摸了摸那块令牌, 梵靡摆手:“这不是我的。” 说着,她很干脆地将腰牌解下来,故意将后背的字露给面容人看, 笑容都逐渐不正经起来:“梁城越说让我陪你进宫, 最好带个唬人的东西。” 唬人…… 的确,像她这样不通门道的人不就被唬住了吗。 无奈地摇摇头,指腹轻轻摸向那三个无比熟悉的字眼。 据梵靡所说,这是梁城越四年前用的令牌, 品阶连升两级后更是早就换了新的,这块则是堆在箱子深处, 许久不见天日。 虽是早些年用的, 但这精妙的玉豹花纹, 正是六品威禄将军的象征。 将令牌还与她, 宋窕眸中含光:“他今天一早就回军营了?” 一边系令牌, 梵靡一边说着:“准确来说是后半夜的时候就回了, 是跟兰元帅一起回来的, 看他们的表情, 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不过也不必担心,兰元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肯定不怕。” 她说得信誓旦旦,宋窕自然愿意信。 不过最让她觉得不用担心的不只是振国公,还有那个家伙。 瞧出她的心思,但梵靡偏偏不想再讨论那个小子,转了笑容,故意贴近:“别聊那家伙了,我们聊聊你吧?” “我?”宋窕失笑:“我身上可没什么好玩的事情,倒是你,进军营的感觉如何?” 梵靡大手一挥,像是找见了最舒适的地带,积极地给她说了自己的近况,不过更多的,还是那种嚣张。 不过确实也有嚣张的资本,毕竟可是差点让大晟军营颜面扫地的人啊。 虽然不知道梵靡被传进宫的缘由,但宋窕很乐意跟她同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窕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朝外瞧,总觉得街头巷尾多了不少银甲加身的城卫护兵。 不仅人数比平时多了很多,他们手上的刀枪棍棒更为显眼。 不动声色地放下车帘的那一角,她转头:“以前可没见到城卫的人这么积极。” 梵靡也低低掉出来,姿容中添了抹狂妄:“谁说不是呢,当初要是他们这么尽职尽责,我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地将你掳走。” “……”白了她一眼,宋窕颇为失语。 终于抵达金檐红墙外,梵靡轻松跃下,又很主动地扶宋窕下来。 但后者似乎在下马车的时候不小心崴了一下,直接被梵靡搂得紧了些。 趁着靠近的那一瞬,梵靡眯了眯眸子:“距你身后五丈的距离,有两个小太监一直朝这边看,那眼神属实不算和善。” 但宋窕没多想。 为她们引路的粉裙小宫女已经等候多时了,看见宋窕走近更是激动。 但那雀跃的眼神注意到梵靡的时候,顿时僵住。 显然,她们完全没想到梵靡会来。 其中一个有些忍不住,率先发出了心里的疑惑:“不是说陪宋五姑娘来的人是梁国公吗?” 另一个小宫女摇摇头,自然不清楚。 只是附在旁边人的跟前:“还是别话多了,做好我们该做的就行,不然回去可没有好果子吃。” 梵靡跟在宋窕身边,随时都在注意最开始的那两个小太监。 有趣的是那两个小太监居然悄咪咪地跟在后面,就跟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似的。 哼,没用的生手。 虽然不知道是哪方派来的人,但等出去后必须弄死。 未央宫内。 六皇子东方浙双手懒洋洋地在脑后交叉,整个人慵懒至极,仔细看看,甚至能察出两分梁城梁的感觉。 看来真的是一起相处太久了。 东方浙本来坐的本来就算不上规整,在看见来的人不是梁城梁的时候能难受了,索性直接开始撒泼:“为什么梁城梁没来?” 不等皇后安抚,梵靡先是翻了个白眼:“还不是觉得殿下您太麻烦。” “你居然敢讽刺本殿!” 梵靡也不是吃素的,甚至比梁城梁还不能憋气,双手一抱,眼神鄙夷又嘲弄:“微臣哪里敢啊,您可是龙脉皇子,我就是个草寇出身,还得是您。” 终于,皇后娘娘听不下去了。 她抬高袖子轻掩住了唇,轻轻咳了声。 宋窕汗颜地碰了碰梵靡,后者自然也适当收尾 。 毕竟如果真的把堂堂皇子惹急了,她回去的日子也不好过。 想到来之前那人来回嘱咐的话,一颗心都变得沉甸甸。 皇子又发话了:“我要的是梁城越那样的将门兵者,这样的人教我武功我才服气,就你这样的,行吗?” “这就多少有点看不起人了吧。”梵靡喘了两口粗气,一点都不客气。 “您怕是不知道,连你们那位威名赫赫的霍将军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呢。” 一提霍赫,东方浙赫然是变了脸,肉乎乎的小脸涨得通红,连拳头都攥紧了:“那是霍将军让着你,不然就你这样的,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梵靡的目的就是为了气他,这种非常低级的话术自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然后认认真真再怼回去。 “啊对对对,您说的都对,你虽然没到过现场没跟霍赫说过两句话甚至都没见过几个士兵,但我知道,您就是懂。” 不等东方浙结结巴巴地继续怼人,梵靡二话不说就反抓住小殿下的手,张扬地要带他出去练练。 而向来宠溺小儿子的皇后娘娘,破天荒地也没有阻止。 二人前脚刚走,金灿的大门又被人拜访了。 皇后眯了眯眸子,语气严肃,看得出对于这位客人相当不喜欢:“殷贵人怎来了?” 被称作殷贵人的女人一身招摇的橘红,珠钗罗环,头上脖上腕上,可谓是没有一处地方落下。 仿佛这身价值不菲就是她最骄傲的底气。 涂着正红口脂的唇瓣勾着,还很做作虚掩无助,刻意给人看她雪白手腕上的金镯:“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虽受了她的礼,但皇后还是不愿意给好脸色。 也是,毕竟她的丈夫可是夜夜留宿至这位殷贵人的床榻,换做是谁也不会以礼相待。 宋窕在旁边看着,隐隐有些不甘心。 这等胭脂俗粉,她都看不上,也不知道那位九五之尊是怎么着了魔。 眼神一歪,突然定到女人的胸口处。 她耳根开始冒热气,恍然大悟。 原来这才是男人看重的吗? 平心而论,这位殷贵人的容貌决计算不上什么国色天香,但自然也是高于普通小家碧玉的,但中规中矩算下来,顶多是个中上等姿色。 尤其是挑首饰穿衣服的品味,更是亮瞎了眼睛让人不敢苟同。 但若撇去这两样,她的确有非常惹人注目的优势。 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宋窕勾唇一笑,只是这笑意未免太苍凉。 那边正执着与皇后娘娘较劲的殷贵人突然眸光一转,来到了宋窕的身上。 她扭着腰身走过来:“这位就是宋五姑娘吧,之前也经常听陛下说过您,果然生得天生丽质。” 见她逼近,宋窕也丝毫不惧,矜持一笑:“娘娘谬赞了,民女自然比不得你貌美如花。” 殷贵人抿嘴,那双秋水伊人的眼睛闪着:“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千金小姐,说话就是好听。” 简简单单的“千金小姐”四个字,却被她阴阳怪气地咬重了好几分。 宋窕了然。 听说这位殷贵人是农户家里出生的姑娘,小时候虽然没做过什么太厉害的粗活,但因为父亲是杀猪的,从小也是遭受到了不少其他姑娘家的冷嘲热讽。 既如此,她现在崛起了,讨厌自小被宠着疼着护着长大的姑娘倒也可以理解。 只是,不能苟同。 正是因为从小被“富养”,宋窕也不打算就这么听完一大堆的阴阳怪气。 “民女一直都觉得,真正的富贵不是外在来的,而是心里滋养的,娘娘如今是宫中的贵人不假,可娘娘真的觉得自己戴着的这一身好看吗?还是只是为了想着彰显自己的身份才无所顾忌地佩上?” 这话说得丝毫不拐弯抹角,殷贵人听完脸青一阵白一阵,拉得老长。 但果然是能在三千佳丽的后宫中脱颖而出的奇女子,自然不会因为几句话而破防。 而且她也是聪明人,以宋窕如今的立场,饶是晟帝最得宠的妃子,也不敢轻易得罪。 毕竟前后本家广陵侯府与老太师等人撑腰,不日后还要嫁入梁国公府,以这两家的荣耀,这自然是独一份。 想明白这些,生硬地扯出笑脸:“宋五姑娘是有知识的,自然不会跟我这没读过两本书的人计较。” 啧,怎么还给她安排上一个欺负人的罪名呢。 宋窕在心里皱了皱眉头,但嘴巴反应更快:“娘娘别跟我计较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撒泼打滚求评论,优质评论会掉落大红包~ 第47章 梧桐花 殷贵人哼哼两下, 皮笑肉不笑:“果然是高门大户人家里生出的姑娘,就是不同寻常。” “早就听说宋五姑娘看珠宝首饰的眼光一绝,本宫前几天刚收了套琉璃青梅头面, 不如请五姑娘给本宫瞧瞧?” 宋窕一怔。 她想过这位贵人会因为生气再姨母这里闹上一场,也想过她可能会气冲冲地甩袖离开,却独独没料到会是眼下的局面。 有些拿不定主意, 宋窕回眸去看皇后, 瞅见后者还是如出一辙的温和笑意, 甚至微微点了点头, 准许了这事。 这就怪了。宋窕狐疑,往日里姨母不是最反感这殷贵人了吗,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毕竟皇后娘娘都放话了, 她自然不能拿大托范, 福了福身,同意前往春熹宫。 于位处东南方向享了大半日照的未央宫不同,春熹宫所坐落地带更偏西北,除却方位阴暗潮湿外周遭几座宫阙都是荒凉无人的。 从坏的角度讲, 陛下可能没这么疼爱这位看起来如日中天的贵人娘娘。 可从好的,陛下说不定也是图晚上笙歌之际独享一份清净。 但这些宋窕都不想管。 她只是小心地记下了来这里的路, 这样等回去的时候也方便。 倒不是她庸人自扰, 只是多多少少心头有些悬空的不利索。 纵然殷贵人得宠, 但内务府那边拨来的下人却不多, 宋窕抬眸扫了一圈, 除却两个内官太监, 宫女也只有五六个。 “宋五姑娘虽然多次进宫, 但每次都只去皇后那里打招呼, 想来是没来过本宫这边的。” 殷贵人突然出声, 还是笑着说话,只是那双眸子死死盯住的却不是宋窕,而是更前面的方向。 宋窕权当这是外交辞令,恭敬回嘴,但显然极其敷衍:“娘娘说的是,下次来定会连带娘娘一起看望。” 风声逐渐剧烈起来,栽于宫墙一侧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原本绿油油的树叶也因为时节关系变得没什么精神。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自进来起,宋窕突然觉得脚底下软绵绵的。 好似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脑袋也开始变得晕乎乎,直到看清那个坐在摇椅上的容颜,才可算清醒了一二。 她先前从几次的宫宴中见过蜀王几次,但次次也是行完礼便告退,而且周围都是跟着一堆人,从来不像眼下这般。 东方黎生得温润如玉,即使年近四十也依旧风雅,跟师隽的长相是同一挂的,虽不招摇,却绝对惹眼。 只见他晃了晃手里的折扇,笑得柔和:“好久不见,宋五姑娘。” 宋窕垂眸福身行了一礼,下意识有些心慌。 她万万没想到一朝王爷竟然会在后宫妃子的宫院中,莫不是被她撞见了什么深宫秘闻? 虽然这个猜想非常大胆,但她竟然觉得不无可能。 嗐,果然是诡谲话本子看太多了。 只是她正胡思乱想的这些,高坐的那位自然不知晓,不然也不会一直挂着这张笑脸。 “本王听闻你与梁国公婚期在即,那小子是个野性子,既然他敢向陛下请婚,大抵是非常中意你罢。” 摸不清对方路数,宋窕犹豫要不要装傻陪笑。 这时,面前人又发话了:“不知本王能不能请你让梁国公帮本王个忙呢?” “王爷太看得起小女了,”宋窕扯嘴,不露声色:“在梁国公心里小女也就是个谁都能替换的寻常贵家女子,哪里来的面子以驱国公呢?” “是吗——” 折扇被收起,屋内死一般寂静。 许是太过紧张,宋窕的嗅觉格外敏感,甚至已经分辨出了这殿内所用熏香种包含的十几种香料。 但是这种搭配,她从未见过。 而且这种厚重的香味,感觉还掺了什么非常陌生的东西。 东方黎:“可本王怎么听说,梁国公对你是一往情深,也罢,本王自然不能为难小姑娘。” 这话说的通情达理,因他最后一个字尘埃落地,宋窕也跟着松了口气。 但不曾想,随着这段话的结束,一道开门的声音戛然而出。 是某人进来的脚步声,还有……什么东西被拖着走动的声音。 下意识顺着看过去,她吓一跳。 因为那个面具男手里拽着在地上摩擦的竟然是个人,而且就是六皇子! 小少年一身干净的袍子被地上的脏污弄出一大片黑痕,大掌是扯着他后脖领的衣服将其一路拽着,而小少年好像已经昏了。 怎么会这样,六皇子不是正跟梵靡在一起吗? 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轻,但宋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偷瞄了眼站在旁边等着贵主发话的殷贵人,她恍然大悟。 感情她这是撞上历朝历代素来常见的兄弟相争了? 拖着六皇子走近的面具男人一把将小家伙丢开,面不改色。 蜀王瞥了眼他手上的刀痕,又看了眼手脚被绳子捆住困在门口的梵靡,冷不丁问道:“被伤了?” 面具男人回道:“小伤,不碍事,那人属下已经解决了,给他们两人都灌了您特制的毒药,三个时辰内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满意地点点头,蜀王又去看宋窕,窝在掌中的折扇在她眼前画了个圈,仿佛是在暗示什么。 “宋五姑娘,你也听到了,不如再考虑考虑本王刚刚说的?” “或者本王现在放你出宫,你去找梁城越,让他来跟本王要解药。” 哑着嗓音,粉圈在袖内被攥得很紧,甚至都在微微颤抖,宋窕问:“王爷是想让他跟着您做事?” “你是个聪明孩子。” 此言一出,无疑是给了肯定。 得了他的准确结果,宋窕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既然他是准备用六皇子和她来威胁梁城越的话,那暂时他们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理清这团乱麻,宋窕学着梁城越的口吻:“恐怕要让王爷失望了,我想他是不会答应的。” “哦?”蜀王的脸上生出一条裂痕。 “虽然我与梁城越认识的时间不足一载,但他这个人很是正直,他是满门英烈的梁家子弟,是威武的戎马将军,永远效忠的人只会是陛下。” 若不是因为这些话都是从自己的口中说出,宋窕是万万不敢想把这些天花乱坠的形容词集聚一身的家伙,就是那个被她天天骂是“登徒子”的梁城越。 