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出书版)》来自www.aqtxt.net   《春夜》作者:蔡骏 内容简介 《春夜》 著名作家蔡骏首部半自传体长篇扛鼎新作。 千禧年之交,文学少年蔡骏遇到神秘同龄人张海,蔓延出诡异的友谊与恩怨,同为春申厂工人子弟,秘密探索工程师遇害之谜,寻找消失的厂长,却目睹古老工厂灰飞烟灭。 时光纷纷凋零,物是人非,两人在葬礼后重逢,拾回“把厂长捉回来”的执念,蔡骏在亡魂“托梦”指引下,带领一群退休老工人,春申厂的“遗老遗少”,开始跨越上海百年历史,大半个中国,乃至半个地球的惊心动魄的真相之旅,揭开爱欲交织的秘密,直至巴黎圣母院的烈火…… 从一对少年到两个男人,两场葬礼点燃二十年秘密奇幻之旅。 从一口青花瓷大瓮缸,掘出一连串纠缠,漫长,绝响,诡谲。 从上海到巴黎,从托梦到人间,红与黑,爱与救赎…… 走进《春夜》,亦真亦幻、梦境与现实交错的众妙之门! 第1章 上海是光的存在,是暗的虚无。上海是欲海浮沉的庄严肃穆,风情万种的一本正经,窃窃私语的太虚幻境。上海是静安寺的卡门,淮海路的浮士德,大自鸣钟的唐璜,徐家汇的安娜.卡列尼娜,外滩的于连跟玛蒂尔达。上海是人间喜剧,也是人间悲剧,是所有喜剧、所有悲剧的总和。上海是两千五百万个躁动的活灵魂,加上死灵魂,便是两千五百万次方的灵魂,两千五百万次方的秘密,两千五百万次方的托梦。 ——题记 第2章 万箭穿心 一 “钩子船长”死了。 他终于死了。不知高寿几何?命丧何时何地?他是我的童年噩梦之一。因为手。准确讲,是右手,整根食指断了,中指跟无名指,仅存半截。大拇指,小拇指,倒是完整,粗壮,坚硬,像装了一副铁钩,拗断小囡脖颈,轻轻松松。说来话长,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我爸爸从部队复员,分配到上海春申机械厂,做了老毛师傅的关门徒弟。粉碎“四人帮”后,部队战友小沈介绍,我爸爸认得了工农兵大学生小王,就是我妈妈。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爸爸跟我妈妈结婚,像生产汽车机械部件,拿我生产到社会主义社会。我妈妈十月怀胎,挺了大肚皮上班,感觉我要出来,紧急送到医院。我是提前造反,张牙舞爪,羊水破裂,我妈妈痛得昏天黑地,我爸爸尚一无所知,还在工厂上班,跟老毛师傅立了车床前,一道加工汽车模具。当日,春申厂出了一桩大事体,厂长要造职工浴室,挖开锅炉房隔壁空地,烂泥三尺深下,露出厚厚一摞瓷器碎片,好像死人骨头,泛出森森白光。老毛师傅推开众人,带了我爸爸一道,冲洗碎瓷片上泥垢,流水如小姑娘手指甲,慢慢交剥鸡蛋壳,剥出一汪天青色,弹眼落睛,有人讲是青花瓷。春申厂人头攒动,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都传挖出一只古墓,青花瓷只是一道前菜,调味道的料酒,金山银山的陪葬品,三千斤重的楠木棺材,眼看要破土而出,困了棺材里的死人骨,不是皇帝钦赐的士大夫,就是腰缠万贯的沙船巨富,再不济也是本地土豪。潮潮翻翻的碎瓷片下,没觅着楠木棺材,倒是掘出一口青花瓷大瓮缸,竟有半个人高,半个人宽,像个身怀六甲的女同志,挺了大肚皮,就要分娩生产。我爸爸自然想起我妈妈来,预产期在几日后。汰去瓮缸表面淤泥,再用毛刷子清理,方才露出青花瓷本色,皆是枝繁叶茂花纹,深蓝色藤蔓缠绕,深蓝色睡莲婀娜,深蓝色马蹄莲徐徐开放,渗出巴格达的黎明,开罗的破晓,天方的夜谭。青花瓷大瓮缸,还有一副密封盖头,裹了黄泥跟熟石灰,像陈年绍兴花雕的酒坛子。老毛师傅取来捏凿,伍斤吼陆斤,要打开密封盖头,终归飘出一层气味,肉眼可见的粉尘,像蝴蝶扑上我爸爸面孔。味道先是寡淡,若有若无,牵丝攀藤,然后像冬天被头筒,焐了汤婆子,热水袋,春申厂一千多人,苏州河边十几家工厂,大自鸣钟几十条弄堂,普陀中学,江宁路小学,回民小学,长寿路第一到第五小学,沪西清真寺,玉佛寺,纺织医院,普陀区妇婴保健院,所有人统统闻着,浓烈,醇厚,甚嚣尘上,披霞戴彩,无孔不入,洋洋洒洒降下来。江宁路住了个南洋老华侨,多年后这样回忆:好像冬天里撒开胡椒种子,肉桂树在苏州河飘香,肉豆蔻在大自鸣钟开花,丁香烟丝一根根烧起来,回到马来群岛的香料季节,让人迷醉,痴狂,毕生不忘。老毛师傅抱了青花瓷大瓮缸说,铁榔头给我。我爸爸说,师傅,你要做啥?老毛师傅目露精光,魂灵头出窍,啥人都拦不牢了,手掌心喷了唾沫,夯起铁榔头,三十斤熟铁,把手三尺长,怒骂一声,辣块妈妈,两只手臂膊抡圆,力拔千钧,倒拔杨柳,一道金属反光,榔头飞起来,榔头落下去。我爸爸闭了眼乌珠,捂了两只耳朵,好像高射炮齐鸣,又像原子弹引爆,平地惊雷,赤地千里。春申厂鸦雀无声,集体中了邪,变成哑子,变成痴子。我爸爸睁开眼乌珠,只见青花瓷大瓮缸,好像饕餮吃剩的碎骨,青的白的,流淌遍地,平地却多了一对男女:一个少年郎,年方弱冠,黑发垂肩,骨架魁伟,赛过一块透明的冰;一个女娇娥,二八韶华,三千青丝,面带桃花,丰艳绝伦,更有玲珑之姿,赛过一匹极薄的绸。青花瓷大瓮缸里,竟装了两只白光光肉身,好似怀胎千年,孕育一对龙凤胎,又像腌咸菜,腌咸肉,不着一丝一缕,水晶剔透,相拥而坐,双臂缠绕双臂,双腿缠绵双腿,脚底心对了脚底心,额角头顶了额角头,十指跟十指交缠,胸脯跟胸脯相贴,腰肢跟腰肢相交,榫卯相接,天衣无缝,春种秋收,留待过年。这一对痴男怨女,不是瓷器,不是大理石,不是泥塑木雕,不是米开朗琪罗作品,而是真男真女,头发是真的,眉毛是真的,连眼睫毛都是真的,毛细血管,纤毫毕见,血肉之躯,袒胸露乳,却绝非春宫艳景,在场工人群众,更无一个有淫秽念头。可惜这人间奇观,只持续了一分钟,我爸爸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摒不牢,吐出一口湿气,带了活人胃里浊气,早饭的咸蛋黄味道,喷涌到这对男女胴体。白璧无瑕后背,弹出一道道冰裂纹,又像植物花纹生长,伤痕血丝蔓延,两张青春面孔,晕开一粒粒霉斑,愁容惨淡,白发三千丈,明镜秋霜。晴空万里,激起阵阵寒风,苏州河沉渣泛滥,带了沿线工厂化学味道,拂过男女肉身,像清明节焚烧锡箔冥钞,烧成一团团焦黑,剥落纷纷,天女散花,皮肤,肌肉,内脏灰飞烟灭,变成一万只黑蝴蝶翅膀,直上青天,欢宴,歌舞,翻云覆雨。遍地青花瓷碎片上,只剩两具白骨,依旧相拥而眠,骨头跟骨头交缠,手指骨节纵横交错,难分难解。两对头骨眼窝,幽深对视,又穿过彼此颅骨,盯了我爸爸的眼乌珠。老毛师傅哐当一声,掼倒在亲手挖的深坑内。这时光,我舅舅骑了脚踏车,风风火火,冲到春申厂,寻到我爸爸说,姐夫啊,你马上要当爸爸了,快跟我去医院。我爸爸莫知莫觉说,哪能会是今日。我舅舅说,阿姐早产啦。老毛师傅拍拍我爸爸说,徒弟快去,再过两日,我的外孙也要出世了。苏州河顺流而下五公里,黄浦区中心医院妇产科,我正好爬出母体,来到人世,浑身血淋嗒滴,助产士剪了脐带,称分量七斤二两。我爸爸迟到半个钟头,抱我入怀,眉开眼笑,我闻着他手指头上,飘散香料群岛气味,邪气迷人。我爸爸只请两天假,第三天回春申厂上班。待我满月之日,春申厂职工浴室造好,青花瓷大瓮缸碎片,连同两具古人骸骨,移送河南路中汇大楼,上海博物馆。我爸爸当上爸爸,心花怒放,上班牵记我跟我妈妈,还会牵记青花瓷大瓮缸里一对男女,操作机床分了心,吃掉老毛师傅右手,奈么闯了大祸。老毛师傅的中指,无名指,只余一半,食指送到医院,勉强接上,三个月后,发黑流脓,爬出蛆虫,再给医生切掉。有人讲是报应,老毛师傅亲手敲碎青花瓷大瓮缸,魂灵头作祟,必让他断送一只手,终成“钩子船长”,光荣退休。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时光中,我慢慢交长大,地球经历了两伊战争,海湾战争,苏联解体,捷克斯洛伐克分家,南斯拉夫一分为六,波黑又一分为三,唯独我爸爸跟老毛师傅情谊,赛过牢不可破的联盟。我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依次告别人间,“钩子船长”却有万寿无疆倾向,挺一张猪肝颜色面孔,双目暴射精光,太阳穴鼓鼓,花白头发朝天,火葬场,墓地,皆是遥不可及。他终于死了。 接到这一消息,清明节次日。我在北京,立了颁奖台,捧起奖杯,对了麦克风,念出获奖感言。我的手机响了,《国际歌》铃声嘹亮,庄严的颁奖典礼,登时有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追悼会腔调。我刚要关掉手机,发觉是我爸爸来电,长远没接到过他电话,暗想大事不妙。我只好抱了奖杯,转到后台接听。一千三百公里外,我爸爸说,老毛师傅死了。隔两秒,一只铁钩,冲出手机屏,恶狠狠揪牢我耳朵,抛回到遥远往昔。我爸爸又说,明日,老毛师傅大殓,你快点回上海,参加追悼会。我说,没空,明日还要开会,讨论电影剧本,后日回来。我爸爸说,儿子,你必须回来,有人牵记你,追悼会结束,要跟你碰一面。我改说普通话,葬礼后的聚会,究竟哪个人找我?我爸爸说,张海。 一秒钟内,我挂断电话,关手机。回到台上,群贤毕至,我手捧奖杯,皮笑肉不笑,获奖者集体合影。颁奖礼后,便是晚宴,席上觥筹交错,弱水萍飘,莲台叶聚,龙虎斗京华。担心的事体来了,赞助商来敬酒,竟是中国白酒大亨。我不吃酒,但看在奖金面子上,只好抿一小口,准备偷偷吐掉。但这位白酒大亨,颇为霸道,两只眼乌珠盯牢我,茅台入口,牙齿间转三圈,像漱口水,辛辣浓香,又像匕首,终归刺入体内,一击致命。天旋地转,我竟没倒下,自行走回酒店。同舍另一作家,却已烂醉如泥。我想呕吐,未果。北京一夜,被酒精淹没前,我改签机票,明日回上海。 天明,北京大霾,绛草凝珠,昙花隔雾,央视新大楼,欲拒还迎,只剩裤脚管一只。早高峰,路人皆口罩伺候,刹车尾灯世界,滚滚红尘,碧血黄沙。助理帮我订了专车,出三环,长亭外,古道边,雾霾碧连天。首都机场t3,我拖了行李,过五关,斩六将,办完登机牌,过安检,冲到登机口,通知晚点,航班排队。赶不上追悼会了,我痴等半日,雾霾稍稍退散,方才登上波音737。隔了舷窗,遥望京华,万里西风瀚海沙,“钩子船长”当在焚尸炉中,结实,干枯,还没冷透。困于祖国夜空,我做了一只梦。 待到梦醒,早已飞出一千多公里,只剩一轮月亮,刚好挂于舷窗外,正跟梦中风景雷同,圆如青铜古镜,满满铺开一弯春夜。降落虹桥机场,春风如一把湿毛巾,从头到脚,揩去北国烟尘。上了出租车,我打开手机,收到我爸爸短信,关照我到忘川楼,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集体静坐等我,切勿着急,安全第一。听闻这么一堆英雄人物,静候我归来,登时受宠若惊,记忆错乱。 忘川楼,此地形势诡谲,中山北路内环高架,凯旋路轻轨,纵贯光新路,对冲苏州河,锐角大转弯,分出江宁路,光复西路。天上看便是“天”,不对,是个“夫”,天上出了头,“夫”下要加一“人”,便是苏州河,竖写是“夫人”,有男有女,社会细胞,爱情坟墓。忘川楼,恰好戳了“夫人”心脏,五条马路,一根高架,一根轻轨,一条河流,齐齐汇聚,风水老法里讲,万箭穿心,煞气中的煞气,大凶中的大凶。餐厅门口,阴风阵阵,架一黑火盆,余烬未凉。江南旧俗,葬礼后,家属必要宴请宾客,俗称“豆腐羹饭”。我没赶上葬礼,不必跨火盆,拖了箱子,迈入忘川楼。 二楼,服务员在收台子,唯独一桌,聚了几个老头。我爸爸牙齿摇落,头发倒是一根没少,大半花白。他最亲密的三位同志,形如《西游记》狮驼岭三怪,统管四万七八千小妖,差点点吃了唐僧肉,欺辱孙悟空。头一怪,青狮怪,身高一米九,重约两百斤,猪肝颜色面孔,脑门半秃,人称神探亨特;第二怪,白象怪,头上寸草不生,额角头像电灯泡,鼻梁上一副眼镜片,赛过啤酒瓶底,人称保尔.柯察金;第三怪,大鹏怪,长相威严,颇有腔调,面孔棱角分明,装个大鼻头,两腮插满胡楂,卷曲头发,大半灰白,人称冉阿让。狮驼岭三怪,少了头发,缺了牙齿,没了威风,老得不成体统,反多几十斤赘肉,堆积下巴跟腰带之间,分别来自冷战铁幕两端,以及《悲惨世界》。 我爸爸留给我一碗豆腐羹,一镬子八宝饭,几道小菜,荤素搭配。飞机上,我忙了发梦,错过可爱的空乘送餐,自然饿肚皮。风卷残云吃菜,我才想起一人,抬头问,张海呢?有人在我背后说,阿哥,我在此地。我闻着机油,烟草,酒精,骨灰,发酸的荤小菜,发甜的素小菜,欲火焚身的油,忆苦思甜的盐,瞒天过海的酱,妒火中烧的醋。我回过头,他的面孔大变不变,法令纹更深,额角头更亮,黑西装别了黑袖章,缀一小块红布,代表死者孙辈。 他是张海,衬衫领口松开,脖颈红彤彤,像从火化炉里拉出来,还没烧清爽。我爸爸说,骏骏回来了,飞机票临时改签,老贵的,小海好讲了吧。保尔.柯察金搭腔说,对的,老毛师傅断气前头,到底交代过啥秘密?张海喉结滚动,望了我的眼乌珠说,阿哥,我们哪里一年认得的?我说,蛮长远的,记不大清。张海说,19 98年,春天,我们在追悼会上认得,再到此地吃饭,就在忘川楼。 这要是一部犯罪小说,按照阿加莎.克里斯蒂,埃勒里.奎因,雷蒙德.钱德勒套路,从这一趟葬礼,回到上一趟葬礼,从忘川楼回到忘川楼,从一口青花瓷大瓮缸里,掘出一连串秘密,漫长,绝响,诡谲。每个角色,重新列队安检,剥去衣装,x光透视,肮脏的手,血红的心,乌黑的肺,雪白的魂,一切清爽,一切清算,算盘珠子,噼里啪啦,铡刀,绞索,子弹,毒针,电椅各有伺候。该上天堂的,上天堂;该死无葬身之地的,死无葬身之地;该万箭穿心的,万箭穿心。 二 婚礼与葬礼,如同一对孪生子,又教人雌雄莫辨。第一桩,皆是人生头等大事;第二桩,都要选定良辰吉日;第三桩,来的都是至亲好友;第四桩,要挂大幅照片,前者彩色,后者黑白;第五桩,有德高望重的人物致辞;第六桩,收到礼物或现金不少;第七桩,忙碌的不是主角自己,婚礼忙父母,葬礼忙子女;第八桩,大摆宴席,圆台面越多越有脸面;第九桩,要有火,婚礼红红火火放鞭炮,葬礼红红火火烧成灰;第十桩,购置不动产,婚礼前买阳宅,葬礼后买阴宅;第十一桩,要去民政局,仪式前必须依法登记;第十二桩,有人为你一条龙服务,要价不菲;第十三桩,都是坟墓,婚礼是爱情坟墓,葬礼是坟墓本尊;第十四桩,婚礼是一生痛苦起点,葬礼是痛苦一生终点。最后一桩,葬礼的意义,远远超过婚礼。若说有何不同?奈么人的一生,只能有一趟葬礼,你没第二趟机会,告别过去。就像我们生命中诸多头一趟——头一趟出生,头一趟死亡,头一趟初恋,绝无两趟可言。我头一趟见到张海,既是一场婚礼,也是一场葬礼。 1998年,春天,我爸爸还是个精壮汉子,我尚是苍白少年,皮包骨头,前途未卜,面孔上的荷尔蒙,一粒粒赤豆粉刺,绽放到荼。礼拜六,我爸爸说,跟我走,吃喜酒。我说,啥地方?我爸爸说,南京路,国际饭店。我说,啥人家结婚?我爸爸说,你的堂阿哥。我说,去年这时光,刚吃过他喜酒。我爸爸说,新娘子不好,外插花,离婚了,今日二婚。千年难板,我爸爸穿了黑西装。我也穿得一本正经,皮鞋上油,锃光似亮,吃喜酒腔势。父子俩出门,一路春风相送,温风如酒,坐公交车,走了七站路,南京路,国际饭店,遥遥无期,胖阿姨售票员探出头,手拿票板,敲了玻璃窗,敞开喉咙吼,终点站到啦,火葬场到啦,送死人的下来。 这一路公交车终点站,亦是一半上海人终点站。西宝兴路殡仪馆,天空尽是阴霾,焚尸炉烟囱,喷射灰尘,犹如婚礼烟花,也是花的海洋,白色花圈,卷起人生最后惊涛骇浪。婚礼变成葬礼,喜酒自然吃不成,我说,我想回家。我爸爸说,三鞠躬就好回去了。我爸爸牵了我的手,穿过不计其数的老灵魂,人间烟火,摩肩接踵,堪比隔壁四川北路闹市。殡仪馆内,厅堂满目,小如饭店食堂,中如宾馆大堂,大如剧院礼堂,拉上银幕就能放电影,各家各户,遗体告别,各有尊卑。我爸爸帮我袖子管别上黑纱,来到一间遗体告别大厅,名唤“金龙厅”,颇有水泊梁山聚义厅气概,及时雨宋江,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英雄好汉排排坐,唯独晁盖要死。大厅堆满花圈,挂遍丝绸被套,挽联个个“千古”“沉痛哀悼”“驾鹤西游”。虎背熊腰神探亨特,钢铁战士保尔.柯察金,邋遢胡子冉阿让,风云人物聚齐,仿佛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我爸爸这三位老友,时值壮年,一生中最后的黄金时代,面含悲戚,互递香烟,头顶烟雾缭绕,放鞭炮般闹忙。黑色帷幔正中,挂一张黑白照片,框了个五十多岁男人,朝我微微一笑。我爸爸说,他是老厂长。 遗体告别仪式,局领导致悼词,家属答谢。集体三鞠躬,但我没动,我爸爸压我头颈,他是天生断掌,手劲大,我不得不折腰。哀乐响起,瞻仰遗体,鱼贯入帷幔。人群中低沉哀嚎。我爸爸落下眼泪水,滴滴答答,打湿西装领头。啥人能让他如丧考妣?我伸长头颈,挤到人群缝隙,想见识老厂长,究竟何方神圣。如来佛祖?元始天尊?三只眼杨戬?一秒钟后,我后悔了。水晶棺材之中,所谓遗体,竟是个木头假人。头发是假的,五官是假的,皮肤也是假的。两只眼睛,一对嘴唇皮,都是毛笔画上去的,颜色比活人鲜艳,好似涂了口红,揩了胭脂。寿衣里包裹的身体,恐怕也是假的。唯一真的,是我爸爸的眼泪水。我吓得魂都没了。我爸爸捏牢我手说,不要怕,你养出来刚满月,老厂长就抱过你。 我想要呕吐了,冲出遗体告别大厅,迎面撞着“钩子船长”。刚逃出少年噩梦,童年噩梦不期而至。老毛师傅已是七旬老翁,右手藏了袖子管里,深蓝色中山装,领头毛糙发白,好像一张黑白照片。老头背后立一少年,灰夹克,黑长裤,白跑鞋,略高我两公分,肤色更深一分,肩头宽了半寸。少年跟我一般大,鼻头下巴,点缀紫红色粉刺,头发如春天韭菜,乌黑旺盛。老毛师傅说,小讨债鬼,还不叫人?少年一愣,叫我一声,阿哥好。我爸爸出来寻我,看到老毛师傅,递出一支红双喜,再用自来火点上。“钩子船长”吐出一口烟,对少年说,快打招呼。少年一愣,点头鞠躬。老毛师傅怒说,小扫把星,火葬场,不要对活人鞠躬。老头子抬起残缺右手,陡然猛击少年后脑,仿佛暗藏铁钩,金属回声响亮。我的耳膜嗡嗡作响,少年脑壳会不会粉粉碎,脑子变成豆腐花?经受“钩子船长”暴击,少年竟然不倒,硬生生立于原地,犟头倔脑,直勾勾盯了人看,好像要从你的面孔上,盯出两只洞眼来。少年说,外公,我错了。我暗暗瞥他,他大方说,阿哥,我叫张海,弓长张,上海的海。他说普通话,带了不知何地口音。他是老毛师傅的外孙。这是我头一趟见到张海。 遗体告别仪式落幕,老厂长一生谢幕,恋恋不舍,钻进火化炉。我昂了头颈,望了烟囱,定怏怏。张海问我,阿哥,你在看什么?我说,我在看烟囱。张海说,烟囱上有什么?我脑子里电闪雷鸣,想象焚尸炉喷出五斤骨灰,遗体告别大厅挤出二两眼泪水,烟囱开始长高,东方明珠这样高,画了一只长颈鹿,四只脚立了殡仪馆,头颈升到烟囱云端,细长鹿头,一对小角,喷出浓黑烟雾,像一朵朵黑牡丹。一只新故事,神不知,鬼不觉,着床,受精。 追悼会后,我爸爸一诺千金,带我去吃饭。七部大巴,拉上几百多号人,浩浩汤汤,开出夕阳下的火葬场,开到中山北路光新路口,“万箭穿心”忘川楼。众人跨过火盆,去了晦气,免得不干不净物事尾随。跟遗体告别大厅一般,大堂摆开二十几桌,老厂长派头,不可一世,君临天下。圆台面上,无锡糖醋小排,扬州狮子头,上海腌笃鲜,长江鲥鱼,百事可乐,力波啤酒,花雕黄酒,剑南春白酒,软壳中华国烟,金装良友外烟,赛过吃喜酒。此种老店家,专做白喜事,豆腐羹饭生意,菜色相比红喜事,稍逊风骚,却有沟通天上人间的烟火味。童年一个时期,周围老人走了多,我频频被带去各种追悼会,吃豆腐羹饭,亲朋好友,往往同一批人,老酒香烟不断,一天世界,好像人这一辈子,烧成灰烬之后,所有生日宴的总和,合成一趟葬礼宴,最后一夜辉煌,风流云散,永不复来。但这身后的辉煌,必跟你生前的辉煌成正比,或跟子女的辉煌成正比,若是活着时光寒酸,人情凉薄,最后一夜灯火便暗淡,便温凉如水,门可罗雀,这一夜过后,乘火箭般被忘记,快于骨灰冷却速度。 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老毛师傅,还有我跟张海,同坐一张圆台面。十七八岁少年,除非天生自来熟百搭,否则不轻易言语,我跟张海都在这阶段,饭量倒是不小,他啃一根鸡腿,我吞三块牛肉,只要消灭桌上一道菜,就能免了尴尬。吃的竞赛中,我俩打成平手,但在吃酒方面,我跟我爸爸一样,滴酒不沾,故而一败涂地。张海连干三杯啤酒,我吃了两杯可乐,脸颊发烫。我不敢看人家眼睛,低头讲话,抬头看天。张海每讲一句,每听一句,皆是直勾勾盯牢你,好像一对眼乌珠里,左边藏了孔雀胆,右边塞了鹤顶红,多看一眼,就要七窍流血。我才晓得,张海跟我同岁,生日小我几天,也是摩羯座。 台子上,我爸爸敬烟,神探亨特敬酒,冉阿让吃得面红耳赤,保尔.柯察金唾沫横飞,讲起这几年,厂里积下不少三角债,老厂长要陪吃,陪喝,陪笑,方能讨回几根毛来,山东一家汽车厂,欠了我们厂一百万货款,八年抗战,没还过一分铜钿,老厂长去讨债,开了厂里的桑塔纳,八百里路云和月,上了山东人的鸿门宴,老厂长豪气干云天,唱了三回《智斗》,念了七十二道行酒令,吃了一斤白酒,方才讨回十万大洋。神探亨特说,老厂长是真英雄,夹紧现金,星夜兼程,驱车返沪,只为第二天,要给全厂职工发工资,凌晨三点,老厂长刚进上海,就在高速公路昏了头,钻进一辆集装箱卡车底盘。保尔.柯察金叹息,残酷啊残酷,老厂长当场身亡,上半截粉身碎骨,只剩骨肉渣渣,下半截却完好无损,今日追悼会上“遗体”,下半身是如假包换的老厂长,上半身却只能做个替身,选用一根上等松木,雕出死人身体跟首级,再用橡皮泥捏成五官,两只眼乌珠,一对嘴唇皮,请了殡仪馆化妆师,用毛笔画上去。托保尔.柯察金口福,我是胃里翻腾,七荤八素,哇一口,隔夜饭吐到台子上。我爸爸非但不关心我,反而怒不可遏,教训我无规无矩。冉阿让讲没事体,跟神探亨特一道收作台子。 张海扶我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帮我清理衣裳,终归话是稠了。张海问我,那个叔叔为啥叫保尔.柯察金?我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过吧?张海说,没看过。我说,我看过三遍,书里的男主角,保尔.柯察金。张海说,也是话痨?我说,不是话痨,是个战士,后来变成瞎子。张海说,蛮惨的。我说,你看那个爷叔,戴了一千度的眼镜片,等于半个瞎子,但他欢喜读书,逢人就讲《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会背诵保尔的名言,大家就叫他保尔.柯察金了。张海又问,冉阿让呢?我说,《悲惨世界》看过吧?张海说,看过电影,上海电影译制片厂的配音。我说,你看那位爷叔,面孔上全是胡子,头发也是卷毛,相貌凶恶,像个枪毙鬼,劳改犯,绝对是冉阿让翻版。张海笑说,有道理,最后一位,神探亨特,我就明白了,我看过那部电视剧。 讲到此地,女厕所冲出一个小姑娘,风风火火,神智无知,撞到我的胸口,一道掼倒在地。小姑娘的白衣裳,变成揩台布,当场哭哧乌拉。张海拖起小姑娘,看她七八岁年纪,也别了黑袖章,面孔白白净净,像涂一层牛奶,眼乌珠漂亮,涌出一层眼泪水。红白喜事上,小朋友吃吃停停,疯来跑去,容易碰着磕着。张海揩揩她的面孔说,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一抽一抽说,小荷。她的声音呢,像一颗大白兔奶糖,听到耳朵里,吃到嘴巴里,化在舌头尖,流成一片糖水。我是胃里翻腾,身上狼藉,问她一句,你家长呢?小姑娘回头一指,隔壁一桌,也是春申厂职工。小姑娘爸爸立起来,不到四十岁,乌黑头发,油光似亮。我不认得此人,此人倒认得我,他笑说,你是蔡师傅儿子吧。他又对女儿说,小荷,谢谢哥哥。小姑娘先看我,再看张海,噘了嘴巴说,谢谢哥哥。我说,不谢。 小姑娘爸爸斟满酒杯,到我们一桌来敬酒。所有人皆立起来,唯独“钩子船长”坐定,下巴高挺,不动如山。来人对我爸爸尤为恭敬,言必称“师傅”,连吃五杯老酒,再敬五根香烟,转战下一桌去了。冉阿让闷声说,“三浦友和”终归当上厂长了。我说,他是厂长?神探亨特说,老厂长刚烧成灰,新厂长走马上任。我问我爸爸,他为啥叫你师傅?我爸爸说,哼,他刚进厂时光,做过我的徒弟,现在飞黄腾达了。我又问,为啥叫“三浦友和”?保尔.柯察金说,厂里每个人都有外号,看过日本片子《血疑》吗?我想想,只记得三浦友和,山口百惠。保尔.柯察金说,人人讲他像《血疑》男主角,他又姓浦,“三浦友和”外号就来了。我再看厂长一桌,小姑娘泪痕未干,向我翻翻白眼。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不死的老师傅,宾客们酒足饭饱告辞。我爸爸却不肯走,烟头堆积如山。我爸爸说,老厂长是个好人,当初我刚进厂,他还是车间主任,安排我拜师学艺,做了老毛师傅徒弟。冉阿让说,我也是呢,作孽啊,老厂长正好六十岁,再过一个月,就要退休享福,还没看到第三代出世。保尔.柯察金说,老厂长被拦腰截断,他用命调来的十万块现金,困了公文包里,一张也没少,一日也没耽搁,当天就发了大家工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想起追悼会上,我爸爸给家属送白包,破天荒,装了五百五十块,恰是他一个月工资。老毛师傅问一句,厂长车祸走了,出事体的车子呢?餐桌不响了,杯中酒水不响,碟中骨头不响,碗里汤汁更不响。我爸爸平常闷声不响,现在却响了,车子就在厂里。“钩子船长”德高望重,当即决定,去。 出了忘川楼,过沪杭铁道口。彼时火车已不开,在造轻轨高架。我爸爸跟老毛师傅打头阵。“钩子船长”抬头挺胸,腰板笔挺,疾行如风,脚下有根,南帝,北丐,东邪,西毒才有的修为;神探亨特,形如关二爷,身长八尺,面红如赭,酷似美国电视剧《神探亨特》男主角,又如伦勃朗《夜巡》,金灿灿是光,黑漆漆是影,阿姆斯特丹水城,无数条苏州河环绕;保尔.柯察金戴了一千度眼镜,胸前口袋,插一支上海造英雄牌金笔;冉阿让仓皇夜奔,顶天立地市长,原是亡命苦役犯,今宵要救珂赛特;殿后压阵小将,便是我跟张海,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个少年傍地走,婚礼与葬礼一般难以分辨。老少七人,若说葫芦七兄弟,恐怕乱了辈分,莫如是七剑下天山。 江宁路往南,一边苏州河,一边造币厂。忽而高山,忽而河谷,没入阴影,沐在月下。造币厂阴影,比造币厂本身更巍峨,覆盖静水深流。江宁路桥,旧称造币厂桥,苏州河九曲十八弯,长寿路桥,昌化路桥,江宁路桥,西康路桥,宝成桥,武宁路桥,以至三官堂桥,沪西曹家渡,二十四桥明月夜,在西洋风景大上海,山重水复,柳暗花明,造出江南风光。立定桥头,北岸浩荡棚户区,朱家湾,潭子湾,潘家湾,一片可怕小世界。鸽子笼模糊,星光点点,多少男女老幼,魂灵翻涌,灯火渐暗,被褥渐热,春梦渐生。两根铁路线,穿过斜拉桥相交,火车站广场,千万人露宿月下。苏州河南,一字长蛇阵排开,一片光明大世界:面粉厂,啤酒厂,印刷厂,药水厂,灯泡厂,申新九厂,上钢八厂,国棉六厂,多数已寿终正寝,少数还苟延残喘。桥下夜航船,马达声声,有一船工独立,浊浪翻涌,渐次淹过船舷。苏州河有味道,天地独一份,雨天腐烂味道,千丝百转,阴天牙膏味道,催人泪下,晴天酱油味道,馋吐水嗒嗒滴,东边日出西边雨,泔脚钵头味道,发馊三日,必要捏了鼻头。苏州河底淤泥,沉渣泛起,金光闪闪,生出个璀璨暗世界,困了白骨,困了袁大头,困了小黄鱼。再往前数,南宋韩世忠,忠王李秀成,李鸿章洋枪队,陈其美革命军,北伐装甲列车,呜咽渡河,四行仓库,八百壮士,杨慧敏,女童军,青天白日旗,这夜光景,齐刷刷涌到眼门前。 下江宁路桥,转入澳门路,春申机械厂到了。我小时光,这座工厂是个钢铁堡垒,蒸汽白烟翻涌,仿佛《雾都孤儿》或《远大前程》时代,在职工人一千,退休工人两千,车床,刨床,铣床,磨床,彻夜不息轰鸣,订单如雪片飞来,我爸爸忙得四脚朝天,三班倒。上海牌,红旗牌,东风牌,首长喊“同志们好”的大轿车,都有若干个零部件,出自我爸爸之手。他是车铣刨磨样样精通,兼任资深电工,大到电冰箱,小到收音机,鬼斧神工,无所不能修理。世事难料,我爸爸的光辉岁月好景不长,崔健唱《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的同时,德国人,日本人,法国人,本着国际主义精神,带来合资汽车品牌。车内五脏六肺,筋骨肌腱,乃至五官七窍,漂洋过海而来。春申厂的产品,一夜间,堆积仓库,化作废铜烂铁,工人们各奔东西。我爸爸跟冉阿让,还要争抢一只下岗名额,老友到底是老友,没为名额打破头,反而互相谦让。冉阿让不争气,鬼使神差,打了女儿的钢琴老师,治安拘留十五日,只得下岗。只留我爸爸在厂里,独守孤城。冉阿让因祸得福,去了私人老板修车行,诊断汽车疑难杂症,如扁鹊华佗诊断蔡桓公曹操,手到擒来,药到病除,每月可赚三千大洋。我问过我爸爸,羡慕过冉阿让吧?我爸爸惜字如金说,屁。 今朝夜里厢,月色清艳,厂里山青水绿,再无油污,铁锈与灰尘飞扬,反而春风吹送,兰花幽香。墙下开辟一块园圃,种了花花草草,泥里埋了何首乌,木莲,覆盆子,犹如百草园,大概还有赤练蛇。保尔.柯察金赞我爸爸有闲情野趣。我爸爸说,少拍马屁,厂里没生活,只好养花养鸟,打牌下棋,解解厌气。穿过一车间,绕过二车间,到了红砖围墙仓库,蹿出一条黑颜色大狗,向不速之客狂吠,震得我耳朵痛。神探亨特叫它名字,撒切尔夫人。它便摇起尾巴,蹭了神探亨特的裤脚管。 我爸爸打开生锈铁门。冉阿让推上电闸,屋顶砰砰作响,亮起一排白炽灯。撒切尔夫人再度狂吠。我伸手挡光,我爸爸搂我肩膊。他的手,相当热,湿润,汗津津,油滋滋。今宵是老厂长头七,人死在这部车上,见车如见本尊。严格来讲,是车的遗体。车顶消失,引擎盖掀掉,暴露发动机,五脏六肺,座位靠背,横向一刀切断,如断头骑士,比追悼会上所见“遗体”更加可怖。老厂长的三魂,这部车的六魄,冲入鼻孔,灌入胸肺,壮大胆囊。神探亨特呼吸粗重,保尔.柯察金鼻腔拉风箱,冉阿让面颊爆出胡楂,“钩子船长”喉咙生出浓痰,我爸爸掏出一支烟,迟迟没点上。上海大众桑塔纳,黑颜色车身,火柴盒车头,低矮,颀长,进气格栅上车标,圆圈内,一只v,一只w,车尾贴“上海.santana”,德语“volkswan”。五年前,厂里还没欠一屁股债,买了这部车子,平常老厂长自己开,现在像一具尸体,弹痕累累,枭首示众,死无葬身之地。仓库变成停灵义庄,而我们,变成送葬家属。我跟张海并排而立,像初出茅庐的实习法医,观察解剖尸体。昨日,我爸爸带了单位介绍信,跑到交警队,将这具残骸运回厂里,发觉不少老厂长骨头,内脏残渣,全部集齐,装了马甲袋,称分量有两斤,交到家属手里,今日一并送入火化炉。 我爸爸说,车子发动机没坏,就像一个人,内脏统统坏掉,心脏还是好的,就能救活过来。神探亨特提一瓶绍兴花雕,洒于地上,围绕桑塔纳一圈,留下金灿灿圆环,醇厚甘苦之味,惹人迷醉。冉阿让说,要是在山东鸿门宴,老厂长不吃五十二度白酒,吃温过的黄酒,怕是能躲过血光之灾。保尔.柯察金说,黄酒后劲也大,还要开车子,老厂长不是死在酒上,是死在操心上,不肯让厂里断了粮,结果自己断了头,惨。 老毛师傅发话道,你们要修这部车,必得有个帮手。洪亮的扬州嗓门,仿佛一台机床轰鸣,绕梁三日不绝。我爸爸跟他的伙伴们,面面相觑,除掉这几张老面孔,还有啥帮手?“钩子船长”伸出右手,捉牢张海后背。我又听“咚”一声,少年膝盖撞上水门汀。我爸爸要扶张海,老毛师傅说,不要碰他。张海跪于地上,双眼盯了我爸爸,叫一声师傅。老毛师傅踢了外孙屁股一脚,怒骂道,小把戏,没规矩,还不磕头。张海连磕三个响头,水门汀山响,前额爆出红肿。张海立起来,我爸爸递出一支红双喜烟。张海不敢接。“钩子船长”说,不识好歹,师傅给你烟就接。张海掏出打火机,先给我爸爸点烟,再给自己点。阴风袭来,火苗孟浪,摇曳。张海用手挡风点火,以烟代茶,拜师礼成。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加上我,连同老厂长的魂,半死的桑塔纳,同做见证人。我爸爸跟张海,同时吐出两团烟雾,穿过我的头顶,缥缈而去。冉阿让向“钩子船长”敬一支烟。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互敬一支烟。六根烟枪,湿云四集,弥漫,散逸。撒切尔夫人,蹲坐于地,不怒自威。唯独不抽烟的我,被尼古丁熏得双眼通红,如临大敌,热泪滚滚,不争气地溢出眼角。少年张海面孔,渐次模糊暗淡。春夜,老厂长头七,也是桑塔纳头七,中国人称“回魂夜”,魂兮归来。 三 雪夜。西风烈,冷月消逝。前头白茫茫冰面,背后黑莽莽森林,无始无终。深一脚,浅一脚,踏了雪地。冷,毛孔缩紧,冻得抖豁,鼻涕水,眼泪水,甫一垂落,凝结成冰。我看到一部车,黑颜色桑塔纳,车顶没得,只有下半身,变成敞篷车。方向盘后,坐定一只木头假人,毛笔画的五官,分明是水晶棺材里老厂长。我惊说,你不是烧成骨灰了吗?木头假人翻嘴巴说,是的,我来寻你托梦。我说,托梦啊,你寻对了人。老厂长说,进来啊,外头冷。我拉开车门,坐他旁边,幕天席地,车里更加冷,真是滑稽。老厂长踏油门,发动机响亮,一骑绝尘,冲过白颜色冰面,风挡玻璃不存在,狂风卷了雪片吹来,眯了眼乌珠,头发根根竖起。再看老厂长,木头雕刻面孔,毛笔描画五官,特殊材料制成共产党员,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点点风雪,等于毛毛雨。但我一介肉身凡胎,眼看就要冻僵,老厂长给我一件军大衣,一条羊毛围巾,一顶苏联毛皮帽子,穿了这身行头,变成保尔.柯察金。 远光灯像宇宙探照灯,却照到深海荧光生物,大白鲸游过仙女座,飞船沉入马尾藻海。我问,这是啥地方?老厂长说,西伯利亚,贝加尔湖。我心里叫苦,地理书上讲,贝加尔湖是世界第一深湖,地球五分之一淡水,最深一千六百多米。我问老厂长,你从啥地方来?老厂长说,从上海来。我说,要到啥地方去?老厂长说,到巴黎去。我说,去巴黎做啥?老厂长说,捉厂长回来。我说,你不就是厂长?老厂长说,我已经不是了。倏忽间,车子停下来了,发动机暴露在风雪中颤抖。老厂长两手一摊说,这部车子,要跟我一道烧成灰了。我急忙说,我去寻我爸爸,他会修好这部车子,开出贝加尔湖,我们便能得救。老厂长说,告诉你爸爸,这台厂里的桑塔纳,拜托他负责修好。老厂长伸出一只手,拍拍我的面孔,木头假手太硬,像抽人耳光,痛煞了。雪停,月亮出来,像一只心脏,刚挖出来,涂了金颜色油漆,吊了云端,以儆效尤。冰面下,声音若有若无,有女人在哭,有小囡在吵,还有男人唱戏,老厂长讲一句苏州话,奈么好哉。冰面裂开一道缝,像生鸡蛋壳碎裂,马上第二道,第三道,渐次绽放,像参天大树枝丫。车底下,黑水翻腾,沸腾一阵阵热气,潜龙在渊几万年,终归张开鳞片,飞龙在天。老厂长不讲了,毛笔画的眼睛鼻头不动了,彻底变成木头人。我拼命叫,爸爸,爸爸,爸爸救我啊。冰冷的水,汹涌而至,我不会游泳,也没力道挣扎,地球上五分之一淡水,冲进鼻孔,气管,肺叶,心脏。沉到一千六百米下,贝加尔湖底,听到一支男人歌声飘来:夜已深沉人寂静,听窗外阵阵雨声与雷鸣,想起今日发生事,思绪纷纷难安寝…… 梦醒。我从眠床跳起,浑身虚汗,冰冰冷,好像还在幽深湖底。后半夜,阳台种了凤仙花,夜来香,枝繁叶茂,搅碎月光。我从小搬家过好多趟,无论搬到啥地方,皆没离开过苏州河。这年春天,我家刚搬到静安区,海防路的小区,我妈妈单位分配,赶上福利分房末班车。新家虽在二楼,却有三个朝南大阳台。小区深深,一览无余,没有鸟语花香,也有鸡飞狗跳。隔壁邻居,无一认得,全部陌生人,老死不相往来。 我爸爸穿了短裤,冲进来问,儿子啊,你在叫我?我妈妈披了困衣,开灯说,楼上楼下,都听到你在惨叫,爸爸救我啊。我拍拍心口说,老厂长给我托梦。我妈妈说,信口雌黄。我爸爸说,老厂长跟你讲了啥?我妈妈扭我爸爸一记,厉声训斥,你也热昏啦,叫你不要带儿子去追悼会,你不听,这记好了,吓得做噩梦了。我爸爸没声音了。我妈妈说,老厂长有四十年党龄,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者相信,物质决定意识,物质灭亡决定精神毁灭,老厂长的物质已经死亡,烧成骨灰,精神跟随物质同时灭亡,不可能留下灵魂。我说,《共产党宣言》第一句是啥?我妈妈是政工干部,理论水平颇高,脱口而出,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我说,你看看,马克思祖师爷都这样讲了,共产党员是有灵魂的,老厂长当然也有灵魂,精神不灭,飘荡在他工作战斗过一辈子的春申厂。我妈妈说,你这小鬼,这是诡辩论,明早还要读书,快困觉。我妈妈先回去困了。我爸爸关起门问我,现在好讲了吧,老厂长寻你托梦做啥?我复述梦中情景,录像带似回放,画面声音,梦中五感,百分之百还原,直到沉入贝加尔湖,我唱出“夜已深沉人寂静,听窗外阵阵雨声与雷鸣,想起今日发生事,思绪纷纷难安寝”。这四句,不知啥的来头,好像是沪剧。我爸爸惊说,十年前,春申厂职工新年聚餐,老厂长也唱过这一段,他最欢喜的沪剧《雷雨》,周家老爷唱词。我说,《雷雨》啊,这么是老厂长托梦,不是我自己做噩梦。我爸爸打开窗门,吃一支红双喜,蓝烟袅袅,嗅了花香,若有所思。 所谓托梦,不同于一般噩梦,要么是自家亲人,要么参加过追悼会,反正皆是死人。头一趟碰着托梦,是我小学三年级,外婆脑出血走了,晕倒前还给我吃好早饭。追悼会上,我才晓得啥叫死亡,就是再也看不到,再也回不来,去了天边远,像西伯利亚。我哭了伤心,夜里梦到外婆,欢天喜地,以为外婆回来。外婆告诉我,下头蛮冷的,但不寂寞,还有老多亲眷朋友,街坊邻居,有的就在去年,有的刚解放,有的还在中华民国,日本人打仗,军阀混战,遍地饿殍,坟墩墩不得了。外婆担心我外公,他的身体不好,叫我多关心关心。醒过来,我告诉我妈妈。但我妈妈不相信这一套。我便拿外婆的托梦,偷偷告诉外公。我外公欢喜读《聊斋志异》,家里有四卷白话本,我跟他读了不少。外公讲,他一直没等到外婆托梦,原来托给外孙了啊。从此以后,我成了外婆跟外公之间的传声筒,一个在阴间,一个在人间,却能彼此捎话,聊天,谈心,吹牛皮,全靠我发梦。这是我跟外公的秘密,不敢告诉我妈妈,否则我妈妈会担心我发神经,外公要犯老年痴呆,几卷本《聊斋志异》也要被束之高阁,不准再看,免得中了聂小倩,白秋练,翩翩,阿宝,婴宁,还有罗刹海市的毒。平常发梦,刚一惊醒,即刻忘光,不管噩梦,美梦,还是春梦。但我每趟碰到托梦,人的相貌,黑白的,还是彩色的,梦中风景,细节,所有对白,甚至唱歌,关键是托梦交代之事,无有遗漏,醒来记得清清爽爽。有两年,走掉的人特别多,就连隔壁邻居死后,也来寻我托梦,告诉我儿媳妇不孝,金银首饰藏了啥地方,有话带给小辈。偶尔还有动物,我住了曹家渡时光,养过一只猫,因为调皮,破坏了我爸爸养的花,便被处以极刑,做成猫肉汤。这只猫也曾寻我托梦,钻到我怀里,任由我抚遍它全身三匝。我一度相信它会起死回生,或者灵魂附体,重新回来寻我。也因这桩事体,少年时光,我跟我爸爸经常吵,好像仇人相见。等我读初中,外公肝硬化走了,他来寻我托梦,拜托我告诉我妈妈,他要跟外婆落叶归根,生当同衾,死亦同穴。虽然讲,我妈妈是共产党干部,但不是特殊材料做成,也会得心软,回到镇江,在我外公外婆出生的乡村,修葺坟冢一座,葬入两个骨灰盒子,魂归故里。没过两年,我爷爷又走了,也是送我去读书,回来心脏病发,阴阳两隔。爷爷死后在家里停灵,头七期间,频频向我托梦,交代好几桩事体,包括银行存折密码,免得小辈取不出钞票,又讲了退休单位地址,远在大兴安岭,加格达奇铁路局,这才寻着单位领导,派人来参加追悼会,发放了抚恤金。三七,五七,直到断七,我奶奶相信观世音菩萨,从玉佛寺请了和尚到家里,念经作法,超度亡灵,但是徒劳无功,我爷爷的魂灵头,直到入葬以后,依然没有消亡,还是经常向我托梦,要我向奶奶传话。再后来,我奶奶又走了,仿佛连环召唤,去另一世界团圆。我问过小学同学,中学同学,我的表哥跟表妹们,有人从未经历过托梦,有人偶尔有过一两趟,但像我这种情况,确是独一无二。 以上托梦分析,无关弗洛伊德或荣格,皆是私人经验之谈。其中有一趟,最为诡异。我读书地方蛮远,每日要坐两部公交车,早高峰一个钟头。有个冷天,放学后,我跟同学踢足球,一脚踢到隔壁工厂。我翻过围墙捡球,到了工厂后院,荒烟蔓草,青砖坟茔,砖木结构老房子,飞檐翘起,鬼气森森。此地老早是公墓,“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拆了墓地,造起工厂跟学堂。我听老师讲过,六十年前,上海滩大明星阮玲玉,自杀后葬于此地。我以为会碰着鬼,最起码是个艳鬼,却碰着一只女工。霞光里,浮起一只妙龄少妇,标致端庄,细眉细目,仿佛阮玲玉照片,电影里张曼玉扮相。她穿白颜色绒线衫,头发湿漉漉披了,热气蒸腾,刚出工厂浴室,怀抱塑料脸盆,毛巾,洗头膏,护肤品。女工撞着我,误认我是登徒子,流氓恶少,欲图不轨,尖叫呼救。可怜我抱了个足球,拔脚就逃,踏过坟茔,翻墙头,单脚落地,扭了脚,肿了一大块。当夜,我爸爸陪我去医院,先冰敷,再热敷。第二日,一跷一跷,铁拐李上学,惨。几日后,阮玲玉来寻我托梦,风华绝代,倾城倾国。梦中还是墓地,不再是工厂跟学堂,而是联义山庄,广东人公墓。阮玲玉带我流连,亭台楼阁,精庐水榭,天上人间,共享繁华。她讲话是广东口音,又关照我一只秘密:人言可畏,这四个字,乃是唐先生杜撰,她的真正死因,就是男人无情,若你长大,红颜有缘,切莫不义。 四 春天快要过去,老毛师傅带了外孙,到我家里做客。张海穿一件灰衬衫,黑裤子,白球鞋,身上清汤寡水。是夜,我妈妈在市委党校学习。看到师傅祖孙到访,我爸爸格外殷勤,先敬一支中华,再介绍客厅酒柜,我妈妈的三八红旗手,优秀纪检干部奖状。“钩子船长”参观过餐厅,两个卧室,两个卫生间,一个储藏室,最后到书房。老头啧啧称叹,全厂在职,下岗,退休职工,无人比得上我家,保尔.柯察金还住新客站北广场,太阳山路棚户区,三代同堂,老小八口人,窝了九个平方米,一个人放屁,全家门熏死。相比我家这套房子,老厂长家也稍逊风骚,解放前,资本家也不过如此嘛。听到这种夸奖,我爸爸如坐针毡。 沙发上坐定,老毛师傅喷出一句扬州话,辣块妈妈,世道不好,恶人当道,要是老厂长还活着,小海老早顶替我进厂了。我爸爸说,师傅啊,老黄历了。我爸爸跟老毛师傅,讲得有来有回,我在旁边偷听,原来张海要捧铁饭碗,只有厂长讲了算。老厂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新厂长“三浦友和”临危受命,生不逢时,接下春申厂的烂摊子。上个礼拜,我爸爸带了张海,提了两条中华,登门造访。厂长不肯收礼,还讲现在是1998年,不是1988年,更不是1978年,工厂铁饭碗,早已打碎一地,成了渣,不如搪瓷碗,不如塑料碗,厂里九成工人下岗,发工资东拼西凑,岂有进人名额。我爸爸说,国有工矿企业,哪怕下岗了,再就业了,但是劳保、医保一样不缺,党支部,工会还关心你,逢年过节,发点年货,这便是全民所有制的好处,要是无业游民,个体户,饿死都没的人管。厂长说,张海要进春申厂,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当临时工,没身份,没劳保,没医保,等于三无产品。我爸爸左思右想,别无他法,厂长已仁至义尽,天都快塌了,哪里还能挑三拣四。临时工,虽不是铁饭碗,总赛过待业做流氓吧。厂长批了条子,张海捧上这份塑料饭碗,当了我爸爸的关门徒弟。 “钩子船长”抬起右手,搂了张海说,外公没的用,这只手啊,连只螺蛳壳都捏不牢,从今往后,你跟着师傅,听师傅话,学好手艺,有口饭吃,还能讨媳妇。我爸爸说,哪有奈么大规矩。老毛师傅一本正经说,老规矩是要讲的,旧社会啊,进厂做学徒,必定要给师傅下跪磕头,拜师礼,上三支香,杀一只鸡,指天发誓,背叛师门,天诛地灭,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全家杀光。老头讲得吃力,气喘吁吁,抽一支烟说,小海初中毕业,刚从江西回到上海,不进春申厂,必在外头鬼混,挨杀千刀,只有他当上工人,我才能安心翘辫子,要不然,进棺材都不安宁,到了阴间,还得拆了阎罗殿,继续革命。说罢,老毛师傅跟我爸爸回客厅,吃烟吃茶去了。 中国象棋规则,老帅跟老将不能碰头,我跟张海单独相处,红中对白板,反而尴尬。我便介绍起书架,其中一百多本,是我妈妈藏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悲惨世界》《安娜.卡列尼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八十年代《收获》《当代》《人民文学》,中文本科自学考试教科书。我自己大约有两百本书,《中国通史》《欧洲中世纪史》《第三帝国的兴亡》《中国抗美援越秘闻》。最近几年全套《军事世界》《舰船知识》杂志。我问张海,你平常看啥书?张海说,卫斯理算吗?我说,算。张海说,卧龙生、云中岳算吗?我说,读过金庸吧?张海点头,报了一长串书名,闻所未闻,不在“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之列,大概是“金庸新”或“全庸”大作。 我的写字台上,摆了一组线圈,两只电容,一只小喇叭,一根电子二极管。张海说,这是什么?我说,矿石收音机,小时候自己做的。张海说,阿哥真有本事。我说,我爸爸教我的,二极管就是半导体。张海说,用电池吗?我说,不需要电源。张海惊说,不用电就能听广播?我说,试验给你看。这只矿石收音机,台子上积灰老多年,我妈妈想当垃圾丢掉,都被我爸爸抢救回来。我拉出天线,打开窗门,收着信号,小喇叭终归响了,咿咿呀呀,嗞啦嗞啦,像两只蚊子,一雌一雄,双宿双飞,交配产卵,听得人汗毛凛凛。张海探头过来,要看清二极管里秘密,藏了啥的乾坤。我调整可变电容,像十几把折扇,打开叠了一道,便能调出不同电台。两只蚊子飞的声音,渐渐变成一只男人抑扬顿挫的上海话:“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中波1197,调频92.4,为你播出苏州评弹开篇《宝玉夜探》。”三弦跟琵琶前奏,好像五根手指头,贴了你后背摸过来,一只老头子唱苏州话:“隆冬寒露结成冰,月色迷蒙欲断魂,一阵阵朔风透入骨,乌洞洞的大观园里冷清清,贾宝玉一路花街步,脚步轻移缓缓行,他是一盏灯一个人。”我已吓煞,马上转动可变电容,调到隔壁音乐台。评弹消失,两只女人唱歌:“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八,相约在甜美的春风里,相约那永远的青春年华……”声音终归古怪,像吊了绳子上,马上要断气。我关了收音机说,不听啦,有电磁干扰。张海说,阿哥,可以收听国外广播吧?我说,就是短波吧,我妈妈不准我听,不过间谍小说里写,矿石收音机,蛮适合搞间谍活动,当作无线电接收器,可以窃听信号。 张海问我,阿哥,你是学电报密码的吗?我神秘兮兮说,猜对了一半。张海说,你要做间谍?我笑笑,翻出一本小册子,绿颜色封面《标准电码本》,打开俱是方格子,每一格,皆有数字与汉字,0001是“一”,0002是“丁”,0003是“七”,0004是“丈”,0005却成了“三”。张海说,莫尔斯密码?我说,不是密码,是明码,我在读电报专业。慈禧太后时光,有个法国人按照《康熙字典》部首排列法,每个汉字对应四位数字,编出中文电码本,香港身份证,美国签证,直到今日,还在用电码标记汉字姓名。我拿出纸笔说,你随便写几个字,我翻译给你看。张海拿起笔,悬在半空,落下变成三个字:春申厂。我是不假思索,写出三组数字,春2504,申3947,厂0617。张海说,有什么规律?我摇头说,中文电码,便是“无理码”,没规律可循,考试超级严格,错一两字,便不及格,这本《标准电码本》,两千多个常用汉字,我死记硬背了三年,这才烂熟于胸,脑子里全是四位数字,简直是哥德巴赫猜想。张海问,阿哥,你要做电报员?我说,嗯,明年就上班了。我又闷掉,不想为妙。这时光,隔壁传来老毛师傅的扬州话,声若洪钟,小海呀,家去。 “钩子船长”临别时,残缺右手捏了我爸爸说,小海命苦啊,他的前程,交给你了。我爸爸说,师傅,我懂。我爸爸送客下楼。我立了阳台目送,车棚亮起昏黄的灯,春风吹起一片片榆叶,像一枚枚硬币,沙沙掠过少年张海。他蓦地回首,望向二楼阳台。我忙低头,躲到枝繁叶茂的夜来香背后。他朝我挥舞双手,来回交叉到头顶,像海员离开港口告别。夜空清澈起来,繁星熠熠,难得一见。对面三楼,响起家庭卡拉ok,有个中年男人沙哑嗓音,邰正宵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我的写字台抽屉里,藏了一沓文稿纸。老厂长追悼会,我仰望火葬场烟囱,好像看到一只长颈鹿,一只故事,撞进我的脑子。吃好豆腐羹饭,从春申厂回到家里,我便戴了眼镜,弓了后背,捏一支钢笔,铺开文稿纸,焚尸炉,长颈鹿烟囱,数不清的死灵魂、活灵魂,统统从笔尖流出,流进一只只小方格子,流出一朵朵蓝墨水化开花苞,像烟囱上喷出黑牡丹。我不是不想给张海看,是我头一趟写小说,是我不敢拿出手。 “钩子船长”跟张海离开当夜,我的处女作《焚尸年代的爱情》终归写好。故事大致是这样的:未来某年,地球上病毒泛滥,像中世纪黑死病,西班牙大流感,死亡率百分之百,百业萧条,唯独殡葬,焚尸,墓地生意兴隆,铁板新村遍地开花,殡仪馆托拉斯,焚尸炉康采恩,公墓辛迪加,垄断资本主义组织复兴。焚尸年代,文学艺术毫无用场,图书当作柴爿,付之一炬,却是焚尸炉好燃料,除掉装饰墓碑。本地有一座火葬场,焚尸炉烟囱高耸,画一只长颈鹿,云朵里呼吸,太阳里吃树叶子,月亮里吃露水,日夜焚烧,吞入千万尸体,喷出无数魂灵头,仿佛海上灯塔,通宵达旦,指引夜航船避开暗礁。焚尸年代末期,不但人感染病毒,机器,车子,房子皆不能幸免,长颈鹿焚尸炉,一级级加高升级,犹如巴比伦通天塔,不但烧人,也能烧机器,烧车子,甚至烧房子。苏州河边各家工厂,先从申新九厂起,依次感染病毒,工厂等于坟场,不处理会传染全城,还会沿了河浜,顺流而下,进入黄浦江,长江口,毁灭全世界。工厂依次拆掉,钢铁,砖瓦,机器,木头,塞进焚尸炉,烧成灰,喷出长颈鹿烟囱口,直送同温层,臭氧层,电离层,散逸到地球各地。钢铁烧成的滚烫铁汁,只好灌注地下,原本地面沉降,却是因祸得福,反而升高十米,锦江饭店北楼,正好恢复原本高度。最后烧的是春申厂,工厂大门,一车间,两车间,厂长办公室,财务室,职工浴室,仓库,像老厂长肉身,要么直上云霄,要么直送地狱。天上那一部分,悠悠扬扬,飘到东京,纽约,巴黎;地狱那一部分,沉入三叠纪,侏罗纪,白纪,相伴恐龙化石,长眠不醒。只剩半截的桑塔纳,塞进焚尸炉,点火烧到最旺,红光万丈,像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控制棒插入反应堆爆炸,全城听到长颈鹿巨兽尖叫。一千米高的烟囱,断裂三截,像巴比伦塔倒掉,爆炸七天七夜,铺满地下的钢铁,熔化成铁汁,流进苏州河,黄浦江,长江,东海,水面漂满死鱼死虾死甲鱼。人们组织五十名死士,穿戴防护装备,回到长颈鹿烟囱废墟,从堆积如山的铁渣下,掘出一部桑塔纳普通型轿车,只剩下半截车身,转动钥匙,发动机砰砰作响,四只轮盘转动,飞奔上路,冲往烟雾缭绕的北方。因祸得福,焚尸炉大爆炸后,滋生出一种病毒抗体,人体一经注射,即能终身免疫,病毒得到控制,不消一年,便像天花消亡。焚尸年代,到此终结,人类历史进入下一阶段。苏州河边的工厂呢,虽然一家也没剩下来,但是春申厂,老厂长的桑塔纳,却已铭记史册,刻到全世界的纪念碑上。 我誊写一遍文稿纸,装入一只牛皮纸大信封,买了八角邮票贴上,塞进邮筒口子,寄去北京的文学期刊。热天,法国人在巴黎捧起世界杯,中国人在大江南北抗洪,克林顿跟莱温斯基搞七捻三,只好空袭伊拉克,萨达姆日子难过。我的唇上冒出胡子,偷用我爸爸的剃须刀,刮去一片,反而日夜生长,郁郁葱葱,像春天一样。秋天,我终归上班了,翻出中文电码本,背得滚瓜烂熟,乘24路电车到淮海路,走到思南路7号,进了卢湾邮局报到。只可惜,我连一个字电报都没发出,便接到改行通知,转到邮政窗口。原来呢,信息时代已到,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我心里两千多个中文电码,恰好属于“逆之者亡”序列,成为博物馆古董,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我是有苦难言,人人叫我小朋友,好像人人都小觑我。我为自己前程而忧虑,夙夜梦寐,忽惊坐起,吓出一身冷汗。每日下班回来,头一桩大事体,便是开家里信箱,要从一沓沓《新民晚报》里,寻觅投稿回信,直到1998年消逝,我的小说石沉大海,我也没再见过张海。 五 1999年,血血红的5月,北约空袭南联盟,中国驻贝尔格莱德大使馆,遭了飞来横祸。学生上街游行,包围美国领事馆。我爸爸回到家里,愁眉苦脸,穷凶极恶吃香烟。我妈妈是优秀纪检干部,察觉有异,用双规腐败分子手段,审问到半夜,我爸爸老实交代,在厂里跟人动手了。我妈妈冷笑说,快五十岁的人,越活越有出息了。我爸爸沉闷,与世无争,但不是没打过人,何况当过兵,天生一张通关手,搏击好底子。他叹气说,我连一根毛都没少,只是张海倒霉了。我插嘴问,你徒弟出了啥事体?我爸爸说,为了老厂长的桑塔纳。 陈凯歌《霸王别姬》头一句“不疯魔,不成活”,本是梨园行老话,亦能用于我爸爸。比方讲,他养花,三只阳台搞成植物园,春天君子兰,热天夜来香,秋天蟹脚兰,冷天漳州水仙,还有昙花一现,我家仿佛花开四季,万古长青的遗体告别大厅;他欢喜摄影,家里全是古董照相机,自己搭了暗房,通宵冲洗底片,犹如间谍佐尔格,在我四岁这年,我爸爸带我去人民公园,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到齐,他忙了给人家小朋友拍照片,结果我倒是走失,人民广场大喇叭广播寻人,方才接我回来,这是我头一趟出名;他想学画,托了工会主席引荐,拜入国画大师程十发门下,想做末等弟子,大师早已收过关门徒弟,退而求其次,做个徒孙也好,无奈徒弟们也年事已高,只得寻了徒孙学艺,成了徒曾孙,购得湖笔,宣纸,端砚,徽墨,看了教材,照猫画虎,夜以继日,摆开功架泼墨,终得一代表作《钱塘江春潮图》,四尺对开,五彩斑斓,令人六神无主,七上八下,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千百种解读,竟是毕加索才情,达利风骨,弗里达气魄,加泰罗尼亚超现实主义腔调。 