她说的动容真情,那双天生带媚气的狐狸眼格外闪耀。 其实有关梁城越与宋窕的过往蜀王并不清楚,只是某天突然听说梁家的那位儿郎在中秋宴上与太子抢人,求陛下赐婚,向心仪的女子诉衷肠。 在这吃人的焰京城内,有那番胆量,自然叫人钦佩。 毕竟这可是个挑媳妇都得擦亮眼睛,不然就会被骗得底裤都不剩的风口浪尖。 他眸光流转,最终定在等候多时的殷贵人身上。 后者也很顺利地接收到了他给的信号,趁着宋窕还没反应过来,配合着那些被吸入良久的千毒散香气,将人直接放倒。 看着倒在怀里的小姑娘,殷贵人道:“王爷,接下来我们准备如何?” 蜀王收起折扇,踩着脚上那双金蛟鹿皮靴,几步便走到正门前,透过没有关严实的门,脸上的表情有些意味不明:“不急,有人来了。” 殷贵人狐疑,这种时候会是什么人? 为了确保这次事情的万无一失,她可是提前好几天就给皇后灌了迷药,无论她说什么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都只有服从的份。 而眼下,太子可不在宫中。 所以,谁能来救他们? 正想着呢,那道金碧辉煌的门就被外来者一脚踹开。 小丫头瞧着也就十五六的模样,生得标志,甚至可以说是清丽出尘。 但前提是她不是眼下这副杀气腾腾的表情。 盯着她看了会儿,殷贵人终于想起来了:“你是宋窕的丫鬟!” 绀青没搭理她,看了眼已经陷入昏迷的宋窕,又看了看蜀王,手里的匕首闪着凶光:“我不想杀人,把她还我 ” 东方季面不改色,反倒是笑容更甚:“早就听闻梁家暗卫冠绝天下,不曾想连个小姑娘都有这般身手。” 绀青冷冷一笑,手上的短匕转了方向,捆住梵靡的绳子便断开了。 一只脚驰在玉阶上,她无比张狂:“我也早就听说蜀王美名,只是没想到这样的人物今天也要被终结了。” “杀我?” 东方季摇摇头,像个劝说顽皮孩子的长辈:“你还欠点火候,不如回去再劝劝你家主子,我是真的很欣赏他。” “呸!” 不打算废话,绀青将刀尖直冲对方眉心,抬脚就要杀过去,但就是这一下,竟然不知为何凭空被绊倒了。 梵靡眯了眯眸子,终于注意到了那些丝线,几乎是下意识,她去看宋窕的状况。 果然,少女稚嫩的脖子上也饶了那么一根。 “你大爷的!” 终于忍不住,梵靡爆了粗口,但还是想着救人为上。 蜀王爷看能牵制住她们自然也不打算继续施加压力,毕竟怎么说那才是他真正能利用上的工具。 他继续劝说:“宋家幺女被我的三清宝蚕迷晕了,全天下只有我这里才有解药,你们可要考虑清楚,我给你们时间。” 终于被踩到软肋,绀青悻悻收刀,逼自己冷静下来:“助纣为虐免谈,梁家人就没有向贼子跪着求活的!” “助纣为虐?”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东方季合不拢嘴,脚上的步子也重了。 他两只手背在身后来回走了十几步,总算是笑完了。 不急不慢地说道:“窃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才叫贼,如果我是贼,那被你们梁家俯首跪拜的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反正我的话就说到这里,怎么选是你们的事。” “要么,让梁城越亲自来找我拿解药。” “要么,就让他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姑娘与六殿下命丧黄泉吧!”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要正文完结了~撒泼打滚求评论 第48章 修罗鬼 青空已经整片都暗下来了。 天边的云累了一片又一片, 眯着眼看还能发现其中掩了两层云圈。 梁城越催马入城,手上脚上不敢有一点耽搁。 从高马上跨下来,瞳仁闪着冷冽恨不得吃人的光。 蜀王府门口的侍卫早就得到了消息, 将他引到了地道附近,而王府的主人,也已经等候多时了。 看见他来, 蜀王不急不慢地指向一旁早就备好的茶水, 直截了当:“先前本王就找过你, 但是你拒绝了, 但本王又不想放过你,只能用这种手段了。” 将汹涌的怒火压住,梁城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用弱女子做威胁, 王爷此番行径, 与那些山野贼寇并无不同。” 帽子扣得又大又快,还有男人锋利的眼刀。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蜀王反倒是更好估量那位宋家五姑娘在梁城越心中的分量。 “有些招数,有用就行, 是谁来用并不重要。” 不想再跟他浪费时间,梁城越只想尽快确定宋窕的情况, 在得到允许后, 几乎是脚下生风。 小姑娘虽然面色苍白地睡着, 但呼吸还算匀顺, 乍一瞧看不出太多不寻常, 但若仔细观察, 微拧的眉心, 小小的汗珠, 还有攥紧的拳头。 因为他是单膝蹲下的姿势, 宋窕不偏不倚躺在他怀里,头也是顺势歪在胸口附近的位置,而且似乎身体察觉到这是一块舒适地带,竟就这样靠得更近了。 帮她把过脉,梁城越的眉也锁得愈深,讽道:“王爷真是大手笔,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居然愿意用三清宝蚕这般绝世毒物。” 蜀王和和气气地笑着:“本王的目标,一直都是你,所以做好选择了吗,是帮本王,还是看着她在你怀里窒息而死。” 最后一抹霞光不知何时消失了。 连火烧云的尾巴都抓不到。 邪风吹过,连同几片已经枯黄的树叶卷在一起。 握着那只玉肌雪腕的手收得很紧:“我答应了。” “就知道你不会答应,但本王还……嗯?你答应了?” 望向那张情绪毫无波澜的面容,蜀王的心头泛出一股“太过顺利定有后招”的错愕感。 他的确没想到梁城越会答应得这么迅速。 如此一来,他准备了好几天的说辞不就全都没了用武之地吗? 梁氏子弟世代接受的家训都是谨遵帝王,一百多年来甚至出过几个失智般盲目的追随者,在如此家风下熏陶长大的梁城越,答应得还如此利索 甚为无奈之下,鹰眼的余光打向被他搂住的女子。 虽然早就猜想到她在梁城越心里的占据量,但真是让人吃惊,居然能让他做到这般。 “既然王爷的目的达到了,那就劳烦把解药给我。” 梁城越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瞳仁中的情愫迫切极了。 不准备刁难难,蜀王很爽快地掏出解药,是一只小小的玉白瓷瓶子。 指甲盖大小的木塞被他拔开,又倒出一颗树皮色泽的药丸,那刺鼻的味道实在是让人不敢相信这是救命药。 但梁城越别无选择,他只能相信这位蜀王爷。 药丸被送进小姑娘的唇齿间,却不见喉腔滚动。 “这是含着才能发挥效果的药,等一会儿就化在口中了,放心,这次不坑你。” 凤眸深邃,藏着比肩邪魔的狠戾。 他其实也在思量,以目前的距离,他能不能将这人一击毙命。 但刚抬头,就放弃了这个幼稚的想法。 因为这人的一句话。 “想杀我的话还是省省吧,这毒持久,少说也得连服七天的药才能痊愈,我若是没了,黄泉路上倒是不缺陪同的。” 也罢,来日方长。 将宋窕抱着站起身,情绪毫无波澜:“我会帮你坐上皇位,但你得保证她性命无虞。” “这是自然,毕竟这么漂亮的姑娘,谁也不舍得以那么不体面的方式死去。” 说完,他缓缓走近两步,姿容皆是不疾不徐的优雅,举手投足间尽是皇室子弟的那股贵气。 折扇轻轻拍在男人的肩头,力道远不如他那番话来得重:“不过有一点你搞错了,我拉拢人心,不是为了自己当皇帝。” “这倒是稀罕,您既想扰乱朝廷,又不打算怎么坐高台,怎么,这一连串的所作所为总不是为了给百无聊赖的日子解闷吧?” 纵然梁城越长了一张“老实巴交”的脸,但说起尖酸刻薄的话也是一点不违和。 甚至那不客气的笑容,只让人觉得他连十分之一的功力都没使出来。 被问得哑口无言,蜀王良久没出声。 或者说,他不知道怎么解释甚至都不打算解释,也是,毕竟现在的他于梁城越眼中,也就是个疯子。 “哗”得一声,折扇都被打开。 那面栩栩如生的墨竹依然屹立,被举到胸口的位置,还巧合的与绣制在圆领袍之上仙鹤相得益彰。 “我啊,只是想把那个人拉下来,皇帝之位我根本没兴趣,也不在乎之后是谁坐,反正唯独不能是他。” 头顶明月依旧,却不知何时多了几圈稠云。 将原本清亮的月色遮盖,反倒是衬得那份美好朦朦胧胧。 踏出那道王府的门槛,梁城越的步子顿时慢了下来。 突然,他感觉胸口的衣服一紧。 垂眸探过去,果然是宋窕。 纤细的手指将他胸前的衣服抓得皱巴巴,她昂着脸,在月色流辉下分外动人:“我刚刚听到了。” 脚下的步子没停,抱人的手却不自觉紧了两分:“是吗,都听到什么?” 宋窕乖乖答道:“听到你要去做卖国贼。” 梁城越哑然失笑,垂眸定定看向她:“那你觉得我像是卖国贼吗?” “当然不像,”想都没想,宋窕不假思索地说道:“全焰京的人叛了你都不会。” “是啊,我不会,永远不会背叛大晟,所以那些话也不过是缓兵之计,只要能救你,说几句好听的话没什么。” 剩下一半梁城越没说,那就是他并不觉得蜀王准备改朝换代。 甚至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与调查,他打心底里认为这位王爷才是最希望大晟子民欣欣向荣的那个。 还有他先前恶狠狠说的那句话,绝不是空穴来风随口胡诌。 眯了眯眸,梁城越觉得关于当年先帝暴毙一事,有必要再查一轮了。 正想的出神,他突然感到胸口一痒。 低头一看,只见怀里的人儿将脸埋得很低,几乎只能看见发顶,那只不安分的食指有意无意地扶在他较为敏感的地方。 明明隔着几层衣物,但那份酥酥麻麻的怪异触觉,梁城越还是不留遗漏地感知透彻了。 “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 小姑娘没什么精神,说起来话也是囔囔一声,将愧疚二字落在脸上般。 知她指什么,梁城越更加无奈:“这可算不上什么拖累,是我的福气才对。” “毕竟若不是这次,恐怕这辈子我也没什么救你一命的机会,而且是—— “只有我能救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仿佛每一个字后面都跟着一把个头不小的榔头,伴着这句话说完,也早就深深砸进了宋窕的心窝。 暖烘烘的,舒服极了。 “梁城越,谢谢你。” “这个字对外人可以随便说,但对于亲近的人而言就太生分了,”男人转了脸色,又成了那只摇尾巴的大狐狸:“我们可是很快就要成婚的,阿窕不必这么客气的。” 没理会这般挑弄,宋窕将脑袋更靠近他。 灼热的心跳声很近,也听得格外仔细。 他说的对,他们将来是夫妻,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因毒素扩散而乏力的手臂终于有了点力气,宋窕不顾一切地攀上男人的肩头,小声地说话。 “说的极有道理,我未来的夫君。” 怀中香,耳边语。 梁城越的心哪里还能由自己说的算。 自嘲地笑出声,忍不住在心里骂起来。 亏当年他还笑话几个前辈,现在看来他怕是还不如人家呢。 怕一会儿真腿软,梁城越主动岔开话题:“对了阿窕,此事千万别让你父亲和哥哥们知道,我怕到时候解释不清就真给我扣一顶反贼的帽子。” 说这话时他脸上的表情满是担忧,还透露出两分无可奈何。 环着男人的脖子,宋窕怕摔下去,不自觉地向里又靠了靠,很乖地应下来。 得到小姑娘允许后,梁城越没把她送回广陵侯府。 毕竟这个时辰回去还是由他这个外男送回去,阿窕的名声怕是彻底不用要了。 而且还不能让陆斯年那个老狐狸发现,那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了。 梁国公府。 出于坏心眼,梁城越故意没问就将人送到了他的房间,被戳破小心思后还解释反正没人知道,而且他房间里什么都有,如果让她休息在客房反倒是麻烦。 而宋窕则是这天实在是太累,也没工夫继续跟他纠缠。 “睡会儿吧,我守着你。” 男人不知道从哪里整来只汤婆子,塞入那双冰凉的小手中,表情无比虔诚:“眼下入冬了,可不能着凉。” 抱着汤婆子入眠,宋窕的心都在冒热气。 但让那股热浪抵达最顶峰,还得是某人最后说的那句话。 “好好休息,我未来的娘子。” 这人…… 果然还是登徒子!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倒计时!两天! 然后明天就上夹子了,大家多多支持啊,明天的更新时间放在晚上十一点半(还是定时发布,我周一有考试不敢熬那么晚,希望我逢考必过) 想到快完结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继续撒泼打滚求评论! 墨颜,小可爱你是我入v后第一个给我投营养液的,超级感动,感谢~ 第49章 一更天 芒寒色正, 夜风将栽在院中的清竹吹得乱摇,细长的叶子也从边角逐渐枯黄。 庭院中,多了把梨花木椅。 男人懒洋洋地坐在上面, 两条大长腿有些无处安放:“我是怎么交代你的来着?” 绀青跪在不远处,柔顺的青丝被高高竖起,马尾干练飒爽, 身上穿的也不是她在广陵侯府那身娇俏萝裙。 而是一套乌黑的夜行衣。 手臂上独有的寒鸦图腾, 是梁氏暗卫最招摇的印记。 “保护宋五姑娘安危。” 男人继续问, 只是显然语气凉了不是一星半点:“那你是怎么做的?怎么, 在侯府待了几个月舒坦日子,把正事忘了?” “属下不敢!”绀青咬牙:“这次只是意外,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不想纠结下次不下次的问题, 梁城越站起身, 脚尖朝向的方向正是那块暗卫统领的腰牌,说起话来更是不带一点感情。 “自己去领罚,腰牌没收,统领之位换人。” “遵命。” 回到书房后, 梁城越从一大摞曾经被涂了满本的书中翻出来一只手帕包。 小心翼翼地将四角揭开,里面放着的是一块碎掉的玉佩。 小时候就听祖父提过数次, 说当年先帝与他们关系好, 特地寻来天下最好的玉匠打造了四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唯一不同的也就是在没有麒麟花纹的背面刻上了他们的名字。 而这块, 不是祖父的。 是先帝的。 三十年前, 先帝过世, 所有的遗物都被晟帝单独收了起来, 而这块碎成六七块的玉佩是出事前一天他交给老国公拜托其拿去修补的。 但没想到, 成了老人家最后能见着的故人之物。 晶莹剔透的白玉捏在手里, 从指腹穿了淡淡凉意。 梁城越有些摸不准,不清楚这是碎玉上传来的凉,还是他心里的凉。 有些东西伫立在心头久了,居然也会出现裂痕。 …… 宋窕转醒时,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虽然面孔熟悉,但这身打扮却不在记忆中。 其实这段时间她早就有所猜想,但是因为没有什么实际的证据便也没有揪着不放。 或者说,她更期待当事人亲口承认。 抓了抓后者乱翘的头发,绀青有些不好意思,但在那双灼灼的眸眼下,还是都招了。 包括她是梁家暗卫最出色的那个,是被梁城越特别选出来安在宋窕身边保护她的暗卫,以及时不时向国公府这边传递一些消息。 “所以当时他送了我正巧需要的耳坠,也是因为你?”小狐狸挑眉。 绀青低着头,弱弱地说道:“是。” 说着,她将桌上那碗热羹端过去,无比讨好:“您就看在我也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饶了我吧?” “那可不行。” 接过羹汤,她摇着瓷白的短勺,一圈又一圈。 看着热气从小盅中腾起丝丝缕缕,面上的表情也愈加灵动:“这样,你去剪下梁城越一撮头发我就原谅你。” “……”绀青有些失语。 倒不是怕,只是多多少少有点废胆子,还废手。 抓了抓后脑的头发,她灵机一动:“要不换个?我帮您去教训那个一直找您麻烦的商容!” “她啊,”给自己喂了口羹汤,又摇摇头:“我才懒得理她呢。” 又连喝了两口,待脾胃全都暖乎乎她才放下。 十指交叉搭在锦被上,她望向门口那道只能看见大概轮廓的高大身影:“让他进来吧,我正好有事问他。” 讪笑一声,绀青倒是没犹豫。 她不傻,看得出将来这位坐在榻上的才是真正能管事的。 得了屋里面的首肯,梁城越自是马不停蹄。 屋外的华曦逆着身子打过来,让他的发丝和肩头又攀上一层金黄,面上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淡笑,宋窕甚至有点想象不出这人立于战场上的凶狠杀伐。 他着了一套去昨夜气势全然不同的暗红,冰凉的银色护腕将宽大的袖口束住,胸口是一面诡谲的妖精图纹。 与绀青直接坐到床铺边上不同,男人找了个小凳摆好,并非常熟练地将一只新的汤婆子塞进她手里。 “感觉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搂着汤婆子,宋窕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你这人真差劲,居然还派人跟在我身边。” “那不如阿窕看我一片赤诚之心就饶了我这次?”梁城越眯着眼睛,笑意盎然。 瞧着瞧着,目光就不自觉就偏到小姑娘唇下的那颗痣上。 还是一如既往的可爱招人疼。 伸手锤他一下,宋窕羞红着脸:“你这张嘴,当真是不牢靠极了,哪有半点样子。” “是是是,都是我的罪过,阿窕勿怪。”面对她,梁城越向来不舍得说重话。 他敛眸,换了话题:“阿窕这段时间先在我这里住着吧,我会跟侯爷说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宋窕总觉得这人脸上的浓郁笑意披上了一层薄纱。 或者说,这张笑脸分外牵强。 下意识联想到昨夜发生的事情,她干脆就问了:“你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对吧?至少,是能保住性命的法子。” “阿窕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他哑然失笑,心里痒痒,手上也这么错了。 修长的食指弯曲,在那高挺的鼻梁上轻轻一刮,黑睫垂着,里面是无止尽的宠纵:“我不仅要活下来,还要帮助陛下扫除逆党。” 知这番话不过是宽慰所言,宋窕的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他是骄傲的人,更是身披满门荣光的归京将军 ,却为了她这么个拖后腿的未婚妻被迫与逆臣为伍,即使不是本意,可于他心里怎能好受? 垂着脑袋瓜,又开始捏手指。 没两下的功夫,指甲周围就开始变得苍白无色。 突然,头顶一热。 是那只大手。 “我知你在想什么,但阿窕,有些事不是你我能控制的,蜀王其实早就找过我,就算没有这次,以他的性子可能也会找上祖父以此威胁,所以顶多是进度快了些,不影响我的计划,放心。” “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 她撇着小嘴,直勾勾地瞪着他,半晌才出声:“那好吧,我信你。” 见将人儿安抚好,梁城越算了算时辰,差不多该动身了。 又喊来绀青好生照顾宋窕,这才离开。 走出房间,小臂上的护腕更是耀眼,甚至刺目。 绀青迈着懒散的步子走进来,许是反正身份都抖落干净,她索性也就不装了。 拢着汤婆子的手更紧了,宋窕喃喃自语般出声:“他会没事的,对吧。” 绀青有些心疼,但还是按照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开口:“姑娘大可放心,他是尸山里爬出来的,连阎王都不敢收他。” 被逗笑,宋窕来了兴致:“不如我们来聊聊你的故事,你‘真正’的故事。” 果然躲不掉。绀青有点想揉小胸口。 刚从国公府出来,梁城越就被人半路劫走了。 眼睛还被一块不知名的布料遮住,视线所及之处皆是单调又沉闷的漆黑。 察觉到后腰有东西在抵着他,他也不准备反抗。 左右是要请君入瓮,他何必多费心思。 但这次,他显然低估了蜀王的决心。 那份势必要把晟帝拉下来的决心。 刀剑刺破青空,带着宫中侍婢的哀嚎,仿佛那片天皆是幽怨之色。 血喷溅到衣角,却因正巧是同样的颜色并不招眼。 梁城越活动了下手腕,有些嫌麻烦:“殿下,眼下收手还来得及。” 那张年年岁岁都需喂药的脸此刻格外苍白,但偏偏于那方清潭上绽开了数朵红莲,而他手中的短刀,更是毫不保留地将那张容颜照应出来。 刀锋指着的方向,是晟帝。 他属实没想到这个最小的弟弟行动这么快,更没想到,他手上居然有这么多精锐。 其实晟帝也是被突如其来的兵乱弄得头晕脑胀,不然应该早就发现了那些人其实都是多年前的熟悉面孔。 梁城越扫了一圈,向前迈了一步:“殿下,收手吧。” 他不是傻瓜,早就看出蜀王一直执着拉拢自己其实并非为了屠龙,而是为了当年那件事,必须把梁家的子弟牵扯进来。 甚至要让梁家子弟全程跟见。 “扶光,我真的很欣赏你,梁家果然是天选之族,世代出英帅之才,但可惜了。” 凤眸凌厉:“可惜什么。” “可惜识人不清,认了个道貌岸然的混账俯首称臣。” 说这话的时候,他故意看了眼那位龙袍加身的好兄长。 那位十年如一日春风和煦的好陛下。 那位……当年为了君主之位不惜给亲生父亲下毒的好儿子。 “皇兄,我真的不知该说你蠢笨不自知还是太过自负聪明,你要是早把我杀了,不也没这档事破事了,不也没人知道你当年的丑事了。” “……”攥紧了拳头,晟帝无奈地摇摇头。 视线来回在二人身上转换,梁城越还在心里估算时辰。 怎么还不来,真是磨蹭。 不知是不是看透了他的有意拖延,蜀王准备断了他的念想:“不用等了,本王进宫前已经安排了人手,军营那边都有人看着,无论是振国公还是霍赫他们,都不会来的。” 梁城越轻笑一声,临危不惧:“我也不是在等他们。” 不等蜀王继续追问,那道硕大的金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撞开。 九尺天光泄进来,还有少年郎鲜衣怒马的骄傲姿态。 隔着三丈远,长刀从空中而抛,又被等候多时的主人稳稳接住。 苏乃登一跃而下:“想来,是在等我吧。” 第50章 困金龙 梁城越瞟了眼这个耍帅的家伙, 没好气地说道:“还知道来啊,以为你等着给我收尸呢。” 苏乃登也不客气:“那感情好,就咱俩的关系, 定给你寻个风水宝地。” 长刀若青蛟,被持于手中,与正手持剑的苏乃登不同, 梁城越更喜欢反手杀进正手作防的挡势。 似乎是习惯, 梁城越持刀时拇指总是习惯偏着, 因为这个习惯以前也没少被军营里的前辈们笑话, 说他这是毛病得改,但当他们看到梁城越的战绩时,又忍不住噤声。 什么毛病不毛病的, 能杀敌就是好的! 盯着那把寒光凛冽的长刀看了会儿, 蜀王生笑:“梁家世代研习的不是枪法吗,怎么到你这里反倒是用刀。” 梁城越直言:“枪太重了,拿着费劲。” 一旁的苏乃登忍不住翻起了白眼,腹诽笑着。有本事你把真实原因说出来啊。 一来一回的寒暄并不影响此时的气氛, 蜀王一个眼神示意,旁边六七个黑衣手下便一拥而上。 没工夫跟这些喽喽较劲, 梁城越一个侧身就冲过去, 他得先将晟帝带回来。 然而蜀王也早就有所准备, 在那把长刀逼近他喉结的瞬间, 手上用力, 边上的皇兄就顺势被拉了过来, 还被当成了盾牌。 适时收手, 梁城越眯着眼睛:“王爷, 穷途末路之时, 不必负隅顽抗。” 蜀王摇摇头,盎然一不听人劝的执念子:“死不死的我不在乎,我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巧了,我也很想知道让你这么执着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梁城越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准确来说,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作为人臣什么应该知道什么不应该,尤其是这类涉及天家丑闻的故事。 而他之所以这么问出来,其实是为了观察晟帝的表情。 果然,随着话音刚落,已过不惑之年的那张脸快速地停滞一顿,还有他瞳仁中的独特情绪。 有些眼熟。 他小时候把家中老头花重金买的青花瓷打碎却不想被人知道时,就是这种表情。 打破诡异气氛的人是匆匆赶到的振国公和陆老太师。 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被梁城越勒令禁止出门的梁老国公。 无奈地叹了口气。果然没瞒住。 梁老国公看到蜀王的表情,有些难受,但一个字也说出来。 毕竟从感情上来说,他也算是看着这位王爷长大的。只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之间有了嫌隙,直到近些年来,东方黎看见他甚至不屑打招呼。 被擒住的蜀王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猖獗诡异,宛若盛夏的邪风。 笑完,他扯着嘴角,死死看向那三人,尤其是梁老国公:“梁回安,你与我父皇认识得有五十年了吧?可三十年前他死的时候你在哪儿?他可是死不瞑目啊,当时怎么不见你如此番前来?” 板着一张脸,梁老国公不知如何作答。 是啊,当时他在哪里来着。 为什么对于当年那段记忆,他这么模糊? 噢,对了,他那时被现在的这位陛下远派青州。 当时不只是他,还有老兰和老陆。 他们三个人碰巧都不在焰京。 所以,这些只是碰巧吗? 突然,有人适时出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乱臣贼子说的话也值得你想这么多,梁家祖训难道你忘了?” 是陆老太师。 如火如炬目光从鹰眼中扫出来,带着浓浓的警示意味。 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彼此之间更是几十年的生死交情,怎么会连个眼神暗示都看不懂。 于是,所有怀疑都只能默默吞下,他挤出一张可以让上位者安心的笑颜:“说的是,乱臣贼子的话我何须在意,我只会谨记陛下圣言。” 其实,他需要做的是让梁家这一脉都活下去。 至于真相…… 很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了。 其实蜀王山穷水尽之时还要多嘴,目的也很明朗,无非就是在最后关头再使出一次阳谋。 他就是要明示出来,即使在场所有人都知晓他的意图也无所谓,反正他要的也只是君臣离心。 这个计划没有漏洞,因为他一直都知道,在那三个人心里,父皇的重量比肩泰山。 即使他们三个什么都不说,日后的君臣关系也注定不会像先前那般,除非那人退位。 但这样,不正好是他的目的吗。 所以这盘棋,还是他赢了。 想至此处,笑意再次浮现,并且不准备压抑。 看着被押送走的风华男人,梁城越的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 收起刀,他走到梁老国公身畔:“需要我派人送您回去吗?” 梁老国公没急着回答,反倒是不紧不慢地看了眼那边被吓坏了的晟帝,喉咙沙哑,像是几天没进过水,干涩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扶光,剩下的事你来解决,我们先回去了。”出声的是振国公。 纵然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脸上也多了层阴影。 毕竟当年那件事,是他们三个人心里持之以恒的伤痕,是每每回忆起来,都会辗转反侧痛不欲生的苦难。 他们都是从泥泞中匍匐的稚子,是因为在对的时间遇上了相似的人,相互扶持才走到如今,若不是当年那个步步为营却一腔热忱的七殿下,想来也不会有如今的他们。 在无人可见的角落,那只手早就握紧,还冒着青筋。 …… 从宫墙中出来,梁城越才发现居然下雨了。 难得一见的急雨,根本不给他怀着侥幸跑回去的机会。 苦笑一声,只能站在屋檐下抱着手臂等雨停。 也有意外的事情,那就是有人来送伞了。 他笑道:“这个时辰不用老婆孩子热炕头?” 陆斯年懒得搭理他,将带来的另一把伞扔过去,指了指旁边那座还未打烊的酒肆:“走吧,陪我喝点。” 雨丝毫无收敛,甚至愈演愈烈。 滑落至屋檐最低端的一排小水滴本欲落不落,但奈何身后跟来的兄弟逐渐增多,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落入俗尘中。 坐在阁楼小桌旁的梁城越向下眺望一眼,有些庆幸。 还好听陆斯年的话进来了,若不然真顶着这场大雨回去,就算有伞怕是也成落汤鸡成精了。 “我将小五送回侯府了。” 男人端着酒杯,冷不丁来上这么一句,不容置否的语气,自然不会是询问意见。 梁城越挑眉看过去,发现这人已经默不作声地将那杯中的剔透**一饮而尽,简直就是“自杀”的喝法:“也好。” 重新给自己倒酒,陆斯年道:“不再多问点什么了?” “你亲自把她送回去的,我自然不需要多问,让她先回去也好,左右明天辰时,梁国公府的聘礼也就送过去了。” 终于得了准信,陆斯年压抑住那股欣喜:“以为你还要用蹩脚理由拖下去。” 他果然都看出来了。 梁城越哑然:“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自然要把这件最重要的放到前面来,我若是再不去提亲送聘就说不过去了。” 