现在呢,我爸爸的心血来潮,他的疯魔,他的成活,便是要修复老厂长的桑塔纳。我妈妈对修车子没兴趣,继续审问,到底跟啥人动了手?我爸爸说,癞痢。讲到重点了,自从大半工人下岗,留守的无心上班,要么做私活,要么从仓库顺手牵羊,有个瘟生,头上斑秃,外号“癞痢”,经常到仓库揩油。我爸爸跟张海师徒,在车床,铣床,刨床跟磨床上加工零部件,准备替换到桑塔纳上,出去吃一支香烟,转身回来就没了。张海提醒一句,癞痢刚来过。我爸爸寻到癞痢,先礼后兵,叫他还出来。癞痢不承认,我爸爸骂他两句,对方便先动手了。工厂打架不稀奇,热血冲头,说打就打,有的是日积月累,心里不爽,有的是无缘无故,脑筋搭错。至于后果,除非断手断脚,否则惊动不到派出所。张海不懂窍槛,不知深浅,看到师傅吃亏,举起开口扳手,就给癞痢开了瓢。这记闯祸,眼看癞痢血流不止,我爸爸送他到最近的纺织医院。癞痢是皮肉伤,头上缝两针,搽了红药水。有人要报警,癞痢却说,不必劳烦老派同志出马,谈谈医药费跟赔偿,伸出一根手指头,狮子大开口,一万块私了,等于我爸爸十八个月工资。不然,癞痢就要去派出所。 我爸爸说,我答应过老毛师傅,不但要带张海出师,还要保他平安,无病无灾,他要是过不了这道关,就要吃官司,甚至上山。等到天亮,我妈妈去了银行,取出一万块,交到我爸爸手里。但有一桩条件,必须让癞痢出谅解书,律师看过才作数。厂长原本要开除张海,癞痢收了一万块,跟我爸爸一道寻到厂长,讲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一场,是他自己撞伤,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张海的塑料饭碗保牢,他写了欠条,一万块,必定如数归还。我爸爸点一支烟,将借条烧成灰。不要看他动作潇洒,实际上呢,我爸爸是个吝啬鬼,三五块也要争个面红耳赤。这年余下时光,我爸爸在家里颇为恭顺,不再犟头倔脑。 这日起,我缠了我爸爸,想要去春申厂,看看老厂长的桑塔纳。想起上趟看到它,上半身腰斩,千疮百孔,等于一具尸骸,如何起死回生?就像老早公园里,拉起帐篷,两块一张门票,好看“花瓶少女”“人兽杂交”。我爸爸不同意,他讲就像烧菜,只有端到台子上,才能让食客品尝,现在这部车子,还在油锅里翻滚,缺了油盐酱醋,根本不上台面。但我天天缠,日日缠,从春天缠到秋天。我爸爸也大变样了,老早他每日跑证券公司,盯牢股票大屏幕,愁眉苦脸,现在他是笑看股市风云,早上穿戴整齐,高高兴兴上班,平平安安回家。终有一夜,秋风四起,我爸爸说,跟我来吧。 是夜,我们父子同行,到了春申厂门口,却碰到神探亨特。他是一副虎背熊腰身坯,穿了上海妇女用品商店保安制服。我说,亨特爷叔,你下班啦。神探亨特面露愠色。半年前,我从单位出来,路过淮海路跟雁荡路,妇女用品商店门口,碰着一只彪形大汉,身穿保安制服,俗称“黑猫”,赫然是神探亨特。故人相逢,我蛮开心,他却面孔通红,长吁短叹。神探亨特原是钳工,老厂长看他力大无穷,体形颇具威慑性,调他入保卫科。工厂火红年代,仓库里有黄铜,常有飞贼进来,偷盗国家财产。神探亨特虽无手枪,却有手铐电棍,几番擒获梁上君子。后来保卫科撤销,神探亨特下岗,再就业为商场保安,镇守妇女用品商店,继续跟小偷家族斗智斗勇,落了他手里的犯罪分子,没五百童男童女,也有斯巴达三百勇士。只可惜,堂堂身高八尺关二爷,自诩洛杉矶警察局神探,竟为妇女同志们服务,犹如杨贵妃沦落风尘,不免夺志,不免丧气。 我爸爸也问,亨特,今夜你来做啥?神探亨特说,我陪费文莉来的。这记精彩了,《乱世佳人》《魂断蓝桥》。神探亨特背后,露出一只女人,穿了黑裙子,像送葬寡妇。她瞪了眼乌珠说,骏骏长大了哦。她的鼻梁跟下巴有点硬,硬得咄咄逼人,面孔是盐腌过的,烟熏过的,不是小姑娘的冰鲜,不是寡淡,不是清蒸,而是浓油赤酱的上海菜。想起来了,她叫费文莉,消费的费,文化的文,茉莉的莉,不是外号,而是真名实姓。小时光,我爸爸带我来厂里,有个女会计,总是披了头发,捏我面孔,手指上雪花膏味道,就是她。 春申厂里,一阵犬吠响起,震得耳膜生痛,必是撒切尔夫人。神探亨特叫一声,手电照出一条猛犬,母夜叉变成林黛玉,缠了神探亨特脚头,摇尾巴,舔舌头,肉麻得不得了。撒切尔夫人一叫,张海也出来了。今夜是他值班,面孔上青春痘更旺,穿了蓝颜色工作服,好像一只蓝颜色魂魄,从湿空气里拧出来。神探亨特开道,老少五人,四男一女,走到仓库围墙前。神探亨特点上打火机,火光像少女心脏,小鹿腾跃,照亮红砖斑驳,青苔腻腻,墙角一摊黑色水渍,不晓得是狗尿,还是苏州河水返潮,一轮微弱反光,微缩版月亮,六便士大小。神探亨特说,就是此地。 费文莉蹲下,打开坤包,掏出厚厚一沓锡箔,还有冥钞,就差披麻戴孝放鞭炮。我看了一吓,今日既非清明,又不是冬至,更不是七月半。神探亨特点了锡箔,冲起一团火苗。费文莉说,建军啊,建军啊。声音凄惨,叫魂一般,一张张天地银行钞票,面值上亿美元,烧成黑蝴蝶般灰烬,秋风扫落叶,卷上星空。夜凉如水,神探亨特却烧得满脸油腻,我跟张海呛得咳嗽。费文莉已是梨花带雨,豆大的眼泪水,化开雪白妆容,拖出两道黑眼影,吧嗒吧嗒,滑落火海,嗞嗞作响。火光摇曳,她是哭得伤心,通体发抖,又从坤包中,取出一卷纸头,不是锡箔冥币黄表纸,倒像是考试卷子,画了几何题目,密密麻麻公式,放了火上,先烧起一只角,火苗往上跳啊跳,像饿肚皮的老饕,没几口便吞掉整卷。灰烬飞上夜空,有一片没烧清爽,飘到眼门前,我伸出二指禅抓牢,只见画了几只小圆点,脚踏车轮盘钢丝般线条,只一秒钟,烫得手指头冒烟,彻底烧化了。我说,这是啥?神探亨特说,建军画过的图纸。我说,建军又是啥人?神探亨特说,厂里的工程师,1990年,就在这堵墙下,他被人一刀戳穿心脏,作孽啊,年纪还轻,订婚没几天,他的未婚妻呢,就是费文莉。我说,凶手捉到了吧?神探亨特摸了围墙说,九年了,案子还没破,今日是他的忌日,老厂长魂灵保佑,让我捉到凶手吧。他挺起一米九的身坯,摆出单手据枪姿态,黑夜里每一只野猫,每一窝老鼠,每一片树叶,皆是嫌疑犯。锡箔冥钞烧光,满地黑黄灰烬,仿佛死人骨灰,渗透地下。费文莉像吃过半斤白酒,面色微醺,走不动路,神探亨特搀牢她。 拜祭好死人,再看一部死人车子。我爸爸打开仓库,推上电闸,大灯照亮银灰色罩子,盖牢一部车子,呼之欲出。张海掀开罩子,轻手慢脚,像新郎揭盖头,解内衣,慢慢交暴露新娘,又像剥一颗洋葱,一根甘蔗,一枚榴莲,五味俱全,慢慢交暴露真容。神探亨特刚点上一支烟,隔手落出嘴唇皮,啪嗒掼到地上,烟灰溅绽,火星熄灭。这两秒钟里,仓库里邪气安静,我能听到费文莉小心脏扑扑乱跳,张海面孔上爆出一颗粉刺,老厂长的魂灵头窃窃私语。我看到这部断命的桑塔纳,原本已被腰斩,现在引擎盖,车顶,前后三对车柱,失而复得,彤彤红,如鲜血,如烈火;车身还是乌漆墨黑,保持原样,垂死病中惊坐起,上半身红发少女,下半身黑衣姑娘,拼成一个混血女郎。 神探亨特捡起烟头,拍拍灰,重新点上自来火,喷了烟雾说,老蔡,你有本事。我爸爸不声不响。张海道出秘密,两个月前,冉阿让过来帮忙,蹲了车子前头,连吃三包香烟,做了诊断:除掉一只心脏,其余五脏六肺,从咽喉到大肠,无一幸存,经脉皆断,想要起死回生,只好移花接木,借尸还魂。冉阿让跑到汽车坟场,觅到一部出租车,也是桑塔纳,刚开三年,新近报废,漆皮也没磨损,直角挺硬,新鲜,挺刮。美中不足,报废车是红颜色,烈焰翻腾,厂里的桑塔纳是黑颜色,深沉如墨。月黑风高,我爸爸踏了一部黄鱼车,带了徒弟张海,来到汽车坟场,像两个盗墓贼,卸掉出租车引擎盖,再用切割机,拆下整块车顶,还有前风挡两侧a柱,前后门两侧b柱,后风挡两侧c柱,总共六根柱子,装上黄鱼车,分量实在是重,我爸爸在前头蹬车,张海在后头卖力推,鸡叫天明,方才运回厂里。我爸爸,冉阿让,临时工张海,三人齐上阵,用一台焊接机,将红颜色车顶,红颜色引擎盖,abc六根柱子,焊接上黑颜色车身。车祸撞烂的进气格栅,前挡板,车侧扰流板,保险杠,车灯,电路,等等,汽车坟场淘来替换,质量没问题,我爸爸精心挑选,超过时限不要,有过外伤不要,有过内伤,更加不能要。美中不足,风挡玻璃不好用旧的,看上去窗明几净,揩得清清爽爽,实际上呢,还是皇帝的新衣,根本不存在。 张海说,汽车不是人,是机器,用机械方式制造,也能用机械方式复原,师傅教我手艺,布置功课,让我拆掉仓库里的发动机,变速箱,拆得粉粉碎,原样装回去,必须分毫不差。神探亨特搭腔,就像法医解剖尸体,必要熟悉每根骨头,要不然,一刀切下去,就坏事体了。我说,就像史上第一部 科幻小说,也是惊悚小说,玛丽.雪莱《弗兰肯斯坦》。张海说,阿哥,德国大众,日本丰田,美国通用,全世界大车厂,尽是机器人流水线,机械臂上来,钢筋骨架,肌肉皮肤,血管内脏,自然搭好,造车比造人更快,不过嘛,手工有手工的好处,法拉利,兰博基尼,布加迪,这点顶级跑车,还用手工打磨,因而珍贵,也是艺术品。我说,这样讲法,你们就是当代的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这部桑塔纳,便不是弗兰肯斯坦,而是丽莎女士,《创世记》《西斯廷圣母》。我爸爸摇头说,越讲越豁边了。费文莉说,这家厂人人皆有外号,这部车子也要起个名字。神探亨特说,迪迪.麦考尔,洛杉矶女警察,有腔调吧。费文莉说,乱世佳人,名字大气吧,老厂长的桑塔纳,出过人性命的车祸,就像南北战争,男人流血,断手断脚,女人落泪,断心断肺。张海说,阿姐,我倒觉着,可以叫红黑军团,ac米兰球衣,一道红,一道黑,像这部车子颜色。他这一句,叫我醍醐灌顶,我说,红与黑。我爸爸莫知莫觉,啥东西?张海说,好像是一部译制片,赵忠祥老师配音。神探亨特说,美国警匪片吧,贩毒还是绑票的?我说,讲一个法国后生,出身蛮苦,先后跟两个女人谈恋爱,即将飞黄腾达,最后却被杀头。神探亨特说,小白脸轧姘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冤枉。 费文莉问我爸爸,蔡师傅,这部车子可以开吧?这女人,这一句,像一根针,戳爆儿童节气球,让我爸爸垂头丧气。一年前,车祸空前惨烈,车子变速箱,刹车片,避震器,统统报销。冉阿让问过价钿,以上零部件,加上风挡玻璃,等于我爸爸五年工资。要是从废弃车场里拆,一是未必拆得到,二是关键零部件,用报废旧货,便有安全隐患,最好用原厂新货。我爸爸愁眉苦脸说,车子开不动,只是个摆设。我说,人死不能复生,就像不能收起骨灰,重新造出一个老厂长。我爸爸说,老厂长的交代,我是没本事完成了,散了吧。 一弯秋月出来。围墙下一摊灰烬,煞风景。神探亨特开助动车走了。我爸爸骑了脚踏车,叫我上后座。但我不肯,要自己走回去。费文莉叫张海送她回去,张海看我爸爸一眼。我爸爸说,小海,你负责送费文莉。张海骑上脚踏车,费文莉坐上书报架,雪白手臂膊,像两条白蛇,缠了张海腰上。我再看她一身黑寡妇裙子,想起《红与黑》结局,玛蒂尔达小姐,一身素缟,怀抱爱人的头颅,亲嘴巴,再埋葬。 六 月亮,大得简直不像话,像一只脸盆,吊了头顶,随时跌落,杠头开花。风里有桂花香味。厂里寂寂无声,也没撒切尔夫人把门,唯独值班室亮了灯。仓库背后,红砖围墙前,白露为霜,墙面渗出一颗颗水滴,一滴滴眼泪水。墙根爬满绿油油苔藓,像男人皮癣,女人丝袜。我看到一个影子,好像一株野草,何首乌,木莲,覆盆子,慢慢生长,脱颖而出。月光从脸盆变成灯泡,一个男人,身高一米八,卖相登样,皮肤煞白。他是建军,春申厂的工程师,1990年,他死在这堵墙下。建军从墙里爬出来,像崂山道士,像西洋人魔术,像特异功能穿墙术。他从头到脚湿透,地下一圈水,好像差点淹死,带了苏州河味道,一层层蔓延。月光倒映水里,像打碎的鸡蛋黄,蛋清蛋黄,混了一道,淌到我的脚边。建军幽幽说,谢谢你来看我。我说,建军哥哥,谢谢你来寻我托梦,有事体要帮忙吧。建军说,请跟你爸爸讲一声,一定要修好红与黑。我说,你也晓得红与黑?这部车子进厂时光,你已经死了。建军说,我已死了九年,但我的魂灵头,从没离开过春申厂,没离开过这堵墙。我说,建军哥哥,你是被这堵墙困牢,身陷囹圄,不得投胎吧。建军说,只有捉到杀害我的凶手,我才能逃出这堵墙,得到自由,好去轮回。我说,凶手是啥人?建军却摇头,伸出蓝颜色魂灵手,触摸我的面孔,刚开始冰冷,隔手滚烫,好像要穿过皮肤,钻到脑子里去。建军说,骏骏,再托你一桩事体,费文莉来望我,烧了一卷纸头,你看到吧?我说,看到了,蛮奇怪的,讲是你画的图纸,到底画了啥?建军说,永动机。我说,啥?建军再讲一遍,我设计的永动机图纸。我苦笑说,魂灵头也会得弄怂人啊,永动机违反了科学规律。建军说,这么你告诉我,现在我立了你面前,是违反了热力学第一定律,还是第二定律呢?我想想说,物理学所有定律,大概统统违反了。建军说,既然灵魂存在,那么永动机也是存在的。我是张口结舌,无从反驳。建军又说,骏骏,我是功亏一篑,只差最后一步,这是我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便能造出永动机,拜托你帮我画好图纸。我说,建军哥哥,你怕是所托非人,我没这本事,还有啊,你的图纸都被费文莉烧了。建军说,你会有办法的,我送你一样礼物。我吓煞说,无功不受禄。建军笑笑,弯下腰,从脚下水塘里,捞出一坨月亮,马上变成一只皮球,再看颜色,黑白相间。建军说,这只足球,送给你。建军拿球摆在地上,左脚支撑,右脚背抽射,足球飞向夜空,命中靶心,月亮粉粉碎,坠落到地球,这记事体大了,春申厂开始摇晃,车间,仓库,围墙,土崩瓦解,长寿路房子倒塌,苏州河桥梁断裂,裂开一道地缝,吞我下去。 这种梦,人人都做过,一脚踏空,自由落体,到底便醒了。我是浑身虚汗,打开窗门,没月亮,车棚的灯亮了,数不清的枯叶子,被风卷起来跳舞,金光闪闪,扑簌扑簌,冲上阳台,像永动机吹出的风,像意大利之夏的太阳。1990年,我还是个小学生,期末考试刚过,我爸爸带我去胶州路,静安工人体育场。我爸爸刚到四十岁,神探亨特还没啤酒肚,保尔.柯察金还有头发,冉阿让胡子刮得清爽,只留两只鬓角,像南斯拉夫电影男主角。工会主席瓦西里,带了一帮娘子军,坐上看台做啦啦队。“瓦西里”这只外号,出自《列宁在1918》的警卫员瓦西里,妇孺皆知的口头禅“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老早人人拿三十六块工资,瓦西里用这句话鼓励大家好好上班;后来厂里发不出工资,瓦西里也用这句话抚慰大家安心下岗。静安工人体育场,老早胶州公园,隔壁是集中营,监禁过八百壮士,谢晋元出师未捷身先死。胶州路还有万国殡仪馆,徐志摩,阮玲玉,鲁迅先生在此大殓,整条路阴气重。我的小学运动会也在此地,我在煤渣跑道上参加4x100米接力,敬陪末席,奥林匹克精神。这一日,上海市总工会运动会,男子足球四分之一决赛,春申厂打进八强,对手是国棉六厂。我爸爸对足球没兴趣,他被瓦西里硬劲拖来,工会重大活动,每个职工必须参加,还要拖家带口。神探亨特带了女儿雯雯,个头体重都在我之上;保尔.柯察金带了儿子小东,尚在读幼儿园,叼一根娃娃雪糕;冉阿让带了女儿征越,已经要漂亮了,背了红书包,撑一把小阳伞,戴了帽子墨镜,披了长袖子,生怕被晒黑,坐了小台子前,抓紧写暑假作业。老厂长坐到我爸爸身边,他还不是木头假人,看来身板蛮好,摸摸我的头顶,递给我爸爸一支香烟,干部特供飞马牌。保尔.柯察金气色不佳,熬夜看世界杯,苏联队零比两输了,叫他痛心疾首。神探亨特在球场上,把守春申厂大门,果然是保卫科,否则一米九的身高,暴殄天物了。春申厂球衣是红黑间条,有点像ac米兰,厂里女职工自己买了布料,踏了缝纫机做出来的。对面国棉六厂,球衣却是蓝黑间条,好像国际米兰。春申厂排出433阵型,三个前锋,八号是工程师建军,九号是销售科长“三浦友和”,十号人称“大自鸣钟马拉多纳”,几年前从上海队退役,分配到春申厂上班,第五届全国运动会金牌得主,要不是断过脚骨,讲不定就进了国家队,那中国足球不会有黑色三分钟,会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去了意大利夏天。今日是场恶战,国棉六厂是个大厂,横跨在长寿路上,纺织女工就有五六千,看台上统一着装,敲锣打鼓,红旗招展,高八度尖叫,压过所有男同志。球场上,春申厂八号建军,身高体健,球风行云流水,好像范.巴斯滕,又像卡尼吉亚,他接到十号传球,正脚背抽射,四十五度角破网,一比零。老厂长烟头断下来,征越也没心思写作业了。女会计费文莉跳起来,短裙子下头,两条大腿明晃晃,让我看得发呆。中场休息,春申厂领先一球,瓦西里原本跟女职工们打成一片,这才去发香烟,却被十号老球皮推开。这边看台上,还坐一个年轻女子,细眉细眼,其秀在骨,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沙扬娜拉,得一外号“山口百惠”,便是“三浦友和”娘子。她戴了遮阳帽,穿白裙子,怀抱一个毛毛头,刚满六个月。她要给小囡喂奶,几个女工凑来,打开洋伞遮掩,光天化日,不好叫男人看到。下半场,九号“三浦友和”接到十号传球,就被对方铲倒。“山口百惠”急煞,抱了女儿冲下去,她是医院护士,要给老公包扎伤口。春申厂少一人,无人可换。国棉六厂攻势如潮,接连打进三球,终场三比一,春申厂被淘汰。散场,我爸爸骑了脚踏车,我分开双腿,上了后座。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各自荡了自家小囡,骑出静安工人体育场。建军穿了红黑球衣,全身汗津津,到底年轻身体好,踢了九十分钟比赛,还能骑二八脚踏车。费文莉坐他背后,肉腿高悬,荡在车轮右边,手臂环绕未婚夫胸口。五部脚踏车,搭了六个大人,四个小囡,十只轮胎,平行骑过胶州路。风吹过法国梧桐树荫,知了拼命叫,世界一点点坍缩,神探亨特去了洛杉矶,保尔.柯察金回了苏维埃,冉阿让冲去巴黎,我跟我爸爸要去啥地方?建军的车轮变成钟表盘,费文莉两根雪白大腿,变成一根时针,一根分针,在凌晨跟白昼之间,剪来剪去,像三十九级台阶,又像一台永动机。意大利之夏过去,北京亚运会来了。秋天,建军死在春申厂,至今是个无头案。隔七年,香港回归,春申厂足球队解散,“大自鸣钟马拉多纳”下岗,在共和新路火车头体育场踢野球,五十米开外,踢进一只世界波,实在太激动,绕场一圈庆祝,突发心肌梗死,送入铁道医院,人已经没了。 天刚亮,我拿我爸爸摇醒。他准备请我吃耳光。我说,我想起建军哥哥了,19 90年,你带我去静安工人体育场,我看到过他。我爸爸说,老早变成死鬼了。我说,他搞过创造发明吧?我爸爸说,建军是正宗大学生,不像你妈妈自学考试出来。我说,他做过永动机吧?我爸爸说,瞎三话四,建军是工程师,不是厨师,做不来三黄鸡,白斩鸡,冰箱里的永冻鸡。我扑了眠床笑说,冰箱里的永冻鸡,你才瞎三话四呢。对于建军的永动机,我爸爸一无所知,图纸已被费文莉烧成灰烬,难道要建军再来托梦一趟,重新画一遍图纸,再由我复原出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寻着费文莉,才能帮到建军哥哥。而能帮到我的人,搜肠刮肚,只得一人,便是张海。 七 礼拜六,我跟张海乘63路公交车,去一趟曹杨新村。兰溪路穿进去,最早的工人新村“两万户”,已改成六层楼工房。张海带了礼物,vcd封面是织田裕二,铃木保奈美,《东京爱情故事》。张海说,费文莉老公在日本,欢喜这个腔调。三楼,费文莉开了门,面孔白里透红,红颜色羊毛衫,头发都弄得花俏起来。看到两个后生,费文莉客气,拿了两双毛绒拖鞋。张海问,小军不在家里啊?费文莉说,去他外公外婆家里了。我咬了张海耳朵问,小军又是啥人?张海说,费文莉的儿子。房间不大,一室一厅,电冰箱蛮大的,电视机在放《还珠格格》。费文莉开了两瓶可乐,削了两只苹果,又问吃香烟吧,她藏了几包日本七星。但我只吃苹果,张海吃自己的牡丹。费文莉又开两听朝日啤酒。张海坐定说,阿姐,我阿哥想问一桩事体。费文莉嘴唇皮一圈泡沫说,讲啊。我的喉结上下滚动酝酿,方才说,阿姐,上趟到春申厂,你烧了锡箔冥币,还有一卷图纸。费文莉蹙了娥眉说,问这做啥?我说,听讲是建军哥哥的图纸。费文莉眼乌珠一瞪,又软下来说,你还记得建军啊。我说,前几日,建军哥哥来寻我托梦了。费文莉说,建军哪能会寻你托梦,九年了,他都没来寻过我,你讲荒诞吧。我说,我没吹牛皮,建军哥哥在梦里讲,他的永动机图纸,只剩最后一步了。费文莉惊起说,你也晓得建军的永动机?我说,为啥要烧他的图纸?费文莉吃一口啤酒说,建军的图纸,就是他的性命宝贝,我哪里舍得烧掉,非但不能烧,还复印了五十张,留到我死为止,每年忌日,我都会到春申厂,在他送命的围墙下,烧一卷复印件,让他在阴间收着,继续画图纸,发明他的永动机。我说,建军哥哥不在阴间,他被困了围墙里,发明永动机的任务,已经交给我了。费文莉关了电视机说,骏骏,不是我看轻你,建军是大学本科毕业,机械工程专业第一名,还会得讲英文,差点要去德国留学,他的爸爸妈妈,都是党员干部,要儿子为国家做贡献,他就分配进了春申厂,这是1987年,我还是正宗小姑娘,第一眼,我就相中了他。费文莉啧啧说,一米八,面孔白净,还会踢足球,一只鼎,万人迷,我读了夜大学财会专业,碰到算术题,便要缠了建军,帮我解题,解到半夜,顺便解了裤腰带,偷偷摸摸,成就好事体。我听得面孔发红,费文莉讲得起劲,建军还会设计改造机器,工业系统技术标兵,老厂长要重点培养,让他做接班人,哎呀呀,要是他还活了,如今的厂长,就不是“三浦友和”,那么我呢,就是堂堂的厂长夫人。费文莉叹口气说,1990年,我跟建军订婚,双方家长吃饭,准备年底领证,过年办酒,订了浦江饭店,十八桌圆台面,请帖都备好了。我说,外滩浦江饭店,灵的。费文莉说,当时厂里生意好,建军不但要加班管生产,还要熬夜值班,建军走的夜里,他在厂里值班,落了雨,我生怕他肚皮饿,披了雨衣,骑了脚踏车,带一只钢种饭盒子,两只鸡腿,两只茶叶蛋,建军在画永动机图纸,他讲要是画好,四个现代化,可以提前二十年实现。张海说,思想这样正宗。费文莉说,你以为呢,像现在小青年吊儿郎当吗,建军让我早点回去歇息,我是风里来,雨里去,回家独守闺房,后半夜,电闪雷鸣,老天爷哭得稀里哗啦,我是思汉,一宿不眠,眼皮狂跳,枕头被眼泪水打湿,等到天亮,早班工人看到值班室没人,寻遍整个厂子,却在仓库墙壁下,发觉血泊里的建军,眼乌珠还睁了,指甲缝里皆是血啊。费文莉的眼泪水,扑簌掉落。我递给她纸头,眼泪水滴到我的手背上,好像要烫出血泡。费文莉说,我冲到厂里,哭天抢地,神探亨特拦牢我,建军被担架抬出来,白布单盖了面孔,送上棺材样的面包车,前往冰冰凉的世界。张海说,阿姐不哭。费文莉揩揩眼泪水说,建军身上三处伤口,其中一刀,扎破心脏,但没留下凶器,案发这夜,落大雨,痕迹被冲了清爽,人死了厂里,就是保卫科责任,神探亨特没日没夜调查。张海说,他捉了一辈子小偷小摸,要是破了这桩杀人案,就能调入公安局,变成有编制的正宗警察。费文莉板下面孔说,小海啊,不准你这样讲神探亨特,他是为了建军,也为了春申厂,他还去马路对面几家厂,追问当夜有啥人加班,寻过上百个嫌疑人,还是没捉牢凶手。我说,阿姐,建军哥哥的图纸,我好看看吧。费文莉打开抽屉,翻出一卷图纸,也是复印件,我慢慢交打开,像荆轲刺秦王,一点点暴露督亢地图,密密匝匝线路图,写满数字跟英文,蝇头小字说明,直到图穷匕见,永动机,像一只摩天轮,挂了几十只吊厢。费文莉又搬出一只纸板箱说,都是建军留下来的书,还有他的笔记本,反正我也看不懂,借给你们看看,记得要还给我,留下来吃饭吧。我摇摇头,收起图纸,张海抱起箱子,拔脚出门。 曹杨新村出来,我们乘公交车到武宁路,银宫商厦,肯德基背后,便是沪西工人文化宫。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纪念雕塑后,一栋苏联式老楼,现在一楼改成舞厅;二楼改成台球房;三楼改成人才市场,就是下岗工人,掼到社会上自谋出路,再就业,寻工作的地方。背后是游戏机房,但我没兴趣,又去邮币卡市场,我天天在邮局上班,对邮票已经厌气。西宫中,还有一池碧波,四周绿树成荫,闹中取静。两个人坐到水边,头顶树叶子变黄。张海说,阿哥,捧了建军留下来的书,就像捧了他的骨灰盒子。我说,我连建军的魂灵头都见过了。天上飘过浓云,映了水中倒影,两个少年,一齐发呆。几条鲤鱼游来,张海学了他外公的扬州话说,没的吃,家去。我说,你好像跟费文莉蛮熟。 张海无啥好瞒,一塌刮子倒出来。今年热天,三十八度高温,费文莉家里电冰箱、电风扇都坏了。她送我爸爸两包中华,邀他上门去修。她是流言蜚语缠身,我爸爸怎敢单独上门,只得拖了徒弟同行。好在张海学艺颇精,掌握了修理家电的独门秘辛。天一黑,我爸爸匆匆告辞,留下徒弟做生活。热昏的夜,张海赤了膊,汗流浃背,修好压缩机。费文莉留他吃夜饭,熟食店买了冷面,冷馄饨,鸡腿,力波啤酒。张海统统扫光,汗酸顺了头颈,一滴滴流到胸口。费文莉拿了毛巾,替他揩身,手指尖触摸皮肤,像蛇张开鳞片滑行。张海背过身,按开关,风扇转动,修好了。微热的风,女人香味道,汗津津发丝,贴了雪白脖颈。费文莉给他点烟,自家也抽一支。费文莉喷的烟雾,像一条丝巾,张海喷的像一只钢圈,丝巾跟钢圈,空中短暂相交,缠绕,融化,又被电风扇打散,变成一团幽蓝。张海掐灭烟头,赤了膊,落荒而逃,跨越苏州河,回到莫干山路老房子。老毛师傅问他出了啥事体。张海回答,碰到一群流氓,打相打,衣裳撕烂掉了。 我吞了口馋吐水,没声音了。张海说,阿哥,你在想啥?他讲上海话有点滑稽,每个字拼老命靠近静安寺,一出口,却飞到江湾五角场,飞到青浦朱家角,到我耳朵里,就成了苏州话,苏北话,苏联话的混血儿。我改说普通话,在想怎么破建军的杀人案。张海还是讲洋泾浜上海话,神探亨特都没破案,阿哥你能破?我捡起一片树叶子,摆上水面说,我看过所有柯南道尔,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华生与福尔摩斯,大侦探波罗,皆是枕边跟厕中密友,但我眼高手低,纸上谈兵,哪能真正破案,不过嘛,要说第一嫌疑人,倒是死者的未婚妻。张海说,怀疑费文莉?案发这天夜里,她不是守了家里吗?我说,你也听费文莉讲了,上半夜,她到厂里给建军送饭,至于下半夜,她几点钟回去的,啥人能证明,此种杀人案,多半是情杀或仇杀。张海说,阿哥讲得有理,还有啥人有嫌疑?我说,厂长“三浦友和”。张海说,案发时,他只是销售科长,建军死后,才被提拔上副厂长。我拍大腿说,这就是动机。张海说,建军是他的竞争对手?我说,不仅是竞争,还有嫉妒心。张海说,我只晓得女人有嫉妒心。我说,男人嫉妒起来,比女人还要辣手辣脚,动刀动枪,杀人害命。西宫水面上,树叶子漂远,被一条鲤鱼吞没。我接了说,工会主席瓦西里,我爸爸讲过,此人经常发花痴,跟厂里女职工搞不清爽,也有情杀可能。张海说,瓦西里是个缩卵,杀鸡杀鱼杀老鼠都不敢,顶多打个苍蝇蟑螂。我说,还有保尔.柯察金,不要小看这种人,文弱书生,最有欺骗性了。张海笑笑说,阿哥,你是说你自家吗?对不起啊。我说,没关系,我还真盼自家有这本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但我有三不杀,一不杀无名之辈,二不杀无辜百姓,三不杀老弱妇孺。这样吹牛皮,让我觉着心情舒畅。张海赞道,阿哥,你懂的真多。我笑说,满嘴文绉绉的人,一是会招惹女人,二是会走极端,招惹女人便是费文莉,走极端就是情杀。以上理论,皆是我从推理小说中批发而来。张海说,神探亨特没怀疑过保尔.柯察金吧。我说,冉阿让嫌疑反而最小,因为他这张面孔,实在太像土匪强盗,杀人如麻的枪毙鬼。张海大笑,对对对,枪毙鬼,不可能是冉阿让。我讲得兴起,刹不了车,低声问,《东方快车谋杀案》看过吗?张海说,看过电影,蛮精彩的。我说,凶手也许不止一个,你讲被害人身上有三处伤口不是?张海惊说,三个凶手,各戳一刀?我说,一种可能。张海说,建军是个好人,年纪轻轻,哪来这样多仇家?我说,人心难测,还有一种杀人动机,就是建军的永动机图纸,案发当夜,他在值班室画图纸,就差最后一口气。张海说,结果呢,建军自己最后一口气没了。我说,不要小看这张图纸,点石成金,价值不可估量,要是有人觊觎他的成果,也想发明永动机,或者卖给有需要的人,比方讲,美国中央情报局,英国军情五处,以色列摩萨德特工,甚至苏联克格勃,对了,苏联老早没了。张海却说,阿哥,你没讲错,凶杀案发生时光,苏联还没解体。我说,我们会不会被监听了?张海说,啥人监听?我说,美国cia。还好四下无人,只有西宫隔壁,公交停车场的轰鸣。我摇头说,我们没这资格。但我看了天上浓云,又抛出一个可能性,神探亨特都有杀人嫌疑,九年没破案,除非凶手就是侦探本人,一生一世,沉冤难雪。张海说,阿哥,你可以写故事了。我说,这不是故事,还漏了一个嫌疑犯,就是我爸爸。张海说,阿哥,师傅是个好人。我说,好人也会做错事,好人隐藏最深。张海又说,师傅真是个好人。我说,不讲了,我爸爸也没杀人胆量,走吧。 整个秋天,我摊开永动机图纸,摊开建军留下来的书,每夜看一个钟头,一点点都看不懂,好像天书。每个礼拜,我都去上海图书馆,借一箱子物理学、机械学的书回来。但我只看到能量总和保持不变,既不能凭空产生,也不能凭空消失,好像建军哥哥并不赞同。每趟去图书馆还书,我又顺便借了《卡夫卡全集》,倒是看得起劲,又是背脊骨冷飕飕。1999年,最后一夜,卡夫卡终归来寻我托梦,他就是约瑟夫.k,莫名其妙吃了官司,又莫名其妙被刀子戳死,正好戳到心脏,死得像条狗一样。就像1990年,春申厂的仓库围墙下,建军哥哥莫名其妙被戳了三刀,其中一刀,戳破了心脏。卡夫卡来到凶案现场,拉起血泊中的建军,走到苏州河畔,熏人的重金属气味里,藏了夹竹桃花香,一只摩天轮慢吞吞升起来,转起来,一串串四位数字,像发电报,挑了天上星星,一道旋转,变成黑洞,吞噬时间跟空间,拿我也吞进去,回炉再造,脱胎换骨,再吐出来。我的二十世纪,就这样再会了。不对,永远不会再会。梦醒时,已是2000年。 八 多年以后,当我回到忘川楼,立在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面前,必会想起我爸爸带我去工厂看望那辆桑塔纳轿车的遥远春夜。当时,上海春申机械厂奄奄一息,车间与围墙靠近苏州河堤坝,河水黑臭浑浊,沿着遍布淤泥与重金属物质的河床流去,水中的夜航船油腻、乌黑,活像史前的猪婆龙。千禧年,春节前,我买了头一台电脑。调制解调器拨号上网,我下载《百年孤独》,学会模仿加西亚.马尔克斯开篇。我又参照王小波的《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写了一则短篇《天宝大球场的陷落》,发在榕树下网站。我像被啥人灵魂附体,全身细胞灿烂,爆炸,目之所见,每个平方厘米,皆尽写满蝇头小楷。每个礼拜,我要写一篇小说,否则头痛欲裂,要被奇思异想撑破。电报码输入法,仅需敲打右侧数字键,家里噼里啪啦。楼下脚踏车棚,住了几只野猫,深夜此起彼伏,肆意交配叫春,满清十大酷刑般哀嚎,跟了我键盘唱和。 春天,张海带一张光盘到我家里,帮我装了一款单机游戏,没汉化,八个欧洲中世纪国王,自由选择角色,建造步兵,骑兵,炮兵,海军,甚至飞艇各军种,亦有妖魔鬼怪助阵,文艺复兴,蒸汽朋克,指环王混搭。我爸爸用过任天堂红白机,1990坦克大战,魂斗罗,作弊版九十九条命,皆没这款电脑游戏扎劲。白天上班,我爸爸是个游魂般的工人,手底下只有一个临时工;夜里打游戏,我爸爸就是凯撒大帝,屠龙圣乔治,自由罗兰之歌,也是堂吉诃德跟桑丘.潘沙。我爸爸经常邀请张海来打游戏,师徒二人穿了蓝颜色工作服,领子袖口还有金属油污,又像一对蓝精灵,一个操纵鼠标,一个敲打键盘,开疆拓土,称王称霸。 这一年,我跟我爸爸,张海,三人共用一台电脑,同一套键盘与鼠标,既打出过几十万字小说,也打死过几十万游戏士兵,怪兽,女巫,血流成河,人头滚滚。我爸爸打游戏水准起伏不定,我却收到了人生第一张获奖通知。这是一只文学新人奖,主办方有两家,一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二是某外资出版集团,当年位列世界五百强。这年春天,我做过一个梦——我爸爸不是工人,而是拥有亿万财富的工厂主,平常开一辆敞篷车。而我这儿子不争气,脑筋不太好。有人说我已做了爹,小囡他妈,就是我爸爸女秘书,她叫米兰。实际上呢,小囡是我弟弟。我爸爸为掩人耳目,让我背了锅,挡了枪。当我发觉秘密,决定报复,绑架了米兰,以及同父异母弟弟,藏身高楼密室。我向我爸爸勒索赎金。他只好卖掉工厂,给我一百万美元。太阳升起时光,警察寻到了我。我抱了无数美元跳楼,自由落体,天女散花,美元如玉剑如虹。我却大难不死,被消防气垫所救。当我接受精神治疗出院,米兰正在等我。这是父子之间故事,也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小说名叫《绑架》。我当然没拿给我爸爸看。直到今日,我爸爸也从没看过我任何文字。小说打印出来,邮寄出去投稿,参加文学新人奖比赛,竟从十四万篇投稿中,脱颖而出。 领奖地点在北京。我没一个人出过远门,我妈妈在我衣裳内袋藏了五百块,又托了铁路局关系,买了一张软卧票,处级干部待遇。我爸爸送我到新客站,黄昏时分,等我过了检票口,他点上一支牡丹,气定神闲,让我觉得几分怪异。走到月台,我却碰着张海,他没穿蓝颜色工作服,灰夹克衫,黑长裤,白跑鞋。他帮我拎起行李,登上火车,到了软卧包厢。我抢回行李说,你好下车了。张海掏出一张硬卧车票,价钿是软卧一半。张海说,师傅给我买的车票,必要我照顾阿哥到北京。 车门关闭。汽笛呜咽。月台柱子,渐次后退。夕阳挂在车头前,疾速坠落,沉入铁轨河流。黑夜婆娑,从车尾徐徐追来,亦步亦趋,如影随形。张海给我一袋水果点心,关照夜里饿了好吃。我在软卧1号车厢,张海在硬卧15号车厢,他要从火车头走到火车尾,绵长的十五节车厢,路过每一节,都要小心侧身,弯腰,被人踩到脚,踩到别人脚,抱怨,吵架,动手,苦难行军,从火器时代,走到石器时代。我想象火车是种危险的交通工具,十几节车厢里,装满体味浓烈的陌生人,三分之一江洋大盗,三分之一小偷小摸,剩下三分之一旅客。软卧包厢,坐有四人,唯独我乳臭未干。我吃了我妈妈给我的面包,吃了张海给我的水果点心。我爬到上铺,带了一本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中国北方的情人》,夜里让人困不着。火车哐啷哐啷,如同海上行舟,震荡波从铁轨袭来,传到枕头,颅骨,梦里,最难将息。后半夜,老厂长终来托梦,他开一部敞篷桑塔纳,追赶一列绿皮火车,公路与铁路平行,方向盘纹丝不动,仪表盘转到一百公里,跟火车齐头并进,终点站是北京。 到了北京,张海陪我到三元桥,主办方安排的宾馆。还有一个获奖者,跟我同住一室。等我办好入住,张海已不知去向。北京头一夜,我几乎失眠,想出门兜一圈,没能挪下床。第二日,颁奖典礼,我得了一等奖,数我年龄最小,当场领取五千块奖金。几位评委到场,俱是鼎鼎大名人物,往昔只在报纸跟杂志上见过。我跟评委合影,不晓得讲啥。众评委敷衍笑笑,扎堆抽烟,谈及这年诺奖,怒发冲冠。走出颁奖典礼,我带了奖金跟奖状,仿佛好梦一场,迎面看到张海,他已等候多时。我问他,昨夜去了啥地方?他说,三元桥对面,有家招待所,只要五十块。我说,领着奖金了,想吃啥,我请客。张海说,涮羊肉。 月上柳梢头,我们从三元桥出发,沿香河园路,到东直门,过东二环,就是簋街。张海挑一家回民馆子,打开老铜锅,点两斤羊肉,一瓶啤酒。我说,你哪能会寻到此地?张海说,招待所大妈介绍的。热气氤氲,铜锅沸腾,肉酥焦嫩,并无腥膻之气,吃得汗流浃背。张海胃口比我好,好像一整头羊羔,被他吞入胃中,啤酒吃光,而我滴酒未沾。时光还早,我俩浑身火锅味道,从东直门内大街,走到鼓楼东大街。夜色下,鼓楼巍峨堂皇,绕了一圈,到地安门西大街,一边北海后门,另一边荷花市场,便是什刹海。残荷犹在,簇拥水岸,俱是破屋烂瓦,酒吧尚待字闺中,零零落落。月光明媚,像个血红大饼,摊了波光粼粼上。 一路流连,绕过“银锭观山”石头,荡过后海北沿,乌漆墨黑,星空寂寥。我问起老厂长的桑塔纳,我叫它“红与黑”。张海说,还是老问题,红与黑修得漂亮,可惜不好开,缺少五脏六肺。我说,我家里的矿石收音机,还有我爸爸的《电工词典》,统统交给你了吧。张海说,阿哥,我回去就还给你。我说,不必了,我真不感兴趣,小时光,我爸爸让我看电工书,交流电,直流电,电阻,电容,电路图,我还有点兴趣,看到功是焦耳,功率是瓦特,电压是伏特,电流是安培,电阻是欧米茄,我就头晕了,他又教我用电工笔,万用表,灯泡检测电源,我妈妈臭骂他一顿,讲这是危险动作,万一触电哪能办,再看家里书架,我妈妈的中文自学考试辅导资料,我正起劲读《三国演义》跟《中国通史》。张海说,阿哥,现在当工人没出息,还是读书好。我说,等我读了中学,春申厂开始下岗,厂里的产品说明书,变成废纸,我爸爸拿回家里,垫玻璃台板,垫矮凳脚,还给我做了包书纸。张海说,我看到过,铜版纸说明书,蛮漂亮的。我说,说明书还有英文呢,有一趟,英文老师注意到了我的包书纸,全是语法错误,当作中式英语的典型教案,当日夜里,我拆掉所有包书纸,调成我妈妈订阅《收获》的牛皮纸信封。张海摒牢不笑,路过几座古老宅门,据说有醇亲王府,末代皇帝溥仪出生地,常有侍女太监闹鬼传闻,气氛恢复严肃。我抬了头,看后海上的星空,想起老舍先生《断魂枪》,最后沙子龙关好小门,一气刺下六十四枪,望了天上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我便想起我爸爸摊了一天世界1,修了好几只破电视机,报废的电动马达,望了春申厂的产品说明书,想起当年在技术工人比武大会上的威风。但他不是不传,是我这亲儿子不争气,只好传给关门徒弟。走到鼓楼西大街,德胜门箭楼如猛虎,暗夜匍匐。乘上出租车,桑塔纳普通型,红颜色外壳,北京颇为少见,如同红鬃烈马。车子上了北二环,五十年前尚是城墙,一边是天子宫殿,金碧辉煌,一边是吹角连营,胡笳声声。我看到雍和宫,万福阁三重飞檐,黄琉璃筒瓦歇山顶,暗夜里金光闪闪。 天明,张海跟我一道醒来。同屋的获奖者,未能得到心仪奖项,昨日愤然离京,空出一张床,我便邀张海同住。窗帘拉开一条缝,照了张海后背,他在看北京地图,肩胛骨突出,像两块三角铁。我们提了行李,打的到天安门广场溜达。天晴朗,万里无云,游人蛮多,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立定,张海说,几年前,寒冬腊月,我跟妈妈从江西到北京,住在西三环批发市场,卖羊绒衫,一日早上,五点起床,天还是黑的,冷风飕飕,冻得眼泪鼻涕直流,我坐了公交车,来到天安门看升旗。听到此地,我好像看到广场苍穹上,星星闪耀,天安门打开,国旗班依次出来。奏好国歌,国旗升到杆顶,张海听到有人叫他。人民英雄纪念碑前,一名少女在叫“张海”,她也是十四五岁,白羽绒服,脑后马尾,头戴红绒线帽,双颊绯红,却直摇头,口中呵出热气,绽开一朵朵雾花。张海走到她眼门前,同时来了个男生,蓝白运动服,比张海高过一头,少女看到他就笑了,原来还有一个张海,同名同姓。北京张海,牵了少女的手,告别广场。江西张海,形影相吊,孤留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天空渐亮,白衣少女背影,混入天安门人流,长安街车流。第二天早上,张海又披星戴月,来到广场,比国旗班还早,占据最佳位置,期望再碰到少女,无论跟他同名同姓的男生是否出现。事与愿违,呼唤过张海的女孩,不见踪影。从天黑到天亮,从升旗到降旗。最后一日,张海整宿不眠,刚过零点,悄然出发。风从西山扑来,夜空飘起雪花,没公交车,也没脚踏车,他从西三环步行,零下十度,走到公主坟。长安街上,路灯亮着,笔直往东走,路过中央电视台,穿过西二环复兴门,经过民族文化宫,西单,新华门,走到天安门,后背心满是热汗。凌晨三点,广场上空空荡荡,地上一层薄雪。他孤零零立在孤零零的国旗杆前,眺望阴云密布的夜空,雪花像消失的星辰,闪耀坠落路灯下。国旗班出天安门,国歌奏响,五颗星星,升上旗杆高空。寒冬,雪天,来看升旗的人不多,张海终究没再碰着那姑娘。晌午,太阳挂上旗杆,积雪彻底融化,张海跟妈妈离开北京,坐了三日三夜火车,回到江西的兵工厂。 我问张海,你还想她吗?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张海说,夜深人静时会的。我说,你陪我来北京,还想寻这姑娘?张海抽一支烟说,昨天凌晨,天还没亮,我就到了广场,老多人来看升旗,我在人山人海中,注意每一张面孔。我说,五年过去,人家从中学到大学了吧,你还能认出来?张海信誓旦旦说,绝对认得,只要到我眼门前。我说,可惜,现在到你眼门前的人,是我。下半天,我们穿过天安门,沿了北京中轴线,游了故宫,景山,北海,天气是极好的,赁一叶小舟,琼华岛白塔,倒映水面,如同镜中之画,被小船切碎。小风吹得惬意,我哼起《让我们荡起双桨》。张海摊开双手躺下,叼一支牡丹烟,仰望天上云朵,依次飘过水面。他只躺五分钟,仿佛闹钟响了,拔出烟说,阿哥,到点了,去火车站。 傍晚,我们上了火车。回程票是普通硬卧,我要爬上三层阁楼,视若畏途。张海让给我中铺,他轻松爬到上铺,悄悄关照我,钞票藏于何处,看管好五千块奖金。一夜过去,这班硬卧列车,不如想象中可怕,更非铁板新村,乘客们也不是江南七怪,五岳剑派,桃谷六仙。天亮,火车在北方大地行走。长日漫漫,我跟张海,坐在过道,面对面,泡方便面。天又黑了。斗转星移,车厢熄灯,黑暗渊薮,车窗如镜,犹如无尽隧道,照出两张面孔,相视一笑。四周鼾声澎湃,荡气回肠,飘荡各种辛辣味道,隔壁臭脚味,高邮咸蛋味,大蒜大葱味,田间地头,蔚为壮观。我捏了鼻头说,张海,讲讲你家里人吧。张海说,没啥好讲的,我娘是知青,二十岁去了江西,分配到兵工厂,嫁给我爸爸,才有了我。我说,你爸爸呢?张海说,老早离婚,出国了,我妈妈下岗了,带我走南闯北,做小生意,重新结婚,嫁给一个卡车司机,姓李,无儿无女,符合计划生育政策。我说,你妈妈又养小囡了?张海说,我妈妈四十多岁,第二趟怀孕,肚皮高挺,像个氢气球,随时会爆胎,医院b超一看,双胞胎,我后爹开了十吨头卡车,带了我们回上海,但是上海亲眷不肯帮我妈妈,只好住到外公家里。我说,你的舅舅阿姨们,是怕多一个人头报户口。张海说,对的,我妈妈是高龄产妇,吃足苦头,养了四十八个钟头,差点翘辫子,血流了产房一地,我的双胞胎妹妹才出来,我外公跑到南市城隍庙,寻了个老道士,从古诗里抽出两个名字,一个海悠,一个海然。我说,必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张海说,大约莫是吧,我妈妈抱了双胞胎去派出所,户籍警讲,不符合政策,要回江西报户口,我妈妈在派出所呼天抢地,后头不好讲啊。我说,有啥不好讲?张海尴尬说,我妈妈揭开衣襟,露出两个奶头,一左一右,当众喂奶,我外公闻讯赶来,黑了面孔,拿她送回江西,我妈妈回上海的念头,从此打消。我说,哪里一年?张海说,四年前,我初中毕业,没读高中,只好待业,我妈妈怕我走歪道,让我回上海,跟了外公,最好能进春申厂,感谢师傅。 京沪线旷野,天上有稀薄星辰。墨擦黑的硬卧车厢,张海喷出湿气,涂满整块玻璃,像一团暖流,几番变幻形状,先是一辆巨龙公交车,变成切诺基越野车,再是鲜红的敞篷车,最后浓缩为一部桑塔纳。夜暗了,又亮了,皓月当空。中秋节快到。轰隆隆,轰隆隆,列车碾过南京长江大桥。漫长的桥,最长的江。长江的后半夜,我人生的前半夜。天上银河,脚下长江,变成两条笔直轨道,列车剖开星辰大海。女列车员,走过硬卧车厢,北方话响起,你俩,咋还不睡,别吵吵,安静,静。 第3章 愚人节 一 爱因斯坦讲,太空光速旅行一年,归来世界变样,父母坟头青草摇曳,爱人奄奄一息,稚子已到中年,而你依旧年少,沉睡谷里,青丝满头,不如归去。忘川楼的装修,菜品,酒水,已调过无数趟,口味从寡淡到鲜甜,直至辛辣,调味料从油盐酱醋到食品添加剂,老板娘从妖艳少妇,变作时髦老妪,死者遗像从老厂长,变成“钩子船长”。唯独不变的,是门口火盆,是豆腐羹,是魂灵头。 张海眼圈发黑,眼白织着血丝,摸出一包软壳中华,递出四支烟,给四个老头子点火。神探亨特醉里挑灯看剑,保尔.柯察金梦回吹角连营,冉阿让可怜白发生。我爸爸打开窗门,扇扇风,免得服务员啰嗦。春申厂四大金刚,星火燎原,送老毛师傅最后一程。春风夹带火盆灰烬,恣意汪洋而来,吊灯晃动,张海面孔一半明,一半暗。他的香烟只烧半根,掐灭酒杯中,冰凉剩菜,慢慢酸臭。千言万语,哽了我喉咙口,讲不出,咽不下,当中搁了,实在难过。每个人皆想晓得,老毛师傅断气前,最后交代的秘密。 张海刚要讲话,我爸爸举手说,小英。张海回过头,拧起眉毛,喊一声,妈。忘川楼里,多了一个老年女人,脖颈如同鸡皮,烫了开水,煺了毛,只待清蒸。她穿一套黑衣裳,至少淘汰二十年,黑袖章,头插白花,葬礼上女眷标配。春风吹乱灰白短发,太阳穴,暴青筋,眼乌珠杀气腾腾。今日头七,按照老法习俗,张海娘刚回一趟莫干山路,从老房子里翻出死人遗物,焚烧到阴间去,因而浑身上下,烟熏火燎气,面孔烤得发红,鼻头冒油珠子,看样子比我妈妈老得多。实际上呢,她比我妈妈还小几岁。 空气有点冷。张海娘还带了两个女儿。一个黑颜色羊绒裙,戴眼镜,留短发;一个白颜色夹克衫,没戴眼镜,扎了马尾。打扮大相径庭,长相几乎没差,身高,体形,肤色,五官,就像一个人,随身带了落地镜,加ps功能。这一对双胞胎姊妹,顶多二十岁,皆戴黑袖章,黑布上缀一小块红布,必是老毛师傅孙辈。我猜,短发黑裙是姐姐,长发白衣是妹妹,青春少女版黑白无常。张海娘目光阴鸷,老太版阎罗王。张海呢,勾销生死簿的铁面判官。他的外公,正在黄泉路上,游览十八层地狱,等候判决。这一家,这一夜,绝配。 保尔.柯察金会做人,招呼母女三人落座,倒了三杯白开水。张海娘腰粗,步履沉重,吃了一大口水。我爸爸怯生生靠近,刚要搭话,她便大吼一声,册那1,这世道变了快,儿子不捧遗像,叫外孙捧,一帮瘟生。我爸爸缩回来,三位老友也熄火。我看到一头衰老的母狮,牙齿跟爪子落光,不能撕碎猎物骨头,只剩咆哮力道。张海娘的拳头敲台子,碗儿,碟儿,杯儿,震得丁零哐啷,然后骂人,她的口音独到,呛了上海话,扬州话,普通话以及江西话,用到畜生,婊子养的,杀千刀,断子绝孙等词汇。她继承了老毛师傅的大嗓门,又像发动机轰鸣,哭诉兄弟姊妹没良心,老头子喜丧,九十多岁,本该大操大办,却是狗屁倒灶,租了最小的遗体告别厅,买了最便宜的骨灰盒,只想收白包礼金,戆进不戆出。追悼会上捧遗像,竟让外孙张海出面。张海娘说,张海大舅舅居然讲,坐骨神经痛,不好久立,碰着赤佬了,为啥不断手断脚,干脆坐轮椅来嘛,这一顿豆腐羹饭,还是张海买单的,租了一辆大巴,将宾客们送来,饭还没吃好,这帮人全部走光,商量瓜分遗产去了。 张海鼻翼发抖,一声不吭,任由他娘哇啦哇啦。我爸爸看不下去,抽一根中华壮胆,走到张海娘身边,还是叫她小英,教人肚肠角痒,极不搭边。我爸爸是老毛师傅关门徒弟,等于半个儿子,自然也跟师傅子女稔熟,当作兄弟姊妹。张海娘涕泗交集,两个孪生姐妹,各拿一块餐巾纸,一个帮娘揩眼泪,一个帮娘擤鼻涕。她们不姓张,也不姓毛,而姓李,张海的同母异父妹妹,姐姐海悠,短发黑裙;妹妹海然,长发白衣。双胞胎姿色平平,除掉出自同一娘胎,跟张海唯一相似,只剩名字里的“海”。张海催促老娘回宾馆,莫干山路老房子,又破又小,正办丧事,乌七八糟,不如宾馆适意。张海娘抹去眼泪,瞪了儿子一眼说,你也没良心。张海不讲话。张海娘怨气深重,带了两个女儿离开。我爸爸说,小英,路上当心。我爸爸又关照张海,不送妈妈跟妹妹吗?张海说,宾馆在马路对面,不必送了。 我爸爸跟老友们又抽一轮香烟,我被熏得眼泪鼻涕直流,躲了窗口吹风。忘川楼后,沿江宁路跟苏州河,便是上海造币厂。北洋军阀时期,古典主义建筑,尚有武警站岗,工人昼夜加班,制造一分到一元硬币。此种山川形胜,非但不是煞气,还是风水宝地。忘川楼,忘川水,便是苏州河,川流不息,有水便有财。造币厂有金银财货,古人称钱为泉,同样是水。忘川楼,在此大煞大凶之地,专做豆腐羹饭生意,至阴至阳,至柔至刚,二十年而不倒,不是“万箭穿心”,而是“万泉穿心”,否极泰来,大吉大利,妙不可言,必有高人指点。今夜这顿饭后,桌上几位客官,怕是时来运转,天降横财。 我离开窗门,脑子疼,想不动了。保尔.柯察金说,小海啊,晚终晚,总归凑齐人头了,你就讲嘛,老毛师傅遗言到底是啥?张海揩了把面,吃了口热水,正要讲话,又被女鞋脚步声打断。我爸爸再喊一声“小英”。张海娘牵着双胞胎女儿,杀了个回马枪,前度刘郎复还。四个老头,面色都不太好,尤其我爸爸,想寻厕所躲藏。张海娘气势汹汹,坐在儿子旁边,厉声道,小海啊,你倒是快点讲啊,你外公断气前讲了啥? 张海不声不响,眼里有一团火,脑壳变成焚尸炉,啥人被他看在眼里,就要烧成骨灰。“钩子船长”能有啥遗言?但鉴于,老头活了将近一个世纪,漫长的一生,必然见识过不计其数的人。凡是有人,就有秘密。凡是秘密,可大亦可小,轻于鸿毛的小秘密,重于泰山的大秘密,还有秘密中的秘密,鸿毛与泰山,兼而有之。不同花色,不同分量,不同味道的秘密们,繁星点点,叠床架屋,像女人结绒线衫,像蜘蛛吐丝结网,诱惑,捕捉,猎食,误打误撞的闯入者,比如我。 神探亨特挪动庞大身躯,嘴唇皮嚅动,吃了一杯啤酒说,小海啊,老毛师傅断气前,是不是讲了1990年,我们厂的工程师,建军被杀的案子?张海说,不是。冉阿让说,难道老毛师傅杀过人?张海再摇头,不是。保尔.柯察金说,要么啊,你外公是地下党员,解放前,潜伏国统区,搞情报工作,为党立下汗马功劳,可惜脱离组织,未能得到公正待遇,还有一种可能,物极必反,你外公是国民党,潜伏上海七十年,要求得台湾一纸证明?保尔.柯察金钻研党史多年,每夜电视机前坐定,看谍战剧,抗日神剧,革命主旋律剧。张海又摇头说,爷叔,电视剧里的中共情报人员,住了公共租界,法租界,静安寺路,霞飞路,个个穿西装,别领带,要么绸缎长衫,西伯利亚裘皮,写毛笔字,读洋书,听百老汇唱片,哪能像我外公住了药水弄,滚地龙,赤膊穿单褂,大字不认得几只,台虎钳上显身手?张海的反驳有力,保尔.柯察金吃了瘪。我却想起一桩旧事,今日追悼会,小王先生来过吧?张海说,电话打不通,我去思南路报丧,人去楼空。我吸口冷气说,难道他也不在了?张海说,他还在的话,也有八十几岁,这种年纪老人,见不得殡仪馆,火葬场。我又问,老毛师傅的秘密,是不是我出生这一日,春申厂地下挖出来的青花瓷大瓮缸?经我一讲,众人鸦雀无声,忘川楼下,地宫大门敞开,青铜器闪光,金山银海,璀璨不竭。至此,这一葬礼故事,又从谍战剧掉头,滑向《夺宝奇兵》《盗墓笔记》,乃至《达.芬奇密码》。张海娘不耐烦,手指头戳儿子后背心说,小海,半夜三更,不要吊人胃口,快点讲,你外公断气前,到底有啥秘密? 今宵,老毛师傅头七,死人魂灵头,必要回来望望故人。张海面孔通红,点一支香烟,眼乌珠望了天花板,盯了袅袅蓝烟说,外公断气前,只留一句话,把厂长捉回来。 二 千禧年,北京归来不久,《绑架》发表在《当代》杂志。命运为我打开一道窄门,门缝里可以窥到小径分岔的花园。旋踵而至,另一道大门,向我慷慨敞开。圣诞节前,张海腋下夹一张vcd,神秘兮兮到我家。我,我爸爸,张海,三个男人,观赏一个日本姑娘的悲惨一生,电视机里爬出来的绝世容颜。这段时光,有种电脑病毒,半夜上网黑屏,冒出一张女鬼面孔。我没被吓死,却有了故事,一半是女鬼病毒,一半是清东陵被盗墓记载。我告诉张海,我能写这种故事。张海不信,跟我打赌。从冬至到清明,每日下班,我便在电脑前坐定,空调不开,两条棉毛裤,两件羊绒衫,冻得刮刮抖,电报码输入法,敲打四位数字,一个汉字,连一个汉字,一条句子,连一条句子,一个断头皇后,连一个“还我头来”,再连一个“她在地宫里”,打出第一本书《病毒》。 这年春节,还有一桩大事体。保尔.柯察金下岗后,闲来无事,他没神探亨特雄健体魄,不屑于当保安,也没我爸爸的手艺,宁愿领两百块下岗工资,打打麻将,兜兜文庙旧书市场,沙里淘金。他收到旧《申报》一张,登了民国二十年4月1日,华商上海春申机器厂开办启事。民国二十年,就是1931年,整整七十年前。工会主席瓦西里,奉命来到我家,传递厂长指示,今年4月1日,要办七十周年厂庆,无论在职,下岗,或是退休,统统邀请,并有大事宣布。我家客厅宽阔,瓦西里又唤来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五根烟枪扫射,熏黑了我家天花板,当晚惹怒我妈妈。 雪霁天晴,春天踏了猫步而来。七十周年厂庆,日夜倒计时。每个礼拜天,工会主席瓦西里,准时来我家报到,讨论厂庆安排,大到天王老子,小到腰眼角落,邀请嘉宾,编排节目,职工接待,央视《春晚》,不过如此。瓦西里每趟上门,皆是两手空空,既无面包,更无牛奶,还要吃掉我爸爸一包香烟,一两茶叶。 3月将尽,《病毒》大功告成,落下最后一笔“在她的腹中,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一个蜷曲着的胎儿,她就是皇后阿鲁特小枝,噩梦才刚刚开始”。word字数统计,十万八千字,犹如师徒四人,西天取经之里程。我的电脑键盘,打得油光锃亮,厚厚油脂一层,形如古董包浆。这一日,张海跟瓦西里同时上门,讲起厂庆安排,张海说,还有一位嘉宾,必须要请的。我爸爸问,啥人?张海说,外公有一位结拜兄弟,小王先生,七十岁了,春申机器厂老板的二公子,没有继承家业,却当了作家,住在思南路,外公讲他是文曲星下凡。瓦西里拍了大腿,好啊,七十周年厂庆,方方面面都请到了,独缺一样,就是春申厂的根,当年老板王先生,是我们厂的创始人,第一代老厂长,二公子请过来,饮水思源,把根留住,厂庆才能圆满。张海说,外公也想念小王先生,明日下班,我就去思南路,请他来参加厂庆。我已偷听多时,听说要拜访作家,自告奋勇说,我在思南路上班,陪你一道去。 次日,我刚下班,在单位隔壁阿娘面馆,吃了碗面。思南路上,风清月朗,张海骑了脚踏车而来。他摊开手掌心,红墨水写了地址,思南路101弄。张海让我上脚踏车后座,我一犹豫,还是坐上去了。