陆斯年颔首,夹了口菜后才慢悠悠地掏口袋,将那只被两层手帕裹好的物件推到他面前。 “九年前你托我保管的东西,现在还你。” 揭开层层叠叠,果然是那块“大吉”牌。 因为时间太旧,质量本就算不上太上乘的木料已经有些变色,摸起来的质感也不如当年,但好在,上面的“大吉”二字风采依旧。 梁城越没跟宋窕说过,其实当年他投军离京前也抽到过一次差不多的牌子。 不过他不是在焰京的灵阑寺,而是在琅琊的青莲观。 当时他图好玩,在签箱里抽了七八次,但每次不是“小凶”就是“大凶”。如此这番可是打击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他不服,就趁着晚上一个人躲在道观角落雕了个新的。 只是手法粗糙,颇为不尽人意。 但不知是不是老天有意捉弄,他做的那块在用早饭期间被一对求子孙的夫妻先一步抽走,断了某人想作弊的念头。 但他就是倔,临走前又抽了一次。 与先前求功名不同,他这次求的,是娘子。 当大吉签牌握在手里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这是神明的恩赐。 不只是一块牌子。 出发前,他将大吉签牌放到了陆斯年那里,还说成亲的时候再来拿。 现在,的确可以物归原主了。 拇指搓揉着上面的“吉”字,老狐狸摇晃着硕大的尾巴,笑眯眯道:“我查过日子了,这月二十六号,是极好的,宜嫁娶。” 说完,端着酒杯与面前人手中的轻轻一碰,又一饮而尽。 留给陆斯年的是胜券在握的悠然笑意。 这笑容有点欠揍。陆斯年如是想着。 盘算该怎么杀杀这家伙的锐气,省得将来与小五成婚他非得骑到自个儿头上。 于是,男人放下筷子,摆出一张格外正经端正的表情:“对了,你们梁家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疾啊,不然怎么世代都子孙伶仃?” “……”眉毛一抖,梁城越都不敢相信这种话是从自幼读圣贤书的陆斯年口中说出来的。 他咬紧牙关:“我身体非常好,你大可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一天! 最后两章在老时间发,明天早上六点咱们正文完结! 第51章 喜烛吹 陆斯年还是认可了梁城越的提议。 跟外祖父商议后, 婚期正式定了下来。 之所以跟外祖父说,还是因为他不想跑一趟侯府找那个人,反正左右老/二老四都会知道, 他说与不说没差。 但毕竟侯府没了陆斯年与贺氏,侯府的很多事情处理的并不好,虽说有管家和三嫂王氏, 到效果到底是不如多年管家的贺氏。 想着小五出嫁只有这一次, 陆斯年难得服了软, 带着家人暂时搬回了侯府。 不过为了省去麻烦, 他没有单独跟广陵侯见面。 毕竟那件事在他这边永远不可能翻篇。 日子敲着打着,到了月底的二十五号。 已经入冬的焰京气候早就寒气逼人,两天前还下了场持续十几个时辰的大雪, 大半个焰京城都是白茫茫一片。 美虽美, 但路上裹着皮袄的路人也是匆匆而行,没有闲心去欣赏。 这段时间宋窕一直没见过梁城越,除了“成亲前七日不得相见”的俗礼,更多的原因还是她太忙了。 每天要跟着大嫂三嫂数嫁妆试婚服, 忙活了一整天后基本是沾了枕头就着,可谓是半点。精。力都分不出来。 但她挤不出时间, 有人可以。 扫了眼被吓得目瞪口呆的鹿耳, 梁城越又看向旁边看热闹的绀青, 应是反正本性曝。光, 她完全没有了以往的那种小心翼翼。 收到眼神指令, 绀青笑嘻嘻地把鹿耳带离了房间。 见没了碍事的人, 他一手撑着窗户, 开始卖惨:“阿窕, 能让我进去吗?外面好冷。” 软绵绵的语气, 这哪里是那个挥刀砍人的梁国公。 无奈地笑出声,宋窕点头。 从宽大的窗户中跳进来,梁城越宛若个轻车熟路的老手。 乌头长靴踩在少女的闺房中,隐隐有些飘飘然,但也不忘转身将窗户合上。 宋窕站在他旁边,手里揣了块软帕,指了指落在他发梢间的雪:“小心着凉。” 没有接过来帕子,梁城越故意垂着首,还晃了两下那双真的冻得直泛。红的冰凉手:“我好冷,手都是僵的,阿窕帮我擦吧。” 这家伙! 被他步步逼得没脾气,宋窕佯装惆怅的叹了口气,还是指挥他坐到旁边的圆凳上,然后捏着质地柔软的小帕在他的头发上细细拭雪。 于礼法上,他们是不该这时候见面的,用长辈的话来说就是反正明天都要住进一间屋里。 但扪心自问,宋窕的确有点想他了。 看见他来,无比欣喜。 而且她还有点享。受这种瞒着家里人做坏孩子的刺。激。 二人于烧了暖炉的房间内没有说话,就这样一坐一站沉静了好一会儿。 见头发上已经不再沾有白雪,宋窕满意地勾起唇,收起帕子,但还不等她将已经用过的帕子归置到一边,纤细的手腕便被人钳住,硬生生拉了回来。 但跟之前一样,虽然是被迫靠近,但拉她的人没敢太用力。 小心翼翼的眼神,像是怕弄坏了什么了不得的名贵瓷器。 梁城越望着那对近在咫尺的眼眸,笑意愈浓:“想到明日,当真如做梦一般,阿窕马上就是我的夫人了。”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她赶忙将脸埋下去,又伸出手去打他,但如此做派,只让梁城越玩心更甚。 趁着宋窕出于小姑娘的害羞不敢跟他对视,他将那块特地带来的木牌塞进了她手中。 柔软的掌心突然多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小物件,宋窕挑眉看过去,狐疑道:“看着不像我给你的那块,是你自己抽的?” “很久以前得来的,感觉挺灵,想着明日这么重要,不如阿窕带着。” 小小的木牌一只手就能握住,还不足她掌心川字纹的个头大小。摸起来也略显粗糙,像是槐木雕的。 小木牌似乎经历了很多事情,连上面两个“大吉”字眼也被蹭上了不少刮痕。 她向来是会珍惜他人好意的性子,这次也不会例外,更何况送东西的人还是他。 正想得入神,她突然感到脸颊一凉。 是梁城越看到她鬓边有不少散乱的头发,下意识就伸出手想帮她捋顺挽到耳朵后面。 但突然的心血来潮,让他忘了即使已经进来好一会儿,在这之前也已经是被冷风裹了七八层的。 嫌弃地后退一步,宋窕嗔瞪他,脱口而出的声音又娇又嗲:“凉。” 柔柔。怯怯的表情乱了他的心,感觉有成千上百只小虫蜂拥而上,不约而同地围着他的心啃食。 “阿窕是我见过最美的人,若世上真有瑶池仙女,怕是也不敌你分毫。” 被突如其来的情话打得措手不及,宋窕红着推搡:“我知道啦,你快些回去。” 最后梁城越还是趁着长夜幽寂时分离开,轻飘飘地从墙头跃下,在屋内窗后看着他消失不见的宋窕却不淡定了。 他临走前所说话语还在耳畔回荡,宋窕安抚着那颗跃动不已的心,面容上是不加修饰的欢喜。 翌日,金光大照。 于雪飘后的冬日里,这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喜庆的红绸挂满了广陵侯的每一寸屋梁,连于府内来回穿梭的小厮侍女也是纷纷换上了喜庆的新装。 在一片吵嚷起哄中,梁城越总算穿过那一帮拦路的兄长,将心爱的姑娘接上花轿。 人潮涌动的大街人挤人乌泱泱站了几层,翘首以待地等着花轿过来。 还有好几个个头不够的孩童,因为心急看热闹,只能撒泼打滚坐在家里长辈肩上。 “好俊的新郎官,那宋家的姑娘可真是有福气。” “我倒是觉得那梁国公才是有福气的那个,谁不知广陵侯府的幺女貌美无双。” “瞅着后面的嫁妆怎么说也得有一百多抬吧,这广陵侯府还真是大手笔。” 坐于花轿中的宋窕听不清路边的谈话,只是闭着眼睛安坐,因今日起的太早又匆匆忙忙,她已经有些疲,甚至生了想要小憩片刻的念头。 她也觉得奇怪,明明昨夜还心潮澎湃难以安眠,可自从被他从侯府背出来起,那颗起伏不定的心就已经平稳下来了。 入梁国公府后,一切流程都显得与众不同,因情况特殊,梁城越与宋窕拜的高堂除了老国公,还有梁氏夫妇的牌位。 从辰时开始忙活,直到申时才总算能送入卧房。 梁城越被抓走喝酒,宋窕则是规规矩矩坐在新房等待。 总算待周遭安静下来,宋窕如释重负地掀开盖头。 “姑娘!” 鹿耳惊呼一声:“这样不合规矩,盖头得让姑爷来掀。” 宋窕没好气地看过去:“反正除了你也没人知道,怕什么。” “我看到了哦。” 突然乍起的笑声吓宋窕一激灵,缓过神猛地看过去,才发现居然是梵靡。 梵靡端着一盘点心,笑嘻嘻地走过来:“梁城越找人来给你送吃的,我想趁着离京前再跟你见一面就替她们过来了。” 看了眼盘中的点心,宋窕问:“你要走?” “陛下给北疆边境拨了一万人,可能得去个两三年。” 心里有些空落落,宋窕有些难受。 梵靡更干脆,揪住她的脸:“干什么啊,一副苦瓜相,我是去建功立业的又不是去送死,再说了又不光我一个人。” “啊?” 怕她误会要去的是梁城越,梵靡急忙解释:“还有振国公的那个老来子啊。” 是兰殊。 宋窕下意识想起那张懒散至极的脸,在印象中那位小公爷好像经常是一副对很多事情提不起兴趣的没精打采。 见她不说话,梵靡转移话题:“关于他的事也算是焰京的一套故事了,毕竟是振国公的老来子不说,他母亲还比振国公小了十六岁。” “十六岁?!” 宋窕是真的被吓到了。 原以为她比梁城越小了六七岁已然差距甚大,没想到是见识少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累了一天,宋窕此时格外来劲。 两个人从兰殊开始,聊到了焰京大大小小的各种事。 若不是已经察觉到充满杀气的新郎官已经逼近,梵靡是断然停不下来的。 瞅着来不及从正门跑路,干脆就跳窗了。 听到脚步声已经至门口,宋窕也是着急忙慌装模作样地重新披上盖头,还让鹿耳帮着整理。 “你先出去吧。” 随着梨花红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男人冷冽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被他这么说的人自然是鹿耳。 恭敬地行了个礼,鹿耳临走前还是不放心地看了眼自家姑娘。 耽误事的人总算走光,梁城越身心皆愉悦不少。 被十几杯陈酿灌下,他虽然不至于烂醉如泥,但多少神智也有些混沌。 怕外衣上的酒气惹小姑娘不快,特意脱下来挂到一旁。 淡淡瞥了眼安放于桌上的合卺酒与挑盖头的玉如意,原本迷糊的瞳孔顿时清亮。 小狐狸装得很乖,两只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膝盖上,肩膀却紧绷着,想来他走的每一步都是踩着她的心窝。 “这一刻,我肖想了许多年。” 鲜红的盖头被丢到一旁,男人将那杯合卺酒推给她:“如梦中的如出一辙。” 于惹眼的喜烛下,宋窕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那火光所照还是外相映心。 她抬着脸,看得直入迷。 清凉的酒一饮而尽,梁城越接过已经空了的小杯,开始盘算接下来应该怎么说。 虽然二人已经相熟不必经历盲婚哑嫁的尴尬,但身份的转变,还是让他又喜又忧。 打破这份沉寂的,是宋窕。 她歪着头,唇瓣上的口脂娇艳欲滴:“我听说,梁国公府写在最顶头的家训是一夫一妻?” 说来也有意思,偌大的焰京城内,罕有名门世家的家训与妻妾一词有关。 即使有,绝大多数还是教诲子孙善待妻妾。 但梁家这一句,绝无仅有。 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是多少女子的美梦,又是多少女子根本不敢奢求的承诺。 而宋窕也不例外。 她早就想过的,将来无论用什么手段,婚前签下协定也罢,还是找族中耆老见证也好,总之她接受不了二女甚至更多人共侍一夫。 遇见他,她由衷庆幸。 “阿窕,我家男子没有纳妾的习惯,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更不会有。” “梁氏子弟,忠君,更钟情于妻。” 梁城越将人缓缓搂入怀中,一字一句,温柔至极。 凤眸狭长,是世间难见的纯粹。 其实许久之前宋窕就觉得好玩,这人的年纪也不算小了,经历的大起大落和过手的人命更是难数,可那双瞳孔,却是从一而终。 这样的人,才最是难得。 不等开腔,宋窕突然觉得发间一轻,是梁城越在帮她卸钗环。 “我、我自己来就行。” 她吓了一跳,赶紧起身,但还没来得及有动作,就被面前人按住。 那只大手搭在她的肩头,再往上便是主人如潺潺流水似的笑声:“阿窕,帮妻子卸首饰这种事,我还是挺期待的。” 影影绰绰的形状映在床帐上,有什么说不清的热。气在横冲直撞。 轻柔的动作懵懂又笨拙,像是街头巷尾那些个刚学会走路的娃娃,明明每一步都歪歪扭扭,偏偏极其要强,非不要旁人搀扶。 宋窕就是这样的人,明明也是第一次,却要命地攥紧主动权,亲得梁城越哭笑不得。 好不容易得了个分开的空隙,他托着她的后脑,声音沙哑:“阿窕,不是这样亲的。” 水汪汪的眼睛无辜极了,带着最不通情/欲的澄澈:“那该怎么亲?” 男人的音色更是低沉,仿佛在那一瞬间化为勾/人的男妖精,附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引/诱。 “来,我教你。” 第52章 赠海棠 随着冬日将近, 旭日来得越来越晚了。 风一阵阵地刮到门上墙上,饶是素来喜欢赖床的宋窕也有些睡不安稳。 下意识攥紧了紧贴肌肤的软被,又动作小心地去看他的睡颜。 与平日里的张扬俊逸比, 他睡着时眉头是微微锁起来的,好似有什么常年缠着他的梦魇不远离去。 心血来潮,宋窕抬高小臂想帮他把眉峰揉开, 但指尖还没触及额头, 就被猛地捉住。 睁开眼睛的梁城越挑眉, 那股日积月累练就的警觉被压抑下去, 换上一张枕边人熟悉的笑容:“嗯?” 被抓包的宋窕倒也不惧,反问:“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一直皱着眉。” 闻此言论, 他松开了那只, 然后自己揉了两下,声音有些硬邦邦:“没,可能是小时候经常做噩梦长大了就习惯了,无妨。” “你这样可不行。” 宋窕更贴近他, 忘了二人现在身处的位置是怎样的亲密,尤其是因为动作幅度有些大, 原本遮在身上的被子也显得狭小。 梁城越有些不好意思承认, 刚刚在阿窕抬手的时候, 雪白肌肤明晃晃, 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但好像, 也不算太不该。 毕竟昨天晚上还看了好多次。 不仅看了, 他还咬了。 梁城越故作镇定, 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 任由她折腾:“我可不想每天早上醒来看到苦瓜脸。” “阿窕, 你是不是忘了,也就这几日特殊,不然往常的这个时候我都去上朝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夹着两分低沉的笑意,听起来勾人极了,尤其是那双波光粼粼的凤眸,简直就是妖气横生。 