从思南路往南走,过南昌路,再过皋兰路,香山路,复兴中路,法国梧桐林荫道,翦翦轻风,庭院深深,过周公馆,梅老板寓所,已是荒凉无人,鬼气森严。张海按响脚踏车铃铛,一如驱鬼小法师。秘密世界尽头,便是思南路101弄。 穿过衰败过街楼,我跟张海上三楼。303室,门里有电视机声音。张海敲门,略等片刻,一个老头子开门,满头霜雪,身坯瘦高,鹤发童颜。张海说,小王先生。老头子说,是我,哪位?张海说,我是老毛师傅外孙。小王先生展开眉头说,稀客,请进,进。房间比较宽敞,三面皆是书架,密密麻麻,就像三道城墙,电视机亮着,正在重播英超比赛,曼联打曼城,又是德比。主人让我跟张海坐沙发,他去灶披间泡咖啡,木头窗门外,明月可见,树影婆娑。我嗅着书的气味,虫蛀,泛潮,发霉,朽烂。咖啡香味道,渐次散逸开来。客厅正方形餐桌,摆了一副碗筷,一条河鲫鱼,一盆炒青菜,一碗番茄汤,还有一瓶醉泥螺,只剩鱼骨,残渣,汤水。由此推理,老头单身,至少独居,可能是宁波人。小王先生端出咖啡,收作餐桌。两只咖啡杯,托盘,皆是法国陶瓷,配不锈钢勺子,一小杯牛奶,又撬开铁盒头一只,掏出方糖两枚。我是轻啜一口,苦兮兮,便放糖,勺子摇一摇,又嫌甜。小王先生说,老毛师傅叫我小王先生,老王先生就是我的爸爸,也是春申厂的老板,还有一位大王先生,就是我的阿哥。小王先生讲得一口老派上海话,略带宁波腔。张海开门见山,讲起七十周年厂庆,邀他做嘉宾。小王先生默然。张海又说,小王先生,我外公牵记你老多年了。小王先生说,我也想念你外公。张海说,外公讲了,明日夜里,江宁路沧浪亭,请你吃面。小王先生说,好极,一定。张海递出一根红双喜,小王先生笑了摇头,拉开抽屉,拿出一包三五牌。张海不客气,接过香烟,再给小王先生点火。吞云吐雾,吃了咖啡,本来要走,主人拖了我们不放,电视机前看英超。小王先生看得扎劲,竟是贝克汉姆球迷。他又问,你们欢喜哪支球队?我说,阿根廷。张海说,ac米兰。小王先生说,欢喜哪个球星?我说,马拉多纳。张海说,保罗.马尔蒂尼。小王先生说,我欢喜博比.查尔顿。张海说,1966年世界杯冠军?小王先生说,对的,1966年,啥地方有电视转播,我是看过期报纸杂志,慢慢才搞清爽,赞。电视机旁边,摊了三本旧书,一本《金陵春》,一本《钱塘春》,还有一本《春申与魔窟》,封面都是手绘,七八十年代样子,纸页油黄,霉烂扑鼻。三本书名,都有“春”字,真是春天系列,署名同一人:春木。我大胆问,小王先生大作?小王先生说,惭愧,“春木”是我笔名,这三本书,皆是二十多年前,瞎写写的,不足挂齿,请多指教,你是春申厂职工子弟,自有缘分,勿客气。小王先生送我三本书,教我着实紧张,小心打开《金陵春》,第一章,南京紫金山,孝陵卫前,一桩谋杀案,死的是汪伪汉奸,日本特高课出动,机枪,狼狗,摩托车,封锁方圆一公里,捉拿嫌疑犯。我说,这不是侦探小说?小王先生说,有眼光,名义上是抗日题材,实际上是侦探破案,只不过,侦探主角是地下党。我再看文字,相当典雅,不见政治说教,不见农村闲话,更无翻译腔。翻开《钱塘春》,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杭州西湖风光,却非谋杀案开场,而是日伪秘密会议,选在孤山一幢别墅,前有苏曼殊墓,后有林和靖墓。一位日本少将,喜好梅妻鹤子风雅,陷入中共情报机构陷阱。我说,这是间谍小说吧,像肯.弗莱特《针眼》,又像知识悬疑小说,运用文学艺术素材,讲述惊悚谋杀故事。小王先生吃惊道,这位小弟,不是平常人啊。我说,不好意思,班门弄斧,我在思南路邮局上班。小王先生说,有缘分,每趟新邮上市,我就来排队,买首日封,盖纪念戳,贴好邮票,柜台盖销,以后我来望望你。张海笑说,我这位阿哥,肚皮里大有墨水,写得一手好文章,我陪他去北京领过奖呢。小王先生说,好极了,春申厂职工子弟,人才辈出,我要好好看你作品。我红了面孔说,瞎写写。我拉扯张海衣角,翻他白眼。老作家春木,早已著作等身,我呢,无名小卒一只,岂能翘尾巴。第三本《春申与魔窟》,开头竟是华商上海春申机器厂,魔窟便是极司菲尔路76号,现在的万航渡路,汪伪特工总部。小王先生说,这本书,不少都是真事,老毛师傅也是当事人,二十年前,上海电影制片厂,将这本书改编为电影。我翻到版权页,一看吓煞人,1980年5月第28次印刷,500000—550000册。小王先生苦笑说,稿费按字数算,一个字一分铜钿,这本书赚了1800块,当年也是一笔巨款。小王先生问我欢喜啥书,尽管开口好了。我不敢得寸进尺,拉了张海告辞。小王先生送到楼下,张海横关照,竖关照,明日夜里,江宁路澳门路口,沧浪亭面馆,外公静候,不见不散。夜已深,张海说,阿哥,我骑脚踏车送你回家。我摇头,腋胳肢夹了书,转到建国西路,乘24路电车,打道回府。 三 翌日,夜里六点钟,江宁路,沧浪亭面馆。“钩子船长”跟张海祖孙先到,我跟我爸爸旋踵而至,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也都赶到。本来呢,工会主席瓦西里也想来,老毛师傅说,滚蛋,我跟老兄弟碰头,这只狗东西凑来做啥?瓦西里怏怏然缺席。小王先生准点来了,白西装,蓝领带,白皮鞋,山青水绿,小开派头,像老早的地下党员。而我爸爸这伙工人,更像白色恐怖下的入党积极分子,冒了生命危险来开会。“钩子船长”右手如钩,只好跟小王先生相拥,千言万语,相逢一笑。两人差了十岁,身体皆健,双双白头。八个男人坐定,各自点了苏式面。小王先生吃素面,老毛师傅更年长,却吃浓油赤酱大排面。神探亨特又要了啤酒,冉阿让点几样小菜。 小王先生问我,小弟啊,书看了吧,有啥意见,多多指正。我连忙说,不敢,不敢,刚看《春申与魔窟》,开头有一句:春申机器厂,创办于1931年4月1日。保尔.柯察金说,哎呀,我考证的厂庆日可不假。老毛师傅面孔一板,轮得到你讲话吗?嘴巴缝起来。保尔.柯察金当即噤声。小王先生啜一口面,放下筷子,笃悠悠说,那一天,既是春申厂生日,也是我的生日,我父亲讲过,我的出生,便是春申厂吉兆。老毛师傅大喜说,小木弟弟啊,七十周年厂庆,就是你的七十大寿,我们为工厂祝寿,也为你祝寿。小木,必是小王先生小名,怪不得笔名春木,春就是春申厂嘛。小王先生再吃一口面,并不接老毛师傅的话,自顾自说,我的祖父,老老王先生,本是宁波四明山读书人,浙江乡试中了举人,候补当上几年县官,远在西北,河西走廊,祁连山下,朝廷昏庸,天下大乱,大厦将倾,我祖父虽为县太爷,却得罪了洋大人,差点人头落地,早早退出仕途,弃官从商,到上海做生意,到了我的父亲,老王先生,留学法国,学习机械,学成归国,民国二十年,华商上海春申机器厂,开业大吉,啥叫华商?旧上海,有美商,英商,法商,甚至意商和比商,最多却是日商,苏州河边,一半是日商纺织厂,一半是无锡荣家产业,就是华商。小王先生讲得吃力,只剩吃面汤力道。轮到“钩子船长”说了,我十六岁啊,从扬州逃难到上海,苏州河上岸,落脚药水弄,同乡介绍我进春申厂,拜师学艺,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规矩大过天呢,点香烛,杀公鸡,发毒誓,青帮为证,黄色工会为证,春申厂老板,老王先生,长手长脚,讲一口宁波话,天天穿白西装,坐凯迪拉克轿车,到厂里看一眼。小王先生说,我十几岁,天天来厂里面玩,跟了老毛阿哥,大热天,爬上洋钿桥,一头跳进苏州河,游泳,畅快,适意。“钩子船长”说,小弟客气,你是老板二公子,上海不太平,汉奸,流氓,横行霸道,像你这种富家公子,被绑的,被撕的,太多了,保护二公子,是我本分。小王先生放下筷子,想讲啥话,却又不讲。老毛师傅继续说,东洋人占了西洋人的租界,日本株式会社接管春申厂,生产军用卡车配件,北到伪满洲国,东至硫磺岛,皆有我们的产品,厂里出了地下党,工友被捉到极司菲尔路76号魔窟,剥了皮,漂在苏州河上,隔手,草鞋浜杀人事件,日本兵大搜捕,封锁药水弄,几万老百姓,天天有人饿死,我老毛,尚是小毛,饭量大,饿得前胸贴后背,墙根下挖牛舌头草吃,三更半夜,游过苏州河,东洋兵乱放枪,三八步枪,子弹哧溜溜,耳朵边划过,水底下钻过。老毛师傅卷起裤脚管,暴露伤疤,竟似日本皇室菊花纹。他说,这一枪,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待到东洋鬼子战败,又隔四年,上海解放,终归天亮,工人阶级,翻身做主人,老王先生还在,照旧每天坐了凯迪拉克,到厂里看一眼,抗美援朝,他还捐了一架飞机,1956年,公私合营,华商上海春申机器厂,改名上海春申机械厂,老王先生一看苗头不对,收拾细软,带了家小,去了香港。小王先生说,唯独我是共产党,留在上海,再没动过。说罢,小王先生闷声不响,老毛师傅说,后来的事体,不谈了。 保尔.柯察金心领神会说,对的,走进新时代嘛,讲讲现在的春申厂,听说费文莉出事体了。我爸爸说,我不关心。保尔.柯察金嘬两口老酒,眉开眼笑说,费文莉老公在日本,她一个人带了小囡,青春少妇,常年守空房,自然要闹出故事,故事精彩了,就变成事故,她跟瓦西里搞上了,一直传到海的对面,东京居酒屋里刷盘子的老公耳朵里。冉阿让冷笑说,这种事体,你又晓得了?保尔.柯察金说,我也是关心厂里同事,毕竟瓦西里是我们工会主席,费文莉老公飞回上海,冲到厂门口,杀气腾腾,逼了瓦西里到苏州河桥洞下。神探亨特拍台子说,堂堂工会主席,竟是缩卵,跪下求饶,指天发誓,辩解自家清白,没敢松过裤腰带,费文莉老公放过瓦西里,回去剥光娘子衣裳,五花大绑,吊了房梁上,皮带抽了一整夜,然后离婚。老毛师傅说,不准再讲,听了腻腥。我只管低头吃面,成年男女世界,我不懂。冉阿让买单,掏出蓝灰色人民币,厚厚一沓,甩到账台,挺刮作响。老毛师傅说,小木弟弟啊,一道去厂里看看吧。 六老二少,月下夜行,穿过澳门路,到了春申厂。我说,撒切尔夫人呢?张海说,它轧了姘头,一定是交配去了。撒切尔夫人不在,野猫家族,老鼠家族,纷纷撑市面,大闹天宫。张海认得每一只猫,分别起了名字:白猫是范.巴斯滕,黑猫是同是三剑客的古利特,黄猫是罗伯特.巴乔,三花猫是乌克兰核弹头舍甫琴科,最漂亮的一只,自然是保罗.马尔蒂尼,皆是效力过ac米兰球星。小王先生一路说,厂子大变样了,但我不想再看。我爸爸说,我有一件宝贝,想请先生鉴定。小王先生爱好古物,果然展颜。 转到厂里仓库,红与黑,梳妆完毕,红颜色引擎盖,似一腔碧血,倒映我跟张海面孔;红颜色车顶,顶了一头烈焰,要烧着天花板;前后六根车柱,挑了血红火红腮红绯红。神探亨特叹道,红得像举“红宝书”的红卫兵。保尔.柯察金说,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车子下半身,四扇门,车头,后备厢,还是黑颜色,打过蜡,抛过光,变了容颜,上了新妆,风挡玻璃,几面车窗,后视镜装好,雨刮器都擦刮拉新。后备厢上头,多了一架尾翼,好似飞机翅膀,一旦发动,她会全身摇曳,脱离地面,直冲云霄。 小王先生问,这部车子还能开吧?上一趟,费文莉这样问,让我爸爸吃瘪。这趟他是胸有成竹,掏出车钥匙。张海心领神会,开门上车,原来去年,张海已从驾校出师,驾照到手,休息天帮私人老板开车子,赚外快。张海搓搓手,放下手刹,插入钥匙,转动点火,发动机轰鸣,大光灯亮起,上一挡,刹车,离合,油门,四只车轮动了。我爸爸坐了副驾驶座,叫徒弟不要急,慢慢交,笃悠悠,兜圈子。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皆鼓掌。小王先生闷声不响。我爸爸听发动机声音,便晓得有没有毛病,像个妇科医生,诊断这位红发新娘,大病初愈,神女应无恙。听力方面,我爸爸必有天赋,掌握十几种乐器,口琴,二胡,扬琴,笛子,电子琴,听一遍电视剧主题曲,便能记下谱子。今夜,春申厂仓库变成维也纳金色大厅,米兰斯卡拉歌剧院,车上两个男人,不是我爸爸跟张海,而是托斯卡尼尼跟卡拉扬,启动奏响巴赫,油离配合莫扎特,上油门变成贝多芬,踩刹车又是老柴。要是我爸爸披上西装,车头大众标志,调成奥迪四个圆圈,便成亿万富豪工厂主。 冉阿让讲,上个月,厂长心血来潮,巡视全厂,打开仓库,发现这台桑塔纳,已经脱胎换骨,漂亮是漂亮,但不能开,等于还是尸体。“三浦友和”决定在厂庆当天,让这台车破茧而出,作为七十周年厂庆献礼,展示春申厂工人技术。厂长命财务拨款,寻到上海大众,购买原厂变速箱,刹车片,避震器,车窗玻璃。车子内伤治愈,外观大变样。按照工会主席瓦西里讲法,改了风水,挡了煞气,不再是一部事故车。张海还不满意,他对车屁股动脑筋,要装尾翼。这方面,我爸爸完全不懂。张海买了参考书,计算空气动力学,仓库墙上,密密麻麻,写满公式,得出这个尺寸形状,提升车速最佳,还能增强轮胎附着力,增强稳定性。前两日,车子办好年检,随时可以上路。 看罢红与黑,小王先生要走了。大家送他到宜昌路,24路电车终点站。小王先生再跟老毛师傅作别,贴了我耳朵说,小弟啊,有空来我家做客。小王先生上了末班电车,前车门投币,寻了位子坐定。马路边,“钩子船长”眼神落寞,脊梁骨有点弯了。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一道吃烟。张海跟我坐在西康路桥头,吹苏州河风。当当当当,小辫子翘起来,24路末班电车开动。隔了车窗,小王先生面孔,渐渐模糊,模糊,不见。 四 4月1号,阿猫阿狗,群贤毕至,上海春申机械厂挂了横幅——喜迎七十周年厂庆。在职工人自然全到,下岗来了大半,退休工人也有上百,老毛师傅就是代表。工厂处处挂彩带,屋顶几十面彩旗,锣鼓喧天。我爸爸不辞辛劳,自不待言,他还负责厂庆摄影,头颈挂了奥林巴斯照相机,日本原装的宝贝,1994年,我妈妈公派美国考察,在纽约花了四千块买的。神探亨特,负责维持秩序,进来五六百人,每人自带矮凳马扎。保尔.柯察金,自诩舞文弄墨,写了所有美术字,串场词。冉阿让爬上屋顶,冒死装了一千瓦小太阳,有了舞台追光效果。张海从仓库搬出一只古董,五百斤重家什,来自捷克斯洛伐克,这台车床出厂之日,希特勒还没吞并苏台德区,待到苏联红军反攻,东欧解放,机器成为战利品,拆到乌拉尔兵工厂,生产t34坦克零部件,中苏友好时期,中国用二十吨大米,换来这台机器。 今日最拉风的,却是红与黑,老厂长的桑塔纳,堂而皇之,弹眼落睛,仿佛车展保时捷,法拉利,兰博基尼,独缺比基尼车模。台下头,退休女工花枝招展,莺莺燕燕,分发饮料,糖果,散装香烟,混了前门,牡丹,双喜还有中华。车间里挂了彩带,气球,如同六一晚会。厂长第一排坐好,旁边坐了女儿小荷,还是女童面孔,比起三年前的豆腐羹饭,个头长了不少,已读小学五年级。厂长不带娘子,却带女儿来厂庆,是向全厂职工表决心,要拿春申厂当自家千金来宝贝。保尔.柯察金带了儿子小东,年纪还小,今年要中考,来得不情不愿。神探亨特带了女儿雯雯,她快要大学毕业,比我高半个头,长得虎背熊腰。冉阿让女儿也来了,征越十八岁,就要高考,她跟我打招呼,但我不会搭话,嗯呀啊呀,不知所云。我爸爸手指头戳我腰眼说,小鬼不上台面。 厂庆开幕前,“钩子船长”几番起立,回头望月,小海啊,你去看看,小王先生来了吧?张海说,我到厂门口看了十几遍,没的影子啊。老毛师傅说,厂庆慢点开,有没有电话?厂长同意稍候,到了办公室,“钩子船长”让我拨电话,打到思南路101弄。电话终归打通,小王先生说,今日我不来的。我按免提,让大家听到。我说,小王先生,今朝是七十周年厂庆,也是你七十大寿,厂里蛋糕也准备好了。小王先生说,你们自己吃吧,我来是啥身份?老板二公子?早就不是了,这家工厂,不是我的,是你们的,是老毛师傅,是你爸爸,是神探亨特,是保尔.柯察金,是冉阿让,是小海,但不是我的。“钩子船长”大声吼,小木弟弟,小木弟弟,你来呀,来呀,我等你,等你。小王先生说,对不起,老毛阿哥,我老了,每过一天,离翘辫子,就近一天,老实讲呢,我有四十年没过生日了,你也保重身体,不讲了,再会。电话挂掉。嘟嘟嘟,嘟嘟嘟。厂长办公室,安安静静,“三浦友和”摊开手说,不来就不来,不搭界。 回到大车间,老毛师傅一屁股坐下,面色仓皇。我爸爸递一根香烟,老头猛抽一口。大喇叭啸叫,刺破耳朵。冉阿让上去调试,喂喂喂,拍话筒,砰砰砰,像打枪,排队枪毙。工会主席瓦西里上台,蓝西装,黑皮鞋,头路梳得清爽,面孔没二两肉,跟他联袂的主持人,就是女会计费文莉。她化了浓妆,粉面带玉,弹眼落睛,嘴唇皮血血红,穿了白色连衣裙,胸不小,胯骨屁股颇大,走路左右扭动,像白乌龟。瓦西里台风一如春晚,挥洒自如,大气老成。男女主持人,珠联璧合,一番陈词滥调,有请老毛师傅上台,讲述春申厂光荣历史。“钩子船长”右手缺三根手指,拿不了话筒,嗓门洪亮,喀秋莎火箭炮一般轰鸣,最后一排都能听清。老毛师傅从清朝末年,老老王先生讲起,讲到老王先生创办春申厂,自己跟小王先生的情谊,再讲到解放以后,公私合营,忆苦思甜,记性好得一塌糊涂,直到1966年,上海工人武斗,打响全国第一炮。工会主席瓦西里,急匆匆上台说,老毛师傅,后头还有节目,抓紧时光。“钩子船长”最厌别人插嘴,伸出钩子般右手,推开瓦西里说,小把戏,此地轮得到你放屁?瓦西里灰溜溜下台,大家一片哄笑。还是厂长“三浦友和”,亲自拿老毛师傅请下去。 文艺汇演,第一只节目。女会计费文莉唱越剧,傅全香《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位杜十娘,白颜色连衣裙,左手兰花指,右手麦克风。澳门路申新九厂,莫干山路面粉厂,江宁路造币厂,长寿路国棉六厂,武宁路上钢八厂,每一爿厂,皆有这样一枝厂花,有时一对,有时花开三五枝,轮流坐庄,麻将牌似,春夏秋冬,百花盛开,争奇斗艳,不只供人观赏,也是蜂儿蝶儿,辛苦采蜜,跟男人家同样做生活,也跟女人家同样做生活。前一个做生活,在旋转纱锭前,在轰鸣车床前,在噼里啪啦算盘前;后一个做生活,是买汰烧,是养儿育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两个做生活来源不同,含义不同,又殊途同归。如今呢,没了前一个做生活,后一个做生活也独木难支,一枝枝厂花,不免要萎了,残了,凋了,败了。我爸爸爱听越剧,快活时哼哼唧唧几句,费文莉的唱词,我是勉强听懂:实指望良禽择木身有靠,谁又知我凤凰瞎眼会配乌鸦,这真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到头来海誓山盟尽虚假……台下窃窃私语,都说这唱词精妙,简直为费文莉量身定制。有人讲起她跟瓦西里的风流故事,又传她跟厂长“三浦友和”暗通款曲。台上杜十娘,怒沉完百宝箱,台下男女,掌声雷动,人人尽是李甲孙富,喊“再来一个”,亵渎味道深重。 第二只节目,冉阿让上台,难得刮清爽胡子,穿了对襟羊毛衫,胸口挂24k金链子,开口竟是日本话《北国之春》,音色,音准,台风无懈可击。无法判断日语是否标准,听起来嘛,像模像样,有腔有调,即便不是东京标准音,也是虹口公园横浜桥。不要看冉阿让样貌凶狠粗鲁,二十年前,他是男版邓丽君,每日听磁带,学这首日语歌,追到了马路对面,申新九厂的厂花,三八红旗手的纺织女工,后来便有了征越。 冉阿让退场,神探亨特上台,开始打太极拳。七位下岗女工,同台表演太极剑,背景音乐是《倚天屠龙记》的片尾曲《爱江山更爱美人》,但七个舞剑的妇女,总让我想起《七剑下天山》跟《白发魔女传》。神探亨特在保卫科就练拳,号称源自太极张三丰,张无忌跟赵敏一脉传承,慢可练九阳真经,快可打拳王泰森,武林称雄,无须自宫。想当年,老多盗窃国家财产的蟊贼,都在神探亨特拳脚下哀嚎过。我爸爸跟他练过几年,在我家客厅施展拳脚,不是白鹤亮翅,便是黑虎掏心。学会张无忌跟赵敏的武功,我爸爸就在厂里带徒弟,练习太极推手。张海每趟装模作样,被推出去几步开外,掼了四脚朝天,全为哄师傅开心。 费文莉娉娉婷婷,唇红齿白报幕,下一节目,竟是我爸爸,笛子独奏《帕米尔的春天》。我爸爸穿了工作服上台,拍照片的任务,自然落到我身上。我退到车间门口,拍下厂庆全景。舞台中心,我爸爸器宇轩昂,手执竹笛,呜呜横吹。若拿蓝颜色工作服,换成衣袂飘飘的古装,不是楚留香,也是陆小凤。十二岁起,我跟我爸爸学吹笛,从《每周广播电视报》剪下简谱练习,吹得一手《梅花三弄》,但非古曲,而是琼瑶剧主题曲。《帕米尔的春天》,难于上青天,各种滑音,颤音,循环运气吹到底,怕是要吹出小肠气。不要小看一根笛管,比萨克斯风响亮得多,从苏州河到大自鸣钟,皆能听到笛声悠扬。一曲告终,我爸爸恢复紧张,羞涩地笑。台下掌声如雷,保尔.柯察金,已是眼泪汪汪,当年他是知青,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遥望过帕米尔的雪峰,品尝过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雯雯,征越,小东,同样拼命拍手。我举了奥林巴斯相机,又给职工子女们拍照,直到胶卷拍光。 师傅下台,徒弟上台。费文莉瞄了张海一眼,报幕道,第五个节目,上海说唱《金陵塔》。我是听了一呆,黄永生的《金陵塔》,必用标准上海话,唱得滚瓜烂熟,连绵不绝,我只会一句“金陵塔,塔金陵”,张海的洋泾浜上海话,哪能唱得下来,岂不是要大出洋相,自取其辱?张海立了麦克风前,背景音乐响起,江南紫竹调,他一开口“桃花扭头红,杨柳条儿青,不唱前朝评古事,唱只唱,金陵宝塔一层又一层,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宝塔第一层,一层宝塔有四只角,四只角上有金铃,风吹金铃旺旺响,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他是唱得括拉松脆,气息不断,官话腔,江北腔,江西腔,风流云散,只剩正宗老派上海话,坐标南京西路,静安寺,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我爸爸咬我耳朵说,小海买了黄永生的磁带,每日午休,都要学唱《金陵塔》,刮风落雨,雷打不动。“这座宝塔造得真伟大,全是古代劳动人民汗血结晶品啊,名胜古迹传流到如今。苏州城内四秀才,一个姓郭一个姓陆,一个姓卜一个姓粟,郭卜粟陆陆卜郭粟,卜陆粟郭郭卜粟陆,四秀才吃菱肉剥菱壳,菱壳掼了壁角落,胡同小厮来扫落郭卜,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张海的喉咙,舌头,牙齿,嘴唇皮,皆是天作之合,其疾如风,其徐如林,绝不打一只嗝愣,像开自动步枪,或单发,或连击,单手换弹匣,枪枪命中靶心,见血封喉,涤荡人间,台上台下打成马蜂窝。张海的金陵塔,节节攀高,台下人听得呆了,痴了,疯了,扬了头颈,瞪了眼乌珠,好像春申厂上空,大自鸣钟地带,造起金陵宝塔十三层,五十二只角上有金铃,风吹金铃旺旺响,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厂长女儿小荷,爬了爸爸大腿上,两只手托了粉腮,花痴般看了张海,仿佛他是黄永生大师本人,要么魂灵头附体。小荷大叫“好”,一语惊醒梦中人,全厂掌声雷动,像原子弹爆炸,升起一团蘑菇云,春申厂从此立起来了。 高潮接了高潮,波峰接了波峰,波谷都没得了。下一节目,保尔.柯察金上台,倾情朗诵《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上海春申机械厂》。保尔.柯察金一身红西装,先酝酿情绪,摆出手势,突然捏紧麦克风,这记是氢弹爆炸了—— 啊!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上海春申机械厂! 啊!伟大的工人之子! 啊!苏州河畔的明珠! 啊!勇于探索!继往开来! 啊…… 我的腹肌痛煞,实在摒不牢,笑出声来。张海也笑了。笑得最起劲的,是保尔.柯察金的儿子小东。我爸爸要制止我们失礼,无奈台上声情并茂“啊!星星之火的中国机械工业!”,我爸爸也狂笑不止。保尔.柯察金普通话不标准,颇具喜剧效果,随了“啊!”的深入,他开始慌张,提高声调,“啊!”从中音3提高到高音3,最后到帕瓦罗蒂境界。台下人民群众,早已笑得不成样子,仿佛男的全部中彩票,女的全部怀孕,一律双胞胎。春申厂七十年的历史,这一刻,是欢乐顶点。我却从一声声“啊!”里,听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绝唱。最后一句“啊!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我确定保尔.柯察金抄了海子。 保尔.柯察金面红耳赤下台。瓦西里上台,宣布最后一个节目,退休工人合唱团《汽车机械工人之歌》,还是保尔.柯察金作词,旋律照抄《咱们工人有力量》。三十名退休工人,男女各占一半,唱得极有力量,欢快且雄壮,深沉且和谐,就是普通话略烂,“改造得世界变呀么变了样”哪能听都像“逼呀么逼了样”。大合唱终了,掌声四起,曲终却人不散,瓦西里有请厂长上台。 “三浦友和”黑西装,红领带,皮鞋揩得锃亮。宝贝女儿小荷,拼命给爸爸拍手。厂长先感谢全体职工,尤其下岗职工,发扬风格,给了春申厂复兴的机会。他再点名表扬我爸爸,在职工人撑起了这爿厂。厂长说,台前这辆轿车,老厂长的桑塔纳,死而复生,焕然一新,是我厂工人技术实力的全面展示,也是老厂长精神不死,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刑天舞干戚,借了七十周年厂庆的大喜日子,我要宣布一桩大事体。台下面面相觑,不知要发啥劳保用品,男同志帆布手套,还是女同志卫生巾。厂长下令关灯,灯火辉煌的大车间,陷入大肠般的黑暗,厂庆有了追悼会般诡异。投影光束,穿过众人头顶,像电影院放映机。台上背景幕布,亮起刺眼的幻灯片,上海国际汽车城规划图,画了f1赛车场,上海大众新厂房,汽车博物馆,零部件配套园区,外围有个小红点。 厂长拉出一根无线电天线,指了幻灯片上小红点说,未来的上海春申机械厂。台下鸦雀无声。我爸爸放下照相机,戆了,呆了,定怏怏了。“钩子船长”要立起来,又被张海劝下去。第二张幻灯片,还是平面图,标出三个车间,一个仓库,一栋办公楼,一排宿舍。厂长说,各位同志,我请规划设计院做的,按照国际标准建设,对标德国博世,加拿大麦格纳,日本爱信精机,以上三家,皆是世界一流汽车零部件供应商。第三张幻灯片,工厂流水线假想图,车间纤尘不染,全套日本进口数控机床,德国工业机器人,机械臂飞来飞去,不是终结者两代,也是机械战警三代,生产发动机,变速箱,刹车片,工人戴了帽子,口罩,操纵笔记本电脑,蛮像《黑客帝国》。厂长叹气说,各位爷叔,各位兄弟,三年来,这家厂半死不活,实际上呢,已经进了棺材,就等盖上钉子,鲁迅先生讲“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现在啊,再不爆发就来不及了,我向大家报告一声,经过多方努力,我已从社会上募集到资金,幻灯片里这块风水宝地,刚刚批下来,再过一个月,破土动工,就在国际汽车城,近水楼台先得月,春申厂再也不愁订单,好时光又要回来啦。瓦西里立起来,带头鼓掌。厂长说,我还要宣布一桩大事体,春申厂要进行股份制改造,让每一位职工持股当老板,不管在职还是下岗,都能认购原始股,将来春申厂发展好了,再去a股上市圈钱,到时光,大家不用再被股票弄怂,适适意意炒自家股票。说罢,幻灯片变成原始股发行说明,募集一百万股,每股价格一块,每人一万股起,三年盈利,每年分红,五年返本。厂长说,明年此时,春申厂必将搬到汽车城,壮士断腕,凤凰涅槃。“三浦友和”走入幻灯光束,面孔惨白。 台下众人喧哗,有人问,汽车城在安亭,离市区太远,快出上海,要到昆山了,上班一个钟头,堵车两个钟头,啥人去啊?厂长说,不用担心,厂里会安排班车,汽车城规划了地铁,过几年就会通车。厂长答疑之时,我爸爸却闷了。老毛师傅又像开炮说,七十年啦,这个厂子,没得了?工会主席瓦西里,看山水说,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番名垂青史的台词,令人哄堂大笑,解脱紧张气氛。瓦西里又说,当年炒原始股,买认购证的皆发大财,如今厂里也发原始股,怕是一夜暴富的机会。厂长拍拍瓦西里,当他是雪中送炭天使。厂长宣布,春申机械厂七十周年大庆,胜利闭幕,下趟大庆,将在四十公里外的汽车城。 五 翌日,“三浦友和”来我家里做客。厂长对我爸爸客气,对我妈妈更加恭顺,拎了一包脑白金,简直谄媚。我妈妈官拜正处级,行政级别比厂长高。看了我家房子,“三浦友和”不无艳羡讲,困难企业的厂长,住的就是陋室而已。他又说,老蔡啊,只要你认购哪怕一万块,自然有人跟进,冉阿让再就业风生水起,袋袋里装了钞票,麻将桌上输掉,不如交到厂里来,必定加倍奉还。我爸爸说,我不想看到春申厂搬场。厂长说,我进厂二十年,也是春申厂第七任厂长,老早工厂开在苏州河旁,方便内河运输,现在二十一世纪,长寿路,大自鸣钟,寸土寸金,不适合再开工厂了,你看对面申新九厂,响当当几千人大厂,接待过外宾无数,说没就没了,与其被拆迁消灭,不如主动搬到汽车城,地方比现在大五倍,还有政策配套,关键是有订单,有生活做,老蔡啊,像你这样的老师傅,也不用没事体打太极拳了。我爸爸说,工会主席瓦西里,更适合带头表率。厂长面色不佳说,你还不晓得瓦西里,一毛不拔铁公鸡,屁眼里夹了一分硬币,人民广场兜三圈都花不掉。想必,厂长刚从工会主席家里出来。接下来,厂长横讲竖讲,从祖师爷卡尔.马克思讲起,当年在伦敦炒股票,净赚四百英镑,再到深化国有企业改革红头文件,小布什总统上台,全球经济形势,再到沪深股市动向。茶几上,烟缸又满,我爸爸啊呀嗯呀,不知所云。倒是我妈妈,发觉了一位优秀企业家潜质,跟厂长聊得热络,交流各种小道消息。上个月,我妈妈刚去汽车城参观过,表示厂长目光长远,计划虽然大胆,但有敢为天下先的气魄。我妈妈还为他出谋划策,举出自家单位案例,如何向上级单位哭穷,要来优惠政策。临别之际,厂长表示有耐心等我爸爸,也有恒心让春申厂旧貌换新颜,在汽车城重获新生。厂长又赞我妈妈是优秀纪检干部,赞我文章写得好。我爸爸拿我推回门里说,啥的狗屁不通文章,我是一个字也没看过,不送。 厂长前脚一走,我妈妈后脚发飙,骂我爸爸没大局观,没集体荣誉感。我爸爸说,不是不相信厂长,也不是舍不得一万块,我是不舍得工厂搬家,我进厂三十年,从大门到食堂到浴室,再到车间跟仓库,蒙了眼睛走一遍,也能分毫不差,厂里每块砖头,每个机器,每个螺丝,每个蚂蚁都认得我,要是搬到陌生地方,就像抛弃糟糠之妻跟亲儿子。我妈妈冷笑说,你的脑子啊,还停在三十年前,刻舟求剑。我爸爸说,今日早上,我发了个梦,老毛师傅,终归老死了,我呢,也变成了老头子,清明节,我给师傅扫墓,坟墓突然裂开,出来的不是两只蝴蝶,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而是一只右手,缺了三根手指头,像个铁钩,抓牢我的头颈,扬州话轰隆轰隆,我的厂呢?我的厂呢?辣块?辣块?我爸爸学起扬州话,老毛师傅腔调,惟妙惟肖,我抱了肚皮笑。我爸爸对老毛师傅毕恭毕敬,百依百顺,不但是一辈子,还要带进棺材,带进下一代。我妈妈不语多时,终归哼一声,我看你是热昏,黄粱大梦。 一个礼拜后,不晓得是脑子被雷劈过,还是被灌了迷魂汤,我爸爸改了主意,头一趟忤逆了老厂长托梦。他去了趟证券公司,割肉抛掉套牢多年的股票,取出五万块现金,交到厂里财务室,换来一纸股权认购协议书。我爸爸又发扬先锋模范作用,给老同事们打电话,劝说大家认购原始股。首先响应的是冉阿让,爽快买了四万股,神探亨特买了三万股,吝啬鬼保尔.柯察金,裤裆里挤出一万块来。大家络绎不绝来交钞票,会计费文莉忙得不亦乐乎,只好买了一台点钞机。一百万股集资,超额完成。工厂门口贴出大红榜,我爸爸名列第一位,认购金额最高,冉阿让荣登榜眼,神探亨特位居探花,其余皆是一万股。唯独“面包会有的”工会主席瓦西里,一分铜钿都没出。 春天基本过去,厂长命令张海当驾驶员,开了红与黑到机场,接来一位香港客人,房地产开发商,待到明年春申厂搬迁,这块地皮便是他的了。财神爷驾到,这位香港王总,戴了墨镜,身长八尺,竟跟神探亨特一般高,讲一口香港普通话,却有上海口音,举了数码相机,咔嚓咔嚓,扫过厂里角角落落。我爸爸羞赧地笑,张海手指代替木梳,理出谢霆锋发型,穿了蓝颜色工作服,一本正经摆剪刀手。香港王总称赞厂里一砖一瓦,机器设备,都有历史价值,拆为平地,实在可惜。纽约曼哈顿苏荷区,原本多是工厂仓库,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要么倒闭,要么搬迁,剩下老厂房,就被艺术家利用,变成画廊,摄影棚,博物馆,高级餐厅,变成美国最有腔调的社区。张海大胆问,工厂不用拆了?香港王总拍了一车间的红砖说,唔舍得拆,拆就系暴殄天物,呢度系上海嘅苏荷区。 厂长说,好,改造成上海的苏荷区。春申厂背后是苏州河,也是苏荷,既是音译,又是意译,命中注定。我爸爸捉了徒弟问,工厂不拆了?张海鸡啄米似点头说,不拆了。我爸爸说,小海,快去工作间,我的抽屉下藏了一包中华。少顷,张海取来软壳中华,我爸爸拆开包装,递出一支香烟。这一举动鲁莽,厂长本要阻拦,香港王总却不介意,非但让我爸爸给他点火,还回敬一支万宝路。我爸爸吃惯国烟,万宝路太冲,香港脚臭味道,熏得头晕。香港王总又讲两句上海话,颇为亲切,指点江山,啥地方改成画廊,啥地方做成餐厅,啥的报废机器,可以改成装置艺术,还有整面外墙,要请艺术家涂鸦,三分之一凡.高风格,三分之一毕加索风格,最后三分之一,宫崎骏《天空之城》。屋顶上,放一台上海牌轿车,一台国产发动机,纪念中国汽车工业。这位香港开发商,阎王老爷一般降临,又如观音菩萨一般告别,我爸爸,张海,所有工人夹道欢送,就差挂出横幅,举起鲜花,戴上红领巾。 厂门口,香港王总盯牢红与黑,恋恋不舍,连讲三个英文:cool,amazing,p erfect。我爸爸一个都没听懂。王总抚摸红颜色引擎盖,摆弄屁股尾翼,坐进驾驶位,转钥匙点火,听发动机声音,分明是嫖客上青楼,挑选名妓腔调,他说,浦厂长啊,今天坐这辆car到厂里,好犀利啊,请问这辆车,系哪位师傅改装?厂长请出我爸爸。香港王总又敬一支香烟。我爸爸拿了烟,手指抖豁,不想点火。香港人摸了红与黑说,春申厂可以不拆,但有一个条件,这辆桑塔纳,我出二十万买下来。厂长说,王总啊,这辆破车,不值二十万,就算普桑新车,十万块也到顶了。香港王总改用上海话说,千金难买我欢喜。厂长说,只要王总欢喜,车子开回去吧。香港王总说,你们先办过户手续,再过十天,我来提车。我爸爸反应不及,还想再问两句,香港王总已拦了出租车,扬长而去。 春申厂保下来了,红与黑却要走了。我爸爸冲到厂长办公室,跟“三浦友和”大吵一趟。我爸爸拍台子说,你帮你讲哦,桑塔纳是老厂长的,他死在这部车子上,魂灵头也在,多少钞票都不能卖。厂长敬一支烟说,师傅,你来选吧,是这部车子卖给香港王总,还是香港王总拆掉春申厂?我爸爸说,春申厂跟红与黑,这两样宝贝,只好留一样?厂长说,这笔账你算算看,春申厂要是保留下来,最起码还有一百年寿命,红与黑落到香港人手里,保养得好,可以再开三五年,然后报废,你要是选红与黑呢,这部车子搬到新工厂,也是再开三五年,再报废,但是春申厂,三个月内就要拆成平地。我爸爸闷掉,烧光一支烟,嘴唇皮青紫说,我选春申厂。出了办公室,我爸爸打开仓库,拎一铅桶自来水,揩清爽红与黑,让红颜色更红,红得开出花来,黑颜色更黑,黑得滴出墨来。我爸爸让张海拿了钥匙,发动车子,在春申厂里开一圈。我爸爸坐在副驾驶座,闭了眼睛说,小海,你有没有听到,好像有小囡在哭?张海说,师傅,我只听到发动机声音。我爸爸说,不对,是小囡在哭,对不起,老厂长,我拿你的车子送掉了,卖掉一个亲儿子,才能保牢一家门老小平安,不要记恨我。张海说,师傅,老厂长不会记恨你的。我爸爸说,这部车子会记恨我的。 六 几日后,红与黑竟来寻我了。六点钟,我刚下班,出了单位大门,张海开了这部车子,停到思南路上。他还带了厂长的宝贝女儿,小荷从后排下来,虚龄十二,背了迪士尼米奇书包,穿了连衣裙,映日荷花别样红。我说,红与黑不是卖掉了吗?张海说,再过两日,香港王总来提车。我说,你要偷走这部车?张海说,瞎讲了,我是奉厂长之命,开车接送小荷,肚皮饿了,先吃面。在我单位隔壁,有阿娘面馆一间,淮海路一带小有名气。撑门面的阿娘,待我极好,有一日,我早饭没吃,饿得前胸贴后背,阿娘亲手煎了荷包蛋,端托盘为我送来。这间面馆,后来便成了我的食堂。今宵,三人坐定,我吃鳝丝面,张海吃辣肉面,小荷吃虾仁面。天气渐热,小荷吃得一头香汗,面色白里泛红,她说,我要期末考试了,我爸爸请了补习班老师,原本住了沪太路,离我家里不远,今年拆迁搬去龙华,公交车要转三部。我说,蛮远的。张海说,厂长是大忙人,天天出去谈生意,厂里只有我会开车,他就请我帮忙,每个礼拜六,来回接送小荷。我说,这算加班吧?张海说,厂长讲这是私事,汽油费由他来出,加班费嘛,折成一条中华烟。我说,厂长倒是两袖清风。小荷说,我爸爸出差去了,我妈妈在医院值班,家里没人,张海哥哥就带我来吃面。我们三人,吃得油光满面,夜风吹来葱油香味。小姑娘吃饱了,我跟张海的面汤一滴不留。我要摸口袋买单,张海抢先一步买单,辣肉面六块,鳝丝面八块,虾仁面十块。阿娘眉开眼笑,还夸小姑娘漂亮。 天暗了。张海开出红与黑,我们单位几个驾驶员,立了门口看野眼,吹牛皮,围拢来观赏这部车子。张海接到两根香烟,确实拉风。张海换挡起步,打方向盘,大转弯上了淮海路。我坐他旁边,小荷在后排,摇下车窗,让风吹进来,头发飘散开。法国梧桐上彩灯,橱窗里女模特,新华联玻璃天桥,国泰电影院海报,百盛广告屏,像五颜六色魔方,翻来覆去,乱花渐欲迷人眼。小荷说,张海哥哥,我想去一个地方。张海说,啥地方?小荷说,汽车城。我说,去做啥,老远的。小荷说,厂庆这日,我坐了第一排,我爸爸讲的计划,放的幻灯片,春申厂的新工厂,我想亲眼看一看。张海拍一记方向盘说,好,我也要去看看。我说,夜里看得清吧?张海说,厂长给我看过照片,工地灯火通明,日长夜大,再过三个月,厂房就会盖好,一道去看看吧。我还在犹豫,张海又说,阿哥,再过两天,这部红与黑,就归香港人了,再想坐也没机会了。开过静安希尔顿,风在车里钻来钻去,荡漾汽油味道,汗酸跟烟草味道,小荷头发里香味道,阿娘面馆汤水味道。我晓得,红与黑要带我走。我说,好吧,早去早回。张海笑说,没问题,到汽车城,我们只看一眼,先送小荷回去,再送阿哥,师傅不会晓得。我关照小荷说,今夜去看新工厂,不好告诉你爸爸妈妈,否则张海要倒霉。小荷伸出小指拇说,拉钩。我伸出小指拇头,张海碰着静安寺红灯,他也弹出小手指,小荷手指冰凉细嫩,像根小小的胡萝卜。三根手指头拉了一道,这桩事体就是绝密,天荒地老,不会让人晓得。开上武宁路桥,月亮泡在苏州河里,化成一摊大饼。穿过内环高架,张海保持六挡,时速八十公里,我下意识抓牢把手。张海说,阿哥,不要怕,我是老司机了,这部车子开过几十遍,四只轮盘,就像我的两只脚。小荷帮腔说,我作证,张海哥哥开车老稳的,我最放心了。我看到沪宁高速牌子,再开就要到苏州,无锡,南京,甚至北京。张海走了旁边一条路,提醒说,安全带。我赶紧给自己系好,用力拉,像美国死刑犯,五花大绑上电椅。张海说,后排也系上。小荷皱皱眉头,我转身教她,手忙脚乱,终归绑上安全带。 张海打开电台,张国荣《夜半歌声》,小荷跟了哼歌,世界越发空旷,黯淡无光。张海说,阿哥,你最想去啥地方?他的音量盖过张国荣,像他外公一样洪亮。我说,不晓得。其实呢,我想快点回家里。张海说,我想去米兰。小荷说,米兰在啥地方?张海说,意大利,ac米兰晓得吧,我想去圣西罗球场,看一场米兰德比,小荷,现在轮到你讲了。小荷说,我想去巴黎。张海说,我们三个一道去,先去巴黎,再去米兰,反正顺路。小荷问我,哥哥,你想去啥地方?我说,耶路撒冷。几个月前,我写过一首诗,每一小节开头,都是“跨过苏州河,到耶路撒冷去”。小荷问,这又是啥地方啊?张海插嘴说,电视新闻里听到过,不是爆炸,就是骚乱,不大好去的。我说,也没错,但是好地方,神圣的地方。小荷说,神圣是啥东西,语文老师教过,《新华词典》里也有,我还是不懂。我看了她的眼乌珠说,蛮难回答的。张海笑说,就是像我外公那样,想打我就打我,我必须要乖乖挨打,还要被打得开心,这就叫神圣。 汽车城到了。车窗摇下来,隔一片黑暗旷野,沪宁高速,流光溢彩,彻夜轰鸣。上海f1赛车场正在造。小姑娘坐车里,张海不吃香烟,瘾头上来,猛吸鼻头,有点困。我说,你就吃一支吧。小荷也说,允许你吃一支。张海点一支牡丹,蓝颜色魂灵,从烟头袅袅升起。张海说,我在给老厂长烧香,等到春申厂搬过来,他必要每日来转转。小荷嗔怒说,不要吓我。张海说,老厂长的魂灵头,一直在这部车上。我说,今朝夜里,老厂长又要来托梦了。小荷扒上来说,啥的托梦?我说,你是小囡,最好不晓得。小荷柳眉倒竖说,我不小了,放了暑假,就要读初中预备班。我说,托梦嘛,就是有人会在梦里跟你讲故事。张海说,阿哥,怪不得,你小说写得好,还会写皇后的头,写“她在地宫里”,有鬼神相助,不对,是贵人相助。我说,据说托梦伤身,总归给点补偿,否则啥人做好事呢?张海说,全世界的大作家,都会被幽灵托梦吧。我说,有的会,有的不会,比方讲,卡夫卡肯定会被托梦,否则写不出《变形记》,还有美国恐怖小说大师,斯蒂芬.金,绝对是托梦朋友。张海说,阿哥,祝你被托梦越来越多,小说越写越赞。我说,但奇怪哦,这两年,给我托梦最多的,却是老厂长。小荷说,哥哥,不要再吓我了。 丁字路口打弯,未来的春申厂,就在小道尽头。两边开了夹竹桃,跟苏州河畔一样,红颜色,白颜色花蕊。春夏之交,月明星稀,野风微醺,中了夹竹桃毒,沉醉,迷离,让人窒息。小路曲折,张海的手指骨节,方向盘上暴突,来回拉方向,加挡,减挡,踩离合,抬刹车。地面崎岖坑洼,颠得我七荤八素,还好绑了安全带,胃里的面要造反,差点吐到仪表盘上。后排小荷尖叫,却叫张海不要踏刹车,开得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后五百米,路又变直,张海调到六挡冲刺。远光灯扫射,像穿过隧道。须臾,这道光被吃掉。红与黑被吃掉,红与黑在转。天在转,地在转,月亮在转,星星在转,我,张海,小荷,三个人也在转。车祸发生了。 滑铁卢战役,法国胸甲骑兵,气吞万里如虎,杀到英国步兵方阵前,横出一条深沟,功亏一篑。雨果老爹评价拿破仑,那个人的过分的重量搅乱了人类命运的平衡。红与黑过分的重量,搅乱了我,张海,小荷三个人的命运的平衡。开花炮弹,在我脑中开花。军刀劈开肩膊,车裂,腰斩。星辰堕落,但不寂静。地球还在自转。安全带对抗重力。我想到了死。眼镜片碎了。我怕变成“钩子船长”。电影里每逢翻车,就会漏油,每逢漏油,就会爆炸。我看到了恐惧的样子。它是红的血,它是黑的油,淹没我的头顶,沉没到冰面下,负一千六百米,贝加尔湖底下腐烂,灿烂,烂。 七 红与黑,后排多了一个人,坐了小荷身旁,却是老厂长。他的面孔五官,眼睛鼻头,既不是木头,也不是毛笔画的,而是天生肉长,黑白两色,一如追悼会遗像。张海说,没路了。风挡玻璃外,黑漆漆,雾茫茫,如在地下,古墓世界。老厂长说,往前开。张海踏了油门,离合,加挡冲刺。红与黑,如同装了盾构掘进机,黑夜剥落,土崩瓦解,上穷碧落下黄泉。飞蛾破茧,凤凰涅槃,月光出来了,小荷问,去啥地方?老厂长说,回春申厂。看不到路牌,四下影影绰绰。张海一抹黑,老厂长说,往前开。张海捏紧方向盘,笔直向前走。道阻且长,渡过一条河,又一条河,开了一整夜,又一整夜。上桥,涉水,地下打洞,爆了两只轮胎,还没寻着春申厂。梦就是这样,明明只困几分钟,却像几个钟头,甚至好几日,好几年。你永远在赶路,越过九十九道街口,爬过一百零一级台阶。眼看要望着苏州河,又撞到一辆集装箱卡车,红与黑带了我们四个,钻到卡车底盘下。老厂长下半身还在座位上,上半身已贴了后备厢,泪水涟涟,连声哀叹,寻不着了,寻不着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梦醒。 天,蒙蒙亮。落雨,潮湿,温热,发霉的雨点,滴落在眼皮。我在呼吸。运道蛮好,十根手指头,皆能张开,拳头能握紧,脚指头可以动,关节还活络,就是仪表盘上,全是我的呕吐物,阿娘面馆的鳝丝面。老厂长托梦,救了我的命。他的死魂灵,葬于红与黑中,带我走出地底,死而复生,就像这部桑塔纳。张海也活着,面孔插了碎玻璃,横过两枝鲜血梅花,又被雨水模糊。还有小荷,她困在后座,雪白面孔流血,裙子上也有血,映日荷花更红了,红得腥气。 风挡玻璃,变成一张蜘蛛网,竟没粉碎,哈利路亚。三个人都绑了安全带,像锁子甲,明光铠,挡牢万箭穿心,否则人已凉了。车门能开,没被困死。我爬出车门,再拉后门,松开小荷的安全带,抱她出来。小姑娘分量轻。雨水打了面孔,小荷醒了,眼乌珠睁开看我,又看看红与黑,手指头沾血,眼泪水涌出。我又去拖张海,他分量比我重,运道不好,膝盖肿了,脚骨断了。张海咬了牙,叫不出声,只喘粗气,困兽犹斗。小荷哭管哭,也来帮忙,四只手拖了张海,终归拉出驾驶座,雨水,血水,汗水,眼泪水,浑身湿透。我爬上变形的引擎盖,再上车顶,托了小荷的腋胳肢,帮她爬上地面。我不敢再动张海,免得骨折加重。小荷伸手拉我,我爬上去,掼倒泥泞之中,像第二趟出生,又像一只小小虫豸。回头看,红与黑,陷落在一条深沟中,地球上的一道伤疤。惯性不可阻挡,车头嵌入淤泥,龌龊,但是柔软,小姑娘胸脯般柔软,吮吸,融化了冲击力。车子屁股,两只后轮,风骚翘于地上,尾翼断裂,像一架飞机坠毁。红的,黑的,加上烂污泥,混了一道,调色盘似灿烂。 梅子黄时雨,脑子也是黄时雨,混沌中渐渐明了。我的衬衫上皆是血,慢慢脱下来,拔出小臂上的碎玻璃,性命交关时光,我伸手挡了面孔。最疼是锁骨,安全带的血印子,从肩膀贯穿到腰眼。小荷坐在淤泥里,裙子洇出殷红的血,定怏怏看我说,哥哥,我要死了吗?我搂了她说,小荷,要是你死了,我跟张海陪你一道死。小荷破涕为笑说,哥哥,这我就放心了。我的膀胱憋了一夜,马上就要爆炸,摒不牢了,我叫小荷转过身去。我出了一泡尿,老厂长保佑,从上到下,器官皆没事体。有事体的是张海,他的面孔煞白,坐在深沟里说,阿哥,快去新工厂,叫人来帮忙。我说,新工厂在啥地方?他大概耳膜穿孔了,就像老毛师傅,嗓子吼得乓乓响,新工厂就在这头。 但我只看到处女地,一道深沟的处女地,无边旷野,碎石头,野草,几株泡桐疯长,乌鸦停在树梢,淋得萎靡不振,报丧似呜咽。我用衬衫盖了小荷头上,勉强遮挡雨水,叫她看了张海,不要乱跑。我去寻人救命,脚高脚低,举目无亲,冷到骨髓里去。我没看到工地,也没新工厂,更没昼夜不停的施工队。大吊车,搅拌车,打桩机,不过是一场梦。张海想象的新工厂,全是空中楼阁,飘在头顶的雨云。顶了梅雨,我走了半个钟头,寻到最近的活人,是一家农舍。我借了人家电话,打回家里,无人接听。我想,爸爸妈妈正在寻我,满世界地寻,焦头烂额地寻。 我们得救了,红与黑也得救了。救援拖车来到,将桑塔纳拖出深沟,像拖一具淹死鬼。车头变形损伤,但是形状没变,还是洋火盒子。我爸爸跟张海亲手焊接的部分,倒是固若金汤,六根车柱也没断。送到医院,张海膝盖骨折,手脚受伤好几处,医生讲不会有后遗症,不会变成跷脚,打三个月石膏即好。我没少一块零部件,每根骨头皆安好,只有皮肉伤,软组织挫伤,连缝针都不必,但是淋雨着了凉,打了摆子,高烧连发三日才退。照道理讲,我坐副驾驶,比开车的张海更危险。但我没事体,运交华盖,必有后福。小荷头上有道伤口,碎玻璃划的,缝了三针,身上没伤,只有乌青块,裙子上洇的血,是小姑娘初潮。“山口百惠”头一个冲到医院,抱了小荷,眼泪汪汪,但没骂人,就拿女儿领回家里了。 第一个后果,张海倒霉了。骨折相当痛,但他没哭。我爸爸冲到医院,张海倒是哭了。我爸爸第一趟骂他,抽他一个耳光。张海认错,不该开了红与黑,走夜路,看野眼,冲到荒郊野外,差一点点害死我,害死厂长女儿。我爸爸却讲对不起,捏捏徒弟面孔,叫他注意休息,好好养伤。老毛师傅来了,一声不吭,抬起铁钩般右手,打得外孙鼻青面肿,牙齿脱落两枚。我爸爸拿他拦下来,生怕张海被打死。 第二个后果,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四人顶了雨披,骑了四十公里脚踏车,去看了车祸现场。心心念念的新工厂,屁都没有,只有一条屁眼似的深沟,沟底皆是屎尿般的淤泥,零落桑塔纳的保险杠,铁皮碎屑,玻璃渣渣。保尔.柯察金说,地址搞错了吧?他们又骑了车,走遍汽车城,问了方圆十公里内,所有工地跟单位,结果清清爽爽,根本不存在春申厂工地。我爸爸的面色,便跟深沟中的淤泥一样。梅雨下,我爸爸跟老伙伴们,再骑四十公里脚踏车,汗流浃背,雨披内外,皆是淌淌滴,赶回厂里,听说“三浦友和”刚出门,去了外地出差,给子虚乌有的新工厂采购设备。 其实呢,我爸爸只要厂长解释一句,新工厂不在汽车城,而在浦东金桥,那头有上海通用。要么搬出上海,去了苏州,无锡,常州。要么像四十年前,大小三线建设,上海工厂西迁万里,巴山蜀水,云贵高原,瘴疠苗疆的深山地洞。甚至于,新的春申厂已经造好,厂长要送惊喜,放一只大炮仗。最后一种可能,七十周年厂庆,“三浦友和”宣布工厂搬迁,原始股集资这日,恰是愚人节,一场恶作剧,一场游戏,一场梦。 红与黑拖回厂里。发动机还是好的,变速箱没啥问题,水箱震坏了调个新的。相比三年前,老厂长粉身碎骨,这趟事故,不过是伤风感冒,吃个药,打个针,上个创可贴即好。老毛师傅讲,这部车子是厂里资产,啥人弄坏就由啥人负责,哪怕明日就要卖给人家。老头取出存折,拿出全部退休工资,调换车窗玻璃跟大灯。我爸爸自掏腰包,给车子做了钣金跟喷漆,调了两只前轮,修好尾翼,焕然一新,锁了仓库,等了香港王总来取。 厂长办公室,灰尘一日比一日厚。我爸爸拿了湿抹布,揩拭“三浦友和”的办公桌,顺便看玻璃台板下头,压了好几张全家福。最旧的一张照片,三十年前,我爸爸从部队复员,进厂做了工人,立于最后一排角落。以后每隔几年,我爸爸位置就往前移,往当中移,面孔越发清晰,也不再后生。十年前,春申厂被评为文明单位,全家福从黑白变成五颜六色,我爸爸已立到第二排当中,前头就是老厂长。最后一张全家福,占了整面墙壁,便是七十周年厂庆。厂长坐第一排当中,宝贝女儿坐他大腿上。我爸爸在厂长左边,工会主席瓦西里在右边,左右护法,张保王横。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都在第二排。他们三人的子女,雯雯,小东,征越立在第三排。最后一排,临时工张海笑得灿烂。唯有第一排的“钩子船长”,瞪了两只眼乌珠,如同遗像一张。拍这张照片的人,就是我。 一个礼拜后,厂长办公室已被收作得窗明几净,如同殡仪馆告别大厅。女会计费文莉也消失了,请了事假,不晓得在啥地方。保尔.柯察金说,费文莉跟“三浦友和”私奔了吧?自觉形势不妙,我爸爸带上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寻到厂长家里。 黄梅天快过去,还在落雨。甘泉新村,六层工房顶楼,门口堵了七八个男人,一看绝非善类,个个自称债主。我爸爸敲门半天未果。神探亨特轻舒猿臂,让债主们退后。我爸爸隔了门,报出自家大名。片刻后,房门打开一道缝隙,露出“山口百惠”面孔。我爸爸吃了一惊,见她骨瘦形销,面容憔悴,头发凌乱,不免让人怜惜。当年“三浦友和”结婚摆酒,我爸爸是新郎官师傅,新娘子过来点烟敬酒,师傅长,师傅短,稍带苏州口音,像一块糯糯软糖。后来,我爸爸来此做客,“山口百惠”做过几道小菜,对于灶披间生活,我爸爸一窍不通,却对徒弟娘子赞不绝口,每趟提及,自然惹我妈妈生气。 “山口百惠”将四个老工人请入家中,紧紧锁上房门。女儿头上还裹了纱布,正好横过眉毛,前两日刚拆线,她妈妈担心留疤。小荷面孔煞白,红了眼圈,眼乌珠幽幽闪光,扑了台子上背英文,准备明日大考。“山口百惠”回到卧室,梳妆打扮,吩咐女儿招呼四位爷叔。冉阿让问她,伤口还痛吧。小荷说,不痛。她拿了四只玻璃杯,抓出四把龙井茶叶,倾了杯中,一杯杯倒满开水。神探亨特不忍心说,不要忙了,爷叔们自己来,妹妹去写字吧。我爸爸沙发上坐了,相当局促,不晓得脚往哪里搁。玻璃杯里茶叶,慢慢泡开,翻滚,拉伸,纠缠不清,嘴唇皮还没搭上,我爸爸心口却烫了一记。女主人再出来,面孔稍有颜色,才像“山口百惠”本尊,又敬了客人四根烟,她唉声叹气讲,一个礼拜联系不到厂长了,不晓得他的下落。还有一桩秘密,“山口百惠”说,一年前,老浦就跟我协议离婚了,他每日回来,陪女儿吃夜饭做功课,然后出门过夜,小荷一直以为爸爸是去厂里值班。冉阿让强凶霸道说,这只畜生。“山口百惠”说,离婚是我们两个人事体,没告诉大家,现在他闯了大祸,生死不明,连累全厂老小,我实在抱歉。冉阿让说,我也有女儿,是我们抱歉。“山口百惠”搂了女儿说,现在呢,小姑娘也懂了,马上期末考试,小升初,不好耽误成绩。我爸爸只抽半支烟,吃半杯茶,便招呼兄弟们走吧,厂长若有消息,请“山口百惠”第一时间通知,要是门外那点瘟生,再来纠缠孤儿寡母,他自会来帮忙。 四个老伙伴出来,跟堵门的债主谈判。人家不管厂长何时离婚,拿出一张张借条,几千块到几万块不等,白纸黑字,有“三浦友和”签名,还有血红手印子。借条时光,最早在前年,多半在今年。保尔.柯察金问,厂长讲过借钞票理由吧,用到啥地方去了?债主们表示一无所知,堂堂一厂之长,总有还款能力,哪怕是灰色收入。神探亨特发了一圈香烟,洛杉矶警探似分析,这是一桩蓄谋已久的诈骗案,“三浦友和”利用厂长身份,向全厂职工集资,向社会人员借款,最后卷款潜逃,更吓人的是,一年前,他就悄悄离婚,撇清老婆小囡责任。保尔.柯察金说,列宁同志讲啊,最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冉阿让说,死蟹一只,大家认购原始股的钞票,统统没得了。我爸爸说,何止我们口袋里的钞票,春申厂也要没了吧。保尔.柯察金说,天要落雨,娘要嫁人,哪能办。神探亨特对债主说,各位朋友,大家都是“三浦友和”的受害者,你们也到外头想想办法,一定要捉他回来,不过嘛,跟他老婆小囡没关系,不要再来此地了。神探亨特身坯强大,妇女用品商店捉盗贼气魄,加上冉阿让面貌凶恶,债主们作鸟兽散。 到楼下,四个老头避雨,吃香烟,吐痰。保尔.柯察金说,刚才要是动手,我们打得过人家吧?冉阿让说,帮帮忙,都是老棺材了,走几步路就喘了,肋膀骨拆散了啊。神探亨特放下拳头说,上个礼拜,我刚去医院做过胃镜,受罪啊。我爸爸骑上脚踏车,穿了雨披说,不要讲了,这是命。 八 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宣布2008年奥运会花落北京之日,法院判决下来,上海春申机械厂破产清算,资产拍卖抵债。凤凰涅槃没盼来,铁板新村倒是敞开,直接出送火化炉。全厂职工有两条路,一是买断工龄,一次性拿十几万走人;二是关系转到上级单位,继续领五百五十块基本工资,不用上班,直到退休。我爸爸选第二条路。 整个热天,我家里吵翻天,玻璃窗敲掉好几块。我爸爸怪我妈妈,听信厂长鬼话,啥的狗屁新工厂,劝他买原始股,损失五万块不算啥,关键是我爸爸带头认购集资,全厂职工跟他屁股后头交钞票,坑害了大家。我妈妈被吵得吃不消,身为大型国有企业纪委书记,办过几桩类似案子,晓得事体复杂,颇难定性。公安局经侦大队,有我妈妈老朋友,打听下来,一百万职工集资款,没被厂长中饱私囊,而是偿还了春申厂债务,皆是老厂长生前拖欠。既然如此,“三浦友和”并未贪污腐败,即便失踪,也是经济纠纷,无法刑事立案,除非寻到厂长本人。还有重要证人,便是春申厂的女会计,费文莉。 一夜,我家里响起三趟电话。头一趟我妈妈接了,刚问是哪位,对方没声音。第二趟我爸爸接的,咳嗽一声,电话那头挂断,我爸爸骂一句,神经病。第三趟是我接的,听到嘤嘤哭声,难道午夜凶铃?一个小姑娘说,哥哥,是我。我说,小荷?电话那头说,声音轻一点,不要被人听到。刚刚两只电话,也是她打来的,存心避开别人。我抱了电话,关了门说,你爸爸回来了?小荷哭腔说,我爸爸没回来,但是,厂里的女会计寻着了。我说,费文莉回来了?小荷说,听人家讲,只要寻到这个女人,就能寻到我爸爸。我说,报警啊。小荷说,她刚被公安局放出来。我说,叫你妈妈去寻她。小荷说,自从我爸爸跑路,我妈妈气得生了毛病,心脏不好,现在住医院。我说,我去告诉我爸爸。小荷说,千万不好讲,我怕他寻着我爸爸,两个人动手打起来,我爸爸会被打死。我说,我爸爸是通关手,倒是打人有力道。小荷说,你能答应我吧。我说,好,我不告诉我爸爸,明日我休息,带你去曹杨新村,寻到费文莉。小荷说,我去过了,人不在,但我打听到一只地址,她逃到浦东乡下去了,我怀疑我爸爸就在那边。我说,你一个小姑娘,不要乱跑。小荷说,张海哥哥骨折,没人好帮我了,只好来求哥哥你。我捏了电话,看阳台外,夜来香花影浮动,像小姑娘一抽一抽,一粒粒眼泪水,从听筒里溢出来,热气滚滚,冤家,我说,明日早上,春申厂门口碰头,去浦东。 第二天,我赶早出门,带了新买的摩托罗拉,我的第一台手机。小荷已候我多时,她穿运动短裤,白颜色t恤,棒球帽遮太阳,眉角一道淡淡的疤,可能要跟一辈子。我懊恼说,那天到汽车城,我要是坚决不同意,也不会出这种事体了。我们不乘地铁,公交车到外滩,烈日高悬,万里无云。金陵东路码头,渡轮蹒跚而来,像只剁椒鱼头,翻腾浊浪靠岸。隔了铁网格子,黄浦江夹了泡沫塑料垃圾,飘了辛辣味道。我牵了小荷的手,挤到圆圆船头。马达轰鸣,船舷下,卷起千堆雪,离开码头摇晃,像吃了黄酒微醺。外滩跳了探戈,一步一退一回头。一艘远洋轮船开过,集装箱印了cosco,从鹿特丹,穿过三片大洋,六条海峡,一条运河,带了莱茵河的泥腥味,沉船带的铁锈味,地中海的阳光味,苏伊士的战争味,还有摩西渡过的红海味,跟黄浦江本身气味混合,又变成音乐会,竖琴泛了波澜,单簧管吹了浪头,大提琴拉了汽笛,三角铁提醒到岸。外滩海关大钟敲响,《东方红》嘹亮,世界第三大钟,英国大本钟的兄弟,好像有个钟楼怪人,惊醒黄浦江两岸。 轮渡开到浦东,陆家嘴滨江绿地,尚未完工。东方明珠高耸,隔壁是金茂大厦,貌似张海的金陵塔。我们肚皮皆饿了,寻着一家做盒饭生意的小店,多是建筑工地民工。我问小荷,吃饭讲究吧?小荷说,不讲究。我们便坐定,吃了两客盒饭。小荷欢喜鸡腿,浓油赤酱,地沟油味道蛮重,连连舔手指头。小荷又叫口渴,我买一罐冰镇可乐,两口被她吃光。八佰伴门口,等着公交车,没空调,热得像铁皮罐头,所有车窗摇下来,热风进来,人人汗流浃背,要成小笼包。小荷脱了棒球帽,拼命扇风。开到张江高科园区,满目皆是工地,柏油路面,太阳烤得热气氤氲,变形,好像发一面孔青春痘。再调一部中巴,乘客皆是浦东本地人,我跟小荷像珍稀动物。肤色黧黑的农人,挑了养鸡的竹笼子,养长毛兔的铅丝笼子;包头巾的农村妇女,卖洋葱头归来,扑了座位上,打瞌;戴草帽的老爷叔,卖土鸡蛋归来,敞开衣襟,脱了鞋袜透气,车厢内各种气味,重峦叠嶂,多姿多彩,小荷一路捏了鼻头。中巴专走乡间小路,颠簸如同坐船,让人屁股生痛。开到落乡地方,碧绿万顷,我是五谷不分,哪里是稻田,哪里又是麦子,还有棉花田。 中巴急刹车,发动机浓烟滚滚,司机两手一摊,死蟹一只,车子抛锚。全车人老老实实下来,纷纷顶了毒太阳走路。我问还要多少路,司机讲只有五公里,就到川沙县城,走走一歇歇。没想着,农妇,老爷叔,都比我们快,乡间地头,如履平地。我跟小荷落了最后,但见绿茫茫农田,漂了浮萍河道,听取蛙声一片。大伏天,老天爷热昏,气象预报三十七摄氏度,立了太阳下,超过四十度,怕是要中暑。小荷发丝黏了鬓角,面孔泛红,哭哧乌拉说,完结,要晒黑了。山重水复疑无路,前头横出一片池塘,浮了荷叶,菡萏初开,半白半粉,飞一阵蜻蜓。荷花池前,挺立一株大香樟树,亭亭如盖,葱郁墨绿。速速躲入浓荫下,顿觉阴凉四五度。香樟花期刚过,枝叶间缀满果子,树皮粗粝纹路里,沁出樟脑清香。小荷吸鼻头,神魂颠倒,再也走不动,一屁股坐落,姑且避暑。树上伏了蝉鸣,上海人唤作“野乌子”,甚是聒噪。我说,方圆一两里地,只有这一棵大树,孤苦伶仃,不是常态。小荷有气无力说,哥哥,歇一歇,帮我看看四周围,可有坏人?我说,连只鬼都看不到。小荷却没声音,呼吸粗重起来,已经困着。到底十一岁,小姑娘说困就困,教人羡煞,想我夜夜发梦,时常碰着托梦,睡眠质量差劲。我靠了香樟树下,听了头顶蝉鸣,野乌子啊野乌子,你分明是精灵子,叫得富有节奏层次,五线谱上唱经文,竟有催眠功能,让人眼皮瞌,昏昏眠去。 醒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大香樟树每片树叶子,都变成金叶子,金铃般声响。小荷还是困熟,夕照童颜,涂抹金粉一层。我拿她推醒,小荷揩揩眼屎,莫知莫觉问,这啥地方?我笑说,是你带我来的。她跳起来说,奇奇和蒂蒂呢?小荷花容失色,绕了大香樟树一圈说,高飞呢?布鲁托呢?大老板米奇呢?老板娘米妮呢?我从背后捉牢她说,做梦了吧?小荷抬头说,哎呀呀,这棵大树哪里来的?城堡呢?七个小矮人呢?白马王子呢?我说,你是小荷,不是白雪公主,你的亲娘还活了,没后娘照了魔镜寻你。小荷一屁股坐下说,但我爸爸呢?我爸爸呢?我搔头说,今夜就能寻着。小荷幽幽然说,真想现在才是梦啊,我是白雪公主,你呢,却不是白马王子,而是唐老鸭。我说,瞎讲。小荷说,唐老鸭老灵的。我仰望大香樟树说,你梦到此地造起了迪士尼乐园?小荷说,世界上有四只迪士尼,美国两只,日本一只,还有一只在巴黎。我说,听讲香港也要造。小荷说,哥哥,你能带我去吧?我说,去香港?看迪士尼?小荷说,就算你答应了?再拉钩。我勉勉强强,伸出小指拇头,跟她拉钩。 太阳快落山,离开大香樟树,我才发觉背后农田里,排了一只只坟墩墩。小荷拍心口说,哇,我们在坟地午睡。我说,不怕,死人不会弄怂你的,只有活人会害人。但到夜里,正好天热,死人骨头,纷纷亮起磷火,实在吓人,我拉了小荷,回到乡间公路。野草丛中,藏了一部脚踏车,我扶起来一看,满是铁锈,丁零哐啷穷响,早被遗弃。我骑上脚踏车,两只轮盘倒还好,龙头能把牢方向,链条也没断。小荷跳上后座,两只小手,环绕我腰间说,哥哥,快踏啊。我骑车蹩脚,摇摇晃晃,还好后座是小学生,要是再大两岁,重个十斤,必定要翻跟头。夕阳无限好,只是愈发稀薄。天卷浓云,野风惬意,穿过两条小河浜,头顶高架飞渡,当是磁悬浮工程,从龙阳路直通浦东机场。我们跟磁悬浮平行,背对落日,骑一段,夕阳又跑到左手边。前头起了楼房,隔一条河浜,小荷在我耳后吹气如兰,川沙到了。 九 天黑了,但没月亮。此地近海,湿漉漉海风吹来。我说,今日没计划好,既寻不着费文莉,也回不去市区,完结了。小荷说,哥哥,不要紧,住我家里好吧。我说,你又瞎讲了。小荷说,跟我走嘛。浦东新区成立,川沙撤县,但有护城河,旧时县城规格。我骑了脚踏车,小荷在背后指挥,穿过北市街,转到中市街,进一条弄堂,两边皆是高墙,青砖裸露,苔藓湿滑,换了人间。一扇老宅门前,头顶匾额,名曰“营造第”。 小姑娘拍了铜头门环,等好一歇,咿呀打开,但见一个老头,橘子皮皱纹,浑浊眼角。小荷跳起说,爷爷。老头定睛一看,眉开眼笑说,小荷宝贝回来了。进了老宅,迎面青砖照壁,雕了蝙蝠一只,母鹿一只,仙桃一只,福禄寿三宝。天井种了花花草草,夜来香味道浓,还有两只家猫,一只花,一只黄,跳到小荷怀里撒娇。我问,你爷爷?小荷说,当然了。她拉了老头说,爷爷,这是我哥哥,他的文章写得老好,想来望望你。小荷爷爷客气说,小阿弟,请进,请坐。客堂间,雕梁画栋,早已破败,横了一张书桌,笔搁了笔架上,宣纸墨迹未干,四列颜体楷书—— 金炉香烬漏声残 翦翦轻风阵阵寒 春色恼人眠不得 月移花影上栏干 我说,赞,不像唐诗,倒有宋诗味道。我妈妈有一本《宋诗一百首》,我看过几百遍。小荷爷爷一口浦东本地腔说,小阿弟,眼光不错,宋神宗召王安石入京,命他在翰林院值夜班,恰逢春夜,风光幽静,王安石有感而发,作诗《春夜》。我兴致盎然说,好一首《春夜》,看似不动声色,只讲香炉,轻风,月影,却是静水深流,暗潮翻涌,只待来日,扭转乾坤。小荷爷爷笑笑,欲言又止。 小荷缠了我说,哥哥,你在讲啥啊,我爷爷的书法灵光吧。小荷爷爷说,小姑娘,瞎三话四,我是退休没事体,随便写写,解解厌气。小荷走到门口,望了老屋深巷说,爷爷,你晓得爸爸在啥地方?小荷爷爷叹气说,上个月,你妈妈来过此地,怀疑你爸爸藏在老宅,但他真的没来过,你也是来寻爸爸的吧?小荷说,爷爷,芦潮港哪能走?小荷爷爷立起来说,要去芦潮港做啥,远开八只脚呢,已经超出浦东新区,远在南汇的角落。我也惊说,费文莉在芦潮港?你也不讲清爽。小荷说,我只晓得浦东,当然先来寻爷爷。我说,四十度太阳底下,浪费了一天。小荷噘嘴巴说,哥哥,明日一早,我们去芦潮港,去寻女会计,寻我爸爸。我没回答,手机便响了。新买的摩托罗拉,我手忙脚乱接听,却是我妈妈打来,问我回来吃夜饭吧。我是心慌,狠狠瞪了小荷一眼,她却向我吐舌头。我灵机一动,电话里编故事说,妈妈,我在崇明,今夜回不来。我妈妈惊说,你在崇明?我说,团支部活动,共青团员一道去崇明,住了岛上宾馆。我妈妈说,你个小鬼,不早点讲,夜饭都给你烧好了。我说,临时通知,出门忘记讲了,明日就回来。小荷在我对面,摆了个剪刀手。我妈妈又关照一通,叫我注意安全,跟同事们搞好关系,身上带了多少钞票云云。我应付几句,挂了电话,小荷笑说,哥哥,你蛮会吹牛皮嘛,蛮听妈妈的话。我的火气辣辣上来,摒牢不响。小荷说,爷爷,肚皮饿了,有吃的吧。小荷爷爷说,我是脑子坏掉了,孙女回来,哪能好没饭吃呢。 转到东厢房,一张方木台子,摆了碗筷,老人牙齿不好,天天吃泡饭,还有黄泥螺,醉蟛蜞,豆腐乳,萧山萝卜干。小荷皱眉头说,没肉吃吗?小荷爷爷说,我现在去买。我说,泡饭蛮好的,谢谢爷爷。我捏了小姑娘一把说,有饭吃蛮好了,不要挑三拣四,小姐脾气。我也长远没吃过泡饭,老头子烧了一镬子,吃得精光见底,打了饱嗝。小荷爷爷笑说,到底小伙子,这栋房子里,就我一个孤老头子,退休以后,叶落归根,回祖宅养老。我说,房子有多少年数了?小荷爷爷说,清末光绪年间,戊戌年造的,超过一百年了。我看看头顶房梁,再看窗棂上雕花说,不错,蛮值铜钿。小荷爷爷说,从我爷爷一代起,就分了大房,二房,三房,四房,我老爹只算四房,到我这一代,小辈多分散到国外,我只有居住权,卖也卖不得,租也租不得,又是国家文保单位,不好私自改造,我等于是看门的。 小荷带我参观,老宅格局不小,别有洞天,第二进院子,摆了几只老盆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墙上爬满藤蔓,草木葳蕤,静谧。庭院深深深几许,围绕三进院落,螺蛳壳里做道场,套室回廊,栽花取势,虚实相间。可惜颓败多年,木头断裂,屋顶穿洞,蜘蛛网成群结队,好在养了两只猫,否则鼠患猖獗。小荷访古探幽,又像盗墓寻宝,游来荡去,要是穿上戏服,装了水袖,披了三千青丝,再唱一支《倩女离魂》,倒是要成女鬼。小姑娘手脚并用,爬上楼梯,落满灰尘。我跟她屁股后头,生怕地板腐朽,楼板断裂,我是担待不起。我说,小荷,你在寻啥?小荷说,我要寻我爸爸。我说,你爷爷不是讲了吗,你爸爸不在此地。小荷说,嘘,哥哥,你不晓得,这栋老宅,就像迷宫,有九十九间房,笃定藏人。我笑说,真是大红灯笼高高挂,老爷妻妾成群。小荷神秘兮兮说,不要开玩笑,万一我爸爸,就在你背后偷听呢。我是一吓,回头看到一只红木柜子,上下都是灰尘,打开柜门,当然并无厂长,只有一摞摞线装书,民国石印本,《酉阳杂俎》《太平广记》《镜花缘》之类,原来是藏书楼。 第三进院,逼仄潮湿,敞开一道后门,飘来香味道,一歇淡,一歇浓,我的鼻头有点点酸,老多年没闻了,想起我的外婆,只好在托梦中相逢。风里飘来女人声音“栀子花,白兰花……”。后门外,一盏路灯,照亮石头弹格路,一个老太婆走来,浦东乡下蓝布衣裳,头发花白,皮肤也是雪雪白,手挽一只竹篮子,满满装了白颜色花瓣,散了浓浓香味道,绕指柔般,冲入鼻息。小时光,我常看到这样的老太太,或者农村妇女,挽了竹篮子叫卖,五分铜钿能买一簇,我外婆特别欢喜,白兰花别了衣裳,一房间都是香的。每趟外婆来寻我托梦,此种清香就会充盈梦中,流溢到枕头上,余味缠绕,隔夜都不散。小荷说,阿婆,我要白兰花。老太婆说,妹妹,五分一簇。小荷说,这样便宜啊,但我没五分硬币。老太婆说,妹妹,多买一点,这位先生欢喜。我是尴尬,翻开皮夹子,寻出一元硬币,交给老太婆说,阿婆,我要十簇花,不用找零。老太婆说,不作兴。小荷从竹篮子里,挑了十簇白兰花,两簇帮自己别上,两簇帮我别上。竹篮里还有一支莲蓬,新鲜出水地碧绿,莲子粒粒可见。老太婆翻出一张纸币,老早绝版的五角,塞到我手里。诧异之间,老太婆便转身,挽了竹篮子,回到弹格路上,一路叫“栀子花,白兰花”,没入浓雾夜色,像锦鲤潜入深水。 穿过三进院子,白兰花清香,长了翅膀,飞遍营造第角角落落,每一格窗棂,每一根雕花木头,每一张蜘蛛网,每一粒灰尘,都变得多愁善感,低吟浅酌,患得患失,化作一片香海,夜来香也被压了风头,黯然失色,顾影自怜。客堂间里,小荷爷爷惊说,啥地方来的白兰花?小荷说,爷爷,剩下来给你。小姑娘摊开手心,还有六簇白兰花,像引爆一颗香味道炸弹,直教老头呆坐不动。我说,刚刚到后院,看到一个卖白兰花的阿婆。小荷爷爷立起来,拉了我的手说,啥样子?我说,六十多岁,头发雪白,面孔也是雪白,穿了农村衣裳,竹篮里还有一支新鲜莲蓬。小荷爷爷说,现在这季节,哪能会有莲蓬?我也惊说,对,秋天才有莲蓬。小荷爷爷走到后院,我们紧跟在后,生怕老头子碰着磕着。出后门,弹格路上,空旷静谧。小荷说,香味道还没散。我说,是你衣裳上的白兰花。 关好后门,放门闩,回到客堂间。小荷给爷爷泡一杯茶问,刚刚的阿婆,你认得?小荷爷爷说,她是我的长辈。小荷说,她看上去比你年轻。小荷爷爷说,我们都叫她莲花奶奶。小荷说,莲花奶奶?小荷爷爷说,从清朝讲起吧,我考考你,宋氏三姐妹晓得吧?小荷说,宋霭龄,宋庆龄,宋美龄。小荷爷爷说,她们三姐妹,祖籍海南,实际上呢,都生于川沙县城内史第,距离此地,不过几十步路,宋庆龄只会浦东口音上海话,基本不懂国语,她跟孙中山只好以英文交流,我再考考你,“营造第”是啥意思?小荷说,我们浦家,是川沙的营造世家,就是造房子的,建筑队,包工头。小荷爷爷说,不错,从晚清到民国,上海滩的大楼,多是浦东人造的,和平饭店南楼,老早汇中饭店,就是我爷爷营造,还有大名鼎鼎的哈同花园。我说,上海滩大亨哈同?小荷爷爷点头说,哈同生在巴格达,苦出身,穷得捡垃圾,二十几岁到上海,身上只有六块银元,在沙逊洋行做门童,哈同发财,除掉犹太人的精明,也因为他的夫人,罗迦陵。小荷说,刘嘉玲?老头子口齿不清,川沙本地口音,自然让人听错。他取了毛笔,蘸了墨水,在王安石《春夜》下头,写了“罗迦陵”三字,宽博遒劲,力透纸背。我说,这只怪名字,也是外国人吧。小荷爷爷说,中法混血,生在上海老城厢九亩地,从小卖花为生。小荷嗅了胸口花香说,栀子花,白兰花。小荷爷爷说,罗迦陵大字不识几个,但是聪明,学会英文跟法文,哈同还是小瘪三,认定她有旺夫运,贩卖烟土,大发横财,又炒上海滩地皮,南京路上半数地产,几万间石库门房子,皆属哈同洋行,日进斗金,富可敌国。我说,此人名声不好,巧取豪夺,为富不仁。小荷爷爷说,哈同是犹太人,罗迦陵却信佛教,请了乌目山僧设计花园,仿照《红楼梦》大观园,营造商就是我们浦家,我祖父负责工程,糅杂中国式,日本式,科林斯式,巴洛克式,洛可可式,殖民地式,东西合璧,造了足足八年,人称海上大观园,命名“爱俪园”。小荷爷爷又提毛笔,写了“爱俪园”三字。小荷说,爷爷,哈同花园讲了半天,莲花奶奶在啥地方呢? 小荷爷爷吃一口茶,看了屋檐下的莲花木雕说,哈同跟罗迦陵生不出小囡,有一个中国养女,学名罗友莲,就是莲花奶奶,再讲我的大伯父,浦家长房长孙,爱俪园落成后,我大伯父常去做客,莲花奶奶,彼时还是莲花姑娘,两人结缘,同欢喜李商隐的诗,琴瑟和鸣,私定终身,不过嘛,大伯父早有结发妻室,出于川沙本地名门,惹来一场风波,莲花奶奶委屈做小,终归嫁入浦家。小荷说,莲花奶奶搬来此地?小荷爷爷说,是,但她是偏房,不能容于正室,此中故事,后人已不晓得了,等到哈同死后,中外子女争产,莲花奶奶志不在此,我大伯父也无意继承家业,两人一道出国,游历南洋,又去印度,最后到阿拉伯,也是寻根。我说,因为哈同生于巴格达。小荷爷爷说,对的,莲花奶奶在伊拉克寻访古迹,古巴比伦,亚述古城,还有通天塔,又到大马士革,耶路撒冷。我说,基本是《天方夜谭》地界。小荷说,哥哥,你不是讲过,耶路撒冷,是你最想去的地方。我笑笑说,就是太远。小荷爷爷说,两人西游回来,黄浦江已飘了太阳旗,浦东也被日本人占了,莲花奶奶回了娘家,躲了租界太平,等到罗迦陵过世,日本偷袭珍珠港,孤岛沦陷,哈同花园变成日本兵营,一夜失火,海上大观园,多少奇技淫巧,付之一炬,真是《桃花扇》唱的,眼看他楼塌了。我说,莲花奶奶烧死了?小荷爷爷说,她侥幸被人救出,却得了失心疯,一日到夜,不停讲起爱俪园,讲起巴格达,《天方夜谭》故事,宰相女儿山鲁佐德。小荷说,莲花奶奶真可怜。小荷爷爷说,哈同遗产官司,十几个养子争产,莲花奶奶无处可去,只好搬回川沙营造第,我的年纪还小,跟了莲花奶奶学书法,她写得一手颜体字,真正漂亮,笔锋藏了古人意气,等到上海解放,我读了圣约翰大学,大伯父带了金银财宝,乘船下南洋,又去法国,他从巴黎给我写过信,寄过美金,这层海外关系,让我吃过不少苦头,不谈了。小荷说,莲花奶奶去巴黎了?小荷爷爷冷笑说,大伯父带走一家门,包括原配夫人,唯独莲花奶奶除外,一来呢,莲花奶奶有精神病,二来呢,莲花奶奶早年有过流产,养不出小囡,正室夫人肚皮争气,生了三男两女,必要一道带走。小荷说,不公平。小荷爷爷说,莲花奶奶留了营造第,深居简出,不见天日,满头青丝变霜雪,雪白面孔却不变,她不大跟人讲话,要么念《金刚经》,要么读唐诗,不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便是锦瑟无端五十弦,后来嘛,我分配到机械工业局,搬到静安寺,愚园路,涌泉坊,小荷的爸爸,叔叔,还有姑姑,都在浦西出生,营造第改成校办工厂,唯独莲花奶奶留下来,卖花谋生,只要听到栀子花,白兰花,便是莲花奶奶来了,她活到八十岁,熬过十年动乱,方死在老宅后院。小荷说,刚刚看到的阿婆,就在后院门口。小荷爷爷说,粉碎“四人帮”,国家落实政策,房子退还浦家,街坊一直传说,莲花奶奶阴魂不散,还在卖白兰花,但我从没碰着过。小荷说,爷爷,你一个人住了此地,不怕吗?小荷爷爷说,我这一辈子,看到过的魑魅魍魉,多如牛毛,不会怕的,最起码呢,莲花奶奶不会害人。小荷说,我们真碰着鬼了?我纠正说,不是鬼,是魂灵。小荷爷爷说,今朝夜里,莲花奶奶出来,大概是因为小荷。小荷说,跟我搭界?小荷爷爷说,你爸爸结婚好几年,养不出小囡,偷偷摸摸回到川沙,到了营造第老宅,烧香求过莲花奶奶,隔两个月,你妈妈果真怀上,后来就有了你,所以起名小荷。小荷说,懂了,我的名字,也是莲花奶奶给的,所以今夜,她要送我白兰花。 天井又穿风了,屋檐下吊的风铃,花枝乱颤,叮当乱响。客堂间,两扇门板吹开,两只猫,滴溜溜滚进来。花猫跳了小荷怀里,黄猫跳了我怀里。小荷一低头,衣领上,白兰花,酱香浓郁,猫也跟了微醺,放大的瞳孔,慢慢交缩下去。夜深,我困在客堂间二楼,小荷困隔壁。老家具早已搬空,没寻着中式架子床,只有单人木床,顶上放下蚊帐,月朦胧,鸟朦胧,铺一卷草席,湿抹布揩过,闻了白兰花香,勉强困着。风铃狂响,像金陵塔,唧呤又唧呤,泄入窗棂格子,牵丝攀藤,蜿蜒蛇形,爬上床榻,透过纱帐,泻入梦魂。 莲花奶奶又来了,送我一簇白兰花,又送一支莲蓬,我跟她出门,绕过三进院子,却不是弹格路,而是艳阳天下,桃红柳绿,叠石成烟,三堂,二楼,十八亭,六桥,天演界,飞流界,文海界,海棠艇,驾鹤亭,引泉桥,侯秋吟馆,西爽轩,听风亭,涵虚楼,亭台水榭,美人蕉栏杆,哪里是川沙营造第,分明是上海爱俪园。再看莲花奶奶,一头华发变黑,面孔皱纹烫平,双眼激浊扬清,荡了秋波,返老还童,变成小姑娘,西洋裙子,遮阳小帽,挽了我的手臂膊,爬上一只亭子。我是心惊胆战,又是心旌摇荡,莲花奶奶,错了,应叫莲花姑娘,石桌上铺宣纸,蘸墨水,写唐诗。突然,纸头烧起来,烧起一片彤红光芒。我拽了莲花姑娘要逃,却见青丝又变白,皱纹如冰裂绽开,面孔下巴松下来,荡下来,眼角浑浊灰暗,唯有肌肤雪白,又是莲花奶奶了。我眼睁睁看了她,烧成一团灰烬,祝融托她到高空,飘逝无踪。全城噼啪巨响,鬼哭狼嚎,好似焚尸炉。又一场大雨落下,浇得我湿透,爱俪园已是骨灰,断垣残壁,假山,砖头,木炭,依次升天,重新排列组合,扭曲变形,眼乌珠一眨,搭积木一般,千砖万瓦堆叠,明黄颜色外墙,高耸门廊,中轴对称,平面规矩,主楼高耸,回廊伸展绵延,搭出一座煌煌大厦,纯粹苏联风格,俄罗斯套娃,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水,飞来一座克里姆林宫,当中竖起尖顶,跳起一颗五角星,闪耀上海心脏。一夜间,莲花奶奶的哈同花园,造起中苏友好大厦,如今是上海展览中心,而我已经长大。 十 川沙营造第,客堂间二楼。纱帐外,风铃狂欢,雨打芭蕉,应是落红无数。隔壁小荷出来,手托香腮,望了雨滴屋檐,四水归堂,汇入天井之下,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低头看我领口,白兰花没了,香气倒是还在,翻开皮夹子,绝版五角纸币,遍寻不着。 上海有两个天涯海角,一个是崇明,一个是芦潮港。川沙到芦潮港,五十几公里,基本沿了海边,直到上海东南角落,原本南汇县,还是稻田滚滚,果园飘香。我跟小荷从川沙出发,乘上中巴,雨横风狂,走走停停,中晌才到芦潮港。望了灰蒙蒙海面,左手东海,右手杭州湾,两边泥沙俱下,浊浪滔天。码头樯橹林立,平常可乘船去宁波,舟山,嵊泗,普陀山,今日停航,齐刷刷进港避风。小荷又叫肚皮饿,寻了渔民饭店,点几样海鲜,大快朵颐。吃好已是下半天,小荷揩揩油脚爪说,谢谢哥哥,我要经常寻你蹭饭。我说,快寻费文莉吧。我向本地人打听,沿了海堤笔直走,便能碰到一栋农民房子。海堤像银河里的铁道,一边是农田,一边是东海,无始无终。滩涂上,正在精卫填海,要挖一只人工湖,东海上造大桥,通到小洋山岛,新造一只深水港,好来顶顶大的轮船。我跟小荷撑了洋伞,顶了狂风骤雨,昨日热煞,今日冷煞,走到脚骨发酸,浪头卷上大堤,海水夹了黄沙,叫苦连天。颠沛流离,终到大堤尽头,孤零零一栋房子,门前杨柳堆烟,狂风吹了穷摇,好像一个苦命女人,披头散发,摧眉折腰。 农舍大门紧闭,小荷正欲敲门,我叫她等一等。转到背面,一扇后门虚掩。我们无声闯入,客厅铺了瓷砖,拉一根晾衣裳绳,挂了两条女人裙子,白颜色胸罩,一看是费文莉尺寸,像是淮海路古今牌。绳子上还挂一件汗衫,一条短裤,分明是男人穿的,刚刚汰好,尚在滴水。费文莉已经离婚,儿子还小,这个男人是啥人?小荷面孔发红,小身体发抖,猜到必是她爸爸。底楼没人,我们爬上二楼,地板上水漫金山,好像白蛇蜿蜒爬行,舔到我的鞋子上,冒一层白气,不是雨水,而是烧过的热水。 小荷冲到前头,房门半开半闭,往里一看,却是一呆。我捉牢小姑娘肩膊,眼乌珠也是一呆,白雾氤氲之间,我看到了费文莉,白花花身体,象牙白似反光,春光灿烂的,暗戳戳的,统统一览无余,又似一家移动的肉店,飘了五香味,椒盐味,孜然味,盐焗味,葱油味,让我的鼻头兴奋,味蕾高潮,心脏荡起来。她坐了木头脚盆里,热气蒸腾的汰浴水,沙门岛张羽煮海,半片东海烧开,夹了鱼腥气,流溢到二楼地板。费文莉立起来,踏出脚盆,先抬左脚,再落右脚,两腿之间,既沆瀣幽暗,又光芒万丈,节外生枝;既沉渣泛起,又风姿摇曳,祸起萧墙。费文莉伸出雪白双臂,就像一条白素贞,千年等一回,缠绕一个男人。此人不是厂长“三浦友和”,而是张海。张海也是狼狈相,他的一只手撑拐,一只手撑墙,一只脚穿了拖鞋,一只脚绑了石膏,像金字塔里木乃伊。费文莉的前胸贴上去,面孔贴上去,嘴唇皮贴上去,分开来,再贴紧,舌头交缠,交战,交相辉映,好像就要烧起来,烧得整栋房子星火燎原。 小荷叫一声,转身要逃,地板湿淋嗒滴,脚底打滑掼倒。费文莉方才惊醒,抓起一条大毛巾,遮牢自己身体。张海吼一声,啥人?我抓了小荷,立了门外说,是我。张海拄了拐杖,绑了石膏,一跷一跷出来,先看我,再看小荷,面孔煞煞红说,纸头包不牢火啊。到了楼下,小姑娘两腮鼓起,怒气冲天,拳头敲了台子。稍候片刻,费文莉换了衣裳下楼。她笑笑说,从上海过来,路上蛮远,肯定肚皮饿了吧。费文莉走进灶披间,打开液化气,烧了一条东海带鱼,还有基围虾,蛤蜊,蛏子,八爪鱼,看来厨艺不错。张海下楼不便,跷了绑石膏的脚,我帮他搀了一把。但他也没声音,躲了角落吃香烟。我跟张海无话好讲,我不嫉妒他跟费文莉亲嘴巴,我嫉妒的是,亲嘴巴这桩事体,张海先尝着味道了。 费文莉端上小菜,餐桌倒是丰盛。我是饿了,正欲动筷,小荷说,当心有毒。费文莉说,要是有毒,我们就一道死了。我说,没毒,吃。小荷说,我爸爸在啥地方?费文莉扬扬眉毛,跷了兰花手指头,剥了一只基围虾,暴露一节节肉头,酱油一蘸,慢条斯理说,不晓得。小荷说,你瞎讲。费文莉说,妹妹,我真不晓得。张海终于开腔说,厂长不在此地。小荷没了志气,吃了两只蛏子,觉着味道不错,囫囵吃光,弹进弹出。张海全程老实,几乎没动过筷子,眼乌珠盯了地板,像死鱼一条,翻了白肚皮,漂了海面上。 窗外,豪雨倾缸,天要塌下来。张海走到门口吃烟。费文莉收作好台子,理理头发,看一眼张海,再看一眼我说,骏骏长大了,该看的都看到了哦,你能帮我保密吧?我避开她的眼乌珠说,嗯,我帮你保密。小荷闷头说,我也不讲。我抬头问费文莉,阿姐,你跟厂长,到底是啥关系?费文莉说,他是厂长,我是会计,上下级工作关系。我说,还有呢。费文莉说,你是问肉体关系?我是面红耳赤,默然无声。费文莉叹气说,我告诉你,我的心,永远是建军的。我说,这就好,下趟建军哥哥寻我托梦,我也好有个交代。费文莉又对小荷说,小姑娘,我没骗你,厂长是死是活,逃到啥地方,我不晓得,你要问,就去问你妈妈吧。小荷说,你要是不心虚,为啥我爸爸刚失踪,你也不见了呢。费文莉说,儿子正好生毛病,急性阑尾炎开刀,我请假去了医院,照顾小军几日,等我从医院回来,警察就寻到我了,关了一个礼拜,查了春申厂财务账本,证明我是清白的,就放出来了。我说,我哪晓得真假?费文莉说,不信去问公安局啊。小荷说,我不相信。费文莉摇头说,你是不相信你爸爸会离开你。我说,阿姐,但你搬到芦潮港,人人都会觉着,你要跟了厂长潜逃。费文莉说,我回到曹杨新村了,但是神探亨特来寻我,冉阿让来寻我,保尔.柯察金都来寻我,要拿回买原始股的钞票,我被这点人烦死了,最后张海跷了脚,绑了石膏,拄了拐杖来寻我,要我拿厂长交出来。我说,张海也是蛮拼的。费文莉说,我从小在南汇长大,这栋房子是亲眷的,常年空关没人住,秋天就要拆掉,我拿小军交给他外公外婆,就想避避风头,也是避暑,张海像块狗皮膏药,必定要紧跟了我,反正我没做过亏心事,两个人一道来了此地。 张海回到客厅,外头雨点太大,立不牢人了。费文莉说,回上海的末班车是五点钟,你们已经错过,只好明早再走。我立起来说,还有其他路吧。费文莉说,此地荒僻,原本都是海滩,二十年前,知青围垦而来,方圆五公里内,只有这一栋房子,四周都是河浜,芦苇荡,等于是个孤岛。小荷说,电话有吧。费文莉说,没通电话。我说,我有手机。但我开机一看,竟没信号,可怜我娘还以为我在崇明岛上。我说,走不掉了?费文莉说,绝对。小荷说,也好,就在这头住一夜,等我爸爸回来。张海说,我已经来了三天,你爸爸真不在此地。小荷说,我不管,来都来了,万一能碰着他呢。费文莉切了一只西瓜,拿出一罐可乐,打开电视机,问小荷看动画片吧。小荷说,我要看《流星花园》。费文莉笑笑,拿了遥控器,翻了十几只台,终归寻着一集。小荷斜睨她一眼,坐上沙发,脚翘黄天保,啃西瓜,吃可乐,听了风声雨声,看f4,大s。从头到尾,小荷没看过张海一眼,嫌他腻腥。 倏忽间,电视机黑屏,统统断电。张海点了两根蜡烛。我立了窗门口,看到狂怒的大海,好像德国纳粹,意大利法西斯,日本军阀,美国3k党同时登陆,又像机关枪噼里啪啦,油锅下了炒菜,更像死亡金属摇滚,贝斯,电吉他,架子鼓,声嘶力竭,敲碎麦克风,敲得音响爆炸,主唱得道升天。费文莉说,小时光,我就住了此地,老人们都讲海底下,藏了东海龙宫,老早每趟刮台风,老百姓就怕海塘决堤,良田变成汪洋,就要准备童男童女,送到三太子的眠床上,好给他娶新妇,海塘才能太平无事。小荷说,奈么巧了,哥哥就是童男,我就是童女。小荷看我一眼,我又看张海一眼,我的面孔彤彤红,张海面孔煞煞白。费文莉笑说,小姑娘,你哪能晓得哥哥是童男子?小荷翻翻白眼,不响了。费文莉穿了困裙,手里端了蜡烛,烛光如同舌头舔了,说,今夜里,困觉吧。费文莉让小荷跟她困一张床。小姑娘不肯,讲自己不是小囡了,必要一个人住。我想起车祸这天,小荷裙子上的血,帮腔说,有道理,小荷长大了。费文莉心领神会,单独给她一间,帮小姑娘铺好席子,关照不要靠近玻璃窗。 我跟张海住一个房间,只有一张木板床,后背硬邦邦。平常这时光,我刚开电脑,看看榕树下bbs,发发帖子,跟网友吵吵。我是辗转难眠,不得安生,起来点蜡烛,火苗擦亮漆黑,烛光像一团流水,流到张海的面孔上。他睁开眼乌珠说,阿哥,求你不要告诉师傅。他的两颗牙齿被“钩子船长”打落,讲话漏风,不清不爽。我说,我答应费文莉了,不告诉任何人,小荷会不会讲出去,我就不晓得了。我又翻个身,贴了他的耳朵问,为啥是费文莉?张海只得交代,偌大的春申厂,人丁冷落,张海虽是临时工,却是唯一后生。厂里小姑娘,绝迹多年,只有费文莉一枝花,自会有蝴蝶蜜蜂嗡嗡飞来。当得起一枝花的美名,便要担得起众口铄金的污名,那点五彩斑斓的故事,是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们的费文莉。张海的费文莉,却是孤零零一朵仙人掌花,想要摘下她,必要扎一手刺。张海既没摘花的心,更无扎刺的胆。费文莉大他十五岁,年龄尴尬,到了风情万种的尾巴。每逢厂里碰面,张海只笑笑,肌肉僵硬,低了头,心里却有一只眼睛,悄悄盯了费文莉。她是千帆过尽的礁石,啥样子的美景风光,惊涛骇浪没碰过?她对男人是春药,对少年是毒药。张海算是定力强的,西天取经路上唐僧,任凭蜘蛛精,蚌壳精,老鼠精,女儿国国主来闹忙,守得牢一口元阳童子气。三日前,张海到了芦潮港,到了这栋房子里,他是想寻厂长,结果肉包子打狗,张海是肉包子,费文莉是狗。张海说,也不好怪她,是我摒不牢。我说,好了,不讲了。张海翻了身,渐渐发热,并且潮湿,贴了我后背渗透。农舍外,两棵大柳树已经倒伏,仿佛风里藏了一百个鲁智深。 十一 烈日,台风,盛夏过去,秋老虎来吃人。春申厂要拆了,车间机器设备,库存零部件,卖成废铜烂铁,三钿不值两钿,统统抵债。我帮我爸爸清理工作间,抱出三只纸板箱,装了电工家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冲击钻就有一大两小三只。张海也来帮忙,伤筋动骨一百天,但他到底年轻,脚上石膏拆了,行动恢复自如。厂长办公室,已是徒穷四壁,工会主席瓦西里,带人来洗劫一空,只余墙上大照片,七十周年全家福。张海拆下相框,准备带回家里,藏到床底下,留给外公一个念想。 厂长办公室柜子撤空,墙上露出一道铁门,把手是个圆圈,好似船上舱门。张海使出吃奶力道,舱门纹丝不动。张海揩了汗说,师傅啊,这扇门里,到底有啥?我爸爸说,嘘,小心被人听到。我探头看门外,一个鬼影子都没。我爸爸吃一支烟说,老毛师傅跟我讲过,这只小房间,是春申厂第一位老板,老王先生留下来的,只有厂长可以进去。我说,我怀疑这里藏了人。张海说,难道是厂长?他失踪几个月,藏在办公室里?我存心说,也许不是活人,而是一具尸体。张海跳脚说,快点开门,不是要救厂长的命,是要寻到一百万集资款。我火上浇油说,《福尔摩斯探案集》,《马斯格雷夫礼典》相当恐怖,最后在密室底下,发觉管家的僵尸,活活饿死的。我爸爸看了门锁说,这是防盗门,像银行金库,冲击钻都打不开,除非点炸药,要么整栋楼拆掉。我说,等到拆迁,岂不是玉石俱焚?我爸爸说,必要寻到钥匙。 隔两日,我接到张海电话,钥匙寻着了。傍晚,我跟我爸爸跑到厂门口,只见张海骑了脚踏车,后座荡了小荷,背了米奇书包,裹了翠绿裙子,跳下脚踏车,荷叶罗裙一色裁。我说,你来做啥?小荷说,我来寻我爸爸。我拿张海拉到一旁问,啥情况?张海说,厂长办公室,防盗门钥匙,我思来想去,只可能藏在厂长家里,但是直接上门,必定会被“山口百惠”赶出来。我说,你就去寻小荷?张海说,小姑娘想念爸爸,等了一个热天,眼睛都哭肿了,她从家里偷出钥匙,不过有个条件,就是要亲手开门。 春申厂大限将至,门口贴了法院封条,白颜色大叉,宣告死刑判决。张海正要去撕,我拦了说,不作兴,撕法院封条,要判刑的。转到工厂背后,靠近苏州河,此处围墙低矮,残破,颓败,还有一棵老槐树。十年前,梁上君子,常常从此翻墙入厂,盗窃仓库里的黄铜,逼得神探亨特拉起电网。这两年,春申厂日薄西山,小偷懒得进来,电网早就废了。老少四人,爬上老槐树,翻越墙头。甫一落地,犬吠声响起,撒切尔夫人冲来。张海对它一嘘,它不再声响,摇了尾巴遁去。厂里断电,人去楼空,雕栏玉砌皆不在。路过仓库,铁门已被卸掉,红与黑,早被香港王总拖走。 厂长办公室,我爸爸打开手电,照亮小房间防盗门。张海说,小荷,钥匙呢?小荷打开书包,掏出一块木板,吊了十几把钥匙。小荷说,总有一把钥匙是对的。寻着防盗门锁孔,小荷一把把钥匙戳进去。第一把,不对;第二把,明显太小;第三把,尺寸太大,叫人肚肠角痒。张海走到外头,像给盗窃团伙望风。小荷手里一抖,钥匙板落到地上,忘记掉刚才顺序,只好从头再试一遍。我要帮忙,小荷说,我自己来。试到第十把钥匙,门锁咯噔一记。小荷揩揩汗,一点点转动钥匙。锁开了。她轻推一记,手指头忒细,没推得动。我爸爸帮她推一把,铁门咿咿呀呀,好像压了喉咙口呻吟。又像撬开棺材缝,引出一团烟雾,袅袅而出,扑到眼乌珠里,托梦风景。 小荷叫,爸爸!爸爸!无人回答,嗡嗡回响。腐烂,金属气味,好像头一趟打开定陵地宫。手电光束摇摇欲坠,我看到一把椅子,一张办公桌,蒙了一层光,也蒙了一层灰,绿颜色台灯,厚厚一摞书,吹一口气,露出一本土黄色封面,俄罗斯木版画风格,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慢慢挺尸出来,压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鲁迅全集》《巴金全集》。我捏了鼻头靠近,翻开一本《牛虻》,释放霉菌尘埃,飞出一对蛾子,灰翅膀扑扇,绕了小荷头颈飞舞,吓得她踏脚跳。张海手快捏牢蛾子,放到手电筒下。余下一只蛾子,看到同伴被擒,也不逃命,围了张海飞。《牛虻》最后一页,这样一段话:“不管我活着,还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牛虻,快乐地飞来飞去。”纸页里的尘埃,呼入气管,我咳嗽说,这只蛾子,大概就是牛虻,另外一只蛾子,是他的情人琼玛。小荷说,快放生。张海放开手指头,牛虻得了自由,围绕我们四人,交错起舞,既像交配,又像飞蛾扑火。我爸爸点一支牡丹烟,吹了口气,人家是口吐莲花,他是口吐牡丹,便将两只蛾子送走,没入黑魆魆天花板,回了烧炭党人的意大利。 整个密室兜底翻,既没寻着金银财宝,更没活人迹象。我爸爸说,厂长不在此地。小荷抢过手电筒,一顿乱照,天花乱坠,直教人头晕,恶心。张海要夺手电筒,小荷推开他说,你骗我。张海说,万一厂长真的藏了此地,过两天拆迁队来,推土机不长眼睛,你爸爸死无葬身之地,现在没寻着,至少说明他还活了。小荷揩揩眼泪水说,嗯,张海哥哥,你讲得有道理。厂长没寻着,倒寻着一台电唱机,一套黑胶木唱片:《红灯记》《红色娘子军》《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海港》《奇袭白虎团》。我爸爸说,六只样板戏。小荷问,还能放出声音吧?我爸爸抽出一张《海港》,针头落下,圆盘转动,像日光灯刚亮,嗞啦嗞啦,又像开油锅,噼里啪啦,一只男人声音,喇叭里悠悠而出。样板戏,本该豪情万丈,恨不得吞吐日月,横扫上下五千年,到了这只电唱机里,却像被电熨斗烫过,一记温柔,又一记沙哑,扼了嗓子唱,拍子拖长三倍,如泣如诉,去非洲草原野餐,去乞力马扎罗看雪,慢慢变成女声,咿咿呀呀,像唱越剧。我爸爸贴了电唱机说,这哪是样板戏?我也听出端倪,分明是解放前,旧上海靡靡之音,一个娇滴滴女人,牵丝攀藤吟唱,冬夜里吹来一阵春风,心底死水起了波动,虽然那温暖片刻无踪,谁能忘却了失去的梦……教人心脏吊起来,又慢慢交荡下去,浸泡到一池春水,重重叠叠,戛然而止,好像这个女人,藏身空气中,坐我背后,收作头发,整理衣裳,照镜子,卸妆,篦头发。小荷说,真好听。张海说,吓煞人。我爸爸说,不谈了。 我跳起说,厂里已经断电,电唱机却还能响?小荷一声尖叫,一只手抓了我,一只手抓了张海。我爸爸拍脑袋说,我脑子坏了,忘记断电这桩事体。张海蹲下去一看,电源插头拖了地上,根本没进插座。张海说,这只电唱机,简直成精了。我爸爸插上电源,拿了《智取威虎山》唱片,摆到唱机圆盘上,却是寂静不动,再无声息。电源插头旁,落了一本黑面抄,我弯腰捡起来,轻轻翻开,密密麻麻的数字,蝇头小字的公式,好像一脸盆墨水泼上来。我再翻回第一页,看到一行字“上海春申机械厂,建军”。张海说,哎呀,建军的笔记本,哪能会在此地?我说,难道此地也是建军的工作间?我爸爸说,蛮有可能,老厂长器重建军,经常留他在办公室,一蹲就是一夜天。张海说,怪不得,建军能画出永动机。我说,岂止啊,我看这只房间本身,就是一只永动机,还有建军的魂灵头。小荷抓了我说,哥哥,不要讲了,我怕。我爸爸说,可惜,明日就要没了。想起建军的永动机图纸,还藏了我家抽屉里,慢慢交发霉,腐烂,真是所托非人,我的后脊梁一冷。密室里影影绰绰,春申厂每一任厂长,列祖列宗,老王先生开始,一个一个排排坐,魂兮归来,坐了蒙尘的靠背椅子,藏了《马恩全集》的纸页间,困在样板戏的黑胶唱片,太虚幻境一场。时光凝固,压缩,交错,七十年,或者七年,甚至七天,七个钟头,七秒钟,都是一回事体。像一把盐,一把糖,一把味精,统统混了水里,混了油里,啥人再分得清?既没起点,也没终点,一团乱麻,一只死结,剪不断,理还乱。 张海脚下又被绊倒,手电筒扫到地上,照出一只保险箱。我说,奇怪吧,刚刚翻箱倒柜,地毯式搜索,哪能拿它漏过了?张海说,乖乖隆地咚,藏了一百万?小荷说,试试我的钥匙板。张海又是一把把钥匙试过来,最后一把,方才戳进锁眼。手电往里照,一分铜钿都没看到,只有几张薄纸片。我爸爸伸手进去,抖抖豁豁捧出,像在暗房冲洗胶卷,却是几张明信片。头一张,埃菲尔铁塔,印了两行字母,大概是法文。还有外国邮票跟邮戳,实在看不清。第二张,凯旋门,巴黎艳阳下,香榭丽舍大道穿过。第三张,一座堂皇宫殿,贴满镜子,犹如迷宫幻境。我说,凡尔赛宫,镜厅,德皇威廉加冕,《凡尔赛条约》签订,中国代表团缺席,五四运动导火索,皆在此地发生。这三张明信片,十足古老,仿佛千年古尸,活人手指头一触碰,便要化为灰烬。明信片却又是彩色,想必是老早着色照片。 最后一张,不是明信片,而是旧照片。背景还是巴黎,塞纳河畔,一对男女相拥。男的是中国人,二十几岁,格子西装,身材高瘦,容貌挺刮。女的是法国人,深目高鼻,大波浪鬈发,一条白裙子,肤若凝脂,美艳不可名状。照片反面,两行钢笔字,总算看得懂了,中文繁体,竖排两列。我从右面慢慢读起: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第一遍用普通话,不过味同嚼蜡,上海话再读一遍,所有入声出来,这才抑扬顿挫,春秋腔调。我说,《诗经.郑风.野有蔓草》,讲了男女欢爱之事。还有一行小字,小荷从右往左读:王若拙,马蒂达,民国十五年,巴黎塞纳河畔留念。我爸爸说,王若拙,就是老王先生,华商春申机器厂的老板,小王先生的爸爸。我说,马蒂达,必是照片中女子,《红与黑》玛蒂尔达小姐,法国小姑娘常用名,民国十五年,加上十一换算,便是公元1926年,老王先生在法国留学,五年后,他回上海创办了春申厂,又过七十年,这爿厂,这只房间,终归要寿终正寝。照片翻回正面,一男一女,隔了七十五年光阴,眼神惊心动魄,盯了我们四个活人。想必是,老王先生年轻时光,巴黎留学,浪迹天涯,犹如唐璜,也曾荒唐过,寻了法国女朋友,一段露水姻缘,等他奉父命回国,自然棒打鸳鸯。究竟是老王先生始乱终弃,还是美人另攀高枝而去,无从考证。小荷推我后背问,哥哥,照片上的教堂,有点眼熟。我仔细分辨,老王先生跟法国情人背后,哥特式建筑,三扇桃形大拱门,正中一扇玫瑰玻璃窗,顶上两座塔楼,高耸入云霄,好似藏了两个人,一个倾城倾国野玫瑰,一个丑陋驼背有情郎。我说,巴黎圣母院。 第4章 十六年 一 忘川楼外,轻轨高架线上,末班列车辗转通过,轮轨轰鸣鼎沸,六节编组,首尾相接,窗棂灯火点点,像依依送别的灵柩。4号线,上海独一无二的环线。理论上可以无限奔驰下去,变成一个圆环,上海之环,也是生老病死,六道轮回之环。 老毛师傅头七,最后一桌圆台面,听好他的临终遗言,把厂长捉回来,张海娘面孔变色,抬起“钩子船长”般右手,敲打儿子后脑,力道足以将人打成白痴。她吼道,啥狗屁遗言?啥的杀千刀厂长?关我断命事体?哪能不讲老房子留给啥人?二十年啊,只有我给老头子邮生活费,每月三百块,好几趟住院医药费,不能进医保的进口药,满打满算,有十万了,张海的舅舅舅妈,姨妈姨夫们呢,没良心的畜生,一分铜钿都没出过。张海娘干号片刻,双胞胎女儿手足无措。姐姐海悠,闷哼一声,躲到旁边看手机了。妹妹海然,紧拉了妈妈,不让她落到台子底下去。我爸爸问张海,头不要紧吧?张海说,没事体。张海娘抹了眼泪鼻涕,拉紧两个女儿,摇摇摆摆出门,像三个俄罗斯套娃。我爸爸追出去,小英,慢走啊。张海娘摆摆手说,不会再杀回马枪了。她走了,世界才安静。静得像半夜的殡仪馆,骨灰盒里老毛师傅,已经冰冷。 神探亨特挪动庞大身躯,寻着吃剩的半杯啤酒,灌进喉咙,摇摇晃晃,犹如被重拳击中鼻梁的泰森。神探亨特说,瓦西里,到啥地方去了?餐厅吊灯下,神探亨特咬了三根香烟,同时点火,放出猛烈的尼古丁,驱散酒精。冉阿让叼一支烟,顾盼自雄说,瓦西里老早吃饱回去了。保尔.柯察金说,当年厂长搞集资,在座人人都大出血,买了原始股,就连我这种人,平常一毛不拔,竟也晚节不保,出了一万块,唯独工会主席瓦西里,真正是个缩卵,一分铜钿都没拿出来,理由是儿子考大学,要交学费。冉阿让掐灭烟头说,这只瘪三,比猢狲还精,老早看出厂长有问题,今日追悼会,瓦西里代表单位致悼词,春申厂死了十六年,就像死人给死人致悼词。保尔.柯察金说,他还是空手来的,连个花圈,花篮,棉被子都没送,还收了张海一条中华烟,跟了大巴来吃豆腐羹饭,只晓得吃老酒,吹牛皮。我爸爸说,散席后,我架了瓦西里,送他到公交车站,看了他上车才走。保尔.柯察金眼镜片发亮,立起来说,瓦西里啊瓦西里,让他被汽车轧死好了。 张海捧出个木头相框,正是追悼会遗像。“钩子船长”眼乌珠突出,盯牢每个来看他的人。夜里看到此物,自然教人心慌。我爸爸对我说,这张照片是你拍的。我说,这种玩笑不好开的。张海说,阿哥,师傅没开玩笑,外公办后事,必要准备遗像,翻来覆去,寻不着合适的。我爸爸说,我也懊恼,这辈子拍了数不清照片,却漏了老毛师傅,没给他拍一张好好的遗像。张海说,我从床底下,寻着一张大相框,七十周年厂庆全家福,我外公在正中位置,拍得清清爽爽,送到照相馆,抠出外公面孔,放大做成遗像。看了黑白遗像,我才想起来,厂庆当日,我爸爸将奥林巴斯相机放了三脚架上,调好焦距,光圈,取景框,回到第一排坐好,我代替他按下快门。 再重复一遍外公的遗言,张海说,过去十六年,我不是没寻过厂长,但是外公半死不活,只好先照顾他,今日烧成了灰,也算是解放,老法里讲,就是喜丧,从今往后,我必要寻着厂长,捉他回来。我爸爸说,对的,必须捉他回来。我爸爸在春申厂三十年。这爿厂,是他赖以生存的烟草,酒精,空气,水,让他娶了我妈妈,然后有了我。这样讲来,我也是春申厂的儿子。厂长骗了所有人,罪不容诛,应被追拿归案,验明正身,咔嚓一刀,或者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掼进苏州河,喂鱼喂虾。不过当年,河里既没鱼,也没虾,就喂烂污泥吧。沙扬娜拉,三浦友和。 我却说,不要再寻了,人生苦短,这笔钞票,追不回来了,当年原始股集资款,总共一百万,我爸爸脑子搭错,出钞票最多,也不过五万,十六年前,不是小数目,放到现在,五万块算啥,更不要讲,保尔.柯察金爷叔只损失一万块,明日股票涨几个点,统统赚回来了,各位爷叔,就算你们额骨头高,所有钞票追回来,还能赔出利息不成?我爸爸熄角1,四个老头默默抽烟,老早在他们眼里,我是个瘦弱干巴、闷声不响的男小囡。士别三日,我已会了雄辩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让人无从反驳。保尔.柯察金咳咳两声说,二十年前,我没看走眼吧,骏骏果真有大出息了啊。 深夜十点,服务员关灯,想要下班,掼出冷面孔。张海去结账,保尔.柯察金问他,你娘子没事体吧,去卫生间这样久?张海立于楼梯口,东张西望说,不晓得,夜里吃豆腐羹饭,突然不适意了。冉阿让说,小海啊,刚才事体,不好让你娘子晓得。张海下楼,到了前台结账,怀抱遗像木框,黑与白的“钩子船长”,恶狠狠盯了人,收钞票的老板娘,倒是气定神闲,见怪不怪。又是我爸爸眼睛尖,戳一戳张海腰眼,提醒说,喂,你娘子来了。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一道回头,人人眼神诡谲,要么看到丑八怪,要么狐狸精,要么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我也回头,看到了她。 二 2001年9月11日,两架飞机撞入纽约世贸中心双塔。曼哈顿天崩地裂,上海春申机械厂,刚好被推土机夷为平地。傍晚,我陪我爸爸去工厂废墟,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还有张海都来了。“三浦友和”依然无影无踪,像一只洋泡泡,打了氢气,升上青天,融入白云。七十周年厂庆典礼,厂长引用鲁迅先生的“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一语成谶,春申厂果真在沉默中灭亡,享年七十岁零五个月。 阿房宫冷,铜雀台荒,瓦砾堆上,立了个白衬衫,红领带,白皮鞋的老头,原来是小王先生,白头发梳得清爽,捏一根手杖,敲打破碎红砖头,来看春申厂最后一眼。他嗓子哑了问,老毛阿哥呢?张海说,外公生闷气,不肯出门,要我叫他过来吧?小王先生摆摆手说,不麻烦你外公了,我看看就走。良辰美景,都付与了断井颓垣,我爸爸如同考古学家,分辨出一车间,两车间蛛丝马迹,又挖出马赛克碎片,必是职工浴室。保尔.柯察金循着旧报纸,发现办公室遗迹,当年他常于此坐一整日,抽烟,吃茶,看报纸,吹牛皮。防盗门铁皮,尚有几块残存,便是前两天打开的密室。冉阿让啥都没寻着,立了化为乌有的厂门口,哼《北国之春》。我爸爸寻着工作间,踏了一地废钢铁,穷途末路,蹲下吃一根烟,斜阳西下,洒了血血红一面孔。神探亨特寻到仓库,当年他如铁面判官,在此擒获无数蟊贼。我寻着仓库围墙,已成碎砖头了,建军的魂灵头,终归自由了吧。但我又想,建军要是不死,春申厂也不会败落在“三浦友和”手里。现在春申厂拆光了,案发的墙也没了,将来要是再有证据,重建杀人现场,难于上青天了。就在围墙废墟里,我捡到一条小奶狗,看起来是黑的,其实咖啡色,奄奄一息。昨日,撒切尔夫人忠心耿耿,不准拆迁队进来,便被推土机轧死。它刚养了一窝小狗,玉石俱焚,只剩这一根独苗。身高八尺的神探亨特,当场落泪,仿佛死了娘子,又死了儿子。神探亨特说,当年厂里杀人案,人心惶惶,大家每趟值班,不是讲闹鬼,就是传凶手又来了,我从乡下弄来这条母狗,取名撒切尔夫人,值夜班就不怕了,它还帮了保卫科,抓过好几个盗窃分子,是一条功勋犬。天黑下来,我爸爸拿小狗抱回家里,慢慢喂了牛奶,起名布莱尔,此时执政的英国首相。 当夜,张海打来电话,外公要死了。我爸爸先冲到医院去了。后半夜,我妈妈已经困熟,但我困不着,决定也去看看,悄咪咪出门,一路小跑。凌晨三点,我到了急诊室,嗅着亡魂气味,觉得一切眼熟,鼻头熟,心更熟。我的爷爷奶奶,皆是在这一间急诊室走的。数年前,我奶奶送进来抢救,我还是根豆芽菜,立了同一角落,看人家进进出出,形形色色。有耄耋之年,死之将至;也有正值壮年,命运多舛;还有年轻后生,学《英雄本色》小马哥,胸口中了刀子,血如泉涌,大小便失禁,家里人跪了地上,求医生救命;更有青春少女,吃了整瓶安眠药,卡在鬼门关里,据说腹中,珠胎暗结。有个男医生,高达一米五,自带阎王爷气质,预测我奶奶熬不过一夜,果然不到天明,我奶奶口吐白沫,撒手人寰。 此刻秋夜,我认出同一批医生,同一批护士。其中三寸丁神医,面孔多了几条皱纹,正为“钩子船长”开具病危通知书,原来是中风。我说,心里不适意,想来看看老毛师傅。我爸爸捉紧我说,这只小鬼,总算懂事体了。张海眼圈通红说,昨夜,外公也去看了春申厂,回到家里,先吃一瓶黄酒,再吃一瓶白酒,我实在拦不牢,外公怒火冲天,一边吃酒,一边用扬州话骂娘,他在厂里做了四十多年,加上退休二十年,厂子哪能说没就没。对老毛师傅来讲,等于天塌了,地崩了,海干了,祖坟被挖了,断子绝孙了。 我爸爸一夜未合眼,换来一夜奇迹,矮子神医妙手回春,“钩子船长”身坯底子太好,捡回一条命。但是脑血管爆掉,余生之年,右半边动弹不得,讲话含糊不清,扬州话说成非洲话,离死人只差一口气。老毛师傅劳保卡不够用,还要付两万块。张海有两个舅舅,两个阿姨,为分摊医药费,吵了好几趟。大舅舅下岗八年,终日混棋牌室,打大怪路子。小舅舅开了烟纸店,卖假烟假酒,赚点小铜钿。大姨妈刚办退休,忙碌女儿婚事,讲老头子中风真不是时光,最好晚两年再翘辫子。小姨妈正打离婚官司,上个月捉奸得手,急了要抢房子,哪里有空管老爹。看到这伙兄弟姊妹,纠缠在医院走廊吵架,犹如朝鲜半岛南北和谈,我爸爸默默去证券公司,抛掉最后一点股票,割肉取出现金,替老毛师傅交了医药费。张海的舅舅姨妈们作鸟兽散,塞给我爸爸几根香烟,再没见过影子。 几日后,张海娘姗姗来迟。医院门口,张海跟他娘大吵一场。我头一趟看到张海暴怒,却是冲了自家亲娘。我也是第一趟看到,被我爸爸唤作“小英”的女人,身材还没完全走形,五官残留三十年前遗迹。面对儿子愤懑,做娘的不怯场,放开喉咙反击,引来不明真相的群众围观。灵车司机停下来,吃根香烟,抱了茶缸,跟死人一道看闹忙。张海娘讲,赣南小城市买火车票不便当,她要排队大半夜,才等到一张回上海的车票。她又对张海说,你爸爸身体不好,你两个妹妹在读幼儿园,离不开妈妈照顾。张海冷笑说,那个人,是妹妹的爸爸,不是我的爸爸。张海娘七窍生烟,眼乌珠一瞪,抽了儿子一记耳光。我爸爸一看不妙,冲到两个人当中,左一声小英,右一声小海,拼了老命,隔开这娘俩,避免母子斗殴,人间惨剧。 多事之秋,老毛师傅出了医院,回到莫干山路老房子,从此卧床不起。我爸爸步了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后尘,加入再就业大军。我爸爸去了一家热处理工厂,私人老板开的,在南翔古镇工业区。张海想一道过去,但人家只要有经验的老师傅,年轻力壮的后生,多如苍蝇,不稀罕他一个。我爸爸每日清早出门,骑一辆电瓶车,开十几公里上班。热处理厂,听起来像厨房间,人人端了铁镬子,铁勺子,油焖煎炸上岗。其实呢,是做金属加热,使刚更刚,使柔更柔,刚柔并济。中国人老祖宗铸剑,淬火就是热处理,得出马氏体组织。我爸爸工资翻了三倍,负责修理行车,就是巨型起重机,吊运重物,形如天桥。行车出了毛病,我爸爸便要爬上去,十几米高空,落下去就是大事体。我妈妈颇不放心,叫他不要做了。还是冉阿让介绍,我爸爸去了苏州工业园区,一家外资大厂,总部在德国,生产汽车零部件。我爸爸做了电工,月薪三千,无须爬行车。美中不足,就是太远,要乘班车,路上两个钟头。 过了冬至,张海来我家做客。他拎来一只鸟笼子,老毛师傅养的小鹩哥,已学会一口扬州话。老头中风在床,鹩哥怕是养不活了。我爸爸收养了这只鸟,跟布莱尔做伴,开始鸡飞狗跳的岁月。我爸爸又拉了徒弟走象棋,张海执红先行,炮二平五,我爸爸执黑,马八进七。一红一黑,一进一退,竟是棋逢对手,频频兑子。我爸爸的红兵,张海的黑卒,双双过了楚河汉界,再没回头路,要么杀到棋盘最后一线,要么被车,马,炮,甚至象啊,士啊吃掉,要么丢卒保车,丢卒保帅,死无葬身之地。最后一步,张海马后炮,将死了我爸爸。张海说,对不起,师傅。我爸爸说,好啊,徒弟终归要超过师傅的。临别前,张海送我一枚行星齿轮,汽车变速箱配件,结构类似太阳系,中央是太阳轮,围绕一圈行星轮。一年前,张海亲手画图纸,设计这枚行星齿轮,再用厂里机器开模,金木水火土,各有不同尺寸。太阳的光与热,木星的宏大,天王星的冰冷,冥王星的遥远,火星的神秘,一切皆在手掌心,九大行星,分别自转与公转,最后才是地球。这是春申厂最后一件产品,被我收在抽屉底下。我爸爸装作没事体,叫我送张海下楼。车棚灯坏了。月亮与九大行星,全部暗淡无色,停止自转与公转。寒风摇动枯枝败叶,夜里沙沙哭声,遍地铜钱铺路。莫名其妙,我想起一个人,费文莉还好吧。