听懂这话是在揶揄她赖床的习惯,宋窕撅起嘴,干脆怄起气:“随你!” 二人随便闹了几句,便准备起来了。 按理来说,梁国公府没有需要宋窕晨昏定省、请安问早的女眷长辈,而老国公更是个一扎近枕头就能睡到三竿日上的性子,这些繁缛礼节自然是权当不存在。 但今日特殊,宋窕想着早点起来收拾,能赶上大哥他们一起送外祖父回琅琊。 热腾腾的汤摆在手边,却得不到持勺人的半点青睐。 “你别看了,我都不好意思吃东西了。” 被他这样明晃晃地盯了一早上,葱白的五指捏着筷子,动也不是停也不是。 宋窕愤恨地瞪过去:“去找个镜子看你自己的脸去。” 梁城越莞尔,倒是听劝,的确不再把目光黏在她身上了,但表面乖乖吃饭的皮子底下依旧不老实:“我生得哪有阿窕好看,看阿窕吃饭都觉得心神舒畅。” 边上站着的鹿耳和绀青默不作声地憋笑。 屋外寒气凝晶、呵气成霜,怕她冷,梁城越特地安排人于马车内多备了一条毯子,选的还是那辆提早好几天就将车厢封盖严实密不透风的那辆。 将宋窕扶上车后他没着急跟上,但倒是看向旁边面色冷淡的陆斯年。 “我听说今日上朝你主动向陛下请旨,要去台州赈灾?” 陆斯年颔首:“想赌一把,要是成了少说也能升两级官。” 梁城越有些无语,头次觉得这人变得这么市侩:“台州的灾害不比当年南境的差,这本身就是个烫手山芋,你也太不给自己留退路了。” 被说教的人倒是洒脱,耸耸肩:“既然目标一开始就放得高,那就得做好把苦难都咽下去的准备,放心,我心里有数。” 单从脾性上讲,梁城越与陆斯年是真的很像。 他们都是执念甚深的人,是看准了一件事不做到誓不罢休的倔强性子。 “对了,”想起来好玩的事情,陆斯年将手臂搭上梁城越的肩,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外祖父说想跟你单独说点事情,记得一会儿去找他。” 梁城越突然心里一慌:“应该不是跟阿窕有关的吧,不然你也应该跑不了啊,咱俩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陆姓蚂蚱发话了:“应该跟小五没关系,反正都是生米煮成熟饭的事了,外祖父不是伶不清的人。” 眼睛一转,陆斯年故意笑起来:“你说是吧,妹夫。” “是的啊,大舅子。” …… 码头上的风更大更难受,丝丝缕缕的寒气像是有眼睛般,正正好好地钻入衣襟内。 “行了,就送到这里吧,我认路。” 陆老太师淡淡地扫了眼几个小辈,目光最终定在那两个人身上。 几个人也很有眼色,立刻让开位置让他们说话。 陆老太师清清嗓子:“我懒得啰嗦,就长话短说了,咱们现在的这位陛下瞧着清明实则是个糊涂的,要不然也不会把大晟的朝堂作践成如此模样。” “你们也心里都有数,那个重武轻文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文佞当道,自诩忠心,成日里不是装可怜就是卖乖,倒是把咱们那位陛下哄得一愣一愣的。我虽是文臣出身,但我并不认为文人就高武人一等,我反而觉得只有阴阳协调、相辅相成才能有所成就。” 一大段说完,终于卸下了压在心口的那块石头,他转头望向那片波澜壮阔的海,面上线条柔和不少:“左右我是不打算再来焰京了,这里太过汹涌,我真的累了。” “老陆………” 梁老国公还想说什么,却被眼疾手快的陆老太师打断:“别那副表情,怪恶心的。” 行,积攒了满腔的激/情沸腾顿时一扫而空。 梁老国公的表情好似刚有蝇虫飞入唇齿间,难看得紧。 反倒是一直没有说话的振国公,眼神步步晦暗。 两月前发生的一切突然涌入脑海,那时刚查完军饷的账,他将一切所闻告知晟帝,得到的结果,却无比寒心。 “是,我们军营里的汉子大多数是没读过几本书,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我们热爱国家愿意抛头洒热血,只要陛下下令,大晟的铁骑便无所畏惧。” “可陛下,现在难道是个埋头苦干却不招人待见的世道了吗?我们在北疆战场保家卫国,可有些官臣却歌舞升平花天酒地,老臣不甘心啊!” “我们不求诸位大人与将士们感同身受,我们只盼望他们是真的为社稷而苦读为江山而入朝堂,至少希望哪年赶上个洪涝地灾,他们不会化身缩头乌龟只会一而再地将屎盆子扣我们头上!” 他是武将,从第一天习武起就做好了为大晟抛头颅洒热血的准备。 这些年来,他与无数将士们同甘共苦,本以为见过的大风大浪足矣,可当那日他偶然路过一家酒楼,看到二楼的一位文臣家的小少爷嫌馒头没滋味直接从窗户扔下来的那刻依旧寒心良久。 是啊,馒头是白面做的,没滋没味,甚至没什么心意。 可那是能让一个将士填饱肚子的无价之宝啊。 除此之外,还有每年看见参加科举的人越来越多,可应征入军的人却越来越少。尤其是告诉所有人,参加科举须得你自己拿钱赶考,而入军甚至是我们赏你钱。 即使如此,也收效甚微。 糟糕的记忆几乎将他占满,只能强迫不去想。 扯出一张笑脸,他与旧友告别。 六十载光阴,他们从相识起算来,已经超过四十载。 甚至过了一条命。 当年那个人的死,无疑不是他们三个人心里隐藏得最痛苦的记忆。 临上船,陆老太师才拍了拍振国公的肩膀,还有一句无声的提醒。 一切小心。 回程的路上与来时变了不少。 振国公因军营有事直奔城郊,老梁国公也被顺势拖走。而陆斯年则是要去户部那边看有关台州的相关情况。 马车之中,宋窕靠在梁城越的身上。 掌中虽然抱着个汤婆子,但是五指指头却还是有点凉。 梁城越垂眸:“要是困的话可以再睡会儿。” 她摇摇头,偏过头与他对视:“我不困,就是觉得一切过得太快了,感觉有点怪。” 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梁城越很干脆地握住那只小手,送到唇边落下几个流连忘返的吻:“对阿窕你来说的确快了些,可我不同啊,我心里可是挂念了你十几年。” 每提起这个,宋窕的心里都格外温暖。 她甚至有些沾沾自喜,觉得世上有个非亲非故却视她若珍宝的人当真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情。 他的靠近,他的偏爱,他的一切感情。 都让她为之动容。 “梁城越,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吧?” “当然,除非哪一天阿窕你腻了我,不然我可不会放手。” 狐狸眸盛着心满意足的笑,宋窕用另一只手戳了下他的脸颊,软软的手感很新奇。 戳一下不够,又连着戳了两下。 直到被戳的梁国公实在是忍不了才作罢。 只是梁城越表达忍不了的方式,有些特别。 这个吻来得突然,却又顺理成章,带着男人滚烫的爱意,先是落在唇上,缠/绵之后又缓缓挪移,于那颗小小的唇下痣周围恋恋不舍。 他不疾不徐,像个极有耐心的养护工匠,被他悉心照料的是世上最美的花。 他愿意拿出所有心血照顾,愿意看着小小的种子一点点萌芽直至盛放。 最后占有。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在晋江的第一本文,真的充满了我作为一个小女生的幻想。 我真的好喜欢阿窕啊,长得漂亮家世好,虽然没有母亲,但有哥哥嫂子们,有外祖父外祖母,还有梁城越这个大冬瓜。 最开始构思这个故事的时候其实没想那么多,就是玛丽苏的少女心发作,想写个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爱情故事,因为之前经历了一些不太美好的事情,导致我对这本文里的很多角色都过度喜爱。 磨磨蹭蹭,《国公盯上了恨嫁美人》终于完结了。 心情还是挺复杂的吧,有长舒一口气的满足,有对下一本文的担忧,但更多的,还是遗憾。 因为能力不足,很多剧情都被简化,而且角色们的情绪纠葛也没有写出来,虽然我很努力了,但好像有点不尽人意。 比如最开始我是想把梁城越塑造成一个清冷的温柔帅哥,但因为偶尔的心血来潮让他也多了点少年的皮,比如连夜和振国公把祖父扔船上(我写这一段的时候笑得好厉害,但又不想删,觉得这个人既然敢离家出走,就代表他没那么循规蹈矩,而且他心里知道,祖父是想去的,就是抹不开那个面儿)。 这里真的要很感谢读者宝子们,没有因为种种而嫌弃我。 呜呜呜我爱你们。 这本文的篇幅不长,但带给我的快乐可以持续很久,写第一章的时候我刚开始大二的课程,完结的时候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对不起我是乌龟码字手速,主要还是存稿期比较长,当时在苟签嘛)。 我在学校是个非常非常非常普通的人,没什么朋友,长相也一般般,家世更一般,但这不妨碍我创造许多小世界,不妨碍我用爱好满足自己的少女心。 我喜欢小说,不仅仅是因为中二病,更多的还是想看看那些与我人生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长什么样。 这条路很长,我做好了要与它纠缠一生的准备。 虽然我知道我是个小扑街,甚至赚不到什么钱,但这条路的起点就是爱好与兴趣,沿途可能会有鲜花盛开,但鲜花不会遮挡终点。 我们的故事,未完待续。 — (好了!我终于可以打广告了!) 之后两本还是古言! 先婚后爱小短篇《赐他福报》!除夕前一天开(大寒),预估六七万,这本算是一个过渡和尝试,因为不想让一月份成为空白期。 还有一本灵感来自女子举重奥运冠军李雯雯! 写个力大无穷乐观主义! 对,我疯了,我就是要写个可以一拳开墙的怪力女主,而且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揍男主的。 (开玩笑,前期咱还是沙雕的追夫火葬场/狗头) 欢迎来看《郡主她追夫火葬场了(双重生)》,这本是二月份立春的时候开,我带着我的新女鹅等你们! 也欢迎大家来围脖找我玩两块煎饼 不定期更新沙雕日常和写文进度~ 第53章 浸玉泉【番外】 “梁城越!” 宋窕豪气万丈, 一脚踹开了书房的门。 动作幅度虽不大,但还是吓着了那三个大老爷们。 梁城越眨巴了眼睛,提笔的手都僵在半空中, 不等他放下,便见自家夫人笑吟吟地走过来:“扶光哥哥。” 那喊得,甜腻死人。 苏乃登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但立马因为那道寒气逼人的目光收起。 宋窕略嫌弃地看了眼桌案边的两个人, 挤出一句话:“这你俩也看得下去?” 到底是风月场出来的, 苏乃登明白这种时候必须给人家小两口空间, 揪起霍赫就走。 临到门口还故意回头,学着宋窕刚刚的语气,矫揉造作地喊了声“扶光哥哥你慢慢玩”。 没脾气地目送他们离开, 梁城越丢开墨笔, 微微垂脸:“夫人这是几天没见着我,想了?” 踩着软绵绵的步子,宋窕脚步甚轻:“是啊,我好想你啊, 不如国公爷先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去了一趟青州还带回来十四个画舫歌女?” 原来是为这事来的。梁城越挑眉,毫不意外。 也是, 毕竟梁国公奉命去清扫叛贼却带回数十名貌美画舫女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想来从他今早紧回京入城时, 就已然成了不少茶楼的新话本。 但他可太冤了, 苦事是他做, 怎么坏名声还要他来担。 “我只是听从命令去接人, 哪里敢做别的别的事情呢。”放下手里的书卷, 大手去握怀中人的纤纤细腰, 唇缓缓贴近, 在她的耳垂跟前停下:“我好像闻到了很重的醋味。” 一把将他推远,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对啊,我就是吃醋了!” 梁城越哑然,还以为小狐狸会硬着头皮不承认,这样看来准备的说辞就没用了啊。 宋窕气呼呼地说道:“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小倌儿楼点几个美艳绝伦的,看你醋不醋。” “不许去,”玩脱了的梁城越急了,直接把人拉回来:“好阿窕,别闹,再说了,那些小倌儿哪有夫君我生得动人。” 都说打蛇打七寸,梁城越的七寸反正是被宋窕死死拿捏住了。 背靠在他怀里,他的心跳声甚至都清晰可见。 看来,是真的怕了。 可这回倒是轮到宋窕不乐意了,她知道如此想法显得有些不好,可这男人竟然真的觉得她会去找小倌儿? 她嘟囔道:“那我问你,那些进京的画舫女子中,哪个最漂亮?” “不知道,我没注意。” 梁城越答得中规中矩,等说完最后一个字才反应过来自家夫人究竟在问什么,急忙找补:“我当时一直想着赶快回京见你,哪里顾得上那些人。” 这话,说得倒是极为好听。 嘴角不自觉扬起来,宋窕转过身,盯着那张脸认真端详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亲上去。 被突如其来的蜜糖惊喜到,不等梁城越食髓知味地搂着人反亲,小狐狸就晃着尾巴溜了。 瞅清她狡黠的笑意,梁城越撇嘴,显然不舒服了。 揪着怀中温香软玉的袖子不撒手,这副挨欺负的小媳妇做派当真是可怜极了。 “阿窕,过几日就是除夕了,我们去山庄过年吧?” 听他这么说宋窕这才想起来,之前梁城越给她送给一纸单册,上面写了梁国公府的几十座私产,其中就有虹台岭上的一座有名的山庄。 山庄是年初的时候梁城越刚回京的时候陛下赏的。 成亲也有快一个月了,宋窕嫌天冷都还没去看过,这次既然有人主动提出来,她自然不会拒绝。 甚至满怀期待地跑去收拾衣物。 许是太过激动,她完全没有注意到男人瞳孔中一闪而过的落寞与委屈。 怎么办,小狐狸好像把那件事给忘了。 …… 原本的计划是带着老国公一起去,但是振国公前两天不知道来找他说了什么,两个人急吼吼地就上了从焰京前往琅琊的船。 听漕帮来传话的人说,上的还是一艘货运船。 “不用派人跟着吗?”宋窕问道。 抬手将漕帮的人打发走,他昂头:“放心,他俩虽然年纪大了,但身手依然矫健,放眼大晟也鲜有敌手,既然是去琅琊,想来是为了找陆老太师。” 说罢,他手上发力,直接拽着人家的袖子把她拉了下来。 因为事出突然,宋窕没站稳,正中笑眯眯老狐狸的下怀,坐倒在了他大开的怀中。 “祖父不跟我们一同去到也方便。” “有什么方便的?” 眼神缓缓下移,最终落在软绵绵、一看就不禁撕的衣襟处,他笑得格外纯良,像是卖乖等着大人奖励糖葫芦的小娃娃。 立马懂了他的心思,宋窕正了正有点歪掉的衣服,没好气地说:“有的人啊,就是心术不正。” “难道延绵子嗣也算心术不正?” 他压着嗓音,趁着宋窕没来得及躲,在她唇下痣的位置落了一吻,餍足地笑着:“阿窕,我家人丁可不兴旺,为此我们应该多多努力啊。” 脸颊热腾腾地红着,宋窕实在不想再理会这家伙了。 出发那日是腊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是除夕 其实梁城越原本的计划是腊月二十号,只是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宋窕的癸水提前了三四天。 疼得连床都下不了。 这才只能将计划延后,并且特别告了两天假没去上朝,亲力亲为地端汤药喂蜜饯。 要不是宋窕实在是不好意思让他这么照顾自己而耽误正事,他这假能告到过完春节。 冬日的山野银装素裹,几层枯黄的芽都被遮住,只有那些纤瘦的树枝还依旧迎风挺立。 而因此,它们的身上也多了一件雪白袍子。 宋窕从马车上被梁城越扶着下来,一脚踩在咯吱作响的松雪上,觉得甚是好玩。 毕竟久居京城家苑,但凡落个两层雪一夜就被小厮侍女们清扫干净了。 “雪多会湿掉鞋子,我抱你进去吧。” 梁城越这么说着,甚至已经伸出了手,但那双大手还没揽过宋窕的身,就被阻止了。 “不用抱我,这样就挺好的。”她仰着小脸,笑吟吟的眼眸比头顶的红日更加灿烂。 梁城越无奈地笑了下,任由她在前面走。 而他则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为她断绝一切意外。 对于这个头次来的山庄,宋窕看哪里都觉得新奇,尤其是看到内院中还有一口这么大的温泉,更激动了。 梁城越就站在两步之内的距离,见到她如此喜欢这里,自然也高兴:“先去把鞋子换了,晚上我们再来泡。” 突然想到什么,宋窕欲言又止,指了指那口温泉:“我怎么觉得有人不怀好意啊?” 被指名道姓的梁姓将军佯装淡定,歪头咧嘴:“哪儿有,是阿窕你把我想得太坏了,毕竟月事才刚过去,我自然没有这么急。” 闻此话,宋窕才松口气。 但这口气也仅仅是松了不到半天。 她左右是没想到,这人说得“不急”,原来只是不急这几个时辰。 二人于玉泉中贴近,彼此间几乎没有缝隙。 宋窕羞答答地把头靠在他肩峰之上,略显疲惫:“梁城越,你又欺负我。” “夫人这说的哪里话,为夫只是在用实际行动贯彻我们的夫妻关系啊。” 歪理一大堆! 宋窕气呼呼地在他肩膀处咬了一口,但她力气小,饶是啃咬也似亲吻。 弄得人酥酥麻麻更是心痒痒。 好不容易结束,宋窕算是被折腾得没了力气,只能任由被他抱着送回房间。 只是没想到这一幕,还被某只不速之客瞧见了。 “有只猫!” 被那道白色飞影吓到,她下意识搂紧了男人的脖子,身子也紧绷不少。 梁城越眯了眯眼睛,觉得有趣。 来之前他就派人将周遭都检查过了,派来的都是暗卫级别的人,没想到还是让“小贼”溜进来了。 将人稳稳放到榻上,帮她将锦被盖到腰腹处,又把汤婆子塞/进她手里,甚至不忘检查一圈窗户,确保不会有一丝风透进来。 确认一切没问题,这才问道:“你想玩吗?我去把它抓过来。” 宋窕小鸡啄米地点头。 虽然刚刚被吓了一跳,但现在缓过神来她还是很期待的。 她不会担心梁城越抓不来一只猫,就是怕他耗的时间太久。 这边绀青刚送来太医开的药,那边门就再次开了。 将白毛上沾了一层泥巴的小家伙抱在怀里,堂堂梁国公稍显狼狈,倒不是衣服哪里脏了,就是脸上比起离开房间时多了几道短短的抓痕。 宋窕哭笑不得,赶忙让绀青去拿药来。 目送憋笑的绀青离开,梁城越嫌弃地把抓来的白毛祖宗放到准备好的笼子里,这才过来向宋窕卖惨。 近距离看着那张脸,宋窕心疼得不行:“国公真是不小心哦。” 对上那双似秋瞳剪水的眸,梁城越故意笑道:“要不阿窕亲我一下,应该就不疼了。” 粉圈锤了下他的胸口,扮起凶相:“想当初居然还觉得你是个端庄稳重的人,真是突发眼疾。” 握住那只在他胸口鼓捣的小手,梁城越细细揉着,那柔若无骨的手感令他分外着迷,又忍不住吻了两下。 “阿窕,这一面是只有你才能见着的。” 第54章 红纱裙【番外】 将梁城越折腾得不轻的那只雪毛猫, 即使是到了宋窕的手里也格外不安分。 怕它也把自己抓伤,宋窕赌气地憋嘴:“好凶,不喜欢了, 把它放走吧。” 梁城越歪坐在一旁,将那抹嫌弃的目光送到绀青那边:“听夫人的,丢出去吧。” 对这对夫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新鲜感有些无语, 绀青敷衍地应了声, 提着那只白猫的后脖颈退出房间。 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处境终于不太对, 在距离出卧房只有两步的时候, 它突然开始嗷嗷叫唤,但奈何,根本挣脱不开。 只见绀青不以为然, 熟练地将门带上。 几阵急风摔在窗棂上, 像是有生命般,连唤出来的声音都不相同。 宋窕最不喜欢的冬天,往身后人的怀里缩了缩,指尖去碰正把玩她发丝的手:“明年就是除夕了。” “嗯, ”梁城越不动声色,面上神情依旧是淡淡的, 但许还是不甘心, 又旁敲侧击地提醒道:“明儿可是很重要的日子。” 宋窕回眸定定看着他, 眸中柔泉相撞, 其中一汪含着笑。 “怎么了?”梁城越出声问。 宋窕垂下眼睫, 放松肩膀后几乎是下意识地歪在他的胸。口处。 一头青丝散在洁白的中衣上, 芙蓉色的床榻香纱更添柔美。 见她不说话, 梁城越认真回想刚刚发生了什么惹得小祖宗不高兴, 转了一圈, 这才信誓旦旦地说道:“你要是想玩狸奴回京我给你买几只。” “不是猫的事,”宋窕难得主动,圈住他的脖子,音调有点低,好像很委屈:“就是突然觉得我真任性,因为一时兴起害得你差点毁容,梁城越,我是不是很过分啊?” “这种小抓伤还不至于毁容。” 见她是真的很难受,梁城越没有着急地说一些空话,反倒是一转话风,柔声细语道:“如果阿窕认为这算是过分,那我岂不是更甚?我七岁就因为不识货错把祖父的顶级竹叶青当水浇花了,十二岁因为贪玩把太后的花瓶打碎了,十四岁把振国公的旧弓当柴火烧了。” “这怎么能一样!” 虽然咋舌这人的年少轻狂,但宋窕好在没有被他带歪,撇着小嘴,手上又锤了他一下,软绵绵的力道,与其说是发泄打人,倒更像夫妻间的小情/趣。 “男子与女子是不同的,男子做再多糊涂事,但凡有一件值得夸的就全抵过去了,可女子不行,再贤良淑德的妇人也有可能因为一壶不冷不热的茶水而被人非议。” “可那些非议,我不在意,你其实也没那么在意,我想阿窕只是不甘心而已。” 说着,他反抓住那只不安分来回锤了自己好几拳的手,帮她揉穴位,毕竟她早上还说过手腕酸痛。 早就习惯了梁城越细心与温柔,宋窕没有抗拒。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刚刚好像在这男人的眼中看到了一抹落寞。 翌日初晨,满天雪色。 狂风已经停了,如仙境一般的纯白停滞于凡尘,将纷纷扰扰是一切都遮盖住。 宋窕选了一件红色的大氅就要去玩雪。 梁城越自然选择跟上。 他堆雪人的水平不算特别好,只能说是勉强能入眼,如果超常发挥,做出来的成功甚至可以从《山海经》中的某一页翻到。 盯着被他堆出来的“怪物”,宋窕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夸夸他吧,她又有点良心疼,但若是实话实说,那人的眼神当真让她于心不忍。 “挺、挺好看的。”她最终出卖了良心。 说着,那抹红色的倩影就翩然走近,素指在“雪妖怪”光洁的脑门上写了个字,可能是有些冷,她的手也略僵,最终出来的字更是歪歪扭扭。 但不难看出,是个稍显扭曲的“梁”字。 梁城越挑眉,怀疑这只小狐狸是在暗里嘲讽他。 放到以前,他可能直接就说出来了,但现在不同了。 他是有名分的了。 是可以做很多事的正牌夫君了。 写完那个“梁”字,宋窕刚想将手收回袖子里暖和,却被身后的人直接抱了起来。 被他禁锢住腰腹,宋窕根本连挣扎都意思都没有,毕竟这样被他锁住,她哪里有机会挣扎。 只能微微侧过头,弱弱地问道:“做什么?” 被那双狐狸眸勾得心痒痒,梁城越嘴角勾着好看的弧度,像极了面对猎物不疾不徐的优雅白狼首领:“阿窕,今日对我很重要。” 宋窕故意装傻,眨巴了眼睛,清澈干净得不像话:“嗯,我知道啊,今天是除夕呢。” 被这招虚晃太极弄得心里烦闷,梁城越手上用劲儿,在怀中温香软玉的腰上掐了一下。 但他掌握着力道,盘算隔了三四层衣物,应该弄不疼她,只会有点痒。 他像个上脾气的孩子,将人稳稳放回地面上,不爽地撇嘴:“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还以为阿窕会记得今日。” 见他好像真的气着了,宋窕便又开始顺毛。 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想,这人有时候真是孩子气。 踮着脚尖,宋窕将唇附上,在那片异域芳泽上足足亲了好一会儿。 起初某人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蜜糖罐子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但一看她是热情的而且不打算很快离开,立马就夺回了主动权。 尤其是在小狐狸觉得差不多想要开溜的时候,举起一只手很干脆地扶住她的后脑,将其退路彻底堵死。 仿佛在用实际行动说:才亲到一半,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一边享受着这人的燎原火焰,宋窕一边腹诽,这时候倒是不见半点孩子模样。 紧密贴合的影子被头顶的冬日旭映在雪地上,原本白茫茫的一片顿时多了层旖旎风光。 总算被他啃了个舒坦,宋窕红着脸,气呼呼地说道:“梁城越你这人当真是坏透了!” 被骂的梁国公显然不甚在意,反而摆出一张受气的委屈小媳妇模样:“阿窕说的哪里话,明明是你在吃为夫豆腐。” 说罢,他还伸出手擦了擦嘴角残留的口脂。 色泽不算太鲜艳,但足够羞得宋窕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她指着面前人:“你欺负我,你的生辰礼物没了!” 闻言,梁城越眉梢轻挑。 眸中浮现失而复得的惊喜,笑得格外明朗:“你给我准备了礼物?是什么?原来阿窕记得今日是我生辰啊?” 被他刚刚那番不知尺度的索取弄得心烦意乱,宋窕扭过头就是不看他,赌气道:“本来记得,现在忘了,礼物也没了。” 说着,她抬脚就要回到屋里。 这回梁城越才是真的又怕又无奈。 其实也不怪他,他方才是真的以为阿窕把他生辰忘了,心里不高兴而已,但没想到都是这小狐狸故意逗他的。 “阿窕——” 话音未落,大手就拉住那只殷红的袖口,将人又扯回了自己的怀里。 感受着那股实实在在的温度,压着万分的欣喜,又是那种宋窕根本说不出重话的声音调调:“我错了,别气了好不好?” 但论哄人这方面,梁城越可以说是天赋异禀。 尤其是哄宋窕,更是无师自通。 终于把乱翘的毛抚平,梁城越兴冲冲地道:“走吧走吧,我们去看礼物。” 其实只要是宋窕准备的,梁城越决计不会不喜欢。 看着面前大大小小摆了四五列的花俏玩意,他却突然萌生出一种不满足的龌龊想法。 “阿窕,其实我还想要另外一件礼物。”男人垂首,小声在她耳根边上说话。 不明所以的宋窕以为是她准备的这些没踩中男人的喜好,耐着性子听,但随着简短的两句话说完,她的脸色也变得格外严肃。 愤恨地剜了他一眼,但还是觉得不解气,干脆骂出来:“梁城越,你如今这副模样都对不起你前二十四年的浩然正气,你现在哪有半分君子雅正。” “我是君子啊,”他笑笑:“外人面前做君子,自家人面前做什么都没关系。” 最后,宋窕还是在某人期待的目光点头同意了这桩荒唐事。 罢了罢了,他今日是寿星,不能跟他计较。 抱着怀里的薄翼蝉纱红裙,宋窕的内心挣扎极了。 …… 少女脊背瓷白,身形窈窕,腰身更是不堪一握的纤细。 梁城越两步走近,竟下意识心底生出两分羞愧。 大手将人搂到怀里,眸光从上扫下去,双峰鸿沟美得移不开视线,梁城越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沉迷/女/色的浪/荡子了。 但,还挺舒服。 虽是蔽。体的纱裙,却也没遮住什么,从脖颈上的环铃而下,露着雪白的香/肩/玉/背,下面更是才刚刚没过大腿,简直就是专门为房。事提供的“乐子裙”。 宋窕在心里骂了声,但面上依然是不动声色,故意问:“夫君是觉得我好看,还是那那些江南画舫送来的美人好看?” 果然是吃醋了。 梁城越不自觉勾起唇角,故意逗她:“这种问题,为夫得好好想想。” 他拖着长音,笑颜略痞,手上也不老实,直接将怀里的温软如玉横抱起来送到软榻上,还顺手解下罗帐。 男人的目光深邃晦涩,停在她狐狸眼上不愿离开。白皙的小脸中呈着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媚气,泛红的眼尾,水色氤氲的瞳仁,以及娇艳欲滴的唇。 瞧着好不勾魂。 窗外月色寥寥,数着时辰,不知何时竟下起了一场小雨。 淅淅沥沥的玉珠打在满地残碎上,撞击声不断。时而有风斜斜地路过,顺势卷起来几片早已经不成型的,随即消失无踪。 第55章 白月光【番外】 新年第一日, 梁城越就被宋窕灌酒了。 起因是梁城越派人从已经落了几层厚雪的槐树底下,挖出来一坛埋了两年的酒。 还是最顶级的“穹顶仙”。 宋窕只偶尔喝过一些脾性温和的酒,第一次见这等极品, 忍不住想尝尝。 但刚小抿一口,就难受地连连摆手。 而梁城越则是坐在另一头,端着一只喝酒的小杯直笑。 宋窕不服气, 扯出来一堆理由让他也喝。 本意是想看看这人出糗的窘迫样子, 但奈何酒过三巡, 他是一点头晕眼花的意思都没有。 “你还不醉吗?” 不知道是不是穹顶仙的酒劲儿终于上来, 还是她酒量实在是太差,反正眼下,胆子是大了不少。 大到直接双手压在面前人两侧, 就跟怕他跑似的, 气呼呼的表情,活脱脱像只白玉包子。 难得见到她这么憨厚可爱的表情,梁城越来了兴致:“我酒量还不错,目前没什么想醉的感觉。” 宋窕不满意了, 撅着嘴:“我想看你喝醉的样子,好不好?” 梁城越感觉到本就急速的心脏突然停了一拍。 耳边万籁俱寂, 没有风过林梢的沙沙作响, 只有小狐狸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可能是因为那口烈酒, 让她的气息变得很混乱, 还有点儿急促。 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少, 他垂着眸, 趁着与之对视的功夫, 看清了被她映在瞳仁中的自己。 他张口, 发觉嗓音沙哑:“阿窕, 我喝醉后的模样可万万算不上正人君子,喝醉酒的代价,你能承受吗?” 