张海说,费文莉去了日本,带了儿子,投奔前夫,不会再回来了。我叹口气,又问他,将来有啥打算?张海说,不晓得,阿哥,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他骑上脚踏车,蹬起来,眼乌珠一眨,没了。二楼阳台,荒凉花盆背后,藏了我爸爸影子,目送徒弟远去。 来年开春,我的第一本书《病毒》出版,拿了区区五千块版税。鉴于这本书缘起,是我跟张海一次打赌,我在扉页签名,并写“致我的朋友张海”。但我左思右想,这十来万字薄薄的书,仅是我的小小一步,就此塞回抽屉底下。小说于我,就像我爸爸欢喜修理汽车,欢喜拍照片;神探亨特欢喜集邮,欢喜捉小偷;保尔.柯察金欢喜保尔.柯察金;冉阿让欢喜《北国之春》。而我欢喜搭一个世界,有人,有鬼,有烟火,有离合,有春梦,有噩梦,自然还有托梦,我的魂灵头里爱好。秋天,接到上级一纸调令,我到上海邮政总局上班,编撰企业年鉴,行业史志。新单位也在苏州河边,紧贴四川路桥,1924年的古老大厦,科林斯式外墙立柱,欧洲折中主义风格,顶上有钟楼跟塔楼,像金鸡独立的巴黎圣母院,立了三尊青铜雕像——通信之神赫尔墨斯,爱神厄洛斯,爱神阿佛洛狄忒,就是罗马人的维纳斯,一旁却是毛主席手书“人民邮电”四个红字,毫不违和。 隔年,又是春天,小布什总统下令入侵伊拉克,古巴比伦,古亚述,古苏美尔,吉尔伽美什,玉石俱焚。中国人传说当中,诱敌深入,空城计,人民战争,一律烟消云散,萨达姆总统让城别走,木兰秋狝。美国人传说当中,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没半根毛的踪影。同一阶段,广州,香港,北京的医院里,有人感染神秘病毒,自然跟我的《病毒》也没关系。张国荣跳楼次日,有个制片人,戴了口罩来寻我,看中我的一本书,买走电视剧改编权。我赚到一笔钞票,超过一整年工资。全国拉响警报,每日上班,皆要量体温,开窗通风,洗手液伺候,办公室喷消毒液水。这一漫长时期,最流行的歌手是阿杜,这个长头发的新加坡包工头,人人都会哼两句“我把梦撕了一页,不懂明天该怎么写,冷冷的街冷冷的灯照着谁……”。我坐于办公室窗边,晒了午后太阳,读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听苏州河上驳船马达,如同马格达莱纳河上轮船,升了瘟疫旗帜,不晓得要开到啥地方,停到啥时光。炎夏来临,蝉鸣声声,病毒烫死,警报解除。年末,萨达姆虎落平阳,被捕于故乡地洞,再无枭雄霸气,只是个须发皆白的退休老头,顺从地张开嘴巴,任由美国大兵检查牙齿。至于阿杜,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销声匿迹,就像这一夜,被他撕掉,再不复回。 三 开春,保尔.柯察金召集老兄弟们出游,目的地苏州。我爸爸问我去吧,我讲不去,跟一帮老头踏青,没意思。我爸爸说,要是张海也去,你去吧?我说,嗯,三年没见,要是他来,我就去。礼拜六,一早,我爸爸拿我从眠床拖起。西宫门口集中,保尔.柯察金包了一部依维柯,他带了老婆,儿子小东缺席,刚上大学,犟头倔脑阶段,不肯跟了大人旅游。冉阿让没带老婆,倒是带了女儿征越,已是大姑娘了。神探亨特单刀赴会,老婆没兴趣来,女儿雯雯在单位加班。张海来了,他坐了一部出租车,还带了两个女人。我爸爸面色一变,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三人皆呆掉。一个是“山口百惠”,不超过四十岁,略施粉黛,她叫我爸爸一声蔡师傅。旁边的小姑娘,自然是小荷,已到豆蔻之年,穿了初中生校服,翻了桃花眼,薄薄皮肤下,青色毛细血管,潺潺流动。我爸爸问,哪能回事?张海说,师傅啊,孤儿寡母,家门口被债主堵牢,亲眷皆没良心,没一个敢收留,昨日逃到医院,杀千刀的债主又寻过来。我爸爸说,要去苏州避风头?张海说,避过这两日就好,一切由我搞定,不会让师母晓得的。重点是后半句,我爸爸才跟其他人商量。还有啥好商量,除掉保尔.柯察金老婆,三个老家伙纷纷同意,便让“山口百惠”母女上车同行。 从苏州河到苏州。依维柯上了沪宁高速,高楼渐变疏朗,田野,厂房,河流绵延。春雨新停,江南晓寒,白烟袅袅,黑鸦四散。这一年,我还是清汤寡水泡饭,张海已是浓油赤酱排骨,发型从谢霆锋转成周杰伦。但只要一笑,他就会露出两颗假牙齿,当年被老毛师傅打落,代价不小。张海额角头贴了护创膏,我问啥情况,他不回答。张海带了四条中华,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一人一条。保尔.柯察金说,小海也有出息,真好。我问张海,你发财了?张海点一支万宝路,拉开车窗说,做点小生意。我爸爸问张海,老毛师傅还好吧?张海说,外公精神好了,开录音机,听听淮剧,脑子清爽,可以讲话,都是扬州家乡话,可惜半身不遂,日夜困了眠床,拉屎拉尿,必须有人伺候,这两天我出来,只好请人照顾。我爸爸看一眼“山口百惠”母女,贴了张海耳朵问,老毛师傅晓得吧?张海苍蝇声音回答,当然不能晓得,外公最恨厂长,不讲了。“山口百惠”化了淡妆,眼角难掩灿烂细纹,如同暮春花败,疲倦,暗淡。小荷插了耳机,听mp3,小姑娘有点闷了,不欢喜讲话,惜字如金,可能因为车上人多,也可能因为青春期,更可能是这几年家里变故,心情郁结。路过安亭的汽车城,小荷回头看我,我方才注意到,她的眉角有道淡淡的疤。我也定怏怏,口呼白气,模糊车窗玻璃,雾中风景。 征越跟我坐一排,她的名字豪气干云天,颇有来头。冉阿让没当过兵,羡慕我爸爸是复员军人,极想养个儿子,将来送去部队,结果生了小姑娘。冉阿让心里窝火,计划生育,统统一胎,否则单位开除。恰逢中越边境老山战役开打,冉阿让给女儿取名征越,堪比马援征交趾,马革裹尸还。我刚读幼儿园,冉阿让带了女儿来我家做客,征越穿开裆裤,往我家地板出了泡尿。我跟征越读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我读四年级,她读一年级,我看她摇摇摆摆晃进校门,她看我跌跌冲冲操场疯跑;我升上初中预备班,她读三年级,上学路分道扬镳;等我初中毕业,她也念了初中,擦肩而过,错过了青梅竹马。我爸爸跟冉阿让商量好了,这趟苏州旅游,就是让我跟征越相亲。但我不声不响,带了丹.布朗的《达.芬奇密码》看起来。征越笑笑,掏出一本郭敬明的《幻城》。 上午十点,到得苏州,由人民路进城,先到北寺塔。我爸爸兴致盎然,背一台单反相机,给老友们拍照片。冉阿让招呼“山口百惠”上塔,她摇头说,自家落魄,跟了大家来做拖油瓶,哪有心思踏青游春,登临古塔,留给年轻人吧。我,张海,征越,小荷,四个人爬上木头台阶,转上九级楼梯,到塔顶,豁然开朗,姑苏古城,粉墙黛瓦,层层叠叠,春雾阴霾覆盖,暗藏惊涛骇浪。凭栏东眺,古城外,江南平野,苏州工业园区,鳞次栉比,十面埋伏,其中一家,是我爸爸上班地方。塔顶阴冷,高处不胜寒,征越拖了鼻涕,先行下去了。小荷还在顶层,大观园里林黛玉,薛宝钗们年纪,面孔白里透红,如同春燕衔泥。我的心底潮湿,正要寻一首宋词,保尔.柯察金老婆上来了,搔首弄姿,叫我爸爸给她拍照片,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只得作罢。众人下塔,“山口百惠”却在报恩寺烧香,她说祈求菩萨保佑母女平安,保佑好人如我爸爸平安。我却想,她是祈求亡命天涯的“三浦友和”平安吧。 北寺塔下,冉阿让寻了饭店,点一台子菜肴酒水。这趟苏州踏青,交通,住宿,门票,皆由几家平摊。“山口百惠”母女开销,自由张海承担。唯独吃饭这一项,全由冉阿让买单。下岗几年,冉阿让在私人老板修车行,偷偷摸摸接私活,修理奥迪奔驰,攒了钞票不少。去年非常时期,老板临阵脱逃,移民澳大利亚,冉阿让头脑活络,借了几十万,接盘修车行,当上老板。时来运转,送走瘟神,天下太平,私家车纷至沓来,新手上路,免不了擦擦碰碰,又有保险公司买单,冉阿让手艺好,管理严,会做生意,雇几个安徽河南工人,经济型,舒适型,豪华型轿车,挤破门槛,不到一年,净赚一百万,还清了债,贷款买了房子。他还给女儿一笔钞票,准备出国留学。看到兄弟发达,神探亨特不免神伤,默然。保尔.柯察金穷开心,吃了半斤黄酒,背起毛主席诗词。征越开始活络,她读新闻专业,吃开口饭,嘴巴甜,会叫人,更会哄人,哄得我爸爸眉开眼笑,夸她乖巧。冉阿让又夸我,自古英雄出少年,骏骏已出了好几本书。征越说,我还没看过你的书,送我两本看看吧?我面孔一红,嗯。冉阿让说,蛮好,你们记得约时光哦。保尔.柯察金老婆开腔了,她在中百一店立柜台,牙齿锋利,吃饱老酒,对“山口百惠”说,阿妹啊,厂长有消息吧,我老公买了一万原始股,奈么是原死股啊,啥时光还给我啊?此话一出,保尔.柯察金一根鸡腿落了地上,捡起来,掸掸灰,纸巾揩揩,继续吃。“山口百惠”没讲过一句,小荷也是闷头吃菜,不惹事体。我爸爸说,吃你的老酒,现在不讲。保尔.柯察金老婆拍台子说,凭啥不能讲,她有面孔来,我就有面孔讲。保尔.柯察金轻拉她的衣角,却被老婆推开骂道,没用场的男人,钞票抱出去时光,你哪能讲的?张海的zippo打火机一响,给我爸爸跟冉阿让点烟,拖延时光。“山口百惠”却说,阿姐,千错万错,皆是我前夫的错,连累大家,我代他赔罪。小荷皱眉头说,妈妈。做娘的捏牢女儿的手,叫她不要动,不要响。“山口百惠”本来只吃茶,这记倒了满杯黄酒,一饮而尽。保尔.柯察金老婆闷掉。冉阿让立起来说,不吃了,买单。 下半天,依维柯开到拙政园。春风吹柳,开得三两桃枝,四百年紫藤绽开,如西洋美人鬈发垂落。“山口百惠”老家在苏州,闷了一上半天,加上一杯黄酒,玉面带春,真正游园踏青。拙政园中,独辟一块幽静之所,太平天国忠王府,也是苏州博物馆。我欢喜古物,读太平天国,《李秀成自述》翻来覆去,看过一百余遍,自然偏爱此地,兜兜转转,欣赏老祖宗宝贝。天擦黑,到了旅馆,恰在沧浪亭畔,苏州美专旧楼,隔水相对。国营旅馆简陋,保尔.柯察金夫妻俩一间,冉阿让跟神探亨特一间,四个人不困,租了棋牌室,打麻将,砌长城,挑灯夜战。我跟我爸爸一间,“山口百惠”母女一间,张海单吊一间,征越单吊一间。 半夜里,我爸爸鼾声如雷,四面楚歌。我实在吃不消,逃到张海房间。只有一张床,我们各盖一条被头,背靠背,度过清宵。依旧难眠,我跟张海聊天,半个月前,我接到一通午夜凶铃,有个女人在哭,还问我爸爸在吧,半夜哭哭啼啼,没啥好事体,我妈妈抢过电话,皱了眉头听几句,只嗯一声,便挂掉,我爸爸面孔煞白,问是啥人打来。我妈妈说,你的“山口百惠”,又有讨债鬼上门了,我妈妈答应“山口百惠”,放我爸爸出门去帮忙。张海说,师傅也给我打电话了,叫我陪他一道,他还算多个心眼,一个大男人,半夜去敲寡妇门,终归不太好听,临时叫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更不合适,他们老婆不会放人的,唯独我是关门徒弟,必定叫得动,凌晨一点,我跟师傅跑到甘泉新村,爬上六层楼,看到三个债主,一看就是社会上混的人,他们拿出借条,春申厂便笺纸,白纸黑字,十万人民币,厂长签字手印,我讲“三浦友和”已经死了,不要再寻,债主讲,人没死呢,被门里的女人藏起来了,有个枪毙鬼,推了师傅一把。我说,敢打我爸爸?张海说,师傅还手前,我的拳头先出去了,抱了一个恶人,咕噜噜滚下楼梯,我也是拼命了,好像在屠宰场,肉食品厂,杀牛宰羊,房门终归打开,一个女人出来,攥了一把菜刀,不像“山口百惠”,更像容嬷嬷,杀气腾腾。我摒不牢笑说,有意思。张海说,三个债主被吓倒,拔脚走人,我是杠头开花,额角头全是血,“山口百惠”哇一声哭出来,小荷也跑出来,帮了师傅一道,拿我抬进房间,困了沙发上,我想起六年前,师傅带我到此地,就是坐了这张沙发,求了厂长收留我,“山口百惠”给我检查,发觉伤口太深,必须去医院缝针,我也是逞能,自己爬起来,要骑脚踏车回去,可惜一脚绊倒,师傅拿我扛了肩上,咚咚咚走下六楼。这我倒是相信,我爸爸虽已五十几岁,但他不吃酒,也不打麻将,身材保持蛮好,没啥赘肉,还有胸肌两块。张海说,师傅背了我,“山口百惠”跟小荷一道送我到医院,我头上缝了三针,屁股打一支破伤风针,小荷有胆气,全程陪同,到了天明,再去读书。我说,难怪,我爸爸也不敢讲,要是让我妈妈晓得,他为别的女人动手,必要倒霉。张海说,怪来怪去,也是怪厂长作死,困吧。 沧浪亭水,波澜不兴,一条锦鲤鱼,窜入梦中。讲来也怪,到了苏州,梦就稠了。这一夜,我连续做了三个梦。头一个,外公来寻我,他走了十几年,还是六旬年纪,多病,衰老,面色发黄,看得出肝病。曹家渡的家里,外公开一盏小灯,读《聊斋志异》,席方平到阴间为父申冤,发觉阴间比阳间还要腐败。而我呢,又变成小学生,一只猫咪,缠了我的脚头。外公告诉我,他跟外婆在地下,日子还可以,清明冬至小年夜,能收到我妈妈烧来的铜钿跟供品。外公又唉声叹气,最近乡下搞运动。我说,啥的运动?“文革”老早结束,现在是二十一世纪。外公说,平坟运动,农田上不能有坟墩墩。外公外婆生怕推土机一到,坟冢土崩瓦解,就不能再保佑我了。我夸下海口,保证外公外婆在地下太太平平。第二个,奶奶来向我托梦。我爷爷跟奶奶,葬了上海郊外公墓,并无乡下平坟之烦恼,只是离开乡村故土,未免思乡。爷爷托我回海门乡下去看看,祖坟上多烧点香。奶奶又关照我,早点谈上女朋友,结婚养小囡,她就能有重孙子。我只好说,我争取吧。第三个来托梦的,却是老厂长,还是木头假人,两只脚倒是真人,苏州城里转来转去,从北寺塔转到拙政园,从狮子林转到寄啸山庄,最后到沧浪亭,意兴阑珊,幽幽地吃香烟。阴间的香烟,还是特供的飞马牌。烟雾散逸,水汽迷蒙,老厂长木头面孔板起,扬起毛笔画的眉毛,关照我道,捉厂长回来。 我醒了。凌晨五点。张海醒了更早,窗门开条缝,吃万宝路,我的鼻头闻了,却像飞马牌。这两年,托梦越来越多,好像我的脑子里,开了一间心理诊所,亡魂纷纷组团排队,寻我来诉苦,排忧解难,代写家书。我的托梦业务,门庭若市,还有阴间小贩来炒号,像三甲医院门口号贩子。托梦越多,灵感便越多,小说也像沧浪亭,涟漪波纹,风吹水涌,不时满溢而出,肆意汪洋。张海掐灭烟头说,阿哥,老厂长向你托梦,要捉厂长回来?我说,千真万确。张海说,去沧浪亭看看,讲不定,老厂长的魂,还没飘远。 拂晓前,春寒料峭,遍地露水。我有一点点慌,生怕碰到老厂长,木头假人面孔。张海说,阿哥,水边阴气重,要当心。我说,要是我落下水去,你会救我吧?张海说,马上跳下去。我说,就怕老厂长没来,沧浪亭女鬼倒来了。张海说,真有女鬼。月下沧浪亭,一个白衣裳女子,靠了水边栏杆,背影纤巧,乌发垂肩,人影倒映水面,像个拉长的吊死鬼。张海不怕,轻手轻脚,到栏杆边,划一根火柴,照亮女鬼面孔说,你哪能来了。女鬼一吓,差点落水,还好被张海拉紧。原来是小荷,白颜色运动衫,头发披下来,清汤挂面,红消翠减。小荷说,我困不着,出来走走。张海说,你妈妈呢?小荷说,前两夜,我妈妈都没困,到了苏州才困熟。张海说,你吓啥?小荷低头说,不想跑,不想藏,不想再跟我妈妈到处躲债。我说,报警吧,你回去读书。小荷一抬头,月光落了眼里,闪闪的,像惊蛰的雷,清明的雨。小荷说,哥哥,这个月《萌芽》杂志,我看了你的《荒村》,同学订阅的,我借了看。我搔搔头说,不好意思,多提意见。张海点一支烟,火星烟雾闪烁,他贴了我耳朵说,我逢人就提你,讲你文章写得好。我说,瞎讲了。小荷看了水中沧浪亭说,我到此地,就像到荒村。我说,其实我写的荒村,进士第古宅,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腐烂腔调,都是从你的川沙老家,营造第古宅一夜而来。小荷说,哥哥,我老早看出来了。白月挂天,落一轮入水,波纹如锦缎,像个金澄澄的煎饼。我说,乾隆年间,苏州城里,有一对小夫妻,男的叫沈复,字三白,女的叫陈芸,亦叫芸娘,居于沧浪亭隔壁,七夕夜,芸娘对沈三白说,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小荷指了水面笑说,也是今夜,我们的月亮。我说,等到中元节,七月半,芸娘跟沈三白,邀月畅饮,讲到沧浪亭畔,素有溺鬼,刚刚小荷在水边,亭亭玉立,我倒以为,真有溺死女鬼出没。小荷说,难道是聂小倩?我说,大概是贞子。小荷噗嗤一笑,不胜娇羞。张海笑说,阿哥,你也会开玩笑了。笑声惊起一对林中鸟,贴了水面划过,波纹涟涟,绞碎月亮。张海幽幽说,小荷,问你一只问题,你爸爸在啥地方?我心里一慌,仿佛老厂长灵魂,就在背后飘,屁股不稳,差点落进水里。小荷收敛笑容,十四岁的眼乌珠,渐渐明亮,摇头,决绝。我隔开张海说,小荷不晓得,最好不晓得,晓得就麻烦了,对吧。小荷看我,我看张海,张海又看小荷,三人再次无声。 清风徐来,薄暮散逸,吹皱一池春水。又一个人影,像中国画的墨点,宣纸上慢慢化开。张海又划一根火柴,照出一张面孔,原来是征越。我说,你也来了?征越笑说,应该我问你们才好。我说,醒了太早,到沧浪亭走走。征越说,后半夜,我爸爸老酒吃醉,回到房间困觉,却叫我去打麻将,免得三缺一。张海说,你也会打麻将?征越吐吐舌头说,七岁就会了,我爸爸经常带我出去打牌,今朝夜里,我又赢了六百块,保尔.柯察金老婆发飙,差点掀翻台子,骂她老公出牌一泡污,我只好出来避避。听到此地,小荷才出来说,太好了,这个女人,真是可气,就会欺负我妈妈。征越皱眉头说,小荷妹妹,你也在啊。小荷说,嗯,困不着。征越翻翻白眼。月落乌啼,四野鸡鸣,犬吠,天色渐明。我这才看清爽,方才所立之地,原来是沧浪亭畔,医院发热门诊,旧年非常时期,专门隔离病人,瘟疫味道深重。征越只说两字,晦气。回到旅馆,我跟张海吃早饭,盛了白粥,榨菜,萝卜干。张海说,小荷没讲实话。我说,啥意思?张海说,小荷是聪明人,她晓得厂长藏在啥地方,讲不定,就在上海,或者苏州,或者杭州。我笑说,你倒是盯了紧的。张海不笑。 上半天,几家人同游沧浪亭。园小乾坤大,唯独遗憾,我没寻着西壁爱莲居,沈三白跟芸娘遗迹,缥缈无踪,大约世上妙物,西风凋碧树的,只留下文字,留下念想,留下魂灵头。至于眼睛看得到的,手指摸得到的,留给我等凡人罢了。下半天,依维柯出城,上了虎丘,望斜塔,临剑池,踩吴王阖闾墓于脚下。“山口百惠”气色转佳,冉阿让跟神探亨特,轮流给她拎包。小荷跟了我身边,却不再讲话,张海最后的提问,让她成了惊弓之鸟。征越面色不佳,不再理睬我了。待到炊烟四起,晚霞灿然,依维柯回到城里,观前街前,寻了百年老店松鹤楼。还是冉阿让请客,点了松鼠鳜鱼,白汁元菜,三虾豆腐,蜜汁火方。大家盯了酒水菜色,再没力道瞎话三千。 酒足饭饱,出观前街,到人民路,车水马龙之间,张海突然发痴。他撒开两只脚,横冲直撞,狼奔豕突,撞倒几多行人,我怀疑他的手机被偷了。但我看到一部轿车,桑塔纳普通型,屁股翘了尾翼,红颜色车顶,黑颜色车身,慢慢交转弯,露出引擎盖,颜色如同烈火,弗兰肯斯坦转世投胎。我爸爸跟冉阿让也认得了,哪怕烧成钢架子,烧成骨灰,烧成铁汁,它是红与黑。张海吼出龌龊话,命令车子停下。红与黑却加速过路口,排气孔咆哮,像一头非洲猎豹,超过所有小羚羊,野牛,斑马,一骑绝尘。 张海跟在后头,差点被车子撞飞,掼倒在水门汀上,说我就想看看,开了红与黑的人,到底是香港王总,还是厂长“三浦友和”。我也跑得快要吐出肺了,喘气说,你看到他了?张海点一支万宝路说,没看清。我说,车牌呢?张海说,也没看清,但要不是做贼心虚,为啥不停车?还要加速逃跑?剧烈运动释放多巴胺,让人兴奋,张海吐出一口浓痰,腔调像“钩子船长”。我说,刚刚你追车样子,就像车匪路霸,江洋大盗,人家没报警就蛮好了。冉阿让说,不必定是香港王总,他欢喜红与黑,也是一时新鲜,我开修车行晓得,有的老板养好几部车,经常换来调去,等于玩具,等于宠物,总有开厌气时光,隔手就会卖掉,甚至送人,三年过去,车主老早调人了吧。苏州人民路上,车来车往,颜色缤纷,似乎一半红,一半黑。张海说,阿哥,你不是写悬疑小说吗,有个道理懂吧,最危险地方,就是最安全地方。我觉着荒唐,不跟他搭腔了。“山口百惠”母女,立了马路对面,小荷身影幽怨,暗戳戳瞟来两眼。张海翘起嘴角,拍拍屁股,贴了我的耳朵说,今夜,至少证明一桩事体,只要盯牢“山口百惠”,盯牢小荷,就能寻着厂长。 四 苏州归来,我爸爸问我,啥时光再跟征越见面,送几本签名书。我说,能不见吧?我爸爸面孔一板,啥意思?我说,现在不想谈朋友。我爸爸说,你这小鬼,神智无知,我都跟冉阿让讲好了,人家看得起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背过去,不睬他。我妈妈说,小囡不肯,没缘分,算了吧。这一夜,我告诉妈妈,外公到沧浪亭寻我托梦。我妈妈将信将疑,打电话到乡下,果然“平坟运动”是真,马上就要动了。次日,我妈妈紧急买火车票,赶到镇江城外,荒烟蔓草之上,另觅万年吉壤,搬迁坟址,搬迁新居,免了外公外婆夙夜担忧,还求得外公对我保佑。 第二年,外公的保佑便见效了。《荒村公寓》《地狱的第19层》《荒村归来》《玛格丽特的秘密》,我的书像一连串大闸蟹,登上图书畅销榜。我在北京办了第一场签售会,夜里去后海,故地重游,沿什刹海,流连到“银锭观山”。虽是隆冬,海面结冰,羊脂凝霜,酒吧却闹忙,灯火粲然,歌手狂甩油腻长发,拨动吉他嘶吼“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春天,我卖出两部电影,一部电视剧改编权。赚到房子首付,我在苏州河南岸,购入一套酒店式公寓,隔河眺望“万箭穿心”忘川楼,放出去收租。我爸爸却不开心,因为每趟过来,皆会路过春申厂原址,触心境。我爸爸办了待退休,不再上班,免去舟车劳顿之苦。我买一部私家车,上海大众polo,排量1.4升,送给我爸爸。他去考驾照,这把年纪,真是作孽,交规考了两遍,小路考也是两遍,大路考勉强过关。工会主席瓦西里的口头禅,改成了“房子会有的,车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春天将尽,张海到我家里做客,送我爸爸一台诺基亚手机。我不肯要他的礼物,但我爸爸看了眼馋,只好摒牢。张海又掏出一万块,我爸爸问,这做啥?张海说,师傅忘记啦,六年前,我敲开“癞痢”的脑壳,要不是师傅拿出一万块赔偿,我就要吃官司,笃定被厂里开除,也许要去白茅岭,也许是铁板新村,我答应要如数奉还。我爸爸接过钞票,尴尬说,实际上这一万块,是你师母出的。张海说,我晓得,师母也有礼物。张海拿出一瓶雅诗兰黛,必定是发了横财,普通人买不起这种货色。孝敬好师傅师母,张海才讲起正事,师傅,去年在苏州,观前街看到红与黑,我思来想去,最有可能,还是香港王总。我爸爸说,厂长这只浮尸,拿春申厂地皮,连同红与黑,一道卖给了香港老板,恐怕是连裆模子。张海说,我托朋友去打听,香港王总在搞房地产,又去苏州金鸡湖开发地皮,他在松江佘山有套别墅,我一直想去寻他,但他人在美国做生意,上个月,刚回上海。我爸爸说,厂长会不会跟他在一道?张海说,师傅,我想去佘山寻厂长。我爸爸说,对,不好放过这点畜生。张海说,阿哥,我们一道去吧。我说,这一段时光,我忙了写小说,出版社催了交稿,必须要在春天写好,你们去忙吧。我爸爸也说,他不必去了,这是春申厂的事体,跟他不搭界,小海啊,我们来解决。张海怏怏然告辞,他带来的诺基亚,还留了我家茶几上。我爸爸欢天喜地,拆开包装壳子,研究说明书,这是他的第一台手机。 天亮,我爸爸去了佘山。这一去,音讯全无,等到半夜,下落不明。他刚入手的诺基亚手机,还困了家里充电。我妈妈急了,一夜没困着。我也打了一夜电话,都没打通张海。隔天中晌,我爸爸才回来,眼皮瞌,面色灰暗。我妈妈倒了杯水,问他啥情况。我爸爸却点一支香烟,慢吞吞说,我去寻厂长了。我妈妈说,断命的厂长,真是害人。我爸爸说,昨日,我跟张海到了佘山,兜兜转转,终归寻着别墅区,门口立了保安,穿得像香港警察,不让闲杂人等进入。我妈妈说,对,你们就是闲杂人等。我爸爸说,佘山这样远,我们不好白跑一趟,我跟张海装扮成维修电工,蒙混过关,寻到香港王总的别墅,门口停了一部进口轿车,我也搞不清啥牌子,反正张海告诉我,这部车大概值几百万。我说,你没寻着红与黑?我爸爸说,没寻着,别墅也是铁将军把门,张海想翻墙进去,但是被我拦牢,我讲不作兴,要吃官司的。我妈妈说,还好你不是法盲,毕竟是纪检干部家属。我爸爸说,我叫张海有耐心,坐了门口吃香烟,张海还给我买了面包,填饱肚皮,直到夜里,一辆跑车开过来,我认出香港王总,他穿西装,戴墨镜,跟神探亨特一样高,身边还跟了个男人。我惊说,果然是厂长?我爸爸说,不是厂长,是个陌生人,三十多岁,讲一口北方话,等到香港王总开门,张海才上去讲,借一步说话。我说,这样蛮像强盗的。我爸爸说,旁边的北方人,抽出一根高尔夫球杆,打中张海的小肚皮,香港王总按了警报铃,保安抓牢我们,扭送派出所。我说,这北方人必是保镖,张海没事体吧。我爸爸说,张海经得起打,只是皮肉伤,警察盘问到凌晨,还是春申厂这点旧事,保安调出监控录像,我跟张海都没私闯民宅,门槛都没进去,香港王总向警察求情,讲是一场误会。我妈妈说,自讨苦吃,还好人家不追究。我爸爸说,今日早上,我们才从派出所出来,张海送我到楼下,他也没面孔上来。我妈妈苦口婆心教育他,买个教训吧,现在儿子有出息了,苦尽甘来,房子买好,车子又帮你买好,太太平平日子不想过,偏要冒了杀千刀的风险,脑子搭错了,你自己选吧,现在两条路,第一条,蹲了家里种花,遛狗,养鸟,听越剧,帮儿子开车子;第二条,继续寻你的厂长,去寻你买原始股的五万块,跟你的宝贝徒弟混了一道。我爸爸说,好啦,我答应你,从今以后,断了寻厂长念想,不惹事体了。 隔半年,我去了趟巨鹿路,到上海作协,《萌芽》杂志办事,出来沿了陕西南路,走到淮海路口。此地气场强,车水马龙,日夜喧闹。隔壁襄阳路市场,山寨奢侈品集中营,不少人来淘货色,外国瘪三,慕名而来。人潮如同激流,红灯亮起,筑起水坝,各种肤色,性别,身高,气味,回环激荡,浊浪滔天。我等在十字路口,有个男人横出来,莫名其妙,敞开风衣,内插袋亮晶晶,好像圣诞树,挂满手表跟钢笔。他说,rolex要吧?万宝龙要吧?我认出这张面孔,他是张海。他也认出了我,面孔变得煞煞红,马上合拢风衣。淮海路口,红灯变绿灯,水坝崩溃,浪奔浪流,张海拔脚要跑,我拉了他不放。张海叹气说,阿哥,不好意思,叫你看到我这样子。我说,你在此地多少时光了?张海回到地铁口,台阶上坐定,点一支万宝路。张海说,两年了,襄阳路摊位贵,我挤不进去,就自家进货,立在这只路口,看到男人路过,无论中外,我便敞开风衣做生意,成功概率,起码两成。张海送我一支“万宝龙”钢笔,开价九百块,可以砍到三百块,实际进货价五十块。张海说,阿哥,求你,千万不要让师傅晓得。我皱眉头问,你送我妈妈的雅诗兰黛,也是山寨的吧?张海摇头说,我保证,我送给师母的礼物,绝对正品,毕竟是涂面孔的,我托人从国外带的。 当夜,回到家里,我让我妈妈翻出雅诗兰黛。我问,好用吧?有副作用吧?我妈妈意外儿子哪能会关心老娘面孔。我妈妈说,蛮好的,每日搽了面孔,皱纹啊,斑啊,全部消掉。我劝我妈妈少用点。我又看看我爸爸的诺基亚手机,他总是捏了手心里,像捏一把电工刀,或一只老虎钳,觉得能用一辈子,打电话声音清晰,外壳依旧坚硬,还能敲开小核桃,简直防身利器。今日,偶遇张海这桩事体,我就闷了肚皮里,慢慢发酵,就此烂穿。 来年,襄阳路市场拆掉,本地人失了颜色,外国人如丧考妣。我妈妈收到两张戏票,京剧《廉吏于成龙》,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巡演,尚长荣、关栋天两大老板压阵。我妈妈寻了市纪委的老姊妹,结伴到上海大剧院看戏,却在门口碰着张海。他也是尴尬,讲在等朋友一道看戏,我妈妈问他,是女朋友吧?张海笑笑说,是的。但我妈妈多了心眼,走到大剧院门厅,远远观察张海。猜得没错,张海捏了一沓票子,碰到人就上去搭讪。回到家里,我妈妈说,张海是个黄牛党票贩子。我爸爸闷掉,猛抽几根香烟,自言自语,要是春申厂还在,小海也不用去做黄牛。我硬劲憋牢,没告诉我爸爸,张海不但是个黄牛,还在淮海路卖假货呢。阳春白雪的上海大剧院,抑或周杰伦演唱会,中超联赛虹口,cba联赛卢湾,都有可能碰到张海,或者更多职业,不为人知,见不得光。我想起阳台上,堆了几箱牙刷牙膏,还有几十瓶安利纽崔莱钙镁片,还是张海送来的?我爸爸先摇头,再点头。我妈妈说,今朝免费给你,明日就要你出血,赶快送回去,以后不要让他再来了。 五 12月,快到冬至,我还在单位上班,蹲了古老大厦内,埋首故纸堆,筹备上海邮政博物馆。昨日小说写到半夜,周末刚刚签售回来,忙了不亦乐乎。我正要吃中饭,手机响了。陌生来电,一个细细的女声说,哥哥,我是小荷。我是一怔,两年多没见过她了,难道厂长有了下落?她是大义灭亲,来跟我通风报信?我说,你好。小荷说,我能见你吧?我说,最近新书快出来了,蛮忙的。小荷说,现在呢?我说,不可能。小荷说,我在你楼下。我心里一惊,还好今日上班。我说,我不在家。小荷说,我在你单位楼下,四川路桥上。我说,但我要去食堂吃饭了。小荷说,我也没吃午饭,我们能一道吃吗? 四川路桥头,冬天太阳,洒了苏州河上,也洒了小荷的面孔,像倒翻一瓶牛奶,冷冰冰流淌。小荷背了书包,蓝颜色校服,我差点点看成春申厂的工作服,只不过袖子管上,别了一只黑袖章,还缀一块红布,多了肃杀之气。我问她,家里哪一位长辈走了?小荷说,我爷爷,昨日追悼会,火化了。我皱眉头说,我记得,川沙营造第,你爷爷毛笔字写得好。小荷说,爷爷就死了老宅里,留下几行毛笔字,讲他看到了莲花奶奶。我说,莲花奶奶?我这才想起,我们见过她的魂灵头,好像一场梦。两年半不见,小荷长高了,已有玉人之姿,唯独眉角上方,轻描淡写的疤。但她不像妈妈,眉毛比“山口百惠”浓,嘴唇皮丰满,双颊荡了婴儿肥,五官更像她爸爸“三浦友和”。 两个人沿了苏州河,从四川路桥走到乍浦路,循了酸甜苦辣咸,形形色色味道,不用脚走,只用鼻头嗅,就能穿街走巷。午市人挤,多是附近上班族,从外滩,从四川北路,从南京东路闻香而来。我选一家小店,点了四样本帮小菜——四喜烤麸,马兰头香干,红烧划水,毛蟹年糕,还有一碗老鸭汤,加上盖浇饭。小荷点了可口可乐,被我调成菊花茶。上了菜,小荷拿了筷子狂吃,毫无小姑娘矜持。我叫她慢一点,不要喉咙哽死。小荷说,我早饭没吃。我说,你就是来吃饭的?小荷笑说,我来请你签名。她揩揩嘴巴,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是我今年新出的《旋转门》。小荷吐舌头说,只剩这一本了,还有《荒村公寓》跟《地狱的第19层》,我上课偷看,都被老师没收了。我翻开扉页签名,给她写上“to:小荷同学”。小荷欢天喜地,吃光了盖浇饭,肚皮里装了老鸭汤,寒鸦飞渡,荡漾声声。小荷打饱嗝说,谢谢哥哥,今日起,我会经常来寻你蹭饭的。我心里叫苦,不好讲。 出饭店,小荷笑语盈盈说,哥哥,你能陪我走走吧,吃了太饱,要消化,不然还要减肥,烦煞了。我陪了她,过乍浦路桥,波光粼粼,飞来片片白羽。秋冬季节,常有候鸟南来,海鸥,夜鹭,长脚鹭鸶,像白颜色水彩画笔,一笔笔涂了天上,水面上,欢颜上。我跟了她屁股后头,过吴淞路闸桥,直到外白渡桥。电车拖了小辫子开过,苏州河,黄浦江,一条黑线,一条黄线,浊浪拍岸。我追到小荷,扒了外白渡桥栏杆,脚底下木板震动,好像要坠落水底。苏州河对面,上海大厦,浦江饭店,风景岿然不动。黄浦江对面,浦东陆家嘴,摩天楼林立,日长夜大,一日一景,犹如巴比伦塔,不晓得搭到几时。小荷定怏怏了。我问她,想啥?小荷说,哥哥,你讲这座桥,像不像一座监牢?我看了纵横交错的网格,钢铁铆钉,果然像监牢,不是提篮桥,就是肖申克。冬日江风袭来,小荷摘了头绳,散开头发,黑颜色湍急溪流,溅了我一面孔。小荷捏了一台诺基亚,市价两千块。厂长留下一屁股债,小荷还是高中生,哪来钞票买手机,除非还有赃款。我问她,啥人买的?小荷说,张海哥哥送的。我向后退,桥栏杆顶了腰眼,我说,他还经常来寻你?小荷说,张海一直讲,我爸爸没跑远,跟我还有联系,叫我拿爸爸交出来,但我有五年多没看到爸爸,没听过爸爸声音,要是晓得他在啥地方,我老早不在此地了。我说,张海走火入魔。小荷说,好几趟了,我在学堂门口看到他。我说,张海不是坏人,不会欺负你的。小荷说,这几年,债主们每趟上门,我妈妈会给你爸爸打电话,也会给张海哥哥打电话,他来得最快,也会打人。我说,打讨债的?小荷说,不只是债主,我有个男同学,经常跟了我,但我讨厌他。我说,真讨厌,还是假讨厌?小荷说,真讨厌,张海晓得了,就去动手打人,家长告到学校,老师再来审问我,我讲不认得打人的暴徒。我笑说,暴徒张海。小荷擤了鼻涕,双颊冻得通红。外白渡桥是风口,黄浦江上的风,由此灌入苏州河,溯流而上,横冲直撞,穿过一座座桥,九曲十八弯,直达老早春申厂。我说,走吧,不要冻感冒了。小荷说,我做梦都想我爸爸,今朝早上,我又梦到他了。我说,你梦到厂长在啥地方?小荷说,老远老远的地方,冰天雪地,白茫茫,灰擦擦。我说,这是托梦?小荷说,瞎话三千,我爸爸不会这样死的。我说,嗯,我爸爸也望他活着,有生之年,一定要再碰到,要不然,死不瞑目。走到公交车站,电车到了,小荷上车。隔了玻璃窗,她向我笑笑,挥手自兹去。乌云飘来,太阳一败涂地,我看一河春水,飘一层寒雾,一抹清水鼻涕,拖下来,再吸回去。 元旦过后,小荷放了寒假,她不食言,频频来寻我,每趟突然袭击,到了四川路桥,打电话叫我下来,吃中饭,或夜饭,皆是蹭饭。有时光,我会带她翻过苏州河,去到江西中路,我童年住过的古老大厦。立在我家的阳台上,可以望到外滩的屁股。有时光,我们会荡四川北路,走过横浜桥,到多伦路,山阴路,鲁迅故居,直到虹口公园。有一寒夜,乍浦路,霓虹灯像插蜡烛,浮在宇宙灯海,又像中元节河灯,拖了饕餮鬼的魂灵头,辗转潜入苏州河,汇入黄浦江。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爬的,地里生根的,各色食材,横行霸道。路过金米箩大酒店,我们单位年夜饭常常在此。我选了大堂角落,照旧四菜一汤,烤子鱼,三黄鸡,水晶虾仁,咸鱼炒毛豆,三鲜汤。小荷还要啤酒,我说,我不吃酒,你是学生,也不要吃。小荷郁闷,只好吃可口可乐。她掏出一本《蝴蝶公墓》,我的新书,给我签名。小荷胃口蛮好,依旧风卷残云,饿死鬼投胎。我说,你要蹭饭蹭到啥时光?小荷说,蹭一辈子好吧。我摇头说,不好。小荷说,蹭到我考上大学好吧?我闷了一歇说,现在功课紧吧?小荷说,紧得不得了,过了热天,就要高三,现在放寒假,我妈妈还给我寻了家教。我说,文理分科了吧,你选文科吧?小荷说,我选理科,我的数学和物理,都是全班前几名。我说,语文呢?小荷说,看你的书多了,异想天开,语文越来越差,最近一场考试,一塌糊涂,老师说啊,我写作文像开无轨电车,经常偏题,到高考要吓煞人。我说,你这小姑娘,语文不好,赖了我身上?小荷说,不赖你,赖啥人啊?我要是高考不好,就寻律师告你,要你赔偿损失。我说,我只好赔偿你蹭饭。小荷说,最起码的好吧,你要赔偿的多了。我笑说,这我老早被告得倾家荡产了。小荷难得一笑说,哥哥,全国有多少你的读者?我皱眉头说,没统计过,大概几百万。小荷说,一半是女生吧。我说,也许一半以上。小荷说,有人跟你讲过,她欢喜你吧?我面孔一板说,跟你没关系。小荷咬了筷子说,哪能没关系?要是你的上百万女读者,每个都来寻你,你不就没时光陪我,没时光让我蹭饭了吧,我就要饿肚皮了呀。我笑说,哪里有这种好事体。小荷眼乌珠瞟来瞟去,像一枚女间谍,轻声说,哥哥,跟你讲桩事体。我说,快讲,不要神秘兮兮。小荷说,昨日夜里,我下楼倒垃圾,小区花坛里,有个人偷看我。我说,断命的债主又来了?小荷说,我也不是小囡了,一直看哥哥的悬疑小说,胆子变大,就冲花坛里吼。我笑说,这样讲法,你请我吃饭才对。小荷瞪了我说,不开玩笑,我看到花坛里,立起来一个男人,底楼车棚灯亮,原来是张海。我说,还好是张海,不是别人家。小荷说,我就骂他变态,张海也不顶嘴,扭转屁股就跑,果然是个变态。我说,张海虽怪,但不是变态。小荷说,哼,日日夜夜跟了我,至少是个跟踪狂,偷窥狂,我不会放过他的,我要捉牢他,捆起来,扭送派出所,关他两天。我说,也许张海是来做你的超级保镖。小荷说,呸,他缠了我跟妈妈,还不是想要报复我爸爸?张海也是个讨债鬼。小荷眼睛往外斜了斜。我转头,看到落地玻璃外,立了一个男人。第一眼,像个魂灵头,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盯了我跟小荷。第二眼,我才看清爽,这人还后生,蓝颜色冲锋衣,鸭舌帽,面孔昏暗。第三眼,他已转身飘走。 小荷跳起说,好像是张海。我冲出去,门口伙计拦我,以为我吃霸王餐。我掏出几百块,掼了账台。冲到乍浦路,闹忙夜市时光,行人食客,潮潮翻翻,我闻到胖阿姨家的冷面,永祥烧鹅皮的肉香,鱼林岛的酸菜鱼火锅,王朝大酒店的野生河虾仁,却再没闻到张海的味道。苏州河上,翦翦轻风,夹了乍浦路的油烟味,夹了饮食男女欲望。我掏出手机,要拨张海电话。小荷拉了我手,抖抖豁豁说,哥哥,不要。我说,为啥?小荷说,他走了,不是更好嘛,为啥要寻他回来。我说,我要教训他,不要再缠了你。小荷说,算了,是我不好,麻烦你了。我心想,也有可能,是她杯弓蛇影。立定桥头,凭栏远眺,透过外白渡桥钢铁网格,三角形陆家嘴,像刚吃好的碗盏,叠了竖了筷子筒,青瓷调羹,饮料吸管,玻璃酒瓶,一只只高耸入云,堆砌星河。小荷靠近我,小身体发抖。小荷说,冷。我只好脱了大衣,披了她身上。她笑了,苍白面孔上,风吹出两团红晕。少了一件衣裳,轮到我流鼻涕。小荷说,你也冷了。我摇头,又点头。小荷说,送我回去吧。 我拦了出租车,上了高架,司机开电台,周杰伦新歌《菊花台》。小荷跟了哼唱,人便东倒西歪,面孔冰凉,头发丝也冰凉,靠到我肩胳上。我无处可逃,叫司机关掉电台。甘泉新村到了,我扶她下车。小荷跌跌冲冲说,哥哥,你要上去吧?我说,你妈妈在吧?小荷说,我妈妈值夜班,不在家里。我说,这样啊,我就不好上去了,再会。小荷一把抓牢我说,哥哥,你不要跑,楼道灯坏了,乌漆墨黑,我怕又碰到张海。我说,好吧,厂长小姐。小荷拳头捶我胸口一记说,啥人是厂长小姐?张海惦记我爸爸,你也惦记我爸爸?我没办法,只好陪了小姑娘,爬上六层楼。楼道灯亮了,小荷开门说,哥哥,进来坐坐。我往门里看一眼,吸鼻头,幽暗,冰凉,至阴至柔,毫无男人气味。我打了个激灵说,早点困。小荷靠了我身上,幽幽地说,我不想早点困。我不响,不能响,也不能想。我摇头,拿她送进门,然后关紧,屏一口气,冲下六层楼。 几日后,我接到一通电话,一个女人说,我是小荷的妈妈。我差点叫出“山口百惠”,她大概不晓得这只花名。我说,阿姨好。“山口百惠”说,拜托你,不要再理睬小荷了。我说,啥情况?张海又骚扰她了?“山口百惠”声音放低,像舌头上生了青苔说,前两个月,小荷讲,她的语文功课不好,想要请教你写作文,所以经常来寻你。我说,我没教好她,是我的错。“山口百惠”说,昨日,小荷的老师跟我讲,她的魂灵头落掉了,心思不在学习上,期末考试成绩下来,一塌糊涂,现在是高二,马上就要高三,我也是急煞了。我说,阿姨,有啥需要我帮忙的吧?“山口百惠”说,只求你一桩事体,不要再跟她见面了,最好也不要联系。我说,为啥?“山口百惠”停了停说,因为我发觉,小荷欢喜你,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我捏了手机,手心里有点油腻,从右手调换到左手,却一直不响,“山口百惠”说,喂,喂,信号不好吧?我说,阿姨,我懂了,我保证不再跟她见面。“山口百惠”笑笑说,这几年,一直麻烦你爸爸,现在又麻烦你,是我不争气,没管好老公,又没管好女儿。我说,不要讲了,谢谢你。电话挂了。我呆了半晌,玻璃窗外,上海落雪了。 隔日,天气尚好。小荷照旧打来电话,冬日犹如包浆,包了小姑娘脸颊上,泛一层光圈。她立于四川路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立于楼上看她。但我不在楼上,我在家里。我告诉她,我辞职了。电话彼端,电车小辫子摩擦电线火花声,西北风擦过苏州河波纹声,环卫垃圾船切开水面马达声,最后是小姑娘声音,哥哥,我想见你。我说,最好不见。我挂了电话。我没骗小荷,我确实从单位辞职,开了自己的公司,创办悬疑小说杂志,招募几位编辑,人生进入下一阶段。乍浦路的几万种味道,四川路桥头,1924年建造的大厦,我再也闻不着,看不到,听不见了。 六 这年,我非但做了老板,还成了空中飞人。每个周末,皆要跑两个城市,在书店面对上百号读者,侃侃而谈新书。男读者提问,女读者献花,排队签名长龙,按照每个人要求,to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生日快乐,考研成功云云。三伏天,我去了东三省,哈尔滨,长春,沈阳一路火车南下,直到大连旅顺,飞回上海。我爸爸开了大众polo,到机场接我。飞了一千多公里,办了四场活动,签了上千本书,我只想在车上困一觉,却闻着香水味道。我爸爸结结巴巴说,新装了汽车香水。我注意看仪表盘,快到加油警戒线了。几天前,我爸爸送我去机场,路上加满了油箱。我说,爸爸,你这几天去过啥地方?我妈妈晓得吧?新装的香水,要遮盖啥人气味?我爸爸哑口无言。半年前,我就发觉车里有味道。我不抽烟,但从小在我爸爸熏陶下,鼻头也能分辨国烟外烟。我爸爸只吃上海卷烟厂,依次为:大前门,牡丹,红双喜,中华。但我嗅出一种臭味,像一坨大便,熏得我打喷嚏,只有外烟会这样。我爸爸只好承认,张海坐过这部车,一道去朱家角,去淀山湖,拍照片,钓鱼。我说,汽车香水也是张海送的?我爸爸点头。我的精神头来了,直接问,油箱前几天还是满的,可以跑三百多公里,现在要空了,你去过啥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以上海为中心,往返三百公里,便是那两只天堂。我爸爸说,杭州。我说,你跟张海两个去杭州做啥?我爸爸说,不是两个,是四个。我说,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三人必有其两。我爸爸说,是“山口百惠”,还有她女儿,小荷。 当夜,我跟我妈妈,好似一个检察院,一个纪检委,要让我爸爸老实交代,受贿几何?贪污几何?乱搞男女关系几何?我爸爸没志气了,如实招来——前日,他接到“山口百惠”来电,一个亲眷讲起,杭州龙井山上,有一座寺庙,烧香还愿之时,意外碰到“三浦友和”。亲眷打听晓得,此人是个居士,上山六年,深居简出,恰好是厂长失踪的六年。我爸爸当即决定,等到天亮,即去杭州寻人。“山口百惠”也想去杭州,虽然早已离婚,毕竟夫妻情分还在,六年来,债主常来骚扰,她跟女儿小荷,东躲西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也想寻到前夫,讲讲清爽,叫他回来担肩胳,不要再让孤儿寡母受苦。“山口百惠”又讲,承蒙我爸爸关照,不知何以报答,她以女儿之名发誓,要是寻到厂长,但凡有条件还债,先还一百万集资款。我爸爸狠狠心,决定带“山口百惠”自驾车去杭州,转念又想,孤男寡女出远门,着实不妥当。他不但要瞒了我妈妈,还要寻第三人同行。我爸爸先给神探亨特打电话,想不到,神探亨特在迪士尼乐园逍遥,雯雯去年结婚,女婿做金融,钞票赚得动,举家游香港。我爸爸不提厂长,免得夜长梦多,横生枝节。再寻保尔.柯察金,只有固定电话,打过去已停机,必是欠费了,果然寒酸。冉阿让电话倒是打通,但他明早飞英国,女儿嫁给老外,要在伦敦办婚礼,秋天再回上海,请大家吃喜酒。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我爸爸只好寻一个人,就是张海。 昨日早上,我爸爸早饭来不及吃,开了大众polo出门。先到莫干山路,接上关门徒弟,再到甘泉新村。“山口百惠”早已等候,烫过的头发里,香波气味散逸,为让前夫浪子回头,也是犒劳我爸爸拔刀相助。小荷吵了要一道走,过了这趟暑假,她就要读高三,彻底收骨头了。小荷看到张海,便翻白眼。“山口百惠”买了豆浆油条,做了泡饭配黄泥螺。我爸爸跟张海不客气,吃了热腾腾的早饭,驾车上路。一对师徒,一对母女,四人同车,开了两钟头,终到得天堂杭州。无暇欣赏西湖,绕过孤山寺北贾亭西,郁郁葱葱群山,上了蜿蜒山道。我爸爸年纪大了,看不清山路,就让张海开车。此地离灵隐寺不远,但隔几座山,便如隔几个世纪。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龙井古寺已到。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门可罗雀。按照张海讲法,便是上吊的好地方。一番辗转,“山口百惠”举着厂长照片,向好几位僧人打听,方才寻着那位居士。她叫出前夫名字,女儿扑入爸爸怀中,却又红了面孔后退。此人并非“三浦友和”,而是个身高,体型,相貌皆酷似的男子。我爸爸跟“山口百惠”绕了他一圈,像菜市场里挑选老母鸡,就差捏捏肚皮上的油。对方看得火了,一口标准北方话,绝不可能是厂长,哪怕去韩国整过容。原来是李逵跟李鬼,认错人了。辛辛苦苦,白跑一场,我爸爸跟“山口百惠”甚是悲伤。张海向对方道歉,塞出一包万宝路。那人更加生气,佛门清净之地,这算啥?说罢,他拆开包装,抽出一支烟,打火机点上。 既然抽了烟,便交了朋友。这位居士,本是北人,南下经商,在海南掘得第一桶金,又去深圳做拓荒牛,做了日进斗金的贸易公司。六年前,他到杭州,开保时捷敞篷车上山,弯道失控闯祸,没系安全带,人飞出去,撞到古庙山门前,昏迷七天七夜,保时捷撞成废铁,人倒是悠悠醒转。他从医院出来,便住进山中古寺,自觉这场车祸,便是一次缘分,引他来到命中注定之地,脱胎换骨,放下亿万身家,抛妻弃子,隐居在此天堂,跟西湖闹市一山之隔,成为带发修行居士。这只故事,听得我爸爸一愣一愣,不可理喻。张海对前半段十分向往,毕竟还有保时捷敞篷车。世外高人说,各位先生小姐,来到山中寻人,必定别有隐情,本人修行六年,跟随大法师学会奇门遁甲,相面相手之道,愿为四位勘破天机。我爸爸如堕五里雾中,他是唯物主义者,少年时便用毛泽东思想全副武装到牙齿,从来百无禁忌,哪怕到庄严圣地。高人盯了我爸爸细细观察,便说,这位先生,少年颠沛流离,前半生仗剑漫游天下,后半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晚年幸福安康,子女有大成就。我爸爸点头说,黑龙江当兵三年,倒是仗剑漫游天下,你查过我家户口簿吧。世外高人又注视“山口百惠”,看得连连叹息,仿佛大观园中人物,他说,这位夫人,想当年,你也是仙履奇缘,蕙质兰心,母仪天下的角色。我爸爸心想,此人讲了不错,厂长是一厂的君王,厂长夫人自然是王后,扑克牌上皮蛋。世外高人又说,可惜啊,夫人,你是家道中落,先生负心远遁,不过嘛,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另有姻缘桃花,等你第二春呢。前几句虽准,但“山口百惠”前来龙井寻夫,一上来已经挑明,最后两句,却是冲着我爸爸讲的。幸好我爸爸天性迟钝,没听出弦外之音。轮到给小荷相面,世外高人,啧啧称叹,这位姑娘,有福气啊,将来必嫁给大富大贵之人,命中有三个儿子,坐拥房产七处,保时捷911,法拉利california t各一台。十七岁小姑娘听了,哭笑不得说,做梦。张海走近高人说,给我算算吧?世外高人仔细打量,只说八个字——天纵英才,龙行万里。张海道了声谢谢,丢出去两百块,拉了我爸爸跟“山口百惠”母女告辞。高人追出来说,区区两百块,实在有侮辱之嫌,四位远道而来,寻找故人,若要得偿所愿,必得付出真心,本人学艺六载,可测天地宇宙之气,下可寻宝,中可寻人,上可寻龙,童叟无欺…… “山口百惠”还想回头问问,却被张海拉进车里,点火发动离去。高人光火,诅咒张海命运不佳,穷困潦倒,孤独终老。张海放下车窗,伸出手,竖起中指。路过狮峰山,张海买了三斤龙井茶,一斤给师傅,一斤给“山口百惠”,还有一斤,留给卧床不起的外公。回到西湖边,车子进停车场,四人爬孤山,走断桥。我爸爸说,许仙跟白娘子见面的地方。张海说,法海就是一只乌龟,躲了断桥下头,跟白蛇争食汤圆,后来又喜欢白蛇。小荷却说,你们都讲错了,法海欢喜的是青蛇,青蛇也爱他,可惜龟与蛇,无法跨越物种障碍,只得各自修炼成人形,到人间修得共枕眠,但青蛇要让白蛇喜欢许仙,她才能跟法海在一起。夕阳西下,四人到雷峰塔下,吃了西湖醋鱼,再回上海。 我妈妈听了,大发雷霆,气的不是我爸爸带了旁人游山玩水,而是隐瞒不报,早晚要出妖孽。何况两年前,我爸爸已经答应,再不去寻厂长。这一趟,是我爸爸违规违纪,上一趟是黄牌警告,这一趟就要出示红牌,驱逐出场了。我妈妈开始思想政治工作,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宗旨,摆事实,讲道理,举出大量贪污腐化的真实案例,尤其我爸爸这种人,行将退休的老年男性,最容易晚节不保,纪检系统行话,便是“五十九岁现象”。我爸爸说,我又不是领导干部,也不是党员,做了三十多年工人,从没一官半职,小八辣子而已。我妈妈大怒道,啥叫防微杜渐?啥叫全民反腐?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我爸爸听不懂,只好说,我只有张海这一个关门徒弟,我也只有老毛师傅这一个师傅。我妈妈勃然大怒道,张海就是我们家的安全隐患,没正经职业,没正当收入,社会闲散人员,派出所重点监控对象好吧,还要一道打游戏?热昏了吧?我说,现在没人用单机游戏了,你们可以打网游,我帮你装《魔兽世界》吧,比八个国王有劲多了。我爸爸说,我只会八个国王,不会其他游戏。我爸爸负隅顽抗,谈判到后半夜,我眼皮瞌去困了。 天明,我爸爸缴械投降。党的政工干部战无不胜,在我妈妈强大的思想攻势下,我爸爸同意全部条件——不再跟张海来往,不再跟厂长前妻来往,不再寻找厂长。但是厂里老同事,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甚至工会主席瓦西里,我妈妈绝不阻拦。我爸爸可以定期去看老毛师傅,但要在我妈妈陪同下,她来准备冬虫夏草之类补品。最后,我给我爸爸普及了安全教育,门窗要关牢,要是有人敲门,先问是啥人,不认得的人,绝对不开门。如今世界不比以往,像交配季节的非洲草原,到处游荡饥饿的公狮子,哺乳期的母豹子,贪婪的鬣狗家族,我爸爸这样反应迟钝的老人,已不能用羚羊或长颈鹿来形容,他就是羚羊身上割下来的内脏,到处散发肉香,吸引狮子,秃鹫,甚至苍蝇这样的掠食者。 七 热天过去,我买了两台多普达s1智能手机。一台我自己用,一台送给我爸爸。张海送给我爸爸的诺基亚,已经被我没收。新手机贵了两倍,有适合老年人的触屏功能,方便我爸爸炒股票。但他颇有怨言,讲新手机外壳不够硬,既敲不开大闸蟹钳子,出门也不能当砖头防身。我爸爸老是问,诺基亚去了啥地方。但我没告诉他,诺基亚还给了张海。 彼时,我公司在中远两湾城,正对苏州河,对面是莫干山路。一百年前,沿河而建的面粉厂、纺织厂皆已拆光。我走入颓垣断壁,跋山涉水,穿过乱葬岗似荒野,木头门洞,柳暗花明,撞见斑驳高墙,神秘幽境。能寻到此地之人,不是拆迁队,就是朝圣者,或者艺术家,约等于精神病。绕过这堵墙,最后一条弄堂,苟延残喘。一根根晾衣杆,横看成岭侧成峰,犹如开了奥运会,从阿富汗到赞比亚,万国旗飘扬,列队入场。太阳光变得油腻,穿过床单被套内衣内裤缝隙,纷纷碧落黄泉,掷地有声。本地人大多搬走,出租给外来人口,中国各处方言交错,从塞北到江南,从红土地到巴山蜀水。寻到门牌,墙皮霉败,青苔蔓延。我穿过公用灶披间,踏上木头楼梯,咿呀呀呀,敲了房门。 张海给我开门,大约二十个平方米,上头还有阁楼。墙边一张棕棚床,“钩子船长”困了篾席上。张海说,家里乱糟糟,像狗窟,外公中风六年,只好动左半边,每日伺候拉屎拉尿,翻身揩背,免得褥疮。我怕吵醒老头,张海说他困得死,放炮仗都醒不了。张海吃一支红双喜,蓝颜色烟雾,飘到“钩子船长”头顶,仿佛三魂六魄,一齐飞出肉身,在我面前跳慢三。我呛得咳嗽,张海掐灭烟头。斗室角落里,堆了几十只lv、迪奥、香奈儿、爱马仕女包,按照市价计算,张海已是百万富翁。墙上有个木头书架,摆了蛮多发霉旧书,《汽车零部件知识》《电工词典》《工业机床指南》,还有一台矿石收音机。我还看到金庸,梁羽生,古龙,温瑞安,盖了上海春申机械厂工会的图章。张海说,春申厂拆掉前,我在工会办公室抢救的。我说,你的床呢?张海指指头顶,搬来木头扶梯,带我一前一后爬上去。 六个平方米阁楼,摆一张木床。屋顶开了老虎窗,白云被窗格切碎。二十年前,我外公外婆家里,老闸桥隔壁,苏州河边弄堂,也有一样的小阁楼。我闻到我外公气味,只在托梦里相逢过。床底下的大纸板箱,装满dvd碟片。张海随手抽出三张,昆汀.塔伦蒂诺《低俗小说》,大卫.芬奇《搏击俱乐部》,吕克.贝松《这个杀手不太冷》。张海说,襄阳路市场拆了,我被公安局抓过两次,rolex跟万宝龙充公,只剩下一点包,准备低价处理掉。我说,不做黄牛了?张海捏了自己耳朵说,现在黄牛不好做,王力宏演唱会门口,我被人打过两趟,最狠打到耳膜穿孔,差点变成聋帮,只好转行,我认得批发碟片兄弟,在大自鸣钟电子市场盘了铺位。我说,我的老多朋友,经常过去淘碟片,西康路桥隔壁,24路电车终点站。张海说,阿哥,你要看啥片子,美国片,日本片,香港片,欧洲文艺片,苏联老片子,包了我身上。我从纸板箱里,翻出一沓北欧天空,橡皮筋捆扎十几部,皆是芬兰大导演,阿基.考里斯马基,其中一张封面,冰天雪地,孤零零一个男人,开一辆白颜色敞篷车。看到芬兰,想起诺基亚,正在我裤子口袋里。我掏出手机,交给张海说,谢谢你,我爸爸不需要了,我给他买了新手机。张海接过诺基亚,翻通话记录,最多是张海,其次是我妈妈,再是冉阿让,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只有一条,还有一通“山口百惠”来电。翻到最后一条,却没我的名字。张海说,阿哥,你不给师傅打电话?我说,他也没给我打电话。张海只是叹气。我说,我们认得快十年了吧。张海说,老厂长追悼会,西宝兴路殡仪馆,到现在九年。我说,九年也不短了,缘分这东西呢,就像皮夹子里的钞票,终归要用光见底的。张海说,我懂的,师母给我打过电话,劝我不要再跟师傅碰面。我始料未及,我妈妈倒是直接嘛。张海说,当初师母救过我,我永远感激你妈妈。我说,你答应了?张海说,师母的要求,我必须答应。我说,这趟白来了。我掏出一只红包,装了一万块现金。