原本是想着看小狐狸知难而退,但不曾想她不以为然地歪头,咯咯笑出来:“不就是行房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还怕你喝醉后没那个精气神了呢。” “……” 男人的凤眸眯了眯,嘴角还轻轻勾着,满是危险的气息:“看来阿窕是很满意我平时的表现咯?” 还没来得及表达看法,她就被硬生生扛起来了 也几乎是双脚离地的那一瞬间,宋窕的酒劲儿全醒了。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开始挣扎,拳头垂着梁城越的后背,但他力气太大,根本于事无补:“梁城越你快让我下来!” “不放。”将人稳稳扛在肩头,梁城榜语调痞气:“等我一会儿高兴了再说。” 又接连喊了两声他的名字求饶,却不见一点作用,好不容易恢复的理智还算精明,让她换了策略。 趴在他肩上,软绵绵地拖着嗓子唤道:“扶光哥哥,放我下来好不好?” 从刚刚的张扬似火到眼下的柔情若水,这份改变,梁城越很是受用。 就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刻,风势又大了起来,卷了满天的飞雪侵袭世间,将目光所见的淤泥污垢尽数掩埋。 宋窕被小心翼翼地放下,罪魁祸首不忘学着她刚刚的姿势,双手将人卡住,让她哪里也去不了。 大掌缓缓贴上玲珑小巧的软肉,厚厚一层的茧子带着奇怪的触觉,酥酥麻麻的,碰的是她向来敏/感的地带。 梁城越又开始理所应当地撩拨起来:“叫声越郎来听听。” 小狐狸脸颊微醺,低着头就是不得他意。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个称呼在夫妻间有多亲密,又怎会看不透这人在故意笑话她不懂房中情趣。 她撇嘴:“就不叫,现在不也挺好的。” 梁城越恼了。 现在哪里好,明明哪里都不好。 他们是已有实质的新婚夫妻,结果这丫头成天却不是喊自己的大名就是官名,这哪里有半点亲热可言。 尤其是之前那日听到几个莺莺燕燕围着苏乃登喊,他心里就一直不太舒服。 那些人不过是为了一些金银细软便可如此,那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为何叫不得。 又开始耍脾气,梁城越大手用力,环得更紧了些:“乖,就叫一次。” “不要。”小狐狸态度很坚决。 见她不乐意,梁城越又不舍得来硬的,只能悻悻作罢。 宋窕看出他脸上流露的遗憾与无奈,本以为就这人的脾气会再缠着她好一会儿,却不曾想不过两句推搡,他就撤了。 心中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宋窕的目光定在去脱外袍的男人身上,语调也似银铃作响,清脆动人。 “扶光哥哥,要不你给我撒个娇吧?” 刚放好衣服的梁城越转过身,似笑非笑地走过来。 好像是听到了很好玩的事情,笑眯眯地说道:“撒娇啊?” 在她面前站定,又单膝蹲下,将那双柔若无骨的手轻轻握住。 拇指于手背上轻柔地磋磨,眼眸中的纯粹分外清澈,但也只是用来掩盖心底的那团火。 “要不阿窕先给我示范看看,我学一下。” 说这话时,他微微抬着头。 如一位虔诚的道徒,手中包裹的是最最重要的珍宝,那双色泽偏浅的瞳仁尽数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每每对上那双眼睛,宋窕总是忍不住失神。 不仅仅是因为那双凤眸自带的皮相美,更多的,还是涌上心头的那份甘愿沉溺的情。 那双眼睛中,没有至暴至烈的雷霆火焰,只有一汪温柔的泉眼。就像是他所表露出的感情,无论心里再激动迫切,也绝不会把它转为向她的施压。 当初得知梁城越喜欢了她十几年的时候,宋窕是不愿意相信的。 觉得这世上怎么可能有男人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动情至深,而且对方还小自己那么多。 但梁城越却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虽然很少,但的确有。 而宋窕也一直因为小小的虚荣心作祟,很享受他递来的感情,就像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女孩,知道自己有底气,便有恃无恐。 微微低头,宋窕的额头抵在他的眉心见,后者一愣,但没有躲开,盎然是期待的。 “扶光哥哥,我也不会撒娇呢。” 小狐狸又骗人。梁城越如是想道。 趁着眼下距离近方便,梁城越也不管不顾起来。 “可我觉得阿窕你啊,是顶顶的高手。” …… 初六一早,梁城越和宋窕便回到了国公府。 但麻烦事来得也快。 刚回到府中第三天,宋窕就发了一场高热,让本应去上朝的梁城越是半点务工的心思都没了。 但好在太医过来说没什么大碍,只是着凉了。 梁城越松了口气,又向太医要了一副药,还特别说了宋窕的体质,以及不能碰的那几味药材。 临走前,太医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笑道:“国公不必太过着急,夫人不会有大碍。” 梁城越是聪明人,怎么会没听出这短短十几个字其中蕴藏的揶揄,他拱手,派人送太医回宫。 送走太医,他又派人去买药煎药,本来是想亲自盯着,但又不放心房间里这边。 宋斯年之前跟他提起过一次,宋窕不常着凉发热,但只要病了,那一定得七八天才能好利索。 而且这段时间格外难伺候。 他刚坐到床边,就正好听到软软的语气在梦呓。 因为声音有些小,口齿也不清晰,梁城越又好奇心发作想听个仔细,便悄悄更加靠近。 “梁城越……我好难受……” 她在,唤他? 温柔的笑从嘴角开始蔓延,几乎一发不可收拾 。 “我在,别担心,很快就不难受了。”用着哄小孩的语气,他很自然地回应。 即使知道眼下的她因为病情难受根本听不到,但面对她一次一次地呼唤,梁城越还是忍不住情动心动。 下人把药煎送过来,巧的是宋窕也刚睡醒一觉悠悠转醒。 嗅到那股苦味,宋窕垮着小脸:“不喝行不行?” 一边用色如羊脂的瓷勺搅药液,一边笑眯眯地看过来,梁城越不容置疑地说道:“不行。” 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小小的勺子盛着半口苦药,他先是吹了两下,这才不疾不徐地送到她唇边,还不忘哄道:“乖,没多少,就几口。” 宋窕撇着小嘴:“可是闻起来就好苦,没有糖吗?” 用下巴指向早就买来备用的蜜饯,梁城越循循善诱:“喝完这碗药,就给你吃。” 看见有甜头,宋窕总算乖乖听话了。 只是所谓的“乖”,也只有最开始第一口的时候了。 总算盯着她把最后一口咽下去,梁城越将碗收起来,履行约定拿出蜜饯,很自然地喂给她。 但是他没想到,这口甜丝丝的味道很快便出现在了自己唇边。 抱着梁城越啃了会儿,小狐狸松开他时还眨巴了眼睛,单纯又无辜的大眼睛忽闪动人:“甜吗?” “甜。” 说完,他依依不舍地舔了下唇角遗留的甜腻味道。 还微微掺了点儿药的苦涩。 但他并不反感,毕竟,这是某个坏孩子亲自送上来的。 宋窕重新躺好,玩着梁城越的手,总是有意无意地去摸他手背、手腕上的疤痕,感受着那几道特殊的凸起,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扶光哥哥,你好温暖啊。” “阿窕,你也很温暖。”说完,他于宋窕的额头上落下轻柔一个吻。 带着缱绻的深情,带着他积年累月的爱意。 宋窕喜欢这样的梁城越,温柔又体贴,这是他多样性中的其中一种模样,并且是只有她能看到的。 知道她爱美,帮她理好那些散乱的发丝,尤其是软趴趴流连在脸上的,最后没忍住,又刮了下她的鼻梁:“好好睡一觉吧,睡醒病就好了。” “那你能不能再亲我一下?” 撕下端庄的贵女皮,狡黠俏皮的那一面被完全释放出来,宋窕笑眯眯地指了指自己的唇瓣:“亲这里。”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宋窕:扶光哥哥来贴贴~ 第56章 四子图【番外】 隆冬大雪沸沸扬扬下了一整夜。 大半个焰京皆是纯白。 梁回安抱着汤婆子, 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打出溜滑,因为没看路,跟前面的少年撞到了一起。 酒坛碎掉的声音剧烈又刺耳, 几乎是瞬间,醇厚飘香的酒气便在周围一圈弥漫开来。 陆束清瞪着面前不远处这个不知轻重的少年郎,盛怒道:“瞧着也快及冠了吧, 连路都不会看吗?” 说罢, 他弯着腰开始捡满地的碎瓷片。 挠着头发, 梁回安一边道歉一边帮忙捡:“对不住啊, 我不是有意啊。” 看着早就没了的极品佳酿,陆束清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但目光从少年郎的身上扫一圈, 还是只能作罢。 算了, 他也有错,没有及时躲开。 想清这点,他只惋惜地瞥了眼早就洒光的酒,轻轻叹气。 但刚准备离开, 就被那少年喊住:“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啊?我买坛新的赔给你吧!” 陆束清挑眉,慢悠悠看过来, 指着那片已经不同的湿雪说道:“这酒是灿月楼的白露香, 你买不起。” “瞧不起谁呢!我可是梁……” 骄傲的小公爷话都没说完, 那人就摆摆手离开了。 那背影, 仿佛是刚不厌其烦地哄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哪有这种人啊!太伤人自尊了吧! 胸腔憋着一口气, 梁回安撇嘴:“不就是一坛酒吗, 能有多贵。” 但当他到振国公府问了对酒素来很有研究的兰华后, 彻底傻眼了。 大张的嘴巴表达了他的震惊:“就那么一坛酒, 要三百两!” 兰华放下手里的抢, 认真说道:“这还只是普通品质,如果那人买的是灿月楼一月只卖一坛的顶级,那少说也得五百两。” “……”得,他还真买不起。 无奈地捂住脸,他突然就明白为何那家伙的表情那般心疼,换做是他,三五百两银子就这么没了,怕是会哭出来的吧。 见他难得郁闷,兰华歪头:“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当然不是了,”梁回安摆摆手,正了神色:“冬狩还有三天就要开始了,咱们一块去参加吧,要是得了头筹就有机会面圣了!” 兰华苦涩一笑,指尖于墙角那簇已经蔫了的花上流连:“我一不受重视的庶子,可没资格入正席参加。” “你可以顶着梁国公府的名号进去啊,反正你家光庶子就有七个,就算你不一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虽然这主意荒唐,但兰华须得承认,他心动了。 是啊,振国公府虽然没有嫡子,但却又七个庶子,从人数上来说,的确太挤了。 而他又是最不入流的那个,母亲不得宠不说,还是罪籍的流放人士,自然是最不被放在心上的那个。 可不被看重,不代表没有心气儿啊。 他也想被人看到,也想靠自己的能力让众人注意到他。 而且从这段时间的试探看来,他那六个哥哥其实也不过如此兰华有信心,如果起点相同,他绝不会输。 “兰花——兰花,你想什么呢,也不说话。” “……说了很多次了吧,我叫兰华,不是兰花。” 嘻嘻一笑,梁回安两只胳膊很随心地抱在脑袋后面,自在极了:“没差啦。” …… 冬狩是新年前的最后一个盛大活动。 由皇室子弟前头举办,再由陛下或太子拉弓射出第一箭,这场高门子弟之间的角逐赛便正式开始。 因为时令特殊,冬日不比春夏,密林中的大多数野畜都窝在山洞中休眠,因为他们能看到的大多数都是皇宫大内特地饲养的。 正式入场前,一群高门子弟还要到马场选坐骑。 这也算是陛下的赏赐,毕竟换做寻常日子,这些四方精选来的宝马可是难得一见。 梁回安像个拉菜进城卖没怎么见过世面的菜农,跟在引路侍从的后面看得眼花缭乱。 这些最最上乘的宝马饶是他也鲜见。 毕竟梁国公这些年颇为没落,别说是此等千金宝驹,就算是陛下特赐的弓箭瞧着也新鲜。 若不是陛下念及旧情,想来他们家也早就从公爵席位降为伯爵了罢。 盯着那匹马出神,甚至都下意识忽视了旁边侍从的话。 直到被兰华用手肘撞了一下才堪堪回神:“内官说这马是七殿下的,选别的吧。” “七殿下?” 噢,想起来了,就是那位风姿绰约的绝色皇子啊。 想到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出名的方式居然是脸,噗嗤一声笑出来,都忘了他的脸其实是比七殿下更有名气。 虽然已经知道那匹汗血宝马有了主人,但那顺亮的光泽实在是招人,梁回安没忍住,还是抬手抚了两下,但偏偏是这两下,不知是什么缘由将马惊着了。 看着狂躁的骏马,侍从吓了一大跳。 不等喊人来,那马已经踏着蹄子撞出来了! “七、七殿下的马跑了!” “快喊人来!” 梁回安也吓一跳,但反应迅速,匆忙追过去想将马带回来。 但有人快他一步。 欣长的身影出现得突然,直接挡在马的面前,手上动作极快,强扯缰绳、驰踩上马,一连串动作矫捷又迅速。 “见过陆少卿。” 几个慌慌张张跑来的内侍喘着粗气,心里皆放下心来。 有陆少卿在,想来这畜生定会乖乖的。 将胯/下的马安抚好,陆束清趁着下马的功夫冷冷看过去,认出罪魁祸首那张脸时,微微挑眉:“又是你?” 梁回安站在原地自觉也挺尴尬,食指不自觉挠挠下额,干巴巴地说:“好巧啊。” 陆束清牵着缰绳将马哄回栏杆后面,又转头向看护的时内侍们交代了两句。 这才不紧不慢地看过来。 “既然能来这里,你是哪家的少公子吧?” 毕竟是犯了事,梁回安这次可不敢自报家门:“你不会是要去告状吧?” 在他身上打量一圈,陆束清压着心头的那股火:“你犯了错,就算我去告,也是告得的。” “那可不行!”梁回安急忙说道:“什么都好商量,唯独告状不行!” 懒得跟他掰扯,陆束清其实也没打算真的去告状。 那匹马的性子本就古怪顽劣,这类事情发生了也不是一次两次,自然不是多稀罕,他觉得烦郁不过是觉得眼前这家伙是个皮实性子。 “迟淮,还没解决吗?” 温润如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陆束清看过去,果然是七殿下东方衍,他唤了声:“殿下。” 一听是贵人,梁回安和兰华对试一下也匆匆行礼:“见过殿下。” 东方衍笑吟吟地走过来,刚刚他听内侍说那马又乱来,还想着赶来救场,没想到早就被人解决了。 看清梁回安的脸,他笑道:“我记得你,是梁国公府的那位小公爷,中秋夜宴的时候远远见过,当时你还为献舞的苏家大姑娘配了一曲琵琶。” 梁家的? 陆束清挑眉,眸中染上一层不明意味。 讪讪地笑出来,梁回安是真没想到毁在这一步。 