张海说,这啥意思?我说,给老毛师傅一点心意,请个护工,日子好过点,不用你每天伺候。张海收下诺基亚,但拒绝了红包,面孔杀气腾腾。我被他吓到,正要拔脚走人,张海说,你要看看屋顶吧?张海脱了鞋子,立到床上,推开老虎窗。张海说,师傅跟我讲过,阿哥小时光,最欢喜外婆家里阁楼,爬到老虎窗上。他没讲错,我像吃了迷魂汤,脱了鞋子,踏上眠床,跟他一道扒了窗口。天光刺眼,蓝与白,屋顶上瓦片,层层叠叠,像左手叠了右手,左眼皮叠了右眼皮,阿哥叠了阿弟,新郎官叠了新娘子。苏州河,超过一百度打弯,近在眼前,似从两脚之间穿过。风里味道,不再熏人,重新有泥土味。一只野猫,又一只野猫。一声喵呜,又一声喵呜。一只漆黑,一只雪白,前后脚,穿过屋脊。三层楼高屋顶,竟像立于三十层楼,让人恐高。对面中远两湾城,点不清的高楼鸽子笼。老早人的欲望,平铺在大地;现在人的欲望,一层层堆向天空,欲望堆得高了,冲上云霄,好像五十二只铃铛的金陵塔。张海说,风景不一样了吧。我说,大不一样,你还会唱《金陵塔》吧?张海略一想,便唱道,桃花扭头红,杨柳条儿青,不唱前朝评古事,唱只唱,金陵宝塔一层又一层,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塔……他打了个嗝愣,再也接不下去。我笑笑,但不能再看对岸,要犯密集恐惧症。张海说,阿哥,上个月跟师傅一道去杭州,我们没寻着厂长,小荷瞒了她妈妈跟我讲,她想见你。我说,我跟她不搭界的,我也不想寻厂长,你死心吧,这辈子都寻不着了,你也不要再去寻小荷了。张海摇头说,阿哥,你命令我不寻师傅,因为你是他儿子,你有这资格,但你不能命令我不寻小荷,因为你讲过,你跟小荷不搭界,你没这资格。这一记,我闷掉。 关上老虎窗,爬下小阁楼。从进门到出门,我没敢再看“钩子船长”,生怕他会跳起来,右手掐牢我头颈,好像童年噩梦。逃出老房子,回到晾衣杆,床单被套,内衣裤的阴影下。张海追出来,陪我到弄堂口,烟酒专卖店,买了两条中华烟给我。张海说,这家店绝对正宗,请你带给师傅。张海拒绝了我的红包,但我不好拒绝这两条烟。莫干山路上,张海背后是一堵墙,围绕废墟竖立,画满千奇百怪涂鸦,高达,葫芦兄弟,奥特曼,凡.高,还有高更。隔壁是一家幸存的工厂,改造成老多画廊,艺术家工作室。回到家里,两条中华烟,我没交给我爸爸,抽屉底下一塞,转身忘记,一年后想起来,已经发霉。 八 2008年,惊天动地的大事体,一桩接了一桩。年头上,我去了一趟印度,飞行万里,看了泰姬陵,阿格拉红堡,斋普尔镜宫,又到尼泊尔,喜马拉雅山脚下。等我回来上海,看到十几年没见过的大雪。5月,汶川大地震。6月,高考刚过,中远两湾城,我公司楼下,我碰着了小荷。一年半没见过她了,我删除了她的qq,电话送进黑名单。小荷高了几公分,扎了头发,穿条小裙子,细细白白脚腕,圈了凉鞋搭配。她是精心打扮,却让人以为,根本没打扮过,这才是妙处。苏州河边,我寻了咖啡馆,点两杯奶茶。我问她,高考还好吧?小荷说,不晓得。我说,祝你考出好分数。小荷说,虚伪。我没被人这样讲过,一时语塞。小荷用力吸珍珠奶茶,一颗颗黑粒子,从吸管蹿入嘴巴。小荷说,你现在好吧?我说,好吧。这两个字,意思太多,包罗万象。小荷说,哥哥,浦东的大香樟树下头,我们拉过钩的,你要带我去香港迪士尼,现在自由行了,我们一道去好吧。我说,我不能陪你去。小荷说,我满十八岁了,你想去啥地方,我陪你一道去。我说,回家吧,你妈妈等你。小荷蹙了娥眉说,你现在讲话样子,就像我爸爸。我说,瞎讲了。小荷撩开头发,露出眉角说,哥哥,你看我的伤疤,七年前,汽车城的车祸,我头上缝了针,从医院回到家里,落了大雨,我爸爸回来了,抱了我落眼泪水,他晓得大难临头,事体穿帮,再也瞒不牢了,他向我妈妈借钞票,讲要为春申厂还债,虽然老早离婚,我妈妈还是翻箱倒柜,寻出压箱底的三万块,我爸爸拿好钞票,孤零零下楼,我妈妈扑了眠床哭,已经猜到,人不会再回来了,我拿起一把伞,头上包了纱布,冲到楼下,交到我爸爸手里,他撑起伞,摸摸我头发,亲我面孔,我问他,你能带我走吧?我爸爸问,去啥地方?我讲啊,爸爸,你去啥地方,我就去啥地方,我爸爸摇头讲,我要去的地方,老远老远,你去不了。 一滴眼泪水,落进珍珠奶茶,涟漪是没得,浮起两粒桂圆似的黑珍珠。我说,你爸爸终归会回来的。小荷凑近我耳朵,神秘兮兮说,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爸爸已经回来了。我打一只激灵,声音放低说,你讲啥?小荷说,昨日半夜,我接到爸爸的电话,他回来了。我说,你确定?小荷说,千真万确,我爸爸的声音,哪能会得听错。我说,他就在上海?小荷说,我爸爸晓得我要高考,专门从外地赶回来,混了家长当中,远远看我进考场,在外头等我一整天,又跟了我屁股后头,看了我回到家里,我是一门心思考试,莫知莫觉。我说,你要是发觉了他,会得哪能?小荷说,还高考的屁啊,抱了他哭还来不及呢。我说,你爸爸倒是为你着想,高考终归结束,你们可以团聚了。小荷说,还有债主盯了我爸爸,放出风声来,只要捉到他,断手断脚,这趟他回上海,等于上刀山,下油锅。我说,还有啥人晓得?小荷说,除了我跟我妈妈,你是第三个人。我说,张海不晓得吧?小荷说,要是叫张海晓得,我就要倒霉了。我说,你见着你爸爸了吧?小荷说,约了今夜,长寿公园,音乐喷泉。我说,你妈妈去吧?小荷说,我妈妈已经跟他见过了,在我高考的几日里,今夜我跟爸爸见面,连我妈妈都不晓得,生怕她为我担心,哥哥,你陪我去吧。我说,你不怕我告密?告诉我爸爸,或者冉阿让爷叔,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小荷说,你不会讲的,我相信你。我说,我答应你,不告诉任何人,但我不会陪你去的,你自己当心吧。小荷说,哥哥,夜里九点,我等你。我立起来,买了单,摇头说,不要等我。 当日傍晚,我爸爸打来电话,问我回去吃饭吧。但我不肯回去,生怕保守不牢秘密,便约了文艺出版社朋友吃饭。到了绍兴路的小饭店,人家从茅盾文学奖,讲到诺贝尔文学奖,我皆是闷声不响。八点半,吃好饭,我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去啥地方,我说,长寿路。上了南北高架,两岸高楼群山叠翠,将月亮遮挡,剪碎,切片,又死而复生。天目西路下来,经过新客站,过苏州河,便是长寿路,司机又问我,到啥路口?我想想说,长寿公园。 九点十分,我下了车。长寿公园的音乐喷泉,天上看是个钢琴键盘,平常并不喷水,几十个老阿姨,爬上去跳广场舞,大喇叭声音震天,唱了“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好像一万只孙悟空,一万只猪八戒,一万只沙和尚。有人吼一声,捉牢他,一个黑衣裳男人,头上罩了帽子,看不清面孔,赤手空拳,慌不择路,昏头六冲,爬上音乐喷泉的大键盘,撞到广场舞老阿姨们当中。大喇叭放到高潮“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这条路是荆棘遍地,撞得人仰马翻,再也逃不出去。后头几个人追上来,皆是精壮汉子,凶神恶煞一般,有人用上海话骂娘,又有人用北方话骂姥姥,好像非洲草原上捕猎,一群鬣狗追逐一只羚羊,志在必得,生吞活剥。不消说,统统是厂长的债主。公园里一片大乱,我看到了小荷,斜刺里杀出来,拦了两个男人跟前,人家要拿她推开,她死死揪了对方手臂膊,好像背了炸药包,同归于尽腔势。我跳出来说,不许动手。人家瞪我一眼,吼,多管闲事。小荷贴了我的头颈,对了音乐喷泉狂叫,爸爸快逃啊。这时光,公园大喇叭响起《命运交响曲》,音乐喷泉打开,朝天喷出几十只水柱,随着贝多芬的节奏,最高喷上七八层楼,跳广场舞的老阿姨们,化作七仙女汰浴,纷纷尖叫,抱头逃窜,一只只变成落汤鸡,作鸟兽散。只有厂长留在当中,被喷泉围困,铜墙铁壁,无处可逃。两个债主爬上大键盘,却被贝多芬一记重音,又是一记大军鼓,敲出几道猛烈水流,势不可挡,冲得掼头掼脑,再要爬起来,又在水塘中滑跤,四脚朝天,好像两只乌龟王八。小荷挣脱开我,冲上音乐喷泉,这记真是出水芙蓉,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她又像雌老虎捕食,压牢一个债主,不让人爬起来,叫她爸爸快点逃命。剩下三个债主,面面相觑,好像前头是枪林弹雨,不敢再冲进去送死。我还是没看清厂长面孔,趁了小荷帮他挡枪,他倒是爬起来,跌跌冲冲,回头看女儿一眼,跳下大键盘,翻过齐膝深的水塘,逃出长寿公园,横穿马路,差点被汽车撞到。债主绕过喷泉,追到长寿路上,厂长已无影无踪。小荷困了喷泉里,看了爸爸消失,先是狂笑,然后号啕大哭。我是横竖横,冲上音乐喷泉,好像进了淋浴房,从头爽到脚底心,人被水柱冲得连掼三跤,方才拉起小荷。她也冰凉湿透,扑进我怀里,冤家。 爬出音乐喷泉,小荷浑身滴滴答答,向债主伸出中指。我扳下她手,不许再闹。围观人群让开一条路,我们冲出长寿公园,我是连打三只喷嚏。陕西北路有一家大超市,我让小荷挑一套衣裳,内衣也要调换。我又给自己买了衬衫,裤子。收银员多看我两眼,想必不是流氓,就是痴子。我牵了小荷的手,到澳门路上汉庭酒店,对面就是老早春申厂,现在高档楼盘。隔壁沙县小吃,四川麻辣烫,重庆鸡公煲,桂林米粉,飘来各色各样味道,独缺春申厂味道。 我开了一间标房,命令小荷先汰浴,调衣裳。隔了卫生间门,我听到花洒声音,瀑布飞泉,空谷幽兰。等候小荷的十几分钟,我拿了一条大毛巾,先给自己揩身,再用吹风机,换了新衣裳。我打开窗门,月亮不见,再开电视机,调响音量。卫生间里淋浴声音停了,我隔了房门说,小荷,我去楼下大堂等你。话音未落,小荷出来了,没穿衣裳,皮肤泛了粉红光晕,只裹了白颜色浴袍,带出一蓬氤氲蒸汽,月朦胧,鸟朦胧。我是一呆,先关窗,再拉窗帘,免得让人偷窥。小荷说,哥哥,你这一走,再要见面,不晓得等到猴年马月,就像这一趟我爸爸回来。我说,你爸爸跟你讲了啥?小荷说,他只讲了一句,广场舞太吵,我根本没听清。我说,可惜。小荷拆了一把木梳,开始篦头发,一根一根梳理,又长又密,好像要梳到天明。我说,债主哪能会寻过来的?小荷说,不晓得,刚刚真的危险,他要逃去老远老远的地方了。我说,啥地方?小荷说,我要是晓得,肯定去寻他了。小荷放下木梳,靠近我说,哥哥,你能抱抱我吧。我说,不可以。小荷说,我等我爸爸抱我,已经等了七年,前面我刚要抱他,就有债主冲出来,我只好叫他先逃,我连我爸爸手指头都没摸着。我叹气说,你抱吧。小荷深呼吸,鼻息扑了我面孔上,两只纤纤小手,从浴袍里滑出来,抓牢我的后背心,手指甲嵌入衬衫,挖破了肉,蛮痛。我的左手抱了她的肩胳,右手揽了她的腰,好像抱一只热水袋。隔了浴袍,我的浑身发抖,贴了她的小胸口,又像抱了一对煤气罐。小荷越来越烫,像莲叶被风卷起,绿蜻蜓折断翅膀,小鱼儿翻了白肚皮。电视机还在响,cctv4国际新闻,先放一首《北京欢迎你》,五福娃唱歌跳舞。下一条,巴勒斯坦又有爆炸,隔了小荷蓬松的头发丝,耶路撒冷阿克萨大清真寺金顶,在我的瞳孔当中,忽隐忽现。 九 北京奥运会后,我结婚了。我买了新房子,买了一部宝马5系轿车。第二年,我的儿子菜包出生。我公司搬到长寿公园隔壁,租下二十一楼的复式顶层,扒了阳台上,正好俯瞰音乐喷泉,黑白琴键分明。一日,公司里做九州系列图书的编辑,吃中饭回来,带了一本旧书,发黄,霉烂,八十年代纸头,苏联科幻小说,扉页敲了图章“上海春申机械厂工会”。他讲是楼下公园,有人摆地摊,卖旧书报杂志。我想了想,下到长寿公园,音乐喷泉旁边,寻着旧书地摊。我没看到张海,只看到一个老头。我认得他,我爸爸曾经的密友,工会主席瓦西里。他坐了小矮凳,手指头舔了唾沫翻页,欣赏十年前的《艺术界》人体摄影专辑。铜版纸上模特,丰乳肥臀,来自东欧,捷克斯洛伐克。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美好的精神食粮也会有的,让人不知饥饿与疲倦。瓦西里看得津津有味,我不便打扰他的好事。我也没告诉我爸爸,免得让他烦恼。 上海世博会这年,九州幻想寻着投资,开了一家游戏公司,送我一点零头股份。游戏公司在嘉定,实在太远,我偶尔去看看,不想开车,坐地铁11号线。过了南翔,列车钻出地面。我是眼皮瞌,座位上困着,醒来已到汽车城,坐过了站。我决定出站。深秋,天黑得早。地铁站外,公路笔直,对面上海大众厂房,连绵不绝,帕萨特,桑塔纳,polo,一部接了一部,十月怀胎,或者剖腹产。公路这边,依然空旷,望到上海f1赛车场顶棚。我一个人走,世界面目全非,寻不着那片荒野,更不要讲,地球上的深沟,早被填平,或造楼房了吧。我是刻舟求剑,信马由缰,再回头,地铁站像座小山,可望而不可即。 天黑了。一部富康轿车,挂了皖牌,停了我身边。车窗摇下来,司机问我去哪里。嘉定一带,黑车多如牛毛,皆是外地牌照。我上了车。后排车垫,霉烂味,烟草味,上一任乘客的狐臭味。我说,去地铁站。司机说,十块。他从后视镜里瞄我,慢慢起步,后头一部东风卡车,拼命按喇叭,凶猛超车而去。我说,师傅,太慢了。司机说,阿哥。我说,你跟啥人讲话?司机说,阿哥,我是张海。车子靠边停下,打开双闪,司机掏出红双喜,打火机点烟。我怀疑,车里气味让人神志不清。我凑到前排,仔细端详他的面孔,就是张海,千真万确。我不晓得讲啥。张海笑了,面门中心,鼻头两旁,切出两道法令纹。张海说,阿哥,真有缘分。我说,你开黑车了?不卖碟片了?张海说,现在dvd生意不好,大家上淘宝买片子,迅雷直接下bt,最近世博会,大自鸣钟市场被冲了,这边只有一条地铁,工厂多,夜里只好打黑车,生意不错。张海重新上路,加了两把油门,我看到地铁站了。张海说,师傅还好吧?我说,蛮好,在家里陪孙子呢。我低头看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张海说,对不起,阿哥,你结婚这天,我都没来,我托师傅带了红包给你。我说,是我没给你发请柬。张海说,有小囡照片吧?肯定老像你的。我没接话。黑车停了地铁站口。张海说,我们三年没见了吧。我没声音,匆忙打开车门,走上台阶,想起还没给钞票。我翻开皮夹子,没零头,皆是一百块钞票。我掏出一张粉红票子,塞进车窗。张海说,我不收你的钞票。我说,收吧,不要找了,油价涨了。话音未落,车窗马上升起,差点夹到我手指头。富康的发动机,像一口煮开的高压锅。张海加速度,车子闯过红灯,超过两部轿车,一骑绝尘,消逝无踪。我的食指跟中指间,还夹了一百块钞票。 上了地铁,我没去嘉定开会,直接回去了。11号线,车厢空旷,疲惫从骨头缝里生出来。我立不牢,敞开两只脚,独享整条长椅。月挂中天,汽车城旷野,魔术般变幻,时而灯火辉煌,时而星辰点点。两条冰冷轨道,从田野到工厂,再到城市中心,又像两把利刃,切出幽深隧道,拖我沉入地下。我再没见过张海,他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赛过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直到又一年春夜。 第5章 追凶 一 忘川楼,妙在一个“忘”字,上面是亡,下面是心,虽是形声字,但“亡心”字形,道出“忘”之真义,汉字之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人皆要渡过忘川,老毛师傅,老厂长,建军哥哥,我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包括我,包括你,天地所有活物,活肉体,死肉体,活灵魂,死灵魂,统统要渡过。到了另一个世界,你却没真正死亡,因为你没被忘记,没被“亡心”。只要还有人牵记你,便能托梦,拜托事体,传声带话,谈天说地,发发牢骚,发发嗲,作作死。 春夜,我的脑子添了二两机油,一样一样捡回来,揩亮,打磨,抛光。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从春申厂四大金刚,摇身一变,化作狮驼岭三怪。张海抱了外公遗像,前台算账买单,背后立一女子,二十六七岁光景,黑颜色套装,黑裙子,白袜子,黑鞋子,袖管别了黑布,缀一小块红布。她的头发蛮长,乌黑油亮,发圈束了脑后,插一小朵白棉花。眉角上的疤,隐隐约约,眼乌珠里的光,像焚尸炉里火苗,悄咪咪烧起来,热腾腾烧清爽。她化素净的妆,几乎不见颜色,遗像一样黑白,其实精雕细琢。既非丑八怪,也不是狐狸精。她是小荷,她是张海的娘子。 小荷看了我说,哥哥,好久不见。她的声音,像一团血糯米,拿我包成粽子肉馅。我尴尬地笑,不对,今夜不好笑,但又不好哭,我便哭笑不得,只好说,好久不见。小荷面色苍白,青筋凸显,灯光照得惨淡,捏一沓餐巾纸,揩鼻头嘴角,整理鬓边乱发,拉扯黑套装衣领。小荷说,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下半天,殡仪馆里哭一场,吹了风,着了凉。神探亨特说,难为你啦,火葬场这种地方,阴风阵阵,吊死鬼,饿死鬼,横死鬼,都在里头飘,你可要当心身体,最好寻个大师,帮你转转运。保尔.柯察金插嘴,亨特啊,你可不要灌输这套封建迷信,我们共产党员,都是辩证唯物主义者,连美帝国主义都不怕,难道还会怕鬼?神探亨特魁伟,即便坐下,挺直后背,仍如常人弯腰站立,他吐了口痰说,放屁,保尔.柯察金,全厂就数你胆子最小,夜里值班上茅房,你还要拖了我一道去,你要是连鬼都不怕,拿厂长捉回来给我看看。众人寂阒。我爸爸踏了神探亨特一脚,疼得他直叫,彻底酒醒,抽了自家一耳光。张海面色,尤其难看,倒是小荷淡淡一笑说,不搭界的,讲起我爸爸,老早习惯了。 我爸爸说,散了吧,早点回去,否则老太婆又要骂了。走出忘川楼,春风徐来,像个纨绔子弟,高衙内,西门庆,吹乱小荷一头青丝,抢去她的小白花。张海怀抱的黑白遗像,也被吹得龇牙咧嘴,面目可憎。这个点,公交车、地铁皆没了。我到路边拦出租车,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挤上一部车。这几位,皆是我的父执之辈,我给司机两百块,关照每个人务必送到家里。我爸爸去停车场,开出宝马5系轿车。前两年,我买了一部suv宝马x5,原本的老款5系轿车,自然给我爸爸开了,平常接送我儿子上学。我说,我来开车吧。我爸爸说,张海跟小荷一道走吧。张海说,不麻烦了,我们拦出租车吧。我爸爸说,小海,你昏头啦,半夜抱了黑白遗像,哪个司机敢停?你娘子身体不好,夜里风大,不要再着凉。我爸爸平常没声音,只有面对关门徒弟,才得一点威风。小荷谢了我爸爸,夫妻俩坐上后排。 我按键点火,拉方向盘,转过上海造币厂,上江宁路桥。我爸爸放下车窗,苏州河,早已变换味道,腐烂味,牙膏味,酱油味,泔脚钵头味,烟消云散,泥土清香也不闻,一河清汤寡水,徐徐东流去。过了桥,走澳门路,当年春申厂,已是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经过药水弄,长寿新村,沪西清真寺,阿拉伯式圆顶,白色宣礼塔,星月笑傲苍穹。一路静默,我偷瞄后视镜,小荷身戴重孝,张海抱了遗像,“钩子船长”目光如刀,劈开我的后脊背。我在长寿路买了一套大房子,送给爸爸妈妈居住。我爸爸先行下车,关照我必须送张海跟小荷回去。 我问张海,住啥地方?小荷说,甘泉新村,你认得。我闷掉,果然认得。到了甘泉新村,还是老工房,油烟气味蓬勃,底楼深夜档电视剧,二楼麻将声声,三楼小囡哭闹,四楼小夫妻骂山门,五楼寂静无声,六楼拉紧窗帘布,亮了一盏暖灯,厂长“三浦友和”房子。张海怀抱遗像说,阿哥,上去坐坐吧。我说,太晚了,今朝你们辛苦,不打扰了。小荷咳嗽两声说,哥哥,上来吧,我给你泡杯茶。我还犹豫,人却已下了车。三人爬楼梯,一路暗淡,每上一层,声控楼道灯才开,台阶贴满小广告,通水管,修电器,开锁。爬上六楼,我已气喘。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装修是旧的,家具是新的。张海捧了外公遗像,供上橱柜,摆两盆水果,又上三炷香。小荷给我泡了明前龙井,香是蛮香,我也口干舌燥,散了热气,轻啜一口。地板上有小马宝莉,其中一匹,块头特别大,我好奇一拎,十几斤重,汽车零部件拼装的。墙上小毛头照片,粉衣裳,头发柔软茂密,面相温润,眼乌珠流光,是个小姑娘。小荷说,我女儿,刚满四岁。小荷做了妈妈,暗暗一算年纪,也不意外。我问,啥名字?张海说,张莲子,莲花莲蓬的莲子。小荷的女儿,菡萏初放,结了莲藕,再出莲子,名副其实。眼门前的她呢,已不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而是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小荷说,我妈妈陪了莲子困觉。我不敢作声,想起小荷妈妈,就是“山口百惠”。小荷问我,你太太好吧?儿子好吧?我抱了茶杯说,都蛮好,儿子菜包,小学两年级,调皮捣蛋,读书一天世界,全班倒数第一。小荷说,哥哥,你这样聪明,小囡读书不会差的。听到一声哥哥,我立起来说,你们早点困吧,不要吵醒宝宝。张海说,阿哥,我送你下楼。我说,跑上跑下,你锻炼身体啊。张海说,我想跟你讲讲话,怕以后没机会。 张海讲话腔调,就像交代遗嘱。又是六层楼,爬下去,回到车上,出一层薄汗。车内灯渐次熄灭,两张面孔,模糊一团,一个刚跑好全程马拉松,一个刚打好重量级拳王争霸战。昨夜开始闹忙,飞了一千多公里,伍斤吼陆斤,从北京回到上海,我已像条濒死的狗。张海也只剩喘气力道,忙了办丧事,追悼会,遗体火化,豆腐羹饭酒水,招待宾客,跟舅舅阿姨们吵,跟自己老娘吵。张海说,阿哥,小荷嫁给了我,你意外吧。我说,你们夫妻私事,我没兴趣。张海说,四年前,我跟小荷领了证,当年女儿就出生了。我说,你都不告诉我,错过了吃喜酒。张海说,我们没办婚礼,小荷跟她妈妈欠一屁股债,还有债主轮番上门,不单来讨本金,还要利息呢,不是不想办酒,是不敢办。我说,我爸爸也不晓得?张海说,我本想悄咪咪告诉师傅,但他不是最恨厂长吧,现在我跟小荷结婚,做了厂长女婿,等于是个叛徒,背叛师门。我说,没这样严重。张海说,这些年,除了没寻到厂长,其他蛮好,娘子蛮好,女儿也蛮好。我说,老早我跟你有点误会,现在我做爸爸了,你也做爸爸了,老毛师傅都走了,没事体了。张海说,谢谢你,阿哥,我晓得你老忙了,又要写小说,又要管公司,还有社会活动,我不敢来打扰你。我说,扫一扫微信吧。张海说,阿哥,我外公的临终遗言。我打断他说,你又来了,把厂长捉回来。张海说,我是讲,红与黑,老厂长的桑塔纳。我说,只要寻到这部车子,就能寻到香港王总,只要寻到香港王总,就能寻到潜逃的厂长,是吧?张海说,嗯,阿哥,你神通广大,黑道白道皆吃得开,你想想办法,肯定能寻到红与黑。我说,啥叫神通广大,黑道白道皆吃得开?我不过一介平民,写小说浪得虚名,既不是人大代表,也不是政协委员,连个党员都不是,共青团也超龄了。张海说,阿哥,我讲重了。我说,不要再想红与黑,也不要再想厂长了,我走了。张海下车,上楼。我探出车窗,仰望六层楼上,小荷留了一盏灯,像一颗星,悬于浓云。 车子开出小区,收到一条微信,张海发来,关照路上小心。我没回微信,驾了老宝马,强打精神,一路开慢,平安回家。儿子菜包,老早困熟,明早还要上学。娘子也困了。我眼皮瞌,脚下如在云端,飘来荡去,来不及汰浴,脱衣上床,眼睛一闭,入梦。 二 这趟走远了。一个少年,从热天出发,野地里走啊走,饥肠辘辘,双腿浮肿,衣衫褴褛,几次跌倒,昏迷,大病,差点点翘辫子。走到秋天,开始落雨,昼夜不绝,连落三旬,稻田淹没,水牛淹死,茅草房子崩坏,肉里生出蛆虫。到处是水,还有墓地,纸钱,招魂幡。水从云里来,从扬子江来,从淮河来,从决堤黄河来,天下的水都来,都无处可去,一片汪洋世界。水里映出面孔,他像少年张海,十六七岁,瘦弱,干枯,面黄,乱发如草。扬州城下,堆满尸体,恶臭扑鼻,点火焚烧,黑烟滚滚,烟里有女人哭声,小囡叫声,男人嘶吼声,死人灵魂在叫。他爸爸,淹死;他妈妈,饿死;他哥哥,病死;他姐姐,上吊死。死人世界里,只有他一个活人。他跟野狗打架,狗嘴里抢食,逃到长江边,爬上一艘舢板,藏了船篷下,水面漂满尸体。他吃死人的肉,死人的血,死人内脏。苏北船老大,划进长江口,外国兵舰开来,黑洞洞炮口,乌泱泱烟囱,螺旋桨泛起浊浪。舢板进黄浦江,炮火连天,尸山血海。太阳旗在飘,米字旗在飘,三色旗在飘。他望了沙逊大厦,中国银行大厦,海关大厦,汇丰银行大厦,划进苏州河,穿过外白渡桥,四川路桥,老闸桥,泥城桥,洋钿桥,到了药水弄上岸。他的个头变高,肩膀变阔,一拳打得死人。他走烂泥路,走弹格路,走煤屑路,走柏油路,走到一座工厂,抹了洋灰,喷了白烟,华商上海春申机器厂。他的样貌又变,声若洪钟,须髯满面,走到莫干山路,弄堂房子,爬上三层楼,翻上小阁楼,推开老虎窗。红灯牌收音机,姚慕双欢天喜地,周柏春愁眉苦脸,黄永生唱《金陵塔》。外孙出世前两日,厂里挖出青花瓷大瓮缸,他是亲手飞起榔头,敲得粉粉碎,断了右手三指,化作“钩子船长”。我来了,还是男小囡,爬上三层楼,翻上小阁楼,推开老虎窗,苏州河扑面而来,月光幽冥,如古镜。“钩子船长”伸出残缺右手说,骏骏,好极了,你终归来看我了。我简直亢奋,坐了屋顶说,老毛师傅,好极了,终归有人来寻我托梦了。老毛师傅说,请帮我带一句话。我笑说,尽管吩咐,我欢喜帮魂灵传话。老毛师傅说,我的全部遗产,包括这套房子,指定由一个人继承,就是我的外孙,照顾我十六年的张海。我说,遗产统统留给张海,其他子女呢,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呢?老毛师傅说,家门不幸,除了小海,其他子孙不孝,哪怕一个平方,一分铜钿,都不会分给他们,辣块妈妈。我说,老毛师傅,谢谢你寻我托梦,可没人会得相信,都会当我有毛病,寻到法官也没用,法律不承认托梦,就算全国人大修法,承认托梦有效,但你已烧成骨灰,躺在铁板新村,今夜对我托梦,已过有效期。老毛师傅遥望月光说,我有办法,速去寻一个人,必会帮我,你也认得。我说,啥人?老毛师傅说,我的结拜兄弟,小王先生。 梦醒,天微亮。掐指一算,托梦离开我十年了。老毛师傅,老厂长,全部从梦中消逝。我思量,厂长“三浦友和”被捉到之前,诸位游魂野鬼,不会安心去投胎转世的。照道理讲,这是好事体,夜里终归太平。但我不这样觉得,长辈们的音容笑貌,皆已暗淡,散逸,氤氲蒸腾。每趟清明冬至,上坟扫墓,我祈求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列祖列宗,不要忘记我,有事向我托梦,就算百无聊赖,也好寻我解厌气,讲讲阴间要闻,又下来哪位大人物,是否阳间烧冥币太滥,阴间通货膨胀,物价狂涨。十年,一百二十个月,三千六百五十天,我等待这一夜,这一场梦,春梦也好,噩梦也罢,管你是啥人家的孤魂野鬼。我以为,永久丧失了这一能力,莫名悲哀,惆怅。还好昨日,“钩子船长”送入焚尸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烧成骨灰,潜入黑白遗像,捧在张海手里,坐了我的车子,跟了我后背心一路,回魂夜,闯入梦魂,灿烂降临。 清晨,我在床上狂笑,念念有词,老毛师傅,小王先生。枕头竟已湿透,浸了眼泪水。娘子骂我又发神经。一刻也不得耽误,我爬起洗漱,开车到思南路。经过阿娘面馆,已经搬场一百米,变作网红店,客官日夜排队,阿娘早已不在,卢湾区都撤销了,我再没来吃过一口面。思南路101弄19号,房子倒没拆掉,旧貌不改。爬上黑魆魆三楼,我在门前犹豫,小王先生要是不在了,一定会寻我托梦,不会放过我的。所以讲,他还活了,可能搬场,或者年纪大,久病缠身,住了病院。我敲门。屏息静气。等了老久。当年,我调到四川北路上班,特向小王先生告别,带了我的新书上门,却扑了个空。从此,好像阴阳两隔,连同小王先生送我的《春申与魔窟》,一道坠入角落,慢慢交衰老腐烂。偶尔听人提起,有一位老作家春木,困守斗室,无人问津,晚景凄凉。也许门里没人,只有灰尘,魂灵头。也许是个老太婆,要么老早出租,借给外地小青年,甚至老外,附近荡了不少外国瘪三。 门开了。一个老头子,雪雪白头发,身高缩了几公分,还是比我高,面孔倒是更瘦,形容清癯,头颈皮肤垂落,两颊刮得清爽,银丝鹤发,童颜,有仙气。他老了十六岁,我长大了十六岁。我说,小王先生,还认得我吧。小王先生说,抱歉,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我说,我爸爸是春申厂的工人,我老早在卢湾邮局,我也写小说,你送过我老多书。小王先生摇头,又点头,眼睛浑浊,闪烁,开始湿润,熠熠发光,声音却是沙哑,快请进,请进,进。这只房间,这道房门,像博物馆橱窗,收藏时光,收藏空气,一切永恒不变,白还是白,黑还是黑。还是当年书架,万卷藏书,不增不减,跟主人形影相吊,又腐烂了十六年,味道微微加深。窗帘布是老样子,沙发家具是老样子,电视机都没变,估计已是摆设。小王先生说,早饭吃过吧?我吹牛说,吃过了。小王先生为我泡茶,玻璃杯,热气氤氲,不晓得哪年绿茶,翩然沉没。我带了几本新书,扉页题上“春木老师雅正”。小王先生赞道,每趟书店看到你新书,报纸上还有你的消息,后生可畏,为你开心啊。我惭愧说,不好意思,我一直没回来望先生,我的舞台剧演出,电影公映,也没送先生票子,简直失礼,先生还好吧?小王先生说,怕是大限将至,做过两趟手术,住院三个月,昨日才出院。我说,怪不得,前几日,张海来寻先生,讲是人去楼空。小王先生说,张海是啥人?我说,老毛先生外孙。小王先生说,哦,老毛阿哥还好吧?我说,昨日追悼会,火化了。小王先生惊坐起说,啥?人没了?我说,嗯,张海是来报丧的。小王先生闷声片刻,开窗透气说,不过呢,算算年份,我都八十六了,老毛阿哥大我十岁,也是寿终正寝,等到我走的时光,没人记得我了吧。我吃一口茶,果然极浓,极苦,一口黄连。我如实相告,昨日夜里,收到老毛师傅托梦,叫我来寻小王先生,如假包换。小王先生纵声大笑,我真担心,老头子这样笑法,会不会乐极生悲,心肌梗死,或者气管卡牢,噎死断气。我颇尴尬,只好立起来,轻抚他的后背。小王先生说,小阿弟,你太有劲了,难怪小说写得漂亮,骨骼清奇,天马行空,鬼斧神工。我说,如有鬼助,倒是真的,老毛师傅托梦里讲,兹事体大,只有小王先生,才能帮他完成心愿。小王先生面孔冷下来,关上窗说,他真这样讲?我说,不开玩笑。小王先生吃了口茶,定怏怏说,这只脑子啊,还好没锈坏。小王先生转身进卧室,好一歇工夫,抱了文件袋出来。小王先生清清嗓子说,十年前,我去过莫干山路,正好张海不在,老毛阿哥中风卧床,脑子却相当清爽,他讲这辈子遗憾颇多,子女不孝,皆没良心,唯独外孙张海,照顾他多年,尽心尽力,淳厚善良,是个好小囡,可惜命运不佳,爸爸不知在天涯何处,妈妈改做他人妇,老毛阿哥决定,他的全部遗产,包括莫干山路房子,指定张海继承。听到此地,我已如释重负,心情痛快,老毛师傅寻我托梦,果然有凭有据,不是瞎话三千,更非南柯一梦。小王先生说,老毛阿哥的决定,着实叫人吃惊,我这辈子,无儿无女,孤苦伶仃,但也绝非不食人间烟火,争遗产这种事体,见得多了,六十年前,春申厂公私合营,我家移民香港,而我不肯背井离乡,一个人留在上海,还做了公证,遗产留给兄长,这才避免兄弟阋墙。我说,先生担心有道理,张海的舅舅舅妈,阿姨姨夫,绝非善类,就连张海亲娘,也是母夜叉,牵涉房子遗产,对这点人是天大事体,到时光不但是吵,恐怕要拿房顶拆掉呢。小王先生说,是的,搞了不好,闹出人性命,我劝老毛阿哥,这份遗嘱,啥人都不好讲,外孙张海本人,都不好晓得,免得惹出事端。我说,这哪能办?小王先生说,我是交通大学法律系毕业的,我拜托一位老同学,上海滩金牌律师,赶到莫干山路,起草一份遗嘱,请老毛阿哥签名,按手印,律师再到上海市公证处,请来两位公证员,登门到老毛阿哥家里,拍摄录像为证,完成遗嘱公证,全程避开张海,为免意外,老毛阿哥不留任何文件,一律由我保管。小王先生打开文件袋,抽出十年前遗嘱,还有公证书,房产证复印件,保存相当好,老毛师傅签名,手印,盖章,至今鲜艳似血。张海的后半生,皆在这张纸上。 三 思南路出来,我打了张海电话,只问他在啥地方。张海说,汽车城。我驾车上路,再上沪宁高速,安亭出口下来。公路道旁,远远竖了一块广告牌,不是林志玲,也不是范冰冰,而是冉阿让爷叔,穿了对襟羊绒衫,挂了金项链,狗项圈般粗壮,手握麦克风,张学友般台风,深情款款歌唱。我的耳朵边,悠悠响起《北国之春》,不是邓丽君,而是日本话原版。冉阿让身后,停了一部桑塔纳,便是消失的红与黑。以上照片,摄于一个春天,春申厂七十周年厂庆,摄影师是我爸爸,用我家的奥林巴斯相机。广告牌下,玻璃房子门口,停了几十部汽车,大到福特皮卡,小到奔驰smart,保时捷,法拉利,路虎,争奇斗艳,招牌相当摩登——春申汽车改装店。 这一名字,让人近乡情怯。我停好车,有人来问,要维修,保养,还是改装。我说,张海在吗?此人操安徽话,回头猛吼,张师傅,有人找。我的宝马x5旁边,丰田皇冠轿车底盘下,钻出一个男人,蓝色工作服,满身油污,头发如同鸟窝,面孔仿佛特种兵,涂了迷彩色,便是张海。他放下工具说,阿哥,你哪能来了,我去揩把面。等到张海回来,衣裳没换,气味浓烈,面孔基本清爽,头发梳过,勉强可以见人。我说,你在此地上班啊。张海说,冉阿让是我老板,这爿店就叫春申汽车改装店。我说,好像借尸还魂。张海说,我在此做了五年,从喷漆钣金做起,到修理零部件,现在能修发动机了,冉阿让对我蛮好,工资加奖金,到手一万多。我说,蛮好。张海说,汽车城这爿是总店,还有三家分店,一家浦东康桥,一家闵行莘庄,还有一家在昆山,冉阿让年纪大了,没精神守了店里,他只有一个女儿,不可能来帮忙。我说,哦,征越回来了啊。张海说,阿哥,你寻我有事体?我说,是啊,但你不会相信。张海说,只要阿哥讲,我必定相信。我说,昨日夜里,老毛师傅向我托梦了。张海扬起眉毛说,托梦?阿哥,你一点也没变,太好了。我直接说,我刚见过小王先生,你外公的遗嘱,全部法律文件,公证书,统统带来了。张海接过材料,背靠一部吉普越野车,点一支香烟,还是红双喜。他翻了两眼,看到老头子签名跟手印,双手开始发抖,烟灰扑簌飘落,语无伦次说,阿哥,我外公,这事体,嗯,谢谢你,托梦。我说,是我要谢你,还要谢你外公,烧成骨灰当夜,就来寻我托梦。张海抬头看天,苍穹阴冷,像一大块铁。我又说,你不要发戆,快去公证处,做遗产继承公证,房产证变更成你的名字,不要夜长梦多。张海掐灭烟头说,晚了,今日早上,我的舅舅阿姨们,冲到莫干山路老房子,破门而入,来抢房产证。我说,老毛师傅及时托梦,必定估计到危险了。张海说,邻居打电话给我妈妈,她带了我的两个妹妹,穿了拖鞋困衣,奔过去阻拦,先是吵相骂,再是动手。我说,没大事体吧。张海说,你晓得,我妈妈彪悍,她拎起开口扳手,给我舅舅头上开了瓢,派出所打来电话,叫我去处理矛盾。我说,你是有涵养,还在修车子?张海说,但我不想去,到了派出所,看到我妈妈,再看我舅舅阿姨们,这副吃相,我从小看到大,老早看厌了。我说,随便你哪能想,房子不好放弃,他们抢老毛师傅房子,是等拆迁分钞票。张海说,我无所谓。我说,你外公有所谓,快换衣裳,我开车子带你回去,方便请假吧?我给冉阿让打电话,给你放几天假。张海犹豫说,阿哥,等我一歇歇。张海换了一身夹克衫,抱了纸板箱出来。我问他,啥东西?张海说,变形金刚,擎天柱,送给你儿子,我用报废的汽车部件做的,师傅传给我的手艺。我说,你女儿不要吧?张海说,小姑娘不欢喜,就是给男小囡做的。我收下来,摆进后备厢,擎天柱做工考究,关节转动灵活,涂了红的蓝的油漆,赛博朋克腔调,泡沫塑料垫衬,五公斤起板。 我带张海回到常德路,镇坪路桥下,长寿路派出所。小王先生联系的律师,已经等在门口。这位老律师,西装革履,鹤发童颜,派头十足。张海舅舅阿姨们,一看到张海,穷凶极恶围上来。两个双胞胎妹妹,海悠哭肿了眼睛,海然捏紧拳头,准备拼命。派出所是各打五十大板,张海娘治安拘留几日,张海舅舅阿姨们,则是非法闯入民宅。最要紧的房产证,通过律师关系,最后回到张海手里。舅舅阿姨们个个如丧考妣,太平间前,追悼会上,火化炉外,皆没如此号哭。 此后几日,全由律师出面,陪了张海去公证处,再到房产局办了过户。张海娘扬眉吐气,买几十只高升炮仗,在莫干山路弄堂门口,大鸣大放,庆祝老房子归属张海,赢得跟兄弟姊妹们的漫长战争。张海娘难得一掷千金,请了几位得道高僧,在家操办做三七,为外公超度亡灵,历史使命完成,早日投胎去吧,不要阴魂不散。战争还没告终,舅舅阿姨们也请了律师,认为遗嘱不合法,十年前的老毛师傅,中风卧床,不具备民事行为能力,一纸诉状告到法院。张海娘又寻我爸爸,拜托我想办法,救救张海不要吃官司。幸好法院问了公证处,判定老毛师傅遗嘱有效,驳回诉讼请求,尘埃落定。我再给张海建议,做人不好斩尽杀绝,舅舅阿姨们等了老房子拆迁,老老小小十几个户口,皆在这一套房子里,到时光,终归要分铜钿的。双方律师谈判,几番拉锯,签订一纸协议,舅舅阿姨们承认,老毛师傅遗嘱有效,张海拥有全部继承权,但是等到拆迁,户口簿里每个名字,都能分到一笔安置补偿款。协议上唯一没签字的,倒是张海娘,她想赶尽杀绝,一分钱都不留给兄弟姊妹。 遗嘱得偿所愿,老毛师傅的骨灰盒,迁出殡仪馆,搬入墓园,苏州凤凰山。苏州不但是上海的后花园,也是上海人的墓地。张海亲手撬开坟墓,抱了外公骨灰,跟外婆葬于一穴。舅舅阿姨们都来了,但跟张海母子不讲一句,装作路人不识。小荷抱了女儿莲子,来给老毛师傅磕头,烧锡箔,烟熏火燎,小囡眼泪水直流。花岗岩墓碑上,老毛师傅的陶瓷照片,还是我拍的遗像。墓碑新刻两个名字,一是外孙媳妇,浦小荷,二是外曾孙女,张莲子。次日,张海娘便回了江西。 “钩子船长”入土当夜,又来寻我托梦。这夜梦境,回到春申厂,尚未被夷为平地,芳草萋萋,围墙斑驳,白色蒸汽喷涌,行车在头顶飞舞。打开仓库,停了一部红与黑,车厢内外爬满野草藤蔓,好像被绿色植物埋葬,又像失散多年,被人贩子拐卖的小姑娘,送到山沟沟里,嫁作人妇,吃尽苦头哉。我拉开门,旁边是老毛师傅。他说,骏骏啊,难为你了,寻到小王先生,帮张海拿到房子,乖乖隆地咚,赞。我说,应当做的,老毛师傅寻我托梦,这是看得起我。老毛师傅说,张海这桩事体,是我第一桩遗愿,还有第二桩遗愿。我说,没问题,我帮你带话。老毛师傅说,无须带话,我临死前,已关照过张海。我说,难道是?老毛师傅点头说,把厂长捉回来。这句扬州话,洪亮透彻,入木三分。红与黑后排,响起阴森森的声音,骏骏,你记得我吧。梦里已知身是客,我还是魂飞魄散,一回头,看到老厂长,藏了后排座位,神龙见首不见尾,还是木头假人,毛笔画的面孔,追悼会上样子。原来是双料托梦,老毛师傅,老厂长,同时寻我交代遗愿,让人倍感任重道远,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不是上天堂,就是下地狱。 梦醒。我是又哭又笑,又被娘子骂一顿。十年没碰着托梦,随了老毛师傅归天,托梦就像天上落雨,地里长草,水里青苔,挡也挡不牢。梦中嘱托,我是必要完成了。我寻了公安局朋友,拜托调查春申厂的桑塔纳。每部汽车不管哪能交易,发动机号码,车辆识别代号,终归不变,像人的指纹,身份证号,跟了一辈子,直到烧成灰。春申厂破产当年,红与黑,转到香港王总名下。北京奥运会这年,王总背了一屁股债,逃回香港,下落不明。红与黑转到甘肃,鬼使神差,前几年转回上海,正在汽车坟场,等待报废。接到消息,恰逢深夜,我问公安兄弟,哪一个汽车坟场?公安兄弟回答,汽车城。 四 是夜,“钩子船长”断七。沪宁高速,白茫茫,氤氲生烟。夜色灰蓝,大灯如炬铺路。我开了宝马x5,捏紧方向盘,盯紧前方卡车,双层铁架子,捆绑十几辆轿车,皆是上汽新车出厂。张海在副驾驶座,叼了香烟,但没点上。我爸爸跟冉阿让一道坐了后排,硬要跟我同行。车载音响,张国荣《夜半歌声》,缠绵悱恻,魅影绰绰。张海要关,我说,让他唱吧。经过冉阿让的汽车改装店,灯光打了广告牌上,冉阿让跟红与黑,熠熠生辉,笑傲苍穹。转入一条小路,两边皆是厂房仓库,今夜风景,似曾相识。张海问我,那只擎天柱,你儿子欢喜吧?我不好意思讲,张海亲手做的擎天柱,又重又硬,占地方,人撞到特别痛,变成家庭安全隐患,我娘子讲,正规玩具都要安全测试,这只铁家什,不适合给小囡。看我闷声不响,我爸爸说,小海啊,东西做了蛮好,你的手艺有进步。 汽车坟场到了,开进大门,乌漆墨黑,星月暗淡。光子贴地飞行,扫出不计其数的报废车,有的只剩车壳子,有的四分五裂,支离破碎,有的倒是完好,看起来五成新的,五脏六肺却已移植出去,层层叠叠,幕天席地,好像一口口棺材,一通通墓碑,一具具骨骸,腐烂,生蛆,分解,化作白骨,灵魂飘散。我爸爸说,我的 polo,也在此地吧?前几年,我给我爸爸买了一部奔驰c200,本来的上海大众polo,卖给二手车中介。我爸爸做过一个梦,醒来后眼泪汪汪,原来polo寻他托梦,已经死在汽车坟场,雨刮器还在划,喷水像飙眼泪水。polo哭诉,新主人虐待它,各种危险方式开车,冬天点火就开,伤害发动机,从不保养,像后娘手里小囡,只好报废,乱葬岗上,黄土一抔。 远光灯尽头,照出一条沟。我的眼乌珠被刺一记,鲜血淋淋地痛。我跳下车,一步一步走过去。灯光泛出金颜色,红颜色,我跟张海,两条黑影,慢慢交倾斜,拉长,弥散消逝,像塔尔可夫斯基电影色调。深沟,地球上一道伤疤,通向南北两极,无限延伸。十六年,红与黑,便是落到这条沟里。张海双脚发抖,当年是他开车,脚骨在此掼断。当年厂长承诺之地,没能造起来春申厂,倒是变成汽车坟场,所谓命运,蛮有意思。寻到值班室,张海送了一条软壳中华。管理员带路到围墙下,困了一部桑塔纳,沪c牌照,春梦未醒,静候旧主。 不是红与黑。我蛮失望。管理员说,再仔细看。我打开手机电筒,照亮车子上半身,蒙一层厚厚的灰,有点深褐色。冉阿让拧开矿泉水瓶盖,水浇到引擎盖上,抹布用力揩,汰去尘埃污垢,终归显露本色。火一样红,血一样红,心脏一样红。我爸爸打开x5后备厢,搬来一箱子矿泉水,打开浸透抹布,亲手洗刷车子。我爸爸平常节约,吝啬,今夜却是土豪,矿泉水当成自来水。灰尘一点点汰去,像小姑娘衣裳一点点揭开,妆容一点点卸掉,脂粉剥落,唇膏揩净,鸡蛋壳剥开,露出真面目,到底是王昭君,还是白骨精。车顶流水,描出烈焰红唇,引擎盖流水,画出鲜血梅花,车身流水,蘸出徽墨色泽,尾翼高挺,无须流水,自傲星辰。月光出来了,她也出来了,赤条条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姿态撩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她是倾城倾国,她是红与黑。她坐下来,小家碧玉;她立起来,敦煌飞天;她躺下来,乌尔比诺的维纳斯。她的端庄,她的风情,她的欲望,让我弹眼落睛,让张海五体投地,让我爸爸发痴,让冉阿让发狂。但她不再是黄花闺女,而是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车门好几道划痕,轮胎瘪掉,两块车窗没了,风挡玻璃碎裂,尾翼断了只角,大光灯灭一只,后视镜碎一面,雨刷断一根,两边转向灯皆不见,统统是皮外伤,内伤难以判断。管理员打开引擎盖,寻到发动机号码,验明正身——上海大众,桑塔纳普通型,1993年出厂,芳龄二十四,恰逢本命年,生肖属鸡,汽车世界里,相当于九旬老妇,百岁老翁。 车子油箱是空的,张海又出手一条中华,问管理员要来一桶93号汽油,小心灌入油箱口,可见中华是硬通货。蓄电池没电,我爸爸说,不要紧,我有办法。在我爸爸指挥下,我开动自家宝马x5,对准红与黑车头,相距不过半尺,像一对小情人,干柴烈火,就要亲嘴巴。打开两部车的引擎盖,抽出搭电线,连接两边蓄电池,先连正极,后连负极。红与黑桑塔纳,白颜色宝马x5,两根搭电线,好似两条舌头,法式舌吻,浪漫交关。我爸爸一声令下,x5点火启动,开始对红与黑充电,一如杨过对小龙女赤膊疗伤,幸好此地并无尹志平。我爸爸说,差不多了。张海断开搭电线,先断负极,再断正极,合上引擎盖。揩揩坐垫灰尘,我爸爸坐进红与黑,并不介意灰尘,蜘蛛网,蟑螂,死老鼠,转动钥匙,点火。先是像喉咙口含了浓痰,又像浓痰变成汽油,气管里大火焚烧。一只大光灯亮起,刺痛我的眼乌珠。我爸爸倾听车子咆哮,像比利时神探波罗,夜访杀人现场,发动机里藏了开膛手杰克,化身博士,香港雨夜屠夫。我爸爸下车说,发动机不错,可以修好。张海说,我要买这部车子。 管理员寻出中介电话,张海马上打过去,对方梦中惊坐起,以为有人托梦,又拿电话挂掉。张海连打三只电话,中介才接起来,以为碰到神经病,一顿狂骂。张海冷静,只讲一句,我想买车子,报出车牌号。中介发蒙,以为有人恶作剧,存心捣乱,又向张海推荐其他二手车,同样价廉物美,车龄十年内,公里数二十万内。张海说,对不起,我就要这部车子。中介随口开价,八千块,包括沪c牌照。地球上最贵铁皮,便是上海牌照,已经涨到十万。唯独沪c牌照,还是白菜价钿,因为不准进外环线,只好开在上海郊区。有了“魔都”讲法,魔都便成了结界,佛家,道家术语,便是禁区,铜墙铁壁。孙悟空用金箍棒给唐僧画圈,保证妖魔鬼怪不能进来吃唐僧肉,也是一种结界。这些年,每逢台风来袭,碰着上海地界,要么转弯,要么掉头。人人皆云,魔都有结界。上海外环内六百平方公里,对于沪c牌照来讲,大概便是地球中心,不可突破的结界,在此圈外,畅通无阻,可以走遍中国,还能去天涯海角,去西伯利亚,去撒哈拉沙漠。 张海说,我要了。中介说,明日签合同,后日付款,大后天提车,办手续。张海说,我就在车子旁边,你加我微信,现在付钞票,明日办手续。我问张海,你确定要买?张海说,确定。张海用微信付了八千,当上红与黑第五任车主。 五 红与黑,第四任车主,是个南通人。远到迪拜,非洲,拉丁美洲的角角落落,都有南通人在造房子,盖大楼,架桥梁,广厦千万间。建筑行业,有腰缠万贯,抱了摇钱树的;也有劳碌命,一年忙到头,赚不着几个铜板。他就属于后者,家在农村,年轻时光,工地上拼命,断过一根手指头。人到中年,他买了第一部 车,舍不得花钞票,便问两手车中介,相中一部桑塔纳,上半身红,下半身黑,屁股翘了尾翼,开出去拉风,挂一张沪c牌照,车价只需一万五。沪牌拍卖,水涨船高,频频天价,不少上海人拍不起,只好暗度陈仓,上了苏牌,浙牌,甚至皖牌。同样道理,外地人为买便宜二手车,也会得上沪c牌照。不能进上海市区的沪c车,全国竟有一百万台,大半在外省逍遥。开了红与黑,他是时来运转,短短两年,建材生意大好,净赚大几百万,在宝山买了房子,举家搬迁上海市区,沪c牌照反而不能开了。老婆跟小囡,更嫌桑塔纳太旧,开出去没面子,想要调一部新车。还没打中介电话,风云突变,上证指数从五千点跌到三千点,年末又是“熔断”,股票赔得精光,房子被银行没收,老婆离婚,带走小囡。他是一无所有,剩下红与黑,转行开起网约车,只做郊区生意。过年前,春运高峰,红与黑先跑湖北,再跑淮北,又跑苏北,最后转回上海,连轴转,香烟连抽两条,开到虹桥高铁站,刚刚停稳,脑血管崩裂,猝死。车子倒没事体,家属嫌不吉利,脱手给中介。这种车龄,又死过人,只有废品回收价值,汽车坟场困了一年,眠于尘埃,荒芜于坟茔,等待我跟张海来救她。像我外公最欢喜的《聊斋志异》,聂小倩困于兰若寺,等待宁采臣从天而降。再晚几日,红与黑便会退下牌照,报废拆卸,粉身碎骨,回炉再造,只好托梦中相逢。 张海办完过户手续,开出汽车坟场。如今的红与黑,是一位落难佳人,要能重新见人,见郎君,见公婆,必先大修,各项整容手术,不必飞去韩国,上海汽车城,春申汽车改装店,自有三位名医,联袂主刀,一是我爸爸,二是冉阿让,三就是张海。店里有的是工具,各种原材料。上海大众在隔壁,桑塔纳原厂零部件,轻松就能搞到。先医内伤,后疗外伤,除了原厂发动机,变速箱,蓄电池,避震器,刹车片,油箱,水箱,等等,一律调成新的,移植五脏六肺,三魂六魄,血管筋骨,增加刹车耐热性,摩擦系数,改装打火系统,进气管,提高发动机肺活量,不但恢复原来功能,还有相当程度提升,让一个瘫痪在床病人,修理成运动健将。外壳所有工序,张海亲手完成,钣金,喷漆,安装玻璃,三只镜子,几只灯。前后座位靠垫,录音机,仪表盘,还有电路。四只轮胎,调换最高配置,最新花纹型号。最后是尾翼修复,张海在电脑上重新计算。每隔两日,我爸爸要去一趟汽车城,回来胃口大好,牙齿落光,还吃一大碗饭,只是身上有机油味道,被我妈妈臭骂一顿。以上修理费用,够买一部上汽大众“新桑塔纳”,冉阿让拍胸脯由店里负担。但是张海不肯,要从自己工资里扣,讲好半年内还清,不欠老板一分。 春天逝去,百花凋谢,红与黑死而复生。新的机动车管理办法,私家车已无强制报废年限。车龄超过十五年,每六个月年检一次。行驶里程,仪表盘显示三十万公里,张海钻下去检查,实为四十万公里,也在预料之内。通过车管所年检,红与黑第二次重生,最后一次重生。她像英雄末路,像美人迟暮,却能屈能伸,既能沦落尘埃,又能出淤泥而不染。我到了春申汽车改装店,张海开出红与黑,引擎盖跟车顶,红里透紫,紫里透金,金里又泛红,车身黑漆,重金属反光,黑曜石般古老,黑陨石般神秘。张海邀我上车兜风,我也不好胆怯,发动机轰鸣,座位颤抖,想到这部车上,至少死过两个人,我便绑紧安全带,拉好把手。红与黑上路,先绕f1赛车场一圈,沪c牌照不好进市区,只好郊区一日游,走上海绕城高速。 红与黑,入青浦,到松江,贴了天马山,遥望松郡九峰,一路葱茏。到金山,杭州湾平行,过奉贤,已是浦东新区,老早芦潮港,现在临港新城。张海不用导航,全靠脑子记路,东海大桥不去,过了浦东国际机场,最快飙到一百三十公里,外环线要到,沪c牌照不好进去,红与黑右转,开进长江隧道,先到长兴岛,路过一爿造船厂,大得吓煞人,一排半成品艨艟巨舰,遥遥可见,只待下水。张海说,小荷在此地上班。我说,江南造船厂?张海说,她是画图纸的,上班太远,每日乘班车,单程一个半钟头,莲子只好“山口百惠”来带。张海开上长江大桥,到了崇明岛,中国第三大岛,远望像一头鲸鱼,尾巴向长江,鱼头向东海。夕阳从车尾追来,云灿霞铺,暮色苍茫。原本灰色的海,涂一层金黄果酱,珐琅彩般。张海踏了油门,我怕再出车祸,急忙提醒刹车,悬崖勒马。崇明东滩,海风劲,芦苇摇摆,潮水汹涌,浑浊,长江沙,东海水,混合,交配,再融化,渗透,扶摇直上,万鸟盘旋,白羽点点。张海点一支烟说,我名字里有个海,老早总觉得,在上海看不到海,今日看到,心满意足。 张海手机响了,一看是小荷来电。我说,接啊。张海掐灭烟头,接电话,多数小荷在讲,张海在听。张海说,我在崇明,陪我阿哥,马上回来。手机挂掉,我问张海,家里有麻烦?张海摇头。我说,小荷有麻烦?张海说,小荷没麻烦,是小荷妈妈。我说,厂长“三浦友和”回来了?张海摇头说,冉阿让女儿征越,寻上门来,兴师问罪了。我惊说,你在冉阿让的汽车改装店上班,难道讲,你跟征越搞了婚外恋?张海苦笑说,不是婚外恋,是黄昏恋。我是彻底不懂了。崇明岛,东海岸,潮声汹汹,满天霞光,张海又吃一支红双喜,叹气说,冉阿让跟小荷妈妈,两个人搞黄昏恋,被冉阿让女儿,捉奸在床。 六 静安公园,我长远没来,撑了伞,滴滴答答,走过法国梧桐树荫。此地有个泰国餐厅,华灯初上,闹中取静,风光蛮好。不过阴雨叫人阴郁,黄梅天,墙壁,天花板,衣裳都像发霉,长毛,空气潮唧唧,可以拧出水来。我点了冬阴功汤,红咖喱蟹,炸虾饼配甜酸酱,香芒糯米饭,两只椰子,对面坐了征越。她小时光长得像冉阿让,大眼睛,粗眉毛,鬈头发,肤色暗,腰身壮,不像洋娃娃,像新疆小姑娘。等她慢慢交长大,身段变苗条,眉毛也修得细了,再没冉阿让影子,倒是像她妈妈,申新九厂的厂花。如今呢,她烫了头发,脂粉浓香,手指甲搽油,嘴唇皮血红,已经熟透。 2006年,热天,我头一趟出国,去伦敦,拜访兰登书屋英国分公司。到达翌日,我接到征越电话,问我在啥地方。上一年,征越大学毕业,冉阿让出了血本,送女儿去英国读研究生,东安格利亚大学,传播学专业。半日后,泰晤士河畔,英国议会尖顶阴影下,我见着征越。我欢喜古迹,她为我做翻译,一道逛了西敏寺。她喳喳喳讲,从东讲到西,又讲到小时光,她爸爸冉阿让,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直到灭亡的春申厂。巍峨穹顶下,我只管耳朵听,眼睛看,两只脚走,后背心一层薄汗。走到“诗人角”,寻到莎士比亚纪念碑,人头攒动,闪光灯咔咔响。纪念碑边上,不起眼角落里,我发觉一块小铜牌,刻有三个姓名:charlotte bronte,emily bronte,anne bronte。我读起来耳熟,征越说,《简.爱》夏洛特.勃朗特,《呼啸山庄》埃米莉.勃朗特,《艾格妮丝.格雷》安妮.勃朗特。莎士比亚侧畔,默默栖息勃朗特三姐妹,分别刻了生卒年月,最小不过二十九岁,最年长阿姐,也没活到四十岁。绕开各种肤色游客,我们冲出西敏寺,大本钟高悬,时针走到整点,当当当敲响,恍若外滩海关大钟。沿了泰晤士河,我牵了征越的手,她没挣脱,肆意大笑。一座座桥排列过来,奔到滑铁卢桥,征越拉紧我说,看过《魂断蓝桥》吧?我说,看过。征越头靠了我肩上说,费雯.丽就是在这座桥上,跟男主角初次相逢。泰晤士河风习习,衣香鬓影,水鸟争渡。我说,我们认得多久了?征越说,二十年,最起码了。话音未落,征越嘴唇皮便贴上来。欧洲夏天,天黑得晚,刚过八点,苍穹依然泛白,晚霞粲然,让人无处遁逃。《魂断蓝桥》结局,女主角命运不佳,自杀于滑铁卢桥,征越跟我从此开始,绝非佳兆。我在伦敦留了五个昼夜,征越陪了我五个昼夜,住在肯辛顿宫对面。我们一道去大英博物馆,特拉法加尔广场,海德公园,伦敦塔。她还陪我去白教堂区,南亚移民世界,走访开膛手杰克遗迹,为我小说寻素材,可惜后来没写。临别时,征越说,我们相隔万里,欧亚两端,彼此等待,反而耽误对方,不如不再相见。我只好同意,心中揣测,她到底为啥?当时无解。 一年后,征越结婚了,新郎是英国人,她的大学老师,教授莎士比亚戏剧。冉阿让夫妇飞去伦敦,参加女儿婚礼,发觉女婿满脸须髯,大腹便便。听说征越刚到英国,就跟老师恋爱。冉阿让心里不适意,女儿尚是青春美娇娥,家里条件蛮好,何至于嫁给这种老外?但我明白,在伦敦,征越已有英国男友,她才要我保密,只能是露水情缘。再隔一年,征越妈妈得了乳腺癌,花了上百万,没能救回来。有得必有失,冉阿让赚了千万身家,却失了娘子。征越已经怀孕,肚皮里装了小囡,回来参加妈妈追悼会,手里捧了遗像,眼泪水嗒嗒滴,叫人心酸。这年冬至,冉阿让老婆在上海入葬,征越在伦敦生了个儿子。混血小囡刚会走路,征越却离婚了,原来老公出轨,同时出柜,跟一个印度小伙子领了结婚证。征越分走大半财产,仅得三千英镑,老外多是脱底棺材,前夫更是垃圾瘪三。征越带了儿子,灰溜溜回到上海。她是一诺千金,不再跟我联系。我跟她之间秘密,怕是要一辈子烂了肚皮里。 静安公园,梅雨纷纷,夜色朦胧氤氲。我的鼻头深处,满是红咖喱蟹味道。征越跟我,红中对白板,她吸了椰子说,我们多少年没见了?我脱口而出,九年,在你妈妈追悼会上。征越说,你还好吧?我说,你爸爸没跟你讲过吧。征越笑说,你啊,还是不会讲话,情商一塌糊涂,人家跟你客气两句,你讲蛮好就是了。我自嘲说,有时光,我觉得自己大变样了,又觉得一点也没变。征越说,不变要比变好。我说,轮到我问了,你还好吧?征越说,回国以后,我一个人带了小囡,做过几年报社记者,你晓得,现在没人看报纸了,去年我出来创业,做了新媒体公司,开了几个微信公众号,现在粉丝总数一百多万,出过好几篇十万加,拿着五百万天使投资。征越加我微信,推给我几只公众号,稍稍翻了翻,兴味索然,我口是心非说,恭喜啊,我也有公众号,要向你学习。征越说,有啥要推的软文,广告,算你对折。我说,客气,不过今日,我是来谈判的。 其实呢,这顿晚餐,是我爸爸安排,为了冉阿让,只好派我出马。我不想蹚这浑水,尤其不想碰征越。但张海也求我帮忙,他家里闹翻了天,小荷妈妈茶米不进,差点犯心脏病,小荷又要上班,女儿莲子没人管,实在吃不消,冉阿让的问题,务必早日解决。吃好冬阴功汤,征越说,出了这种事体,还不是我们小辈倒霉。我说,我倒是好奇,你是哪能发觉的?征越冷笑说,微信朋友圈。我听了汗毛凛凛,神探亨特朋友圈,关心养生长寿,转发各种健康文章,还推过传销产品,他的女婿做生意,经常带一家门游山玩水,不是云南大理丽江,就是新马泰,或者欧洲十国游。保尔.柯察金,又红又专,转发公众号文章《这一国曾经惹怒中国,如今跪舔来忏悔》《华为研发黑科技,痛击苹果三星》《中国核潜艇亮剑,日本海上自卫队颤抖》。至于冉阿让,主要晒外孙照片,征越的儿子,中英混血,小名黄毛,最近头发才返黑,有了中国小囡样子。冉阿让擅用唱歌软件,唱好分享朋友圈,原本只唱《北国之春》《草原之夜》《敖包相会》……两年前起,冉阿让开始唱四大天王,张学友《吻别》,刘德华《忘情水》,黎明《今夜你会不会来》,还有姜育恒《再回首》《驿动的心》《从不后悔爱上你》…… 征越说,这就是证据啊,六十几岁鳏夫,日夜唱这点歌,必有奸情。我笑说,你爸爸欢喜唱歌,翻点新花样,解解厌气,何罪之有?征越说,他周末不见人影,讲是出差谈生意,陪客户,半夜回来,身上有女人味道。我说,毕竟是你爸爸,难道要像管老公一样管他?征越板了面孔说,我在英国时光,连老公都没管牢,结果呢,让他跟小伙子跑了。我晓得失了言,只得说,这不是你的错。征越说,上个月,我偷拿了我爸爸手机,安装跟踪软件,他的微信通话记录,到过啥地方,统统暴露。我说,你太狠了,侵犯隐私。征越说,让他来告我啊,老不要面孔,跟那个女人搞了一道。我说,你讲“山口百惠”?征越拍台子说,她也配叫“山口百惠”?我都想给她改个名字,就叫潘金莲,你看合适吧。我皱眉头说,算了吧,这是你爸爸的自由。征越二度冷笑说,我循了手机定位,寻到他们开房的宾馆,就打110,举报卖淫嫖娼,我跟了警察进去,捉奸在床。我倒吸一口冷气,这只女人,辣手辣脚。我说,你没权利这样做。征越说,我爸爸要打我耳光,幸亏有警察在场,倒是那个女人晓得羞耻,挡了面孔,落荒而逃,我爸爸自暴自弃,承认不正当关系,既然东窗事发,他不想再偷偷摸摸,要跟那个女人结婚,真是昏头了。我说,你爸爸是鳏夫,“山口百惠”离婚十几年,子女又都成家立业,他们可以结婚。征越厉声说,放你狗屁,绝对不允许。征越眼眶发红,三度冷笑说,我也不是为我妈妈,我是为我爸爸的财产,不要被那个女人卷了跑。我说,你爸爸再婚,合情合理合法,你没办法拦牢的。征越说,但你想想,对方是啥的女人,不是省油的灯,骗了春申厂全体工人,卷走大家集资款,我爸爸还拿出来四万块,当时我要高考,我爸爸日夜骂娘,咒厂长不得好死,厂长跟他老婆,根本就是假离婚,为了转移资金,逃避债务,这只女人太复杂了,是个无底洞,还让女儿嫁给张海,她自己又勾引我爸爸,简直是骚货,贱人,赖三,tch。征越又讲一连串英文,我听了一知半解,邻桌老外都侧目而来,好像她在骂我。我也开一句洋文,stop! 征越终归刹车,又吃椰子说,我爸爸被我赶出去了,他是死心塌地要再婚,不再跟我啰嗦,你不是能给死人魂灵带话吧?你能给活人带话吧?我说,讲吧。征越说,我爸爸要跟那只女人结婚,不是不可以,将来是死是活,跟我不搭界。我说,你爸爸只要自由,他不会来烦你的。征越说,但我有条件,他要是再婚,他的所有财产,包括汽车改装店,房产,车子,现金,股票,全部转让到我名下。我说,你是要你爸爸净身出户?出轨老公也不过如此吧。征越说,首先,我爸爸这点财产,有一半是我妈妈的,本身就该留给我;我爸爸剩下的一半,只有我一个女儿,早晚也要给我继承,他要是跟野女人结婚,对不起,一分铜钿也不准带走,必须留给女儿,留给外孙,不好留给外人。我说,你算过吧?这点资产价值多少?征越说,我请会计师算过了,公司价值一千万,两套房子三千万,银行存款三百万,还有股票市值两百万,车子就不计算了。我说,总共四千五百万,一分也不给你爸爸?征越说,是一分也不给那个女人。我说,要是你爸爸不同意呢?征越说,那我就打官司,我能请到最好的律师,他也可以请律师,官司打一年两年,无所谓,奉陪到底。我说,你爸爸性子暴躁,不会被你吓退的。征越说,你不要忘记,我是学啥的专业?我又是开啥的公司?我说,难道讲,你要打舆论战?征越说,你难得聪明一记,我爸爸要是头皮犟,我就写公众号文章,揭露那只女人黑历史,从她跟前夫狼狈为奸,搞得春申厂破产开始,利用色相,引诱老工人,图谋通过再婚,骗取我家资产,甚至于,我妈妈在世期间,她就跟我爸爸发生婚外恋,道德品质恶劣。我说,你是血口喷人,涉嫌诽谤,侵犯名誉权。征越说,我不管,我就要拿这只女人搞臭,搞到人肉搜索,让她生不如死。我看了窗外夜雨说,你缺钞票?征越说,我离过一趟婚,吃过亏,不想再吃亏了,儿子读国际学校,每年学费几十万,他的爸爸不必指望,带了小老公周游世界,我想将来送他去英国名校读书,必须准备一笔积蓄,有了钞票,心里就有了底,公司也能过冬。征越又说,请转告我爸爸,我也是为他好,万一将来,他跟那只女人分手,也不会光屁股,所有金银财宝,皆由他女儿保管,随时欢迎他回来。至此,我也无啥好讲,冉阿让所托非人,我没能力谈判,只配传话,就看冉阿让自己选择了。 走出静安公园,隔了南京西路,对面静安寺,亭台楼阁上,高耸东密坛城,金刚宝座塔,也是曼陀罗,盘坐光明欲海,饮食男女之中,一百万种色,只围绕一种空,空得金光灿灿,泛起惊涛骇浪。征越撑了伞,抽出一支烟,细长韩国爱喜,问我有火吧。我说,我不抽烟。征越问路过的老外借了火,慢慢吐烟说,每月初一,我来静安寺烧香,我就不信,斗不过那只女人,我去久光百货地库取车了,不要忘记给我爸爸传话,再会。 七 过了夏至,冉阿让净身出户,女儿提出条件,全盘接受,公司,房产,现金,股票,车子,转到征越名下。冉阿让跟“山口百惠”领了结婚证,当夜订了沪西状元楼,权作婚宴喜酒。张海跟小荷,抱了莲子来祝贺这对老新人,我,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统统来了。冉阿让大手大脚惯了,如今囊中羞涩,只好收敛,点了糟货拼盘,血糯米,响油鳝丝,松鼠鳜鱼,古越龙山黄酒。神探亨特以多年捉贼骨头经验,偷带一瓶剑南春进来。张海频频给冉阿让敬酒,“山口百惠”是张海丈母娘,冉阿让就成了张海的丈人老头。“山口百惠”尚未到退休年龄,年轻时光,艳若桃李,日本女明星腔调。这十多年,债主骚扰,日子紧张,但她保养不错,身材竟没走样,稍稍打扮,勾走老头子魂魄,稀松平常。小荷向我敬酒,叫我吃茶,她吃黄酒。我不好意思,她已先干为敬,双颊绯红。小荷抱了女儿,塞到我的怀里,莲子已有四岁,犟头倔脑,打翻台上酒杯,洒了我一身,果然女儿像爹,眉眼五官,都有张海味道。包房里三代女人,单从漂亮程度而言,一蟹不如一蟹。顶级美人是“山口百惠”,小荷不如其母,莲子又不及小荷。基因也是命运,如同滔滔流水,啥人想得到,厂长“三浦友和”基因,竟跟张海以及老毛师傅基因混合,生出莲子这样小囡。酒酣耳热,话也稠了,神探亨特跟保尔.柯察金,开起冉阿让玩笑,不过都长心眼,没人提起厂长。冉阿让立起来,不晓得是得意忘形,还是悲从中来,唱一首张学友《祝福》。众人噤声,齐刷刷仰头,听他放歌,可惜普通话不标准,最后高音唱破,走调了。散席后,张海叫一辆专车,他跟娘子、丈母娘坐后排,抱了女儿,冉阿让老酒吃醉,靠在副驾驶座,打起鼾来。 既是净身出户,冉阿让只好搬到甘泉新村。两室一厅,张海跟小荷小夫妻住一间,冉阿让跟“山口百惠”老夫妻住一间,莲子要跟外婆,夜里就困他们当中。小荷对妈妈甚为焐心,对落魄后爹冉阿让,态度蛮好。冉阿让转让了公司,万事不管,只信耶稣,胸口大金链子,调成十字架,常常口出天话。礼拜天,他上教堂,拉了本堂神甫,听唱诗班小朋友唱歌。礼拜一到礼拜六,他捏了电视机遥控器,中华一根接一根,夜里对手机唱歌。为了莲子,冉阿让竟戒掉香烟,反而大病一场,苦不堪言。要是想念自己亲外孙,他就给征越打电话,低三下四恳求。征越要看心情,不开心就挂电话,开心就准许爸爸回来陪小囡半天。但有一条,征越的混血儿子,绝对不许带去甘泉新村,否则一生一世不准再碰。 冉阿让拜了耶稣,“山口百惠”却念《金刚经》,早上做功课,初一十五,还要吃素。她做了几十年护士,在医院看惯生老病死,何况巨债缠身,孤独半生。尽管一个拜佛,一个拜耶稣,“山口百惠”颇为照顾冉阿让,帮他控制高血压,糖尿病,熬中药膏方。她有时三班倒,回来买汰烧,开火仓,老公冉阿让,女儿小荷,女婿张海,都要吃她烧的菜。外孙女还小,嘴巴不刁,最好应付,就是半夜哭闹,叫人不得安眠。冉阿让常常起夜,抱了莲子,房间里兜圈子,唱《红梅赞》,唱《梦驼铃》,哄她困觉。 春申汽车改装店,老板从冉阿让变成征越。本来以为,张海会被新老板开除,毕竟他是“山口百惠”女婿。征越寻他谈了半天,反而升他做店长,工资翻倍。征越对汽车改装,修理,保养,一窍不通,要是没信得过的人看场子,早晚要出事体,不是亏得一塌糊涂,就是祸起萧墙,人心离散。征越看中张海手艺超群,精通各种车型,做工精细,挺刮,妥帖,常常得到车主夸奖,店里师傅小工们,张海都能弹压得牢,他又是春申厂子弟,上有老,下有小,不敢乱来。张海跟娘子商量,要不要留在店里。小荷说,还不知足啊,凭本事吃饭,好好上班吧。 冉阿让,“山口百惠”,张海,小荷,莲子,奇怪的五口之家。我问过张海,平常如何叫人。张海跟了小荷,管“山口百惠”叫妈妈,尽管有点尴尬。冉阿让呢,张海还是叫他爷叔。小荷也这样叫。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经常接到冉阿让电话,邀请老兄弟们上门。二十年前,此地是厂长家里,旧地重游,男主人已换作冉阿让,还有张海,造化弄人。六层楼上,拥挤闹忙,常有小囡啼哭,烟火气盛。保尔.柯察金私底下讲,冉阿让抱得“山口百惠”,倒插门做新郎官,也是一种报复,不管“山口百惠”跟“三浦友和”,究竟真离婚还是假离婚,反正冉阿让老而弥坚,给厂长戴了一顶绿帽子,替老兄弟们出了一口恶气。 除了五个老小活人,还有两个灵魂,日夜飘荡在墙壁地板天花板间。第一个,老毛师傅。张海拿外公遗像,供了客厅五斗橱上,每夜上床前,皆会上三炷香,讲两句话,有时扬州话,外公在地下觉得亲切。小荷却不然,每趟看到老毛师傅遗像,两只眼乌珠,好像恶狠狠盯她,盯了家里每个角落,仿佛摄像头,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监控这一家门,寻觅某一人蛛丝马迹。小荷问过张海,是不是拿外公遗像,搬回莫干山路老房子。张海讲,老房子随时可能拆迁,到时光还要搬回来,外公经不起折腾。幸好女儿莲子不怕,经常被张海抱起来,朝太外公照片拱手。遗像里,“钩子船长”看到第四代,眉开眼笑,喜气洋洋。 第二个灵魂,就是“三浦友和”。自从张海跟小荷结婚,做了上门女婿,冉阿让又做了上门后爹,厂长就成了这家里禁忌,禁语,禁区,绝口不提一字。张海跟冉阿让,自然也要识相,不问厂长在天涯何处。四岁的莲子,对于自己亲外公,一无所知。新上门的冉阿让,倒是变成莲子外公。至于厂长照片,已被妻女收起来了,老早夜深人静,“山口百惠”还会取出相册,看看前夫容貌,以免遗忘青春。如今呢,旧相册如同墓中遗骸,埋葬抽屉最底下,再不复见。万一厂长已死,必然魂归故里,寻到甘泉新村,寻到六层楼上,曾经的娘子身边,自家女儿身边,嫡亲外孙女身边。但他还会看到两个男人,一个抱了他的老婆,一个抱了他的女儿,个中滋味,难以尽述。若是没死,他还活于地球某个角落,恐怕有所耳闻,寝食难安,心如油锅翻腾。 深秋一夜,我打电话给张海。我先问,你在啥地方?张海说,在家里。我说,能出来听电话吧?旁边响起小荷声音,去吧,不要挤了一道,占地方。张海走到阳台,我听到六层楼上,秋风声声,落叶席卷。张海压低声音,到底啥事体?你寻着厂长了?还是我外公又来托梦,要你带给我哪句话?我说,红与黑,第三任车主,我已托兰州朋友寻着了。张海声音更轻说,阿哥,你讲寻着此人,就能寻着香港王总?我说,对的,但要跟此人打交道,必要亲自飞过去,当面讲清,以免误会。张海说,我明日就请假,去甘肃。 八 三万英尺上俯瞰,诸葛孔明,六出祁山,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再往西北,黄河远上白云间,童山濯濯,千沟万壑,老妇人刀刻般皱纹,另有肃杀之气。飞机客舱后排,我跟张海两个,一道扒了舷窗,俯瞰黄土高原。这趟飞甘肃,原是张海独行,我不放心,买了两张飞机票。一来是兰州朋友帮忙,我要是不去,礼数不周;二来我是担心,我们要寻的矿山主人,坐拥一山宝藏,地方上呼风唤雨,万一张海冲动,讲了不该讲的话,得罪地头蛇,非但问不出结果,可能有去无回,埋骨黄沙;第三点,几日前凌晨,老毛师傅,老厂长,再次同时来寻我,双料托梦,横关照,竖关照,必要我亲自出马,方能化险为夷,拨得云雾见日出。 飞机开始降落,我的耳朵塞牢,张海额角头皆是汗,面色吓人。张海说,阿哥,我不适合乘飞机。我问他,啥情况?张海说,我头一趟乘飞机,是跟小荷结婚,没办喜酒,直接蜜月旅行,飞到泰国普吉岛,但一上天,我就受罪了。我说,你晕机?张海说,吃了晕机药,但没用。我说,你开车子倒没事体嘛。张海说,开车子,乘火车,甚至乘轮船,统统没得事体,唯独不能上天,从泰国飞回上海,还是要死要活,医生讲我耳水不平衡,最好不乘飞机。我说,就是眩晕症,早点讲嘛。张海说,阿哥,我们从兰州回上海,要么你乘飞机,我坐火车。我说,你烦吧,我们一道走,退机票,订火车票。 一下飞机,张海掼头掼脑,冲进卫生间呕吐。兰州朋友老胡,开一部路虎来接我们。这位老兄是网文大神,日更八千,日进斗金,威风凛凛。过黄河,两岸荒山耸峙,当中一线河谷,便是兰州城。老胡带路去看黄河铁桥,白塔山下,金城关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铁桥是德国设计,钢架网格,飞渡南北,上海外白渡桥放大版。唯独流水湍急,泥沙深重,不便行舟。夕阳下,黄河水,金光灿灿。我想吃兰州拉面,老胡说,牛肉面,适合早上吃,中午吃,晚上面汤浑浊,不如吃烤肉。老胡带了白酒,西北酒桌规矩大,我不吃酒,张海替我挡下来。他有酒胆,却无酒量,吃了半斤泸州老窖,昏头六冲,脚底无根。 老胡安排好酒店,订了两只标间。我背张海进门,他抱了马桶吐。看他醉成这番腔势,我便陪他同住一间,服侍他上床,给他吃热茶。张海如同落水狗,靠了枕头,眯了眼说,阿哥,上趟我们住一间房,是啥时光?我想想说,十七年前,我去北京领奖,我们还小呢。张海点一支烟说,不对,我们一道去苏州。我拍脑袋说,对的,天没亮,我们一道去沧浪亭,却碰着小荷,她还是初中生,现在竟是你的娘子。说罢,我从他嘴巴里拔出香烟,掼进马桶说,酒店房间,不好吃香烟,警报要响的。张海倒下说,对不起,昏头了。我打哈欠说,明早要赶远路。我关灯,一房间酒气,呼噜声,一夜无眠。 天明,老胡开车来接。路虎过黄河,出兰州,北上狂奔。下半天,过乌鞘岭,进入河西走廊,碧血黄沙,兵家必争地,一边是群山,一边是大漠,自古只有一条路,老早走马,现在走车。三千年走马灯变换,三千年白骨埋荒原,三亿年金银藏深山。张海带了本书,靠在车窗旁,看得起劲。我一看《西游记》,噗嗤笑了。张海说,阿哥,小时光看电视剧,后来看周星驰《大话西游》,但一直没看过原著,这趟到甘肃,我在机场买了本书,我们现在走的路,就是唐僧走过的路。我说,没错,笔直往西,便是西域,便是世界。路过数片绿洲,金张掖,银武威,此番目的地,便是金张掖,旧称甘州,甘肃的“甘”,由此而来。井上靖《敦煌》,西夏以铁鹞子,连环马攻灭甘州回鹘,宋人赵行德至此,爱恋回鹘公主,甘州小娘子,殉情投城,二世孽缘,唯愿不溺幽冥,终成敦煌藏经洞。但我要寻之人,并不在甘州城,而是下头县城。吃过夜饭,连轴赶路,穿过寂阒的公路,远光灯开足,铜钱铺路,荒冢连绵,鬼气森森。地虽不毛,却是丝路要道,游牧人,布道师,征服者,东来西往,像走马灯,像万花筒,从欧亚大陆两端,流水瀑布般涌来,混合,融化,鼎沸为一镬胡辣浓汤,近几百年,才慢吞吞冷却,凝固,干涸,只剩暗淡汤渍,碎骨头,焦黑灰烬。我问,可是像敦煌莫高窟?老胡说,洞窟壁画也有,但更多是古墓阴宅。我点头说,背靠祁连山,前流黑水河,自古风水宝地。老胡说,二十年前,这里是流放地,我还是个狱警,劳改犯打口井,造个房子,便能挖出南北朝古墓,隋唐更多,还有西夏党项墓。我放下车窗,月黑风高,一无所获。老胡说,不要看啦,地上能看到的,早被盗墓贼挖光了,地上看不到的,也剩不下几个。说话间,路虎闯过最后一道山口,直达群山环绕的河谷。县城黑魆魆,唯独一座夜总会,灯火通明,歌舞升平,装修成古罗马风格。老胡说,两千年前,一支迷路的罗马军团,归化汉朝,在此落脚,繁衍生息。张海说,老胡,你也是古罗马后代?老胡说,有可能,所以老子姓胡。 夜总会对面,本县最好宾馆,三星级,订了两间房,老胡一间,我跟张海一间。舟车劳顿,我匆匆汰浴,上床。张海手机响了,小荷从上海打来。张海手指竖了嘴唇皮上,叫我不要发声音。他在电话里讲,现在兰州的酒店,刚跟加盟商谈好,准备在本地开一家春申汽车改装店,吃了老酒,正要困。小荷说,莲子困不着,想爸爸了。张海跟女儿讲了几句,唱了儿歌,哄女儿困熟。张海挂了电话,我笑说,你真有本事,会得骗娘子,还会得哄小囡,我是没这技能。张海说,我跟小荷结婚三年,住在厂长住过的家里,困在他困过的房间,就为亲手捉到他,阿哥,这只秘密,不好叫小荷晓得,否则早晚离婚。我说,我帮你保密。关灯后,沉默良久,海拔两千多米,秋夜甚凉,最难将息。西北风沙大,空气干燥,我的面孔紧绷,嘴唇开裂,皮肤过敏,想必面目可憎。张海在黑暗中说,阿哥,我困不着。我说,又哪能了?张海说,明日就要碰到那个人,心里紧张。我说,你怕碰到坏人?根据老胡安排,明日一早上山,我们要寻之人,名号狄先生,已在矿山恭候,此人绝非善类,只好捋顺毛,绝不可捋倒毛,一旦惹怒,恐要闯下大祸,老胡必要亲自陪同,以保万全。张海说,碰到坏人,我是不吓,就怕阿哥身子金贵,不要吃亏。我说,老胡当过狱警,也做过律师,西北五省,公检法系统,黑道白道吃得开,没人敢动他。张海起床,打开窗户,看了对面夜总会,吃一支红双喜。这只宾馆老旧,没烟雾报警器,我便由他去了。我困了眠床,裹了被头说,小王先生讲过,他的祖父,老老王先生,科举得功名,到西北做过县官,就在河西走廊,祁连山下,十年九荒,路有冻死骨,油水全无,但他毕竟是读书人,出身江南名门,酷爱金石考古,师承乾嘉学派,虽处苦寒风沙之地,却是丝绸之路要道,山上有千年佛国洞窟,地下有南北朝隋唐西夏古墓,更有盗墓贼猖獗。张海惊道,不就是此地吧?我说,不错,上海春申机械厂创始人,老王先生父亲,老老王先生曾在此为官,今夜,我们飞行几千里,又驱车千里而来,寻觅末代厂长踪迹,绝非巧合。老老王先生虽是一介文人,但入宦海,身不由己,当了县太爷,也变得辣手,先招安山上土匪,再用土匪去捉盗墓贼,连杀几十颗人头,盗墓贼掘得宝物,全被老老王先生中饱私囊,秘密运回宁波老家,四明山中。光绪三十三年,县里来了一个美国人,卫斯理宗传教士,拆了关帝庙,盖起洋教堂,结果闹起教案,洋教堂被烧,美国人被老百姓碎尸万段。老老王先生镇压教案,杀了老多人头,洋大人却怪罪他保护传教不力。庆亲王奕劻,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勃然大怒,下令将老老王先生捉拿到北京,刑部衙门伺候,要么杀头问罪,要么斩监候。张海问,啥叫斩监候?我说,就是死缓,或者还是杀,要等皇帝批准,幸好老老王先生在宁波老家,藏了西北古墓宝贝,拿出几样变卖,凑得三万块银元,托人送到庆亲王府上,才得保命脱身,弃官从商,第一笔本金,也是变卖宝藏得来。 张海关窗关灯,仿佛隔墙有耳,用气声说,阿哥,我突然想,会不会这样一种可能,厂长就藏身于此地?我翻了个身说,极有可能,山高皇帝远,正是窝藏通缉犯的去处,甚至于,所谓“狄先生”,就是厂长本人化名?十六年前,他带走了一百万工人集资款,跑到祁连山下,挖到了第一桶金?张海说,我们岂不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万里送人头?我缩入被头筒,熄角,只待鸡鸣。 有人敲门。我当是老毛师傅,又来托梦。张海却推我说,阿哥,会是啥人?我说,必是老胡,难道讲,还是千年女鬼。我披上衣裳开门,一阵阴风袭来,几条彪形大汉闯入。我心中叫苦,此地荒僻,想必盗匪横行,杀人越货,如家常便饭。张海也翻身跳起,实在没防身之物,只能挥拳相向。对方挨了一拳头,摇而不倒,犹如韦陀金刚,将我跟张海团团围牢,逼入墙角。张海要叫喊求救,领头的汉子说,我们不是强盗,狄先生想要见二位。此番甘肃远行,我们要寻之人,正是狄先生,我让张海少安毋躁,只问一句,老胡何在?对方说,老胡还在休息,狄先生交代,只想见你们二位,就让老胡睡吧。张海摇头说,我们原本说好,明早上山,到矿上拜访狄先生,现在半夜上门,吓人一跳,说要见面,还存心撇开老胡,谁知你们底细?我跟张海搭腔说,此时上山,岂不危险?我看一眼窗外,夜色沉沉,唯独夜总会还亮着。对方说,两位误会了,狄先生不在山上,就在对面,恭候二位。张海眉头一皱,夜总会? 九 已逾子夜,四条大汉保护下,我跟张海步出宾馆。祁连雪山,繁星点点,银河迢迢,宇宙清澈如洗,上海绝不得见。我暗戳戳打老胡电话,关机,这家伙,已在梦中。夜总会金碧辉煌,两排裸女雕像陈列,在此荒芜边城,如入罗马皇帝尼禄宫廷,维苏威火山毁灭之庞贝古城,酒池肉林,荒淫世界,难以尽述。此间陪侍姑娘,并无本地人,一半来自四川云贵,一半来自国境线外。其中四分之一,皆是一带一路国家,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阿塞拜疆女郎;还有四分之一,俄罗斯毛妹,冰雪美人。此地是丝路重镇,想必千年以前,必有胡旋舞女,波斯小昭,纷至沓来,葡萄美酒夜光杯,飞天魔女,反弹琵琶。我跟张海两个,哪敢消受,待到环肥燕瘦散尽,到一幽深包房。 包房名唤“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莎士比亚的埃及艳后。装修极尽奢华,如到迪拜酋长国,大理石地面,印了狗头神阿努比斯,意大利品牌沙发,茶几,衣柜,铺了水牛皮,墙壁亚历山大图书馆,天花板是狮身人面像。大屏幕上,霹雳虎吴奇隆,乖乖虎苏有朋,小帅虎陈志朋,正当年少,十指灵巧,摆出聋哑人手语,载歌载舞。这腔调熟悉,犹在嘴边,我却讲不上来。包房里有个男人,剃了光头,身形魁伟,看来比我大几岁,主动跟我握手。他的手劲老大,我被捏痛。他递来一只金话筒说,唱歌。我说,狄先生?他点头说,蔡先生,幸会,请唱歌。我说,我不会唱。狄先生颇失望,自己捏了金话筒放歌:“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让所有期待未来的呼唤,趁青春做个伴。”原来是小虎队的《爱》。狄先生声情并茂,手舞足蹈,学了大屏幕上mv,比画聋哑人手语,可惜一只手要捏话筒,颇不尽兴。唱了几句,他又拿话筒递来,我一面孔通红,不是不会唱,是不好意思。不承料,张海一把接过话筒,随了音乐伴奏,全身摆动,该抖脚抖脚,该扭腰扭腰,台风潇洒,纵声欢歌:“别让年轻越长大越孤单,把我的幸运草,种在你的梦田,让地球随我们的同心圆,永远地不停转。”狄先生笑逐颜开,鼓掌助兴,意犹未尽,拿起第二只话筒合唱:“向天空大声地呼唤,说声我爱你,向那流浪的白云,说声我想你,让那天空听得见,让那白云看得见,谁也擦不掉我们许下的诺言。”狄先生点一支烟,张海接了一支,竟是上海烟草的熊猫牌,甘之如饴,吞云吐雾。台子上,摆了三瓶威士忌,一瓶山崎,一瓶白州,一瓶宫城峡。狄先生开一瓶山崎,倒出三杯。张海一饮而尽,但我不吃酒,谢绝了熊猫烟。狄先生板下面孔,拿起第三只话筒,霸气命令道,我是霹雳虎,他是小帅虎,你就是乖乖虎,唱起来!事已至此,想起老胡关照,狄先生只可捋顺毛,绝不可捋倒毛,我若再无动于衷,不给他面子,怕要闯大祸。我只得硬了头皮,抱起麦克风,三人大合唱:“想带你一起看大海,说声我爱你,给你最亮的星星,说声我想你,听听大海的誓言,看看执着的蓝天,让我们自由自在地恋爱。”唱到此地,我也开心了,一扫阴霾,疲惫顿消。张海吃了威士忌,跟我勾肩搭背。狄先生爬上台子,看了大屏幕,模仿吴奇隆跳舞。三个男人,简直花痴,还不尽兴,张海又唱一首《蝴蝶飞呀》,狄先生再唱《青苹果乐园》,今夜是小虎队世界。三首歌唱好,狄先生叫来果盘,烤串,零食,跟张海一道吃烟吃酒,称兄道弟,乌烟瘴气。 我落寞安坐,觑定一只空当,单刀直入问,狄先生,我想问一台车。狄先生说,不急。我说,我们飞了几千里,又坐一昼夜车而来,只想问几个问题,无须劳烦招待。狄先生黑脸说,就算坐航空母舰,坐宇宙飞船,坐太空堡垒,到了我的地盘,必得照我规矩,两位请跟我来。我跟张海面面相觑。狄先生推开一扇橱柜,原来有暗门。台阶往下,有间密室,十几只玻璃橱柜,像博物馆库房,恒温恒湿,又像古墓地宫,鬼影绰绰。 第一只橱柜,陈列佛经残片,纸张泛黄焦黑,纤维如渔网粗糙,楷书潦草歪扭,看似随心所欲,却是力透纸背,锋芒毕露。张海说,阿哥,像草纸。我摇头说,不要乱讲。我已依稀辨出四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分明是《金刚经》偈子。狄先生笑说,不要小看这几张破纸片,鸠摩罗什大师真迹。我被惊到,鸠摩罗什真迹,既为国宝,亦为佛宝,无价之宝,不会是赝品吧?狄先生说,本地祁连山上,南北朝洞窟所出。我说,前秦大将吕光,攻破西域龟兹国,俘获天竺高僧鸠摩罗什,带至凉州,十七年后,鸠摩罗什又被掳至长安,译出佛经三百卷,鸠摩罗什是天竺人,人到中年,始学汉语,只能口译梵文佛经,旁人协助写成汉文,因而这卷佛经,字迹并不规整,好像初学汉字的外国人所写。狄先生说,凉州就是武威,距离甘州不远。我说,本人何德何能,今夜得见鸠摩罗什真迹,三生有幸。狄先生说,碰到识货兄弟,是我有幸,请看第二样宝贝。 下一只玻璃柜,散落数百枚金币,并非天圆地方,而是金灿灿的圆形实心。金币正面,铸有一老人头像,头戴皇冠,深目高鼻,络腮长髯,旁边环绕字母,殊难辨认。金币反面,却是火焰祭坛宝座。张海说,什么金币?价值多少?狄先生说,价值连城,二十年前,本地盗墓贼,从北魏古墓掘出。我细想片刻说,西北一带古墓,常有出土西域金银钱币,北魏隋唐为多,有的墓主人,原本就是昭武九姓,粟特商人,波斯贵族,北魏同时代最强大帝国,又曾大规模铸造金银钱币,莫过于萨珊波斯,你看金币正面老人头,我猜就是波斯皇帝,万王之王,英文译作shah,至于金币反面,火焰祭坛,莫不是波斯拜火教?狄先生拍案叫绝说,好眼力,这些北魏出土金币,确实来自萨珊波斯帝国。张海乘了酒兴,添油加醋说,对啊,我阿哥博览群书,小说写得漂亮,知识也是渊博。我说,惭愧,惭愧。我心想,眼前金币之多,恐已将古墓洗劫一空。狄先生不说明来源,难道讲,他就是盗墓贼? 第三只玻璃柜,又是一本经卷,只摊开小一部分,自上而下书写,我是一个字都看不懂了。我说,乍看像蒙古文或满文,但思忖河西走廊历史,恐怕不会是这两种文字,难道是回鹘文?或者粟特文?狄先生再拍大腿说,就是回鹘文,摩尼教徒忏悔词,本地古寺遗址出土。我说,摩尼是一大圣人,比耶稣晚生两百年,摩尼悟道,宇宙万物,皆是二元,有明必有暗,有善必有恶,物质虚无,宇宙虚无,律法亦虚无,肉身为黑暗所造,灵魂为光明所造。张海说,如此讲来,每个人,只要有灵魂,既是圣人,又是罪人,一半行善,一半作恶,最好一劈两,才能拆清爽。我说,就像卡尔维诺《分成两半的子爵》。狄先生赞曰,两位都不是凡人,这段摩尼教徒忏悔词,专家已经翻译,意为所有罪孽,皆可宽恕。张海说,真有罪孽,岂能宽恕?我问张海,你想怎样?张海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第四只玻璃柜,数十页经卷,乍看像明清线装本,实为蝴蝶装本。有字一面,向内折叠,背面中缝对齐,粘于一张裹背纸,裁为书册。我还是一字不识,貌似汉字,个个方块,但笔画更繁复,密密麻麻,叠床架屋,看了揉眼睛,以为重影。我说,西夏文。狄先生说,今宵有缘,遇到知音了。我说,这卷佛经是印刷品。张海提醒我,阿哥,你看这个字,是不是印错了?张海指了一个西夏文,其他每个字,皆是竖条长方形结构,唯独这个字,却是横躺下来,每个笔画,都跟周围格格不入。我惊叹说,难道是活字印刷?手抄本,雕版印刷,绝无可能出这种错误,唯独活字印刷,常见倒字与卧字,必是排字工疏忽,活字未能摆正。这本西夏文经卷,还混入几只汉字,有只“四”,却是倒过来写,也是活字印刷铁证。狄先生鼓掌说, 1997年,祁连山大地震,一座古塔坍塌,暴露地宫,牧民掘出这卷佛经,西夏学专家鉴定,确为木活字印刷。我说,北宋毕昇发明泥活字、木活字印刷,最古老实物却在西夏,西洋人直到十五世纪,才由古登堡发明铅活字印刷。狄先生笑说,你我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且看最后一件宝物。 第五只玻璃柜,蹲了一只怪兽。此兽有人头,须髯男儿,波斯长相,顶盔贯甲,头上一对鹿角,分出无数枝丫,峥嵘向天,犹如北国枯木参天。身体却是雄狮,四只兽腿,身被鳞片,背上两对翅膀,羽翼重叠,展翅欲飞,屁股背后,一根狮子尾巴。我说,莫不是镇墓兽?狄先生说,我的天呀,这你也认识?我说,今年在写小说《镇墓兽》,已写了一百多万字。狄先生说,这个镇墓兽,发掘自一座西夏古墓,墓主人是西夏贵族,跟随开国皇帝李元昊,征战四方,战功赫赫。我说,镇墓兽,潜伏幽冥,赤胆忠心,守护墓主人,千万年不朽,每一镇墓兽,对应不同墓主人,有泥塑,有木雕,有石头,有唐三彩,也有青铜,乃至金银,形状则从猛兽,妖魔,武士甚至仕女,等等,形形色色,蔚为大观。狄先生说,此尊镇墓兽,乃是青铜铸造。我点头说,狮身,鹰翼,须髯男子之头,酷似古巴比伦,亚述宫殿雕像。狄先生说,怕是这丝绸之路,早有西风东渐。我说,唯一不同,多了一对鹿角。狄先生说,据说,挖出这件宝贝的盗墓贼,死于镇墓兽鹿角之下。张海说,难道真会动?我说,此地环境,模拟地宫,怕是镇墓兽的魂还在,碰到合适机会,便能死灰复燃。话音未落,张海又拽我衣角,吐出气声,阿哥,你看。密室闷热起来,大理石地板震动,天花板坠落碎屑,犹如初雪纷飞。地壳之下,某种轰鸣,好似饥肠辘辘的巨兽,吞没我等于五脏庙。张海站立不稳,摔倒在地。狄先生也吓煞,面如灰土,后退说,镇墓兽的眼睛…… 十 镇墓兽没动,大地却动了。狼狈逃出密室,“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包房大屏幕上,吴奇隆正唱《祝你一路顺风》。三瓶日本威士忌,统统敲碎,一台子酒香流溢。狄先生摔倒,张海将他拉起。三人出了包房,转过迷宫般走廊,古罗马雕像倾倒,裸女们粉身碎骨,吊灯纷纷坠落,光影交错。姑娘没来得及卸妆,或艳若桃李,或春光乍泄,操着欧亚大陆各色语言,叫唤神祇或妈妈来救,作鸟兽散。冲出夜总会,几条大汉,不知踪影,狄先生顿成孤家寡人,独上煤山的崇祯皇帝。后半夜,县城房子皆摇晃,地下咕隆隆声响,仿佛地宫中王子公主复活,地狱里妖魔鬼怪造反,地壳深处吃得太饱,消化不良,排泄不畅。狄先生说,地震了。河西走廊与祁连山,位于青藏高原断裂带上,地震并不罕见。背后是夜总会,面前是县城宾馆,两栋楼摇摇欲坠,只要倒一座,断无生路。 狄先生彻底酒醒,路边停一辆丰田霸道,他掏出钥匙,上车,点火。我拦下他说,你吃了酒,我来开车。我踏下油门,发动机咆哮,四个轮盘飞转,冲出小小县城。狄先生副驾驶座,张海后排,路在发抖,地面如波浪,颠得我七荤八素。地平线尽头,亮起红光,仿佛核弹爆炸,据说是地震光。冲进戈壁滩,黑夜茫茫,无边无际,不要讲房子,就连一棵树,一根草都没得。停车,熄火,大光灯还亮了。狄先生说,躲在这地方,就算十级地震,也不会有事,除非地面开裂,把我们吞下去。张海在后排躺倒说,哎呀妈呀,今夜真奇妙。我想起一人,掏出手机,打给老胡,还是关机。狄先生说,生死有命,不要为老胡担心了。我又说,我们虽然没事,可是鸠摩罗什真迹,若是毁于地震,不单是可惜,简直是人类文明的巨大损失。狄先生冷笑说,那是赝品。我敲了方向盘说,赝品?你伪造的?狄先生说,非但鸠摩罗什真迹,萨珊波斯帝国金币,摩尼教徒忏悔词,西夏文木活字印刷佛经,包括西夏镇墓兽,统统是赝品。我笑了,怪不得,这只镇墓兽,竟有古巴比伦,古亚述,古波斯风格,早于西夏两千年,原来是二十一世纪新品。再一细想,我真是单纯,容易被骗,这五样古董,若是真品,必是国宝级文物,应当藏在国家历史博物馆,怎能屈居于夜总会地下?狄先生说,不过嘛,蔡先生,我还是佩服你,这五件赝品特征,能一次性讲清楚,你是破天荒第一个。狄先生是夸是贬,还是嘲讽?我不晓得,面孔倒是红了。 狄先生下车,开后备厢,取出一只炉子,点上气体燃料,便在野地生火,必是常在户外活动。他讲要省汽油,万一地震破坏县城,进出道路封锁,这部车子便可救命。幕天席地,西风烈,冻得我刮刮抖,再抬头,繁星熠熠,似有千颗万颗,每一颗星,便是人间一颗灵魂,看得惊心动魄,眼泪水弹出,几乎窒息。三人吃了热水,撒了尿,一片青铜色月光,配上炉火踊跃,犹如三个拜火教徒,流放荒野,安静,冥想。我已两夜无眠,强打精神,问起正事。狄先生说,为什么找这辆车?张海代我回答,我们找香港王总。狄先生摸摸口袋,熊猫牌香烟,留了夜总会包房。张海带了红双喜,掏出两支,跟狄先生分享。张海打火点烟,几度被风刮灭,伸手挡风,千辛万苦点上。狄先生吸一口说,这烟不错,你们要找香港王总,为何来找我?我说,有鬼魂向我托梦,说在河西走廊,祁连山下,一座县城之中,有位高人,乃是当世英雄,神通广大,能帮我找到香港王总。狄先生大笑说,当世英雄?你们找错人了,我是无名之辈,蝇营狗苟,虚度年华,讲实话吧,我老家在广东。我觉得离谱,狄先生一张刀条脸,典型西北汉人,哪有半点广东人样子。狄先生又说,我家祖先是长毛,天京城破,做了俘虏,侥幸保住性命,流放到祁连山,永世不得回家,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地娶妻生子,为了吃口饭,只能以盗墓为生,晚清最后一任县官,招安祁连山上悍匪,绥靖地方,以匪制匪,捕获一批盗墓贼,就有我爷爷的爷爷,咔嚓一刀杀头。我心中思忖,狄先生所说县官,必是老老王先生。狄先生说,我的曾祖父,又是风云人物,到我爷爷一代,西北一解放,就被人民政府枪毙,我的爸爸,子承父业,结果我刚七岁,他被判无期徒刑,跟天南海北的犯人们关于一处,我年轻时,常去探监,认识了狱警老胡,我又跟了我叔,做古董赝品生意,做假佛头,假字画,假钱币,倒卖去北京,上海,还有广州。 月光消逝。几粒白点子,飞上眼镜片,慢慢交融化,冰凉的。天上落雪了,远光灯下,雪籽如飞蛾扑火。祁连山由秋入冬,降到零度,西风劲吹,炉火狂舞不熄。我们吃不消了,跳回越野车,关紧门窗。我搓了手掌心说,请问狄先生,如何认得香港王总?狄先生打只哈欠,又抽一支张海的红双喜,悠悠然说,2001年,县里开发旅游,县委书记爱好历史,挖掘出晚清最后一任知县,是一位祖籍宁波的文人,研究过本地古迹,编过地方志,因为镇压教案,掉了乌纱帽,差点被杀头,后来投身商海,成为上海一大富商,通过省委宣传部,七拐八弯,找到末代知县曾孙,早已移民香港,还有祖上余荫,在大陆开发房地产,就是香港王总。张海跳起来,头顶撞上车顶。我说,果然如此,香港王总的曾祖父,就是老老王先生;他的祖父,是春申厂创始人,老王先生;他的父亲,就是大王先生,公私合营后,举家移民去香港;论辈分,他还是小王先生的侄子。狄先生说,香港王总到本县,成为县委书记座上宾,期望他投资房地产,开发旅游业,香港王总不像香港人,个子高,讲话有上海口音,天天戴墨镜,像个香港导演。我说,王家卫,我跟他吃过饭,就是这样子,也会上海话。狄先生说,香港王总爱古玩,收了许多宝贝,有人介绍我们认识,我原本只喝白酒,但他带来威士忌,我就喝上瘾了,我带王总探访他祖先遗迹,上到祁连山,下到戈壁滩,我没告诉他,我的爷爷的爷爷,就是盗墓贼,死在他的曾祖父手中,这样论起来,我跟他还是世仇呢,我做了五件赝品,说是销赃,便宜给他,每件标价一百万,如果五件国宝都要,打包价八折,四百万拿走。我说,你是报复吧。狄先生说,香港王总也是奸商,他竟砍到半价,二百五十万成交。张海笑说,这数字真吉利。狄先生说,我做了几年赝品,都是小打小闹,第一次赚到这么多钱,王总却露了富,惹来杀身大祸,去兰州路上,他被一伙悍匪绑票,县委书记的客人,万一被撕票,影响本县投资环境,公安局必定严查,我岂能躲过?而我制造贩卖赝品,骗了二百五十万之事,早晚会穿帮,我只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麻袋背了一百万现金,爬上祁连山。张海说,一百万人民币有多重?狄先生说,不到三十斤吧,幸好我正年轻力壮,翻山越岭,中间人介绍,我找到绑匪窝,交了赎金,把人安全带回,一根毛都没少,我对香港王总有救命之恩,他要重金酬谢,我说不必了,我卖给你那些古董,全是赝品,王总非但不在意,又送我一百万。张海看我一眼说,阿哥,这一百万,大概就是春申厂职工集资款。狄先生说,一个月后,公安局逮住绑匪,之前有撕票案底,判了一个死刑,两个死缓,两个无期,追回全部赎金,此事老胡也知道。张海掐指一算,那你有了三百五十万。狄先生说,我用这笔钱,买下山上铜矿,铜金伴生,挖十斤铜,可得一两金。 狄先生说毕,远眺戈壁尽头,雪夜祁连山,剪影轮廓,恍若金山银山。忽地,脚下车轮晃动,炉火倾倒熄灭,余震复又袭来。我跟狄先生绑上安全带,张海在后排颠簸,幸好在荒野平地。狄先生说,我做了矿山主人,不再做赝品生意,香港王总是我命中贵人,我常去上海找他,他住在松江的别墅,还有好几辆车,其中一辆特别,桑塔纳普通型。张海脱口而出,红与黑。狄先生说,车顶,引擎盖,车柱都是红的,车身却是黑的,还有尾翼,挂沪c牌照,不能进上海市区,王总把这台车借给我,去苏州杭州自驾游玩,我越开越喜欢,想要买下来,但王总说房子,女人,公司,都可以给我,唯独这台车,是非卖品。狄先生烟灰纷纷坠落,他打开车内灯,面孔照得清爽。张海瞪了眼乌珠说,等一等,我们见过。狄先生说,有吗?张海冷笑说,2005年,松江佘山,王总别墅门口,你用高尔夫球杆打我肚子。狄先生皱眉头说,原来是你,我还以为你是来绑票的。听到此地,我是心惊胆战,车内空间狭窄,两个人要是动起手来,不知谁生谁死。张海却笑说,你下手太狠了,疼得我站不起来。狄先生大笑说,不打不相识,还有个年纪大的男人,你们一起被警察带走。我说,那个是我爸爸。狄先生说,有缘分,当天晚上,误会就消除了,你们是要找另外一个人。张海说,嗯,我们这次来找你,也是为了找这个人。狄先生说,那几年,香港王总生意大,在美国投资房地产,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几个亿打了水漂,他落难时,我去上海,给了他三百五十万,算是投桃报李,雪中送炭,相比他的窟窿,却不过百分之一,王总要逃回香港,他知道我喜欢这辆桑塔纳,就转让给我,当年的五件赝品,王总原封不动还给我,我把这台车开回甘肃,装着摩尼教徒忏悔词,鸠摩罗什真迹,西夏木活字印刷佛经,后座撒满萨珊波斯帝国金币,后备厢还藏一尊镇墓兽。我笑说,路上被警察拦下,必把你当作文物贩子,要判重刑。 凌晨,雪花发乎情,纷纷从云端跳伞,撞上风挡玻璃,要么粉身碎骨,要么凝结成霜,止乎礼。引擎盖已冷却,积一层薄雪。狄先生重新点火,开了空调,生怕三人冻死。狄先生说,沪c牌照不值钱,出了上海,却是畅通无阻,到了西北,别人不知其中门道,我有一辆宝马,一辆奔驰,一辆福特皮卡,每次去谈生意,尤其见官员,我都开这辆上海牌照的车,让人觉得我有背景,有后台,有势力,比京牌更有面子,这辆桑塔纳,跟了我两年,保养花了不少钱,我开它去过新疆,最远到喀什,还去过青海,到唐古拉山口,海拔五千二百米,路过长江源头,沱沱河。我说,红与黑产于长江尾,竟也到过长江头,作为汽车的一辈子,足够风光。狄先生说,去新疆路上,有几晚横渡沙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在车上过夜,连续做恐怖的噩梦。我说,梦见什么?狄先生看着后排的张海说,梦见后排坐一个男人,上半身是木头做的,毛笔画的眼睛眉毛,下半身却是真人,没有活气,冰冷冰冷的,像从冰柜里出来。我说,老厂长,第一任车主。狄先生说,怪了,梦里的木头人,还能跟我说话,但我听不懂。张海说,老厂长的灵魂无疑了。狄先生说,七年前,我不知深浅,跟人争夺一座矿山,兹事体大,牵涉方方面面,得罪不少人物,我才发觉,坐拥金山银山,也不过蝼蚁一般,只好举家去澳大利亚避祸,移民墨尔本,隔了一年,我跟对头谈判,割让沙漠矿山,才渡过难关,等我回来,手下人全散了,桑塔纳也被转卖。我说,你还想那辆车吗?狄先生说,经常梦到,不提啦,我的风光日子早过了,老婆孩子留在澳大利亚,我守着一座矿山,闲钱开了夜总会,地下室收藏五件赝品,别看这县城又小又穷,开矿老板不少,最爱到我的夜总会,一掷千金,夜夜笙歌。我说,狄先生,你的故事很精彩,我有兴趣写成小说,甚至拍成电影。狄先生摇头说,千万别,我只想闷声发财,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一夜惊魂,雪越落越大,荒野白茫茫清爽。黎明时,地平线外,晨光熹微。狄先生说,那辆车还好吗?张海说,很好呢。他打开手机,寻出红与黑照片。狄先生仔细端详,笑说,物归原主,真好,那为何要找香港王总?张海说,为了找到一个人。狄先生说,谁?张海说,我老婆拜托我,要找到她爸爸,只要找到香港王总,就能找到我的岳父。狄先生说,找了多久?张海说,十六年。狄先生说,如果找不到呢?张海说,如果我找不到,就让我女儿去找,终归会找到的,哪怕只是坟墓。天,终归亮了,连绵不绝的雪峰出来,青海长云暗雪山,便是这条祁连山。我倒了座位上,眼乌珠一闭,入梦了。 梦醒,狄先生开车,我已身在县城。宾馆没塌,夜总会也没倒,无人伤亡,列国姑娘们都安好。我接到老胡电话,昨夜他在床上困熟,地震竟没拿他晃醒,安眠到天明,才发觉我跟张海失踪。他吓煞,去过县公安局,又打电话找省公安厅。狄先生抢过手机说,老胡,来吃羊肉。县城外,野地上,飘了鹅毛大雪。狄先生摆开烧烤架子,亲手烤肉串,狠狠奚落老胡一番。吃饱喝足,震区不宜久留,老胡带我们回兰州。上车前,一粒雪籽飘入张海眼中,他蓦地吼一声,哎呀,大事忘了。我也惊说,对,香港王总何在?狄先生仰天喷一口烟说,半年前,我去墨尔本看老婆孩子,香港转机,顺道见过王总一面。狄先生打开手机,微信推送位置:香港九龙深水埗。 十一 张海没去过香港,要办港澳通行证,最快十个工作日。我等不及他了,越南有个笔会,我先飞香港转机,去了岘港,再到古都顺化,兜了越南故宫,寥落古皇陵,最后飞芽庄,阳光大好,碧海蓝天。等我回来,上海已入寒冬,张海才拿着通行证,个人游签注。我买了两张机票,恰逢冬至。我问张海,这趟香港之行,如何跟小荷解释?总不见得,春申汽车改装店,香港也有人加盟。张海说,我讲店里生意好,提前完成业绩,征越奖励我去香港旅游,但只有一个名额。 冬至这日,北半球白昼最短,黑夜最长。我的第一本书《病毒》,开篇便是冬至夜。北方人讲,冬至大如年,要吃饺子。南方习俗不同,上海只吃汤圆,冬至是亡灵节,一家老小出动,上坟祭祖,犹如清明,七月半。大人关照小囡,天黑前必要回家,夜里不好出门,免得碰上鬼魂。少年时光,每到这夜,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纷至沓来,寻我托梦,一夜之间,我是忙得不亦乐乎。午后航班飞香港,我迟迟不见张海,电话打了不接。张海已提前值机,座位跟我并排,我怕他要误机,还是小荷发觉秘密,拦下他不准走?最后一分钟,张海姗姗来迟,冲上飞机,浑身烟火气。张海坐我旁边说,阿哥,对不起,早上我去扫墓了。我说,给老毛师傅上坟?张海说,外公今年入葬,头一个冬至,我包了一部商务车,带了小荷跟莲子,早上开到苏州凤凰山,回来一路堵车。讲话间,飞机腾空而去。张海紧握把手,嘴唇皮发紫,座位跟了发抖。我说,香港只好乘飞机,克服一下好吧。张海说,阿哥,回程好乘火车吧?我说,帮帮忙,高铁明年九月才开通,从上海到九龙,只有慢车,十九个钟头,火车上困一夜。张海说,不是蛮好嘛,阿哥,老早我们一道去北京,火车上困了一夜,回来困了两夜呢。我再看他,表情如同受刑,东西方刽子手齐上阵,纣王炮烙,挫骨扬灰,罗马尼亚尖桩穿刺,纳粹盖世太保电刑。舷窗外,冬至肃杀,田野萧瑟,浦江两岸高楼,乐高积木一般,没入云端。 客途秋恨,张海面孔惨白,吐了两趟,有一趟对了垃圾袋,溅了我身上。我带了笔记本,飞机上打了两千字,便在大屿山落地。青山碧海间,耸立一栋栋高楼,崎岖蜿蜒,犹如天空之城,此中风景,又与上海大江大河不同。相比西北高原,祁连雪山,更是另一世界。张海双脚落地,如同僵尸还阳,终归有了血色。出了机场,我们坐地铁,过迪士尼,上新界,入九龙。我原本订好酒店,尖沙咀,五星级,两间大床房。张海讲他想住重庆大厦,一来因为王家卫电影,二来也是便宜,不想叫我破费。出了地铁,如行于密林峡谷,处处圣诞气氛,商家打折广告,但来血拼代购的内地人,明显比老早少了。寻到弥敦道36号,重庆大厦,不起眼门面,进去皆是南亚人店铺,卖义乌小商品,印度非洲特产,宝莱坞电影dvd。非洲人,欧美人,背包客,摩肩接踵,天下大同,四海之内皆兄弟。坐电梯上十五楼,寻着一间家庭旅馆,888块一夜标房。有小窗一扇,对面无数高楼,只剩一线天,已经擦黑。 冬至夜,我们违背祖训,出洞下楼。路过一间莎莎连锁店,张海拉我进去。十多年前,他还在淮海路上卖假货,对于柜台上货色,自然头头是道。他买了瑞士葆丽美眼部精华,法国纪梵希唇膏,韩国snp面膜,送小荷的礼物。张海又买一瓶儿童洗发露,德国施巴牌子,带给女儿莲子。圣诞礼物,娘子小囡,各有交差。意犹未尽,张海再买一支日本sk-2洁面乳,带给丈母娘“山口百惠”。冉阿让都有礼物,意大利宝格丽须后爽肤乳,老头胡须茂盛,三日不剃胡子,便成虬髯客。张海要给我娘子带一样,我讲不必,我会在机场免税店买的。张海说,机场免税店,我老早瞄好了,两条外销中华,必要带给师傅。我说,我来买单吧。张海说,征越帮我涨了工资,最近又发奖金,小意思。走到门口,张海转回来,买两盒法国娇兰粉球,带给他的双胞胎妹妹。我问张海,不给你妈妈带礼物?张海说,不带。回到重庆大厦,放好礼物,肚皮皆饿了,楼上楼下,不少印度餐馆,我跟张海吃了咖喱饭,咖喱鸡,咖喱鱼,咖喱汤,一身咖喱味道。 对面有家洋酒行,张海买一瓶威士忌,尊尼获加蓝牌。我们再乘地铁,从尖沙咀到深水埗,穿过摩肩接踵人群,寻到一栋大厦。此楼破烂不堪,陈旧发霉,深入门洞,仿佛地宫。出入住客,多是佝偻的老头老太。乘了电梯,捏了鼻头,来到顶楼,却是个大观园。一层楼面内,三合板分了无数隔间,每一间,再一劈两,又分三层楼,一分为六。就像一节绿皮火车。不过硬卧车厢,是从床边爬上爬落,还能看车窗外风景。眼门前的小隔间呢,是从床头开门进出,人犹如钻狗洞,钻棺材,因而得了诨名“棺材房”。我们打听香港王总,六十岁左右,个头高,喜戴墨镜,有上海口音。少顷,我寻到一间棺材房的中铺,探出一个男人,一对水泡眼,恶狠狠问,你揾边个?我没反应,男人又讲英文,who are you?我说,请问是王总吧?听我讲国语,他的面色一变,一脚向我踢来。还好我有防备,侧身躲过。他爬出棺材房,只穿短裤背心,就要夺路而逃。可惜走道狭窄,刚跑出去两步路,他被绊倒在地。张海扶起他说,王总,我们不是来讨债的。棺材房前,香港王总惊魂未定,立起来比张海高一只头,春申厂王家人基因。我举起尊尼获加蓝牌说,甘肃狄先生,是我朋友。王总看到威士忌,双眼放光,馋吐水嗒嗒滴,当即拧开瓶盖,倒进玻璃瓶,咣当一杯下肚。王总心满意足,吁出口气,改说国语,原来是小狄啊,提前打个电话嘛,两位稍等。我思量,若是提前打电话,他多半是跑了。王总爬进棺材房,收好威士忌。四周响起婴儿啼哭,老人哼哼唧唧,还有赌马的电视转播。等他爬出来,已换一身西装,有点点皱,系上领带,戴上墨镜,遮盖水泡眼,有了王家卫腔势,不过脚底还是拖鞋。我瞄一眼棺材房,不是家徒四壁,而是家徒六壁,算上头顶和床板,密不透风,只好平躺困了,以王总的身高,两只脚都伸不直。王总立了镜子前,一把牛角梳,窸里窣落梳头,千辛万苦,稀疏发白头顶,梳出三七开,再抹发蜡。还没好,王总又拿男士香水,胳肢窝喷两记,遮掩棺材房馊气。整个过程,我看了手表,用去七分钟。 三人下楼,王总领我们到后街。霓虹之间,寻到酒楼,点了烧味拼盘,脆皮乳鸽,鲜虾肠粉,鲍汁凤爪,流沙包,两瓶百威,一杯奶茶是我的。张海先敬王总一支万宝路,十六年前,王总给我爸爸也敬过万宝路。酒楼沿街,窗门大开,王总猛吸两口烟,手指头发抖,不时摇头张望,戴了墨镜,看不清眼乌珠。他举了筷子疯狂夹菜,仿佛前世里没吃过饭,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须臾光盘。我跟张海都没啥吃,再点一份干炒牛河。王总吃到弹进弹出,张海拍他后背,再敬他茶,但他推开茶杯,只吃啤酒,又连吃三支万宝路,悠悠然吐出烟说,甘肃狄先生,何事找我?张海说,我们不是为他而来。我说,不瞒王总,我们为小王先生而来。我生怕直接讲出厂长“三浦友和”,王总便会翻面孔,或者拔脚就跑,还是迂回为好,祭出小王先生名号。王总摇头说,不认得。我改操沪语说,这位小王先生,便是王总嫡亲叔父,令祖父二公子,令尊同胞兄弟。王总又吃一杯闷酒,转成老派上海话说,原来是家乡来的,我确实有个爷叔,1960年,我家从上海移民香港,我才三岁,但是那位爷叔,一定要留在上海,之后断了往来,原来爷叔还在世,蛮好。我说,小王先生是一位作家,笔名春木,曾经风靡全中国。王总说,我爸爸倒是讲起过,他的阿弟不想做生意,但是欢喜读书,文章写得好,读了法律系,还加入了共产党,但我们王家门是资本家,他们兄弟之间,道不同,不相为谋,请问我爷叔有啥吩咐,劳烦两位,千里迢迢来寻我?我跟张海使了眼色,他从包里掏出信封。王总摘下墨镜,两眼放光,拆开信封,一万港币。王总说,想不到啊,我爷叔还牵记我,哎呀,香港回归前一个礼拜,我爸爸去世,我已到上海做生意了,却没通知爷叔,是我不懂礼数,惭愧啊。王总正要拿走信封,却被我一把抢回来。我笑说,王总,这只信封里的钞票,跟小王先生没关系。王总重新戴上墨镜说,两位到底有何公干?国家安全部同志吧,本人一向爱国爱港,拥护一国两制。我说,王总,你是高看我们了。王总扬扬眉毛说,难道是道上兄弟?后生可畏。夜已深,酒楼里食客稀少,只剩我们这桌,颇像香港江湖片画面,黑社会老大谈判。我晃了晃信封说,我只想打听一个人。王总笑说,尽管问,我是有求必应。轮到张海说,十六年前,上海春申机械厂,失踪的厂长“三浦友和”。王总闷掉,靠在椅背上,又点一支万宝路,张海已陪他吃掉一包香烟。王总轻声说,你们是债主?张海说,债主嘛,可以这样讲,也是他的亲人。王总说,懂了,你是浦厂长家里人,他离婚的老婆叫你来的吧。张海说,我是浦厂长女婿,他的女儿小荷,拜托我来寻他。王总说,原来如此,你要从头听起吧?我说,好啊。一万块港币信封,被我摆上台面,王总能不能拿走,就看能讲多少真话。 张海又叫一瓶啤酒,再给王总满上。一饮而尽,王总揩去嘴上泡沫说,我爸爸移民到香港时光,带了不少金条,要是老老实实,买房子,买商铺,足够一家门过好日子,可惜我爸爸在上海开过春申厂,想在香港再开一爿春申厂,我读小学那年,工厂开起来了,就在西九龙,货柜码头隔壁,一度生意兴旺,八十年代,香港房价地价狂涨,工厂连租金都付不起,只好关门大吉,我爸爸欠了银行贷款,卖房还债,就此退休。这么我呢,就出去闯荡天下,这记走了远,飞到南美洲,地球另外一头,我的舅舅在巴西圣保罗,开发房地产,我跟他学生意,赚了一票,我买的第一部 车子,就是桑塔纳。张海说,巴西也有桑塔纳?王总说,德国大众在巴西生产桑塔纳,比中国还要早,九十年代,香港房价疯了,我回来炒楼花,赚了不少铜钿,亚洲金融危机以后,内地福利分房结束,上海的商品房,一平方只有几千块,比起香港,一个天,一个地,我便带一笔资金,到上海做房地产,我先寻到春申厂,我们王家当年产业,认得了老厂长,当时春申厂呢,欠了一屁股债,就要破产,老厂长到处寻资金,我跟他签了合同,拿下春申厂地皮,我帮厂里还一部分债务。张海惊说,你讲啥?老厂长拿地皮卖掉了?王总说,房地产局有合同备案。我说,也有可能,春申厂已走投无路,老厂长是没办法,为了让工厂生存下去。王总说,但我瞒了身份,没讲自己是王家后人,独怕惹来麻烦,让人讲资本家后代又回来了。我心想,要是保尔.柯察金晓得,肯定会得这样讲。但我嘴巴上说,可以理解,历史遗留问题。王总说,转让合同刚签好,不到一个礼拜,老厂长就出车祸死了,我还去了追悼会呢。我跟张海异口同声,我也去了。王总说,我跟两位真有缘,老厂长死了,新厂长上任,这位浦厂长呢,年轻有为,想做一番事业,老厂长所签合同,他却拒不执行,一直跟我打太极拳,不肯拿地皮让出来,反正我也不急,已经付了款,合同早已生效,地皮迟早是我的,拖了三年,刚过好年,浦厂长来寻我,他讲有了新计划,工厂要重整旗鼓,整体搬迁到汽车城,可以让出春申厂地皮,我问他,工厂整体搬迁,需要一大笔费用,啥地方来的资金?