目光从梁回安的身上挪开,东方衍注意到了他旁边的年轻男子,歪头问:“我没见过你,你也是梁家的人?” 怕兰华不好意思,梁城越干脆替他说:“他是振国公府的,是我的朋友。” “这样啊。”东方衍没多想,毕竟振国公府有那么多庶子,如果每个都记得也太费劲了。 看着事情也解决得差不多了,他低声跟陆束清说了什么,只见后者变了脸色,有些为难地回了两句。 在后面,他就来不及再看梁回安他们,急匆匆地回去了。 梁回安挑眉:“他这是,尿急?” 被他的直白逗笑,东方衍回道:“躲麻烦去了。” 挥了两下麻烦的广袖,他也准备离开了:“你们也要进场吧,期待你们的表现。” 到底是皇家出身的贵人,连笑容都练得分毫不差,是那种温柔又不怯懦,自信却不张扬,反正是后来梁回安试了几百次也学不来的笑。 待他们都走后,梁回安才缓缓开口:“那个陆少卿是谁啊,看着跟七殿下好熟?” 兰华错愕:“你不知道他吗?” 眨巴了眼睛,梁回安犹豫:“我应该知道吗?” 彻底服了这人,兰华无奈地解释:“他就是今年春闱的新科状元陆束清啊,明明才拜官半载,就因出色的能力坐上了鸿胪寺少卿的位置,这么有名的人你居然不知道?小公爷,你这段时间也太懈怠了吧。” 鸿胪寺的人啊,难怪清高又傲气。 不再去想陆束清和东方衍,梁回安转移了话题,继续去选马取弓了。 毕竟后面的狩猎才是他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虽然这些年梁国公府没落,但不代表家中的孩子没有本事,加上还有射艺奇佳的兰华,二人将魁首揽入怀中一切都顺理成章。 只是原本应该沉寂无声的人如此大出风头,自然也是吸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 尤其是满怀恶意的目光。 “小心!” 陆束清将人一把推开,那支箭就这样明晃晃地插/紧了他的肩头。 鲜红的液体咕咕冒出,于刺骨的雪天中,好像还在冒热气。 几滴血顺着衣服滑下来,最终砸在松软的积雪上。 震惊地看着因自己而受伤的人,梁回安有些受宠若惊,又立马去看那个射箭的阴狠家伙,发现对方早就被七殿下的近卫们拿住。 梁回安有些懊恼:“我还以为你这人脾性冷淡,没想到原来这么好,居然还为我受伤。” 随意地瞥了一眼他,陆束清转身就走:“我有我的打算,别想太多。” 有些看不懂面前人的意图,梁回安看他流了一路的血,还是忍不住担心,但当他快走两步想过去扶他时,却被对方下意识地推开。 “……别靠近我。”陆束清皱着眉头收回手,表情僵硬。 被猛推了一把的梁回安有些尴尬,还想说什么,袖子突然被人扯了一把。 他扭头看过去,发现竟然是东方衍。 东方衍还是笑眯眯地,拉着他的袖子,无声地摇头,然后目送陆束清离开。 当时的梁回安没懂那个眼神代表着什么,后来才明白那一切都不过是那两人的计划而已。 而他自己,就是被那个设计计划的狼紧紧包围的羔羊。 在丝毫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推动了他们这个计划的发展。 半个月后,南疆来犯,平战大军要出发了。 在梁回安和兰华的争取下,他们终于得到了随同大军一起出征的机会。 也因为这个选择,他们再次遇见了陆束清和东方衍。 只是跟上次不同,东方衍是因为惹了陛下不快,被冠以“监军”名号随意发配跟着大军离京的,而陆束清则是自愿以监军副手陪同。 从高头战马上再次看见那人的时候,梁回安就有种预感。 他们可能要继续纠缠了。 …… 南境荒凉,又赶上数十年难遇的旱灾,大军被围困在山毒岗,已是穷途末路。 “大爷的,姓孙那小子怎么还没把救兵喊来!” 扶着状况越来越差的陆束清,梁回安的口头语再也忍不住了,但手上也不敢停,帮躺在草榻上的人换药。 “梁回安,兰华,你们带着殿下走吧,别管我了。” 少年郎突如其来这么一句,引得被他所唤的二人急忙回头:“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殿下的命是命,你的就不是了吗!” “可总归是殿下的命更重……” “闭嘴!” 梁回安终于忍无可忍,抬手将对方没说完的话直接打断。 怒火中烧的瞳孔死死盯着看过去,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真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这么不惜命,就算是要牺牲那也得想尽办法换来一些东西啊,可这人居然放弃生路居然是觉得自己的不重要,什么玩意啊! 怒气中烧,他干脆直接扯住陆束清的衣领,那双往日里总是涵着两分痞气的凤眸此刻只有狠戾:“陆束清我告诉你,既然上了战场,你就没有资格决定你什么时候死死在哪里,你的大义凛然在我看来都不过是毫无意义!” 陆束清错愕一瞬,显然是被他骂到心坎里了。 虽然被他突如其来的暴躁弄得不舒坦,但是平心二楼,这家伙倒的确是说出了一番他自愧不如的话。 “我知道了,在回到焰京前我会尽量保住这条小命。”轻轻推开那只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他依旧是那副风光霁月的儒雅贵公子模样。 说来也怪,明明都是风餐露宿多日,但比起灰头土脸的梁回安与兰华,他简直不要太体面。 重新整理好身上的雪铠戎装,兰华深吸一口气,指向那边黑压压的一片:“我们得尽快回去了。” …… 贫瘠的黑土地上,朵朵红莲将其晕染,那是通往地府的路。 堆成小山高的尸体让人不忍直视,离得老远都能嗅到浓郁的血腥味。 杀红眼的梁回安直直跪倒在地上,粗糙却圆润的指头几乎嵌进去。而那杆跟着他出生入死的虎头乌黑枪则也是歪在一旁。 半点力气都匀不出,他艰难地扯出一丝笑:“为什么我们明明赢了,我却一点儿都不喜悦呢?” 扫视着这片枯寂的土地,不计其数的荒草被被鲜血与死尸滋养,或许他们明年会生长得格外动人,但他们,却再也不想来看了。 “来时八万将士,回去时仅剩不到八千,这哪里是打仗,分清就是人海血拼。” 说话的是华兰,他手里的剑已经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七八道裂痕,左右是不能再用了,干脆就杵到地里支撑着身体。 他们的确赢了,但付出的代价,却鲜血淋漓,无法回头去看。 以一万人对抗三万,以绝路阻杀之术,拼死一战的方式硬生生让大晟所剩无几的战士们都没了退路,只能向前厮杀。 也是这次,让前面连输七场对垒连忘数万将士的大晟军队终于赢下这最后一场,亦然是最关键的一场。 而想出这等战术的人,正是突发高热甚至都出不了营帐的七殿下。 而负责完善战术并且精细配对关卡的人,便是陆束清。 这也是梁回安真正见识到那位状元郎的才能。 后来出于好奇心,甚至上街找人打听,说陆束清生得那般清风贵人长相,为何不是探花郎。 其实那时夺得探花一席的许家公子也算是顶级皮囊,但他总觉得无论是气质还是五官长相,那人跟陆束清比起来就是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当时听了他的想法,被他询问的人险些笑出来,缓缓解释道:“还不是因为春闱的时候陆大人他伤了眼睛,每日只能戴着一只黑眼罩板着张脸,这才给了众人一种‘他生得不好看’的错觉,但谁能想到,摘下眼罩的他如此惊世人。”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后话了。 真正让四人命运改变的转折点,还是他们赢了这场旷古之战,回到焰京的时候。 焰京百姓自发夹道欢迎,嘴里说着的吵着的都是为英雄们所谱写的赞歌。 少年郎们居于白马背上,面上都是被强挤出来的笑意 “锣鼓喧天的人之所以高兴,是因为死去的人于他们来说无关痛痒,他们只看到大晟赢了。” 目光定在街尾哭的撕心裂肺的小娃娃身上,陆束清虽然在笑,却分外苍凉,比南疆的土壤,还要悲壮。 “感受到了吗,在那片欢愉与沸腾中,还有不计其数的恨意掩藏其中,我想,他们都是已故将士们的亲属。” 梁回安握着缰绳,心里是理不清的酸楚:“他们喊我们英雄,我却只觉得羞愧,我们明明连同帐的战友都保不住,若不是赢了战役,眼下可能就是鸡蛋白菜砸过来了。” 自嘲地笑出声,陆束清抓握缰绳的手随意地晃了晃,而他胯/下的马儿似乎也极通人性,感受到脑后的波动,忍不住低低鸣出一声。 大手轻轻顺着马儿的毛,陆束清安抚其的动作温柔极了。 在旁边盯着看的梁回安挑眉,忍不住瞥了眼他的这匹,忍不住腹诽:怎么他的马就这么乖?我的就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晃死? 想到这里,他又同情地看了眼兰华的的马,没忍住噗嗤笑出来。 在对方的眼刀威慑下,只能拱手求饶。 许是那天的青年们如滚烫的太阳,饶是不计其数的百姓围在两侧也根本掩盖不了他们的光芒。 半月后,一幅不知何人做绘制的《四子图》横空出世。 因上面的四个年轻男人都是当今天下风头无两的人物,那副画出他们神韵的绘图一度被炒到天价。 那副画中,少年郎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一览无余。 最终,他被那时还是七殿下的东方衍收入囊中,直到他成为九五之尊身死的那天,《四子图》都高挂于金壁上。 …… 陆束清这辈子仅此一次的成亲,差点被喝醉的梁回安搅黄了。 他黑着脸看过来,某位罪魁祸首还醉醺醺地说话,许是喝了太多酒或者是酒品真的太差太差,嘟嘟囔囔的一番话反正旁边三个人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被气得不轻,陆束清斩钉截铁道:“干脆把它扔到外面吧,谁爱捡回去就捡回去。” 东方衍憋笑:“怎么说也是未来的梁国公,这么做不太好吧?” “不这么做他不长记性,明知道自己酒量差酒品也不好,还非要吵吵着跟人家拼酒,这下倒好,把自己拼成这副模样。”饶是素来脾气还不错的兰华也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明明每次都会跟他告诫,说他的情况不适合贪杯,若是真的遇上小酌两口就行,没必要较劲儿。 可这人当真是说多少不听多少,白费力。 身着赤红喜服的陆束清实在是没辙了,抬手唤来两个还算有力气的小厮,把这个烂醉如泥的小公爷扶下去休息。 再看看周遭乱成一圈的人,他难得出现疲惫的情绪。 就在这时,东方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先去做正事吧,这些人我和兰华安排把他们送回去。” 他这么说着,就站在旁边两步远的兰华也抱着胳膊直点头。 毕竟眼下可是人家的洞房花烛,让他跟着一块处理一窝的醉鬼算怎么回事。 陆束清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的别扭,但在兰华和东方衍的坚持下,只得回了房间。 送走主角儿的东方衍望着面前的烂摊子,倒是不觉得麻烦。 “看殿下刚刚对我使眼色,是有事跟我说吗?”兰华冷不丁问道。 东方衍笑眯眯地说:“的确有事,父皇想让我问问你,有没有成婚的打算,他看玉常伯的小女儿品貌皆上佳,让我来问问你。” “……”兰华下意识皱了眉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档子事情。 也是,陛下总归是想着手底下的武将可是尽收己用,即使他们再三发誓会效忠大晟也没什么用。 但用女子联姻的方式,实属算不上高明。 他无奈道:“谢过陛下、殿下美意,不过眼下南疆失地还未尽数收回,我不敢有家室。” 听出这其实是一套用来搪塞的话术,东方衍倒也不拆穿,巧妙地将这个话头盖了过去。 离开时,东方衍踩着地上的月色,眉头紧紧锁着的情绪让人看不清楚。 他其实也在做一个选择,是选并肩作战的同伴,还是至高无上的权利。 只是啊,他素来是个贪心的人,更不明白这二者为什么不能兼得。 他出生入死的战友们是大晟绝无仅有的奇才,是大晟的肱骨,他完全可以借助他们的力量成为那高台之上的真龙,并且用龙的力量,让这万里江山海晏河清。 不知为何,明明前一刻还风光尚好的月色突然就被遮盖住,几朵不知道哪里跑来的厚厚云层将那轮意境遮得是严严实实。 抬头看了下,东方衍没脾气地笑出来。 突然乍起的脚步声又急又密,一听就知道来自宫内。 几个都没来得及换衣服的小太监恭敬地低着头,领头的那个看起来年纪稍微大些,但打眼一看也是温顺得很:“见过殿下。” 被唤的人如寻常那般笑眯眯地说道:“嗯?怎么了吗?” 小太监:“陛下他想见您,说是要立下传位诏书。” 终于来了啊。 心里的石头可算是放下,若不是眼下的情况实在是不允许,他都想伸个尽显散漫的懒腰了,就如同梁回安那般。 三日后。 除了陛下驾崩外,还有一件事让举国沸腾。 在先前已经立下太子的前提下,陛下生前居然还用尽最后的力气写了人生中最后一道圣旨。 其一便是削了原先太子的东宫身份,其二,是立七殿下东方衍为太子。 这道圣旨的问世,无疑是向世间人宣告:之前的太子不得朕心,即使朕死了,太子也得换成那个跟他最不对付的老七。 而刚刚才得知这件事的梁回安,坐在院子里笑了一上午。 学着前太子往日里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振振有词道:“让他平日里不积福气留后路,这下子傻眼可不。” 一旁的陆束清端着杯色泽鲜艳口感清爽的花茶,用另一只手攥着的杯盏不厌其烦地从上面掠过,想让这杯茶凉得快一些。 但显然,成果有些不尽人意。 皱着眉头终于咽下去第一口,他道:“我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还有那位已经已经离开东宫的的三殿下,若按照他以往雷厉风行的性格,现在早就该闹得血雨腥风了,怎么还一点动静都没有。” 听他这么说,梁回安也缓过来点神。 认真地想了一圈,他还是选择把这种难题交给陆状元。 放下那杯注定喝不完的茶,陆束清的脸上突然多了层笑:“有些路,才刚刚开始走呢。” 那层笑容太过诡谲,梁回安知道这后面掺杂了太多不可言说的情绪,但还是懒得去想。 就在这时,兰华来了。 手里拿着的正是今日才修铸好的长枪。 将长枪物归原主,兰华道:“殿下要你去金都卫那边,说是旧太子余党另有想法。” 一听有乐子脑梁回安立马来劲了。 接过扔来的枪,他笑容痞气十足:“要开始做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正式完结啦~撒花花 除夕的时候会在围脖放一些甜甜的小剧场,就当给梁城越过生日啦。 我们下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