浦厂长却讲,想问我借钞票,开口就要三百万,我稍作考虑,只要春申厂地皮到手,楼盘开出来,再过三年,老早赚得翻过来,隔了一礼拜,我凑满三百万,借给春申厂。张海窜出一句扬州话,乖乖隆地咚,借了三百万,加上工人集资的一百万,厂长吞掉了四百万。王总掸去烟灰说,浦厂长有没有贪污,挪用公款,我是不晓得。我说,借钞票之事,春申厂还有啥人晓得?王总说,除了浦厂长,还有个工会主席。张海说,瓦西里,果真心里有鬼。王总大笑说,当时光,我跟浦厂长经常一道吃饭,每趟我请厂长去夜总会,他都一本正经不肯去,但是工会主席,你们讲的瓦西里,每趟一叫就应,夜总会上到妈咪,下到小姐,没人不认得他,全部由我买单。张海说,不讲瓦西里了,厂长要跑路,王总你晓得吧?王总说,当时光,我要是晓得,肯定拦他下来,不让他走这一步,我蛮欣赏浦厂长的,有气魄,有胆量,也有能力,值得一交,他要是不困在春申厂,早几年下海创业,必定是上海滩的风云人物。王总又吃一口啤酒说,那年春天,我飞了一趟甘肃,当地县委书记邀请,我的曾祖父在那边当过官,这趟西北之行,真是狼狈,我被人绑票,差点送命,幸亏狄先生救了我。我说,这点故事,狄先生都讲了。王总说,我从甘肃飞回上海,浦厂长来机场接我,开了一辆桑塔纳,上半身红,下半身黑,还有尾翼,相当漂亮。张海说,开车的司机,就是我。王总笑说,阿弟,不好意思,我没认出你来,开这部车子,风光哦。张海嘴角翘起说,当然了。王总说,看到春申厂,我想改造成上海的soho区,一刹那念头,不是存心骗人,没过多少日子,浦厂长失踪,春申厂破产清算,我借出去的三百万,听说被厂里还了旧债,不过法院判决下来,春申厂地皮,终归交割给我。张海大怒说,七十年的春申厂,就这样被你拆掉了。张海猛拍台面,双目直盯王总。我担心下一秒钟,张海就要拿人扯碎。 冬至夜,香港深水埗酒楼,王总被他吓到,酒楼伙计也走过来,我只好连声so rry。王总不敢再看张海,颓然说,这位小哥,你不是浦厂长的女婿吧,好像你更关心春申厂,甚于你的丈人老头。我说,王总有所不知,我这位兄弟,也是春申厂子弟。王总说,原来如此,楼盘也不是我盖的,我拿到地皮几个月,就转手给人家,净赚两倍差价,春申厂是我祖父创办,我爸爸移民香港以后,也对这爿厂念念不忘,直到他翘辫子,要是死在我的手里,我祖父,我爸爸的魂灵头,都不会放过我的,但在钞票面前,这点感情,我祖父跟我爸爸的魂灵头,不值一提。张海说,春申厂,到底死在啥人手里?王总吃一口酒,再点一支烟,摘了墨镜,露出水泡眼,仰望夜空。我说,我懂了。我也抬头看天,只见霓虹招牌,赤橙黄蓝青绿紫,调色盘打翻,耀眼夺目,光影交错,爱上层楼,密密匝匝窗门,如鸽笼,如蜂巢,如蚁穴,棺材房监牢,锁了千万个魂灵头,琼楼玉宇,悬浮灯海银河,高处不胜寒,不夜城,天空城,潮潮翻翻的欲,熙熙攘攘的望,唯独望不见天,望不见月。张海也懂了,原来立在香港街面,是看不到天的。 三人不语半晌,我又问起正事,王总,好再讲讲红与黑吧?王总说,春申厂破产前头,这部车子,虽然到了我的手里,单位车辆转到私人名下,要重新拍牌,我嫌麻烦,转成了沪c牌照,我有两样收藏爱好,一是古董,祖上有此喜好;二是汽车,天下男人本性,彼时我在上海,已有两台车,我要这部桑塔纳,除了她的颜色特别,全中国独一无二,还因为呢,我买的第一部 车子,就是巴西的桑塔纳,看到她就像看到初恋,平常关在车库,偶尔在松江开了兜风,基本就是玩具。王总讲了吃力,又吃一口啤酒说,当时光,美国房价大涨,我也是心痒,用杠杆弄来一笔资金,跑到加州湾区,旧金山,圣何塞,买了一批物业,本想过两年,等到房价上去,便能大赚特赚,结果呢,碰着次贷危机,雷曼兄弟破产打烊,美国房价暴跌,拦腰一刀斩断,奈么我就爆仓了,美国房子被银行收掉,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老老实实,蹲了大陆做房地产,挨到现在,就算没得金山银山,铜山铁山终归有吧,我差点跳了黄浦江。张海冷笑说,我建议你跳苏州河,就从江宁路桥跳下去,离春申厂近,也算叶落归根。王总非但不怒,反而大笑说,我真有此意呢,还好甘肃狄先生来了,当年他救过我命,我投桃报李,买过他五件古董赝品,让他掘着金山银山,此人是英雄好汉,念我旧情,第二次救了我命,经此大难,我逃回香港,栖身新界元朗,此地民风彪悍,老百姓淳朴,我租了一间丁屋,窗门外,就是深圳,日夜北望,却不得归乡,我在元朗住了七年,边界线对面的福田,南山,蛇口货柜码头,摩天楼越高,灯火越亮,轮船越多,汽车越密,香港这一边呢,还是乡下头。 王总掐灭烟头,又摘掉墨镜,两只眼乌珠,盯了台面上的信封,笑笑说,讲到大半夜了,你们到底是要寻宝?寻车子?还是寻浦厂长?张海说,寻厂长。王总说,终归讲正事了,两年前,我还有二十万港币,香港房子,一生一世买不起了,只好买股票,碰到牛市,二十万变成一百万,我提出五万块,就去欧洲旅游,先到英国,再到荷兰,比利时,最后法国,到了巴黎,我在上海做房地产时光,认得一个温州老板,他是炒房子高手,利用贷款杠杆,逢低吸纳了几十套,我还帮过他一点小忙,十年后,他拿上海房子脱手,带了一个亿,一家门移民法国,我跟温州朋友吃了顿饭,他告诉我,浦厂长就在巴黎。张海跳起来,巴黎?王总戴回墨镜,叼上一支烟,张海拿起打火机,帮他点上。王总尾巴又翘起来说,当年呢,我经常组织饭局,一张圆台面上,既有浦厂长,也有这位温州朋友,后来我才晓得,浦厂长出事体前,也问他借过钞票,但是私人名义,等到浦厂长东窗事发,不晓得用了啥手段,最后落脚巴黎,后来呢,温州朋友也到巴黎定居,有一日,两个人在地铁上偶遇,重新连上线,温州朋友跟我讲啊,浦厂长日子不好过,住了巴黎二十区,拉雪兹神甫公墓门口,不但无力还债,还要求人救济。王总老酒吃饱,面孔通红,头皮屑飘落,说,温州朋友牵线搭桥,我跟浦厂长约了见面,就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张海说,你们在公墓碰头?王总说,欧洲公墓,等于大公园,相当阳气,并无中国人忌讳,正是深秋,墓地落英缤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想当年,我是房地产开发商,浦厂长呢,上海春申机械厂的厂长,都是风风光光人物,如今在巴黎墓地相会,好像在寻阴宅,自掘坟墓而来。张海问,他还好吧?王总说,浦厂长小我三岁,现在头发全白,显得比我老了十岁不止,寒酸相啊,不谈了。张海问,他讲了点啥?提到家里人了吧?王总说,我们没讲几句,浦厂长也是要面子的人,我又何尝不是?只好在墓地散步,寻寻名人墓碑,谈谈天气,讲讲养生,聊聊英超西甲,哈哈哈,就这样了。我说,然后呢,你回了香港?王总说,是啊,我又能做啥?拯救浦厂长于水火?帮他还债?对不起,我是没这能力。 王总说,离开拉雪兹神甫公墓,我前脚刚上飞机,后脚巴黎恐怖袭击,死了一百多人,我是逃过一劫,回到香港,股票又跌了,我再度一贫如洗,内裤都输光了,付不起元朗房租,只好搬来深水埗,寻了一间劏房。我问,劏房啥意思?王总说,劏,广东话,宰杀畜生,开膛剖肚,掏心挖肺,劏房呢,等于是屠宰场,但比棺材房好,起码人可以立直。我说,收入来源呢?王总说,卖报纸,发广告,拉皮条,啥都做过,混口饭吃,不到一年,我连劏房也住不起了,只好搬进棺材房,提前等死,半年前,甘肃狄先生来香港,望过我一趟,他是可怜我,劝我跟他去甘肃,包我衣食无忧,住几百平方米房子,还有列国佳丽,任我挑选,但我拒绝了,狄先生临走前,给我十万港币,叫我寻个公寓,不要再困棺材房,第二天,我就乘船去澳门,住进威尼斯人,只一夜,吃喝嫖赌,统统用光,一分铜钿不剩。我说,何必呢?王总笑笑说,我是见过世面的人,尝过纸醉金迷,所谓财富,来得快,去得快,根本不是你的,你不过是个中转站,就像两手车中介,就像你的红与黑,车子终归是人家的,你不配做玩家,只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心想,王总还有最后一筐尊严,宁愿独自饿死香港街头,也不肯做狄先生门下走狗,了却残生。我正分神间,王总伸出手来,拿过台面上信封,一万港币,迅速清点,塞进西装内插袋。王总又翻出手机,从万宝路香烟盒子里,抽出一张白纸头,借了酒楼伙计圆珠笔,写一串电话号头。王总说,我的温州朋友,常住巴黎,寻到此人,就能寻到浦厂长。张海接过香烟纸,收入裤子袋袋。我说,王总,多谢了。王总拱拱手,摸了西装里的信封说,你们这份心意,雪中送炭啊,棺材房里,我还能多蹲一段日子,要不然,过了耶诞日,我就要被扫地出门,搬到笼屋去等死。我说,笼屋又是啥?王总摘下墨镜,指了酒楼对面那栋楼,苦笑说,看到吧,这栋楼上,皆是笼屋,人住了铁笼子里,四面透风,就像菜市场的鸡笼鸭笼,到了那时光,所谓人呢,等于畜生,资本主义的畜生。 出了酒楼,毕竟冬至夜,阴气正盛,亡魂齐聚,如同上海深秋。王总收好信封,带走一包万宝路,戴了墨镜,有盲诗人荷马腔调,可惜拖鞋煞风景。我说,王总啊,我有一事不明,你为啥总是戴墨镜?半夜三更不摘。王总笑说,你不晓得,王家卫《春光乍泄》,张国荣,梁朝伟,张震,还有我。我惊说,王总演了哪一角色?王总说,南美洲,巴西,阿根廷,我最熟了,到布宜诺斯艾利斯,陪了剧组一个月,我做了男四号,康城得奖之后,我进电影院一看,我的面孔已被剪掉,只有背影一晃,从此戴上墨镜。我跟张海笑笑。到了棺材房楼下,王总说,请问两位,我的爷叔小王先生,他还好吧?小辈在何方高就?含饴弄孙了吧。我说,小王先生没结过婚,孑然一身,无有子女。王总悲从中来说,我的爷爷,只有两个儿子,我爸爸只生我一个,我也无有子女,春申厂王家门,我竟是最后一个男丁,断子绝孙,天道循环,电影落幕,the end。张海闷声说,报应。江南古谚,富不过三代,从老老王先生起,到老王先生,大王先生,小王先生,再到王总,至理名言。王总摆手告别,戴了墨镜,踟蹰上楼,如同行尸走肉,钻进棺材去了。 末班地铁没了,我跟张海拦了计程车。万里追凶,终有收获,得到厂长“三浦友和”下落。张海一路闷声,眼乌珠直勾勾,看了车窗外香港。街边有老婆婆,在烧冬至纸钱,烟火腾腾。又有鬼佬男女,拎了酒瓶,放肆浪荡。回到尖沙咀,弥敦道到底,再转天星码头,隔了维多利亚港,眺望对岸港岛,中环,湾仔,铜锣湾,凤阁龙楼连霄汉,灯火粲然,遮挡天际线。张海吃一支红双喜,烟雾慢慢飘散,子夜里,仿佛飘到太平山顶,云里雾里。海边风冷,我拖了鼻涕,走回重庆大厦,商铺早已关门,几个非洲夜游神,不晓得在交易啥。电梯口,有一南亚少年,印度或巴基斯坦或孟加拉,蹲了打电话,印地语或乌尔都语或泰米尔语或孟加拉语,大差不差。电梯门开,少年跟我们一道进去,手指头骨节瘦长,捏了oppo手机,棕色面孔,垂下两行清泪。少年这通电话,大概是打回故乡,要么寻爷娘,要么寻恋人,哎呀,《拉兹之歌》,到处流浪,哈,流浪,如我今夜,如人昨日。电梯到十二楼,南亚少年出去,我跟张海相对无言。电梯到十五楼,家庭旅馆,刚要进房困觉,只见对面房门敞开,有个姑娘,皮肤白净,精致妆容,坐于地板,哭哭啼啼,门口还有呕吐物。重庆大厦,楼上楼下,几十家旅馆,多住世界各地背包客,这位姑娘却不是洋人。我用国语问她,需要帮忙吧?但她茫然抬头,讲一串韩国话,末尾思密达。原来是韩国小姑娘,千里走单骑,深夜买醉。清洁工已下班,张海寻来拖把,帮她清理呕吐污秽物。张海又抱她上床,盖好被头,小姑娘无力反抗,用英语道谢。张海帮她关好房门,免得坏人进去。 回到房间,我收作行李,准备天亮退房。张海已是微醺,上床说,阿哥,生日快乐。我说,我是明日生日,不是冬至。张海说,过了半夜十二点,现在就是明日。我说,对的,我是昏头了。这时光,张海已打呼噜,又开始磨牙,犹如交响音乐会。他又讲了几句梦话,大体都是关于厂长,还有两句,关于师傅,后来关于阿哥,就是我了。张海这只梦,真是绵长,人物众多,情节曲折,怕是还要画关系图。我也吃力,困到眠床,重庆森林之夜,悄然发梦。 第6章 死别 一 人这样东西,退休以后,要么旅游,要么吃喜酒,要么追悼会,要么广场舞,或者唱歌。冉阿让欢喜唱歌,原本风光之时,每个月一趟,订下ktv包房,召集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偶尔还有瓦西里,几个退休女同事,下半天,一点钟开始,四点钟结束,老年人专场,价钿实惠。十年前,钱柜车水马龙,如今人去楼空。年轻人用手机app唱歌,更难相聚ktv,只好惨淡经营。冉阿让再婚,净身出户,不大出来唱歌,春申厂老兄弟们,只在朋友圈相见,点赞。我从香港乘飞机回上海,张海退掉飞机票,真买火车票,从九龙乘上t100次。张海困了十九个钟头,穿过南中国山山水水。回到上海,张海打一圈电话,预订江宁路好乐迪,元旦下午场。 1月1日,我带我爸爸过来。进了卡拉ok包房,张海,冉阿让,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到齐,不能多一个,也不能少一个。神探亨特带了十罐青岛啤酒,保尔.柯察金带了水果跟零食,冉阿让带了保温杯,泡了枸杞茶。张海准备好几份礼物,香港机场免税店买的。还没讲正事,保尔.柯察金拖了张海,要听他唱《金陵塔》。张海摇头推辞,不是谦虚,多少年过去,老早唱不来了。保尔.柯察金不客气了,捷足先登,《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可惜年纪大了,唱得差点断气,坐下来咳嗽,我叫服务生,点一桶胖大海给他。神探亨特上场,一首《故乡的云》,唱得像模像样,又接一首《好人一生平安》,我爸爸跟张海送上掌声,再行敬酒,不亦乐乎。轮到我爸爸唱歌,《纤夫的爱》,张海配合唱女声,我忍不牢狂笑。保尔.柯察金给冉阿让点好《北国之春》,还是日语版。冉阿让却不唱,调一首《一剪梅》。包房变成舞台,大屏幕是电视剧mv,冉阿让一亮嗓子,技惊四座,不是费玉清,也是费玉清阿哥,唱到动情处,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保尔.柯察金呆了,神探亨特闭上眼,我爸爸默然,若有所思。气氛终被调起,保尔.柯察金唱了三首王洛宾,《在那遥远的地方》《青春舞曲》《永隔一江水》。张海又起劲了,连唱三首粤语歌,张国荣《沉默是金》《风再起时》《风继续吹》。他的心还在香港,在尖沙咀重庆大厦,在深水埗棺材房。 神探亨特吃饱老酒,戴了老花镜,拉上我爸爸,打开手机说,老蔡,你看啊,这是我女婿公司,互联网金融平台,这两年老行的,年化20%起板,买进十万,一年净赚两万多,比银行理财高得多,比买股票也牢靠。我爸爸笑说,恭喜啊,亨特,你女婿真有本事,你享福了,怪不得,一日到夜,周游世界。神探亨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骏骏也老有出息,我女婿啊,就是头脑活络,除掉赚钞票,其他统统不会,还有一条,就是孝顺老人。保尔.柯察金抖擞精神说,对的,这只金融平台好啊,我买了五万,不到半年,净赚五千多,香烟老酒铜钿,全部赚回来。我爸爸问,你儿子快结婚了吧?保尔.柯察金说,新房子都买好了,共康新村,稍微远了点,但是地铁方便,三十分钟到人民广场,今年春节,就要办喜酒,我想办得风光,多赚点钞票,不要让小辈太辛苦。神探亨特跟保尔.柯察金一唱一和,我不禁泼冷水说,两位爷叔,投资要谨慎。神探亨特急忙说,骏骏,话不好这样讲,我女婿的平台啊,有啥信不过?保尔.柯察金说,你看看,我投资的项目,不得了,委内瑞拉石油,几千亿的项目,美元啊,等于美国背书,现在油老虎世道,美国总统特朗普,也要看了沙特王子眼色行事,没了石油美元,美国人就要下岗,跑到中国来再就业。我摇头说,保尔.柯察金爷叔,你不是最讨厌美帝国主义,金融寡头,石油资本吧。保尔.柯察金面不改色说,我的切口,改不掉了,但赚钞票是好事体,马克思主义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主义只有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能打破资本主义绞杀,生产力决定一切,生产力是啥东西?就是钞票。冉阿让唱一曲《我爱你,中国》,百灵鸟从蓝天飞过,终结了保尔.柯察金。 张海关掉音乐,拿起话筒说,各位爷叔,新年第一天,我有一桩大事要宣布。神探亨特说,张海啊,你要自己当老板,还是小荷怀了二胎?众人哄笑,张海保持严肃,朗声说,厂长“三浦友和”寻着了。所有人闷掉,一分钟,我瞄一眼我爸爸,他在摸香烟跟打火机,可惜包房禁烟。冉阿让刚唱好歌,木头般立了原地,手里捏了保温杯。神探亨特举起啤酒罐,一饮而尽。保尔.柯察金窝在沙发里,清了清喉咙说,哪能寻着厂长的?张海坐下来,打开包房里的灯,先从甘肃狄先生讲起,再讲到冬至香港行,深水埗棺材房,我们寻到香港王总,才晓得厂长远在巴黎。我爸爸说,你要去巴黎?张海点头说,我想去捉厂长回来。包房内,四个老头,又静一歇。服务员进来送茶水,看到这番腔势,急忙退出。 我爸爸说,小海,我跟你一道去。张海还没反应,我先问,爸爸,你要去啥地方?我爸爸说,巴黎,捉厂长回来,这是老毛师傅遗愿,要是我死了,便是我的遗愿,也会给你托梦。神探亨特喷了酒气说,我也一道去,女儿女婿带我去过巴黎,蛮好的,埃菲尔铁塔,卢浮宫,凡尔赛宫,凯旋门,老佛爷,赞啊,我再想去一趟。保尔.柯察金跟进说,亨特,能带我一道去吧?我也想拿厂长捉回来,恨煞他了。神探亨特问,你出过国吧?保尔.柯察金说,两年前,一家门去过泰国。我爸爸说,我没出过国,连护照都没。张海说,阿哥,帮师傅办一张护照吧。我蛮尴尬。保尔.柯察金说,现在护照好办的,法国签证麻烦点。神探亨特说,法国是申根国家,签证也不难办,中介一条龙服务,提供存款证明就好。张海说,师傅办护照,一个礼拜就好了,我们六个人,再一道办法国签证,过好年,我们就去法国。保尔.柯察金说,对的,我儿子过年结婚,大事体办好,我就轻松了,不但法国兜一圈,还要去德国,意大利,西班牙,英国。我提醒一句,爷叔,英国不是申根国,要另外办签证。我爸爸说,我们不是去旅游的,也不是去拍照片,我们是去捉人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保尔.柯察金笑说,对对对,不是请客吃饭。我说,你们去巴黎,到底是捉人,还是搞革命?保尔.柯察金说,世界革命形势是密不可分的,就像我们买互联网金融产品,投资对象是全世界,我们的革命对象,也是全世界。我爸爸说,不要吹牛皮了,想想到了巴黎,哪能才好捉人?我们又不是警察,厂长不在红色通缉令上,凭啥拿人捉回来?保尔.柯察金说,可以向法院起诉吧?他诈骗了集资款一百万。我说,民事诉讼有效期,最高三年,当年不起诉,现在过去十七八年了,还有啥好讲?保尔.柯察金闷掉。张海说,先要寻到厂长,确认是本人。我爸爸说,这不要担心,尽管我们都是老花眼,但是厂长,烧成灰也认得。张海又说,寻到人以后,再看他会不会反抗。神探亨特说,你放心,只要我在,他动都不敢动。神探亨特立起来,头顶几乎碰着天花板,只不过腰围粗了两圈,体重翻了一倍,老早是北极熊,现在是非洲象。保尔.柯察金说,然后呢,他就举手投降,跟了我们走?我爸爸说,要是他不肯走,就拿他做掉,塞进麻袋,再绑十公斤铁家什,半夜掼进苏州河。我说,爸爸,巴黎没苏州河,只有塞纳河,再讲呢,你也没这胆量。我爸爸大怒,就要请我吃生活,还好张海拦着。我爸爸坐下说,瞎话三千,我没这胆量?1969年,珍宝岛战役,我就在黑龙江,准备打第三次世界大战,血书都写过,不是死在苏修坦克下,就是杀十个苏修士兵。我说,苏联老早没了。保尔.柯察金叹口气说,是啊,但保尔.柯察金同志还活着。大家皆没了主意,也没了志气,ktv包房气氛,如同遗体告别大厅。张海说,我能叫他回来。神探亨特问,你凭啥?张海说,凭我是他的女婿。我瞟一眼冉阿让,他一直坐在包房角落,没出过一句。张海是厂长“三浦友和”女婿,冉阿让又是啥人呢? 冉阿让起身说,我走了,你们慢慢唱歌。神探亨特拉牢他说,为啥走啊?冉阿让抓起话筒说,我不想让厂长回来。声音是真响,就像人家唱《青藏高原》,或者《死了都要爱》,喇叭刺耳,震得保尔.柯察金要发心脏病。待到余音散尽,我爸爸问,因为“山口百惠”?冉阿让说,嗯,我跟她结婚前,就想过这只问题,万一“三浦友和”回来了,我会自己离开的。张海说,爷叔,我都不晓得。冉阿让苦笑说,小荷也不晓得,你们小辈,最好不晓得。我爸爸说,所以讲,冉阿让,你不想让厂长回来,最好他死在国外,永远没消息,是吧?冉阿让在胸口画十字说,嗯,老蔡,亨特,保尔.柯察金,要是我的兄弟,你们就不要去巴黎,不要去寻厂长,再不要讲起这桩事体,忘记春申厂吧。张海说,外公的遗言呢?老厂长的托梦呢?冉阿让拍了胸口的十字架说,等到末日审判,我会向你外公,向老厂长交代的。我爸爸说,坐下来。冉阿让摇头,抱了保温杯,走了。张海追出去,过几分钟,他回到包房说,冉阿让爷叔,不肯再回来了。 歌神提前退场,剩下虾兵蟹将,陡然安静,多了落落寡合之气。保尔.柯察金说,唱歌,继续唱歌。音响又噪起来,神探亨特手捏话筒,看了大屏幕唱“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电视剧《便衣警察》主题曲,神探亨特想要做警察,毕生未能得偿所愿,唱来别有深意。听到“金色盾牌,热血铸就”,我觉得他的气息连不上了,声音从保卫科跑调到劳改农场,直到话筒落地,音响砰地刺耳。张海搀了他的手,神探亨特面孔发紫,翻嘴唇皮说,没事体,我去卫生间。张海扶他出去,但他太高太重,两个人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掼倒。爸爸推我一把,我上去帮忙,顶了神探亨特后背,张海抱他腰身,刚出包房,神探亨特双脚一软,两百多斤,犹如泰山倾倒,我跟张海也被带倒。我的面孔贴了冰冷地板,头顶ktv灯光,一闪一闪,隔壁房间,有一中年妇女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神探亨特裤子底下,流出一摊清水,汩汩漫延,像一幅慢慢扩大的地图,从上海流溢到巴黎,又从巴黎流溢到天边。 二 三日后,所有人来到医院。神探亨特老婆女儿,带了十岁的外孙女,楼下哭哭啼啼。诊断结果出来,神探亨特是胰腺癌,已到三期,化疗不管用,手术切除率相当低,华佗扁鹊再世,不过徒劳,料理后事吧。雯雯老早对我客气,现在拎了爱马仕包,不准上去探望,老头子要是有三长两短,不会放我们过门。张海讲元旦ktv唱歌,是他召集,包房也是他订,不关其他人事体,由他承担责任。神探亨特老婆冷笑说,怕你承担不起。保尔.柯察金问一句,你女婿呢?神探亨特老婆翻白眼说,我女婿是大忙人,飞了国外出差,迪拜晓得吧,油老虎晓得吧,明早就回来,望老头子。 我爸爸坐卧难安,夜里困不好,总是讲梦话,搞得我妈妈也没精神。他梦见了神探亨特,有时一夜之间,反复梦到好几趟,前半夜还后生,后半夜已到中年,早上将醒之时,神探亨特已病入膏肓,一命呜呼,开追悼会,所有人到齐。我爸爸又讲,亨特翘辫子后,依然体形庞大,直角挺硬,卡了焚尸炉口子进不去,火化工只好拿出老虎钳,剪掉一只手,剪掉一只脚,才拿遗体塞进去,大火焚烧,居然烧不掉,神探亨特还是硬如钢铁,只好再加两升汽油,问家属多收一百块汽油费,终于烧成灰烬,却烧出一团完整的肿瘤,大概有汉堡包这样大,外头一层癌细胞烧焦,掀掉一层黑皮,里头还是红颜色,鲜艳欲滴。火化工讲没办法,再烧还要加汽油费,家属讲随缘吧,就拿这只肿瘤塞进骨灰盒,终归也是神探亨特自己身上长的,入土为安。我爸爸讲好,面不改色,吃一根香烟,又吃一口茶。我听了,觉得是个好故事,但神探亨特还活了,因此不好算托梦,只是噩梦。但我经常被人托梦,也是从我爸爸身上,遗传到的寥寥几项基因之一。 听讲神探亨特精神好了点,我爸爸拉了我去医院。我爸爸拎了水果,我捧了鲜花,到了癌症楼,生老病死,各种死灵魂,飘在眼门前,反而爽气。神探亨特像一摊肉,被厨师切碎平铺了病床上,肉眼可见地瘦了,癌细胞蚕食了他,否则元旦昏迷这日,就算我跟张海两个拼命,也没力道扛得动他。神探亨特吊了盐水瓶,叫我吃水果,跟我爸爸聊股票,明明判了死刑,却装出明日刑满释放样子。退休以后,他还想重操旧业,比方看守金库,协助派出所捉坏人,却没人请他。神探亨特闲不下来,就到公交车上捉扒手。他的眼乌珠,等于照妖镜,人群当中扫一眼,便晓得啥人有问题,不疾不徐,捉个现行。小偷家族就算反抗,但看到他的巨型体魄,自然也被震慑,举手投降,扭送派出所。但有一趟,也是过年前,公交车上碰到三个悍匪,团伙扒手,掏出弹簧刀来威胁,六十岁的神探亨特,大吼一声,一巴掌扇下去,打晕一人,飞起一脚,踢翻一个,幸存那一个,掼下弹簧刀,直接跪倒,哭爹喊爷求饶。电视新闻来采访,夸他是反扒老英雄。但神探亨特老婆不放心,再不准他乘公交车了,生怕有一日,被他捉过的小偷报复,在他背后开几只洞眼。这两年,神探亨特抱怨贼骨头少了,大家不带现金出门,皮夹子干瘪,除掉手机,几无可偷之物,少了他的用武之地。 病房里,雯雯在落眼泪。神探亨特说,我还没死了,哭啥哭。雯雯哼一声说,我又不是为你哭。神探亨特说,你下去走走吧,我要跟老兄弟吹吹牛皮。女儿走后,神探亨特拉了我爸爸说,快跟保尔.柯察金讲,我女婿好像出了事体,到现在都没来过。我爸爸指指手机,又指指皮夹子,神探亨特点头。我爸爸说,我懂了。他们做同事三十年,做兄弟四十年,翘一翘屁股,就晓得会出啥样的大便。神探亨特叹气说,我女婿做的生意,是我推荐给保尔.柯察金的,他不要因为我吃亏,十七年前,我们买春申厂原始股,我出了三万块,从银行提出来,手都是抖豁的。我爸爸说,我出了五万块,大家都不容易。神探亨特说,厂长还是要捉回来。我爸爸说,你放心吧,这桩事体,包了我身上。神探亨特说,老蔡,我为啥这样讲,因为19 90年,春申厂的凶杀案,昨天,我给公安局老杨打过电话,记得吧,刑侦支队的老杨,当年经常来我们厂里,你还帮他修过警车。我爸爸说,老杨啊,有一点印象,老早退休了吧。神探亨特说,老杨又被返聘了,他讲这桩案子还没消息。我爸爸说,一生一世都破不掉了。神探亨特笑笑说,对我来讲,是一生一世都破不掉,但对你不是啊,你还有机会看到凶手落网。我爸爸不响了,我安慰说,亨特爷叔,现在公安局在重翻旧案,有了dna鉴定,只要当年案子,保存凶手血迹,唾液之类证据,就能有机会再破案,甘肃有一桩案子,好几条人性命,凶手二十几年没捉到,最近查dna被寻到了。神探亨特说,甘肃白银案,刚有新闻,我就注意到了,还有浙江湖州,一桩灭门案,也是通过dna,在上海浦东捉到真凶,此人隐姓埋名二十年,都加入了作家协会,你认得吧?我忙摇头说,此人我不认得,看来这方面消息,亨特爷叔比我灵通。神探亨特说,春申厂凶杀案,我牵记了二十八年,每年10月份,案发这一夜,建军的忌日,我都想回去,回到仓库围墙下,看看还漏掉啥的细节。我爸爸说,后来工厂拆掉,再也寻不着了。神探亨特说,但我回去过,我们春申厂啊,变成小区楼盘,我凭了脑子记忆,寻着仓库围墙的方位,现在是小区健身房,每夜有几个小姑娘,露了肚皮眼跳舞。我说,肚皮舞上课。神探亨特说,我想嗅嗅杀人现场味道,被小姑娘们当作老流氓,打了110,带去派出所了,还是托了老杨,才拿我领出来。我爸爸笑说,亨特,你嗅到凶手味道了吧?神探亨特怏怏然说,只嗅到小姑娘汗臭味道,香水味道。我爸爸说,讲了半天,这桩案子,跟厂长有啥关系?神探亨特讲了吃力,喘喘气,我跟我爸爸一道扶他起来,服侍他吃水吃药,他舔舔嘴唇皮,我跟我爸爸凑近他听。神探亨特说,这样多年数,凶手一直没捉到,但是嫌疑对象,还是有的,首先是费文莉,她是被害人建军的未婚妻,最有情杀可能,但这个嫌疑呢,当时就被公安局排除了;其次,是工会主席瓦西里,你晓得的,这只瘪三下作,经常跟费文莉开黄腔,还有保尔.柯察金,冉阿让,都有嫌疑。我爸爸说,你要是怀疑他们,干脆怀疑我好了。神探亨特闭上眼说,我暗暗观察了二十八年,我像个密探,像个盖世太保,但有个好消息,所有人的嫌疑,统统排除了,只剩下一个人。我爸爸拍了心口说,亨特啊,你也是有本事,怀疑了我二十八年?神探亨特说,对不起。我说,剩下来这一个人,就是厂长“三浦友和”。神探亨特说,从他还是副厂长时光,我就在想这只问题,后来保卫科撤销,我只好下岗,去妇女用品商店做保安。我爸爸说,听讲保卫科撤销,是“三浦友和”向老厂长提的,调虎离山之计?神探亨特点头说,老蔡啊,你终归聪明了一记。我说,杀人动机呢?神探亨特说,骏骏啊,你写了这样多小说,一半的故事,都是杀人案吧?我点头说,悬疑,推理,惊悚,都有的。神探亨特说,你想想这桩案子,被害人建军,大学毕业生,工程师,状元郎到了厂里,老厂长器重他,亲自介绍他入党,送他去党校培训,当成未来厂长培养,局里领导也有这意思,“三浦友和”当时是销售科长,他帮春申厂收入翻倍,老厂长也蛮欢喜他,同样有提拔可能,还有啊,“三浦友和”像日本明星,建军卖相也不差,足球踢了好,厂里女职工,经常议论这两个人。我爸爸说,每趟吃食堂,只要他们两个出来,女人们就吃得香。我说,“三浦友和”跟被害人有直接竞争关系,只要建军死了,“三浦友和”就没了竞争对手,平步青云,变成老厂长的接班人。我爸爸说,后来嘛,春申厂就死在他手里。神探亨特说,你只讲对一半,“三浦友和”跟建军,竞争的是前程,还有女人。我说,费文莉?神探亨特摇头,放低声音说,要是有的话,当年刚刚案发,就该查出来了,毕竟费文莉是第一嫌疑人。我说,也可能是厂里其他女的。神探亨特说,甚至是“山口百惠”。我爸爸惊说,你讲啥人,瞎讲了,“山口百惠”又不认得建军。神探亨特说,我是保卫科的,每个人出入工厂,门房间都有登记,当时“山口百惠”经常来厂里,给她老公送盒饭,送洋伞,送药之类。我皱眉头说,不可能,小荷就是1990年出生的。神探亨特说,我查过了,小荷生日1月份,案发10月份,“山口百惠”5月份就回医院上班了。我说,嗯,小荷跟我还有张海一样,都是摩羯座。神探亨特说,案发前,“山口百惠”有充分时间接触被害人。我爸爸心惊肉跳说,亨特啊,你不要再分析了,我吃不消了,吃不消。 神探亨特的面孔发黑,眼白浑浊,呼出每一口气,带了癌细胞味道。他所泄露的秘密,仿佛一只铁钩,撬开阴沟盖头,让下水道沼气,成年累月淤泥,终归挥发出来,驱之不散。春申厂的凶杀案,是他一块心病,在他身上潜伏,发酵,分裂,吞入天底下的污浊,发生化学反应,最后变成癌细胞,变成恶性肿瘤,变成刽子手。这不是他的错。唯一治病良药,就是案子破掉,真凶落网。可惜,来不及了。神探亨特咳嗽两记说,老蔡,这桩事体,我不能跟冉阿让讲,现在他跟“山口百惠”是盖了一条被头,穿了一条裤脚管的,他要是晓得,告诉枕头边的人,岂不是打草惊蛇?我爸爸苦笑说,保尔.柯察金呢?神探亨特说,他就是个大嘴巴,告诉他,等于告诉全世界,我只好跟你讲,因为你不声不响,嘴巴最牢。我爸爸无啥好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说,亨特爷叔,这只秘密,为啥我好晓得。神探亨特抓了我的手说,骏骏啊,我只有女儿,没养出儿子,所以欢喜你,老早每趟到你家里,我就让你抓牢我的手臂膊,带你荡秋千。我还记得,神探亨特总是讲,他要拿女儿嫁给我,考虑到雯雯继承了她爸爸的体形,这段美好姻缘,时常让我脊梁骨发冷。神探亨特说,等我烧成灰,这只案子,就靠你来破了。我说,爷叔,我有何德何能?我写的悬疑小说,皆是纸上谈兵,跟真正的杀人案,根本不搭边的。神探亨特还是拉了我说,骏骏啊,爷叔也没几日了,求求你了,答应我。我爸爸看不下去,代替我答应,好了,好了,保证帮你完成心愿。 雯雯回到病房,下了逐客令,怕老头子吃不消。神探亨特闷掉。我爸爸跟我出了病房,我在电梯间说,爸爸,你没权代替我答应他。我爸爸说,亨特都快死了,叫他走得安心点吧。我说,等他真的走了,我又没帮他完成,凶手一直没捉到,接下来几十年,神探亨特的魂灵头,就要每夜来寻我托梦,到时光就不是传话,而是骂我凶我,噩梦做到天亮,惨不惨。电梯门打开,迎面碰到一人,六十几岁老头,一千度眼镜片,正是保尔.柯察金。 三 保尔.柯察金的礼盒看起来大,里头不过两盒坚果,价值不超过三十块。我爸爸骂道,你像样子吧,亨特咬得动这种东西吧。保尔.柯察金说,礼盒里有工具,敲开来便当。我爸爸说,他有力道吧?我说,不要吵了,亨特爷叔有一事要转告,他女婿一直没回来,好像出了事体。话音未落,保尔.柯察金面色大变,打开手机,互联网金融app,再看账户余额,竟是三只零蛋,三只汤团,一分不剩。保尔.柯察金当场脚软,地上躺尸,仿佛癌症晚期。幸好在医院,马上送去急诊室,医生讲他没毛病。 医院门口台阶,保尔.柯察金失魂落魄,再没心思去望神探亨特。我爸爸递出一支中华,安慰说,你不是只买了五万块吧。保尔.柯察金吃了香烟,吹了西北风,一把眼泪水,一把鼻涕水说,不是五万块,是五十万。我心里一惊,掏出餐巾纸。保尔.柯察金擤了鼻涕,拿自己光头当成坚果猛敲,哀叹说,儿子就要结婚,买房子男女双方各出一半,装修女方花了二十万,婚礼礼金可以赚回来,但车子要男方出手,儿媳妇看中奔驰七人座,德国全进口,连同上海牌照,还有保险费,进口税,总共六十万,只好求我赞助。我爸爸说,小夫妻结婚,买这样好车子为啥?保尔.柯察金说,我也这样讲啊,你看我,一辈子不舍得用钞票,但我儿子不一样,他在日资企业上班,老早工资还算可以,最近几年,日本老板口袋里没铜板了,儿子开销却不小,毕竟三十几岁的人了。我爸爸问,儿媳妇呢?保尔.柯察金说,更加不谈了,广告公司上班,平常接触的人呢,不是开宝马就是奥迪,她自己倒是个脱底棺材。我说,等两年再结婚呢。保尔.柯察金摇头说,肚皮里已经有了。我爸爸说,哦,恭喜你啊,要做爷爷了。保尔.柯察金尴尬笑说,所以呢,小东对她百依百顺,过年必须要结婚,等到天热,孙子就要出世,苦日子就来了。我爸爸说,有了小囡,终归是好事体。保尔.柯察金说,好啥的,儿媳妇又讲,有了小囡,就是一家三口,加上双方老人,就是一家七口,将来还有二胎,普通轿车挤不进。我插嘴说,七人座,国产别克gl8也蛮好。保尔.柯察金喷一口烟说,儿媳妇讲,别克商务车,开出去像单位公车,要么滴滴专车。我爸爸说,作死。保尔.柯察金说,我是没办法,小东跟我闹,我老婆也宠儿子,只好拿出所有钞票,我的棺材铜钿,总共四十万,还差二十万。我爸爸的老兄弟里,保尔.柯察金最寒酸,下岗以后,一直没正经工作,想寻一份办公室差事,自然到处碰壁。退休前两年,保尔.柯察金在长寿路摆摊,卖福利彩票,门口好几家夜总会,常有莺莺燕燕问他买彩票。还好当年没买断工龄,保尔.柯察金挨到正式退休,每年都能加退休工资,夫妻俩省吃俭用,不买股票,只买银行理财,慢慢有了积蓄。保尔.柯察金又说,这只互联网金融平台,神探亨特推荐给我,他的女婿是老板,我想是自家人,终归牢靠吧,就像买股票有内部消息,最起码不会亏,等到下个礼拜,四十万变成六十万,就好帮儿子买车子。我爸爸说,你不要去寻亨特了,他离死只差一口气。保尔.柯察金老泪纵横说,这我哪能办呢?我说,报警啊。 过了春节,年初八,保尔.柯察金儿子良辰吉日。我跟我爸爸来吃喜酒,封了厚厚的红包。我爸爸还关照我,我是重要嘉宾,还要给宾客抽奖,出送我最新的签名书。我讲这是吃喜酒,不是吃豆腐羹饭,送《镇墓兽》合适吧?我爸爸说,不搭界的,都是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红白喜事,一视同仁。公安局传来消息,神探亨特女婿带了小情人,已从澳门捉回来了,资金追回一半。保尔.柯察金四十万本金,刚好领回二十万。小东的车子还是买了,奔驰不用想了,上海大众斯柯达,挂了江苏牌照,省去拍沪牌费用,就是高峰期不好上高架。保尔.柯察金会挑地方,喜酒办了南京路,国际饭店。二十年前,我爸爸骗我去国际饭店吃喜酒,却到了西宝兴路殡仪馆,自此认得张海。二十年后,真到国际饭店吃上喜酒,张海果然来了,还带上一家门,倾巢而出。小荷特意打扮一番,坐了圆台面对过。她的女儿莲子,已满五岁,爬了妈妈身上。小姑娘一对黑眼乌珠,跟她娘一式似样,教人肚肠角发痒。张海的丈母娘“山口百惠”,挽了冉阿让手臂膊,坐了我爸爸隔壁。工会主席瓦西里都来了,就是红包干瘪。春申厂同事与子弟们,自然都坐一桌,独缺神探亨特,大家存心不提他,免得触心境。小荷给我爸爸敬酒,讲起她小时光,经常一个电话,我爸爸就来帮忙,面对债主,拔刀相助。我爸爸听了羞赧,只好笑笑。“山口百惠”低头,冉阿让牵了她的手,倒是恩爱样子。瓦西里只顾了吃菜,却没人理睬他。我爸爸不吃酒,只吃饮料,饭店里不好吃香烟,难过煞他了,拉了冉阿让,下楼去过瘾头。我问张海,冉阿让不是戒烟了吗?张海说,帮帮忙,戒出一身毛病,只好破戒了。 我是东张西望,看到主桌上的保尔.柯察金。碰着大喜日子,儿子讨媳妇,他却有几分落寞,眼神,讲话,行动,皆如温吞水,只有收红包手势敏捷。等到我爸爸跟冉阿让回来,婚礼要紧时光,新郎新娘上台。保尔.柯察金儿子小东,卖相不错,眼大肤白脚长,就是三十刚过,头顶有衰败倾向,基因果真强大。儿媳妇呢,虽然化了新娘妆,面孔搽了厚粉,但看得出,她的年纪跟新郎差不多,身段稍微有点沉,肚皮微微凸出,必须要办酒了。司仪请上双方父母。保尔.柯察金最后一个上来,吃醉老酒一般,走路颠三倒四,先是到新娘一边,被他老婆拉回来,宾客哄堂大笑,当他是存心搞气氛。司仪一声令下,新郎新娘一鞠躬,感谢双亲养育之恩;二鞠躬,祝四老健康长寿;三鞠躬,向双方父母敬茶改口。新娘子叫保尔.柯察金一声爸爸,声音蛮轻,司仪递了话筒,我也没听清。司仪再请双方父母讲话。先是新娘子妈妈,讲了一长串小姑娘童年往事,从男同学楼下排队唱歌讲起,眼泪水淌淌滴,司仪一看苗头不对,马上拿走话筒。再是新郎这边,保尔.柯察金老婆平常嘴巴碎,到了台上却是嗯呀啊呀,放不出一只屁,只好说,我不会讲话,我老公有文化,欢喜读书看报纸,他来讲最好。话筒递给保尔.柯察金,他的右手发抖,眼神还是定怏怏,嘴唇皮像给缝起来。司仪随机应变说,各位贵宾,新郎爸爸太激动了,请大家掌声鼓励。宴会厅里,掌声雷动,只有我们这一桌,面面相觑。掌声就像鼓点,笃笃笃,敲了保尔.柯察金秃头上,敲了一千度的眼镜片上。新郎官等不及了,嘴唇皮翻翻说,爸爸,快点讲啊。保尔.柯察金点头说,大疆,今日是你的婚礼,爸爸非常高兴,你跟你妈妈都辛苦了。 新郎官面色大变,新娘子也是摇头,保尔.柯察金老婆翻了白眼,新娘爸爸妈妈,加上司仪,也是当场呆掉。宴会厅里十几张桌头,顷刻安静下来,服务员都不敢发声音,仿佛定时炸弹在婚礼台下。我也奇怪,新郎官明明叫小东,大疆是啥人?我爸爸凑近我说,保尔.柯察金还有一个大儿子,留在新疆,就叫大疆。婚礼台上,新郎冷笑说,爸爸,你认错人了,我是小东。保尔.柯察金笑笑,改操蹩脚的普通话,我没认错啊,你就是大疆,你妈妈呢?你妈妈在哪里啊?话音未落,保尔.柯察金老婆怒不可遏,送出一记耳光,打了老头子头上,啤酒瓶底的眼镜片飞起,整个人跌跌冲冲,掼在红地毯上。这记司仪也要昏倒,新娘子尖叫,现场一团混乱,我爸爸跟冉阿让冲出去,拉起保尔.柯察金,脚骨倒没断掉,额角头伤疤迸裂,鲜血嗒嗒滴淌下来,人已没知觉了。保尔.柯察金老婆也厥倒了,掼了儿子身上,追悼会似干嚎,你啥意思啊,你是存心啊,我跟小东啥地方对不起你啊?大家评评理啊,这只老棺材,该不该死啊。五岁的莲子哭了,小荷抱紧女儿,张海暴吼一声,救命啊。国际饭店,此情此景,好像梦中见过,到底是啥人托梦? 今年刚开头,我已第二趟送人去医院。保尔.柯察金身坯不大,张海拿他扛上车子。小东母子都不管他了,这趟我开车子,张海在副驾驶座,我爸爸在后头照顾伤病员。半路上,保尔.柯察金醒来,抓了张海手臂膊问,刚才是啥情况?我只摇头,这趟婚宴风波,他还是最好忘记。送到医院,处理伤口,额角头是老伤,没啥大问题,也没脑震荡。但我提出建议,最好再挂一只号,老年痴呆症。医生讲,这只毛病要去神经内科,明早才有门诊。出了医院,保尔.柯察金抖抖豁豁,打了老婆电话,却被劈头骂了一顿,小东又接过电话,讲新娘一家门以大局为重,婚礼还是办好,但是老娘情绪激动,生怕出啥问题,已在国际饭店开了房间,暂时不要跟她见面,免得血光之灾。保尔.柯察金说,小东,对不起。儿子电话挂了。我爸爸说,保尔.柯察金,今夜你不要回去,就住到我家里。 到了长寿路,我爸爸妈妈家里,他们并不寂寞,尚有一犬一鸟相伴。咖啡色猛犬布莱尔,已入耄耋之年,遗传撒切尔夫人之忠诚,吠叫两声,被我妈妈用链条圈起来。还有一羽鹩哥,“钩子船长”遗产,年迈却话痨,咋咋呼呼,相得益彰。张海立了玄关,不敢踏进客厅,我妈妈叫他穿了拖鞋,坐了沙发,请他吃杯热茶。我妈妈翻出一只学习机,擦刮拉新,适合幼儿园小朋友,我儿子读了小学,没机会用了,正好送给张海的女儿。三室两厅,我爸爸腾出一间客房,陪保尔.柯察金吃香烟,问他哪根神经搭错,亲生儿子都不认得?保尔.柯察金捶自家头顶心说,我只吃半杯红酒,一点都没醉啊,一只只手机对了我,脑子就煞一记啊,空空荡荡,连自己是啥人都不晓得了,不认得老婆,不认得儿媳妇,亲儿子立了眼门前,只想起一个名字,大疆,真是昏头了。我爸爸问,老早有过这种情况吧?保尔.柯察金说,有一趟,小东刚读中学,我么刚刚下岗,心里不适意,老酒吃醉了,先是叫错老婆名字,接了叫错儿子名字。我爸爸说,你叫了前妻跟大儿子名字?保尔.柯察金苦笑说,我老婆脾气你晓得的,当场翻毛腔,抄起拖把打人,拿我关了房门外头,寒冬腊月,夜里流浪,我跑到厂里值班室,碰到神探亨特,两个男人挤了一张床,惨啊。我爸爸笑了说,你啊,就这点出息。保尔.柯察金说,我以为老早忘记了新疆,忘记了头一个娘子,头一个儿子,原来忘不掉啊。我爸爸说,人老了,就是这样子,今日发生事体,转身就忘记,几十年前老黄历,记得煞煞清。 翌日,我送保尔.柯察金去医院,专家门诊排队一上半天,确诊阿尔茨海默症。医生以为我是家属,跟我讲了半个钟头,老年痴呆症分为三阶段,保尔.柯察金还在第一阶段,就是忘性大,特别是眼门前事体,前讲后忘,不只是黄鱼脑子,简直是金鱼脑子。保尔.柯察金一辈子精明,戆进不戆出,从没吃过亏,除掉买春申厂原始股,也不过损失一万块,这趟晚节不保,为了儿子结婚,轻信老兄弟女婿,鬼迷心窍,就像被人拍花子,下了蒙汗药,一辈子积蓄,统统掼进去,也是老年痴呆症表现。还有是社交困难,无论多少活络的人,生了这种毛病,马上变得木讷,发呆,出门分不清方向,走路头头转,甚至迷路,保尔.柯察金完全符合以上症状。第二阶段,中度痴呆,小时光记忆也落掉了,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清,讲话都不清爽,穿不来衣裳,吃不来饭,脾气暴躁,说翻面孔就翻面孔,还会小便失禁。到了第三阶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等于返老还童,回到小毛头阶段。还不如老毛师傅晚年,就算要人照顾,至少脑子清爽,还晓得立遗嘱,办公证,具有民事行为能力。最后就是昏迷,死于感染之类并发症。下半天,保尔.柯察金儿子才赶到。听到老年痴呆症,小东问医生,可以住医院吧?医生讲,第一阶段,病人还不好住医院。小东说拜托我送老头子回家里。我说,到底啥人是儿子?小东说,阿哥,帮个忙,我没办法,巴厘岛度蜜月,现在要去机场,专车上坐了新娘子,就等在楼下。小东揩揩眼泪水,贴了保尔.柯察金耳朵,只讲两个字,活该。 四 3月,惊蛰,老法里讲,春雷震,桃花开,黄鹂鸣。我家鹩哥却讲“把厂长捉回来”,扬州话,声若洪钟,惟妙惟肖,以假乱真。我爸爸说,老毛师傅给这只鸟托梦了。我跑到阳台上,十七岁老鸟,一动不动,每隔两分钟,憋出一泡屎,堆起三寸高鸟粪,却没讲出一句话来。倒是老狗布莱尔,蹲在我脚旁,仰天长啸,狂吠两三声。犬科动物世界里,十七岁的布莱尔,相当于老毛师傅高寿,这是我最后一趟看到它。 次日早上,我爸爸跟我妈妈,开车送我儿子上学,回到家里,只有鹩哥讲话,老狗布莱尔不见了。这只狗,有撒切尔夫人血统,相当聪明,但聪明过了头,竟会自己开门,趁了家里没人,溜出去了。我爸爸去寻狗,我妈妈去调小区监控,看遍每只摄像头,发觉布莱尔从后门出去了。小区后门靠近苏州河,我爸爸又冲到河边去寻,连根狗毛都没寻着。这一日,我在市委宣传部开会,接到我妈妈电话,没当回事体。到了夜里,轮到我爸爸打电话来,声音里愁眉苦脸。我赶回去,家里灯光暗淡,鹩哥还在吵,我爸爸闷了吃烟,我妈妈也熄角。一看不妙,我一个人到苏州河边。晚风徐来,惊蛰轻寒,河水味道,不同于少年光景。穿过绿化带,我浪荡在河堤上,有人暗戳戳张网捕鱼。我问他,可见一条咖啡色老狗?品种似拉布拉多,又似金毛,更似骨嘴沙皮,简而言之,串串。此人落荒而逃,以为我是城管,落下一箩筐河鲫鱼,翻腾吐泡泡。我放生了一箩筐鱼,惊起几羽白鸟,轻舒双翅,蜻蜓点水而过,像只魂灵头,又去寻啥人托梦。我从苏州河走到长寿路,又走到西宫,碰到一个妙龄女郎,牵了两条小狗,一条博美,一条泰迪。我问她,可见布莱尔踪影。女郎嗤之以鼻,骂我乱搭讪,两条小狗,齐声向我乱吠。我是落荒而逃,回到河浜边上,荒凉所在,路灯熄灭,乌漆墨黑,垃圾堆里,困了一具裸体女尸。我先是一吓,再定睛一看,却是石膏雕像,撩人版维纳斯,长寿路夜总会又装修了。 回到家里,我爸爸问,能不能到网上寻狗?我说,节哀顺变。这一夜,我没困好。我想,布莱尔会来寻我托梦吧?还好,布莱尔没来,它的老娘,撒切尔夫人倒是来了。时光回到二十年前,我爸爸带我去看桑塔纳的春夜。春申厂里,这条凶猛母狗,摇了尾巴,蹭了我的裤脚管,两只狗眼乌珠,竟是眼泪汪汪,鼻头湿润,不停打喷嚏。我问它,撒切尔夫人,你想关照啥事体?撒切尔夫人狂吠两声,混出一句人话:救救布莱尔。 梦醒,冷汗一身,我复又出门,去寻布莱尔。天色浆白,我到苏州河边,忽见每一根电线木头,贴满寻狗启事,上有布莱尔名字,一切特征,走失时间,还有狗的照片,留了电话号头,既非我爸爸,也不是我妈妈。我拨通电话,原来是张海。电话彼端,张海说,阿哥,布莱尔走失了,我连夜寻了快印店,打了一百张寻狗启事,跑到师傅家里门口,贴了方圆一公里内,所有电线木头上。我说,你狠的,忙了通宵吧。张海说,布莱尔是师傅的狗,就等于我的狗,它也是撒切尔夫人的儿子,等于春申厂子弟,我必定要拿它寻回来。 张海等了一个礼拜,一百张寻狗启事,陆陆续续,被雨水冲碎,被保安撕掉。张海请了事假,日夜在苏州河边兜圈子,仿佛人贩子,又像江洋大盗,更像变态色魔,直到被警察请到派出所。张海接过好几趟电话,有人提供线索,惜无照片为证,跑去也是扑空。还有恶人打来电话,讲布莱尔已经寻着,索要酬金一千块,方能告知下落。张海心急,支付宝转账过去,从此石沉大海。 我爸爸茶饭不思,游戏也不打了,骨瘦形销,每日哭一趟,像在老厂长追悼会。张海就来寻我爸爸,陪他走象棋,安慰他说,师傅,布莱尔聪明,讲不定去捉厂长了。我爸爸盯了棋盘说,怕是被人捉去,进了狗肉煲店,可它一把年纪,老骨头老肉,烧不酥,咬不动,不好吃的。我坐在旁边,实在听不下去,我说,古代呢,穷人要是老了,做不动生活,就会寻个无人之地,一个人上山,要么饿死,要么被野兽吃掉,不增加小辈负担,我去湖北等地考察过,此种地方,叫作“寄死窑”,山上挖只洞,自己钻进去,还有一对窑洞,老夫妻双双去死,日本人,也有此等习俗,大导演今村昌平《楢山节考》,得过戛纳金棕榈。我爸爸说,你讲布莱尔,自己去寻死了?我点头说,狗,通灵性的狗,晓得老之将死,便离家出走,寻个荒野角落,等待大限降临。我爸爸说,我要是快死了,也一个人去山上,去海边,去乡下,就像布莱尔,不给你们添麻烦。张海撸掉棋盘,递出一根香烟说,师傅,不要说戏话了。 布莱尔消失一个月后,清明节,春日迟迟,淫雨霏霏。我在家里写小说,夜里八点,接到张海电话,阿哥,师傅在我旁边。我说,叫他听电话。张海说,师傅困着了,不要叫醒他吧。我说,你在啥地方?张海说,苏州。我说,哪能会在苏州?我想起来,这两日,我妈妈去退休党员学习团,到皖南事变烈士陵园上坟,顺便旅游黄山,我爸爸一个人蹲了家里。我问张海,你能送我爸爸回来吧?张海说,我开了红与黑,沪c牌照,回不到市区。我说,你给我发个定位,不要动了,我现在过来。 我开宝马x5出门。雨刷打碎春雨,小长假,高速公路颇堵,刹车红灯,如在阿姆斯特丹。出上海,再到苏州,绕过金鸡湖,北寺塔下入城,直达沧浪亭,相比十几年前光景,几无变化,只是春寒露浓,换了清明时节雨纷纷。按图索骥,沧浪亭对面,我寻到红与黑。医院已经废弃,形同鬼楼,还挂了发热门诊牌子。车窗摇下来,张海眼乌珠发红,法令纹更深,叫我不要发声音。车内后排,我爸爸仰天大眠,鼾声如雷,太太平平。张海下车,陪我立于屋檐下,对面一池春波,雨点淅沥,打碎几尾鲤鱼清梦。张海说,阿哥,不要怪我,今日,师傅来汽车改装店寻我,他背了旅行包,带了单反相机,要我陪他去黑龙江。我说,清明节到,油菜花开,我爸爸热昏了。前几日,我爸爸跟我讲过,他现在没啥志向,只想去黑龙江看看,年轻时当兵地方,趁了还走得动,以后也没机会了。我爸爸少年时光,是行过万里路的,虽不曾读过万卷书,但也见识过万种风景。我没听他细讲过,就算讲了,四十年前风景,早已面目全非,像从韩国整容回来的大姑娘,面孔上裹了纱布,肿得像冤大头。我爸爸恋旧,从黑龙江到春申厂,从死了二十年的老厂长,到纷纷凋零的老兄弟,再到红与黑,像一镬子浓汤,腌笃鲜,砂锅煲,在心里鼎沸,翻滚,发酵,沉淀。 沧浪亭外,烟头火星闪烁。张海说,师傅还关照我,千万不要叫阿哥你晓得,更不好叫师母晓得,我只好哄了师傅讲,等我买火车票,乘高铁去哈尔滨,师傅却要跟我自驾车,坐了红与黑,从上海开到黑龙江,师傅当过兵的地方。张海一边讲,一边摊开中国地图,手指了从上海到黑龙江的一条直线。我说,发痴了。张海说,下半天,我开到苏州,师傅讲要去凤凰山。我说,不是公墓吗?张海说,今朝是啥日子?我说,清明。张海说,我外公葬了凤凰山,师傅顺道去上坟,烧了锡箔,冥钞,黄表纸,师傅抱了我外公墓碑,窸里窣落,讲了老多话。我说,他讲啥?张海说,讲了冉阿让再婚,神探亨特生癌,保尔.柯察金老年痴呆症,布莱尔离家出走,师傅最后讲啊,一定要拿厂长捉回来。我再看红与黑后座,我爸爸还在黄粱一梦中,馋吐水拖了下巴。我闷哼一声,就凭他这样子?张海说,阿哥不要动气,扫好墓,师傅讲肚皮饿了,我们就到苏州城里,观前街吃面,师傅胃口蛮好,排骨,面条,汤汤水水,统统扫光,到了沧浪亭,刚停好车,我一回头,师傅困熟了,我就给你打电话。我说,你也不早点告诉我,悄咪咪发微信也好。张海说,今日,师傅兴致蛮高的,又是上坟,又是拍照片,我不想扫他的兴,只好夜里再跟你讲。我说,他是想到去黑龙江,心里适意了。张海说,阿哥,你可以买两张机票,陪了师傅去黑龙江。我说,你不晓得,今年我特别忙,刚刚写好一本书,一百多万字《镇墓兽》还要收尾,同时忙一只电视连续剧,每个周末跑出去签售,实在没时光陪他。张海说,师母可以陪他去吧?我说,黑龙江太冷,天寒地冻,现在水面还结冰吧,我爸爸要是想去海南岛,到三亚晒太阳,我马上买两张机票,订五星级酒店,我妈妈陪他一道去。张海说,师傅不欢喜海南岛,太热,太湿,太阳旺,吃不消。我说,张海,你比我更加晓得我爸爸嘛。张海说,阿哥,对不起,既然你最近忙,抽不出时光,只要你同意,下个礼拜,我陪师傅去黑龙江,乘火车,我保证一路平安,住得好,吃得好,不会受冷,开开心心回来,了却这桩心事。我说,我不同意。张海闷了一记,久不言语。两个哑子对峙,还是张海先开腔,阿哥,你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清醒,从来不醉。我说,我不吃烟,不吃酒,的确太清醒,但我也醉过,在梦里,鬼魂托梦之时,谢谢你,打电话通知我,但是今后,我爸爸要是寻你,请你马上送他回来。张海说,你有啥担心?我说,没啥。张海说,阿哥,我答应你。我说,感谢。我伸手出屋檐,接了几滴清明雨水,透心凉,渗进手掌纹路,漫延,流动,四散溃逃。我心里痒,实在摒不牢,必须要讲了。 我说,有一个问题。张海说,阿哥,尽管问。我说,当年,春申厂职工集资买原始股,厂长来我家里谈过,但我爸爸不同意,一分铜钿也不肯出,但没过几日,我爸爸回心转意,股市里掏出五万块,眼皮不眨,集资入股,他头一个出钞票,冉阿让,神探亨特,甚至保尔.柯察金,都买了原始股,最后被厂长骗光,一分也没回来。张海说,因为这桩事体,厂里还有不少人,埋怨过师傅,讲他没脑子,还讲他跟厂长串通,皆是瞎三话四。我说,我爸爸受了冤枉,心里苦,十几年了,不肯讲原因。张海手摸红与黑车头,悄声说,阿哥,厂庆后,也是一个落雨天,师傅在车间里问我,想不想去新工厂。我想去啊,厂长答应我,只要工厂搬到汽车城,我就变成正式职工,签订劳动合同,跟师傅一样捧铁饭碗,我外公也能安心去翘辫子了。我说,我爸爸是为了你,才买了五万块原始股?张海说,阿哥,师傅叫我不要告诉你,怕你不开心。我说,我爸爸为啥对你这样好?张海说,这只问题,我也问过师傅,但他不讲。相隔车窗,我望了我爸爸,他还困了熟,手脚蜷起来,返老还童姿势,倒像他的孙子。我再看张海,有一句话,顶了喉咙口,像一口浓痰,一根鱼刺,刚要吐出来,我爸爸醒了。 拉开车门,我爸爸困死懵懂问,小海啊,黑龙江到了?我说,苏州到了,不要作了。我慢慢交拖他出来,回到我的车子上。张海开红与黑,我开宝马x5,一前一后,顶了夜雨,离开沧浪亭。霓虹尚明,北寺塔影影绰绰,望了红与黑的车尾灯,我爸爸说,去啥地方?我说,回上海。我爸爸没了志气,点一支烟,短信铃声响了,他看手机,香烟落下来,烟头烫到衣裳,烧出一只洞眼来。我教训他说,当心点啊,叫你坐车不要吃香烟,差点点闯祸。我爸爸定怏怏说,雯雯发来短信,神探亨特挺不过今夜了。 零点,清明节还没过去,车子开到医院楼下。这一钟点过来,多是来送最后一程,我爸爸脚骨有点发软,想是兔死狐悲。我陪了他上楼,电梯慢得吓煞人,一层层上去,心也一层层荡起来。当中停了一层,推进一副担架床,白布头蒙了死人,送往太平间。我跟我爸爸缩了角落,终归还是怕死。逃出电梯,icu病房门口,冉阿让已经赶到,坐了走廊发呆。我爸爸问保尔.柯察金呢,冉阿让说,小东拿他送去养老院了。我爸爸说,张海没来吧?我说,他开车带了你一天,太辛苦了,让他回去休息吧。 雯雯让我们进病房,一看到老兄弟,我爸爸直叹气。神探亨特本有一米九,两百斤分量,虎背熊腰,现在只剩一层皮,不到八十斤,犹如僵尸。查出胰腺癌起,他是硬撑了三个月,吃了老多中药,各种偏方,从老太婆汰脚水,到小姑娘漱口水,倒有一点点回光返照。前两日,雯雯跑到玉佛寺门口,请一位盲眼大师算命,还有二十年阳寿,雯雯惊出一身冷汗,讲好的五千块酬金,只付一半,拔脚跑路。医生叫雯雯出去讲两句,神探亨特拉了我说,骏骏啊,我的银行存折,上交老婆女儿了,我还送得出手的,只有几十本邮票簿。一个人的兴趣爱好,往往跟体形相反,我小时光,神探亨特经常跟我爸爸交换邮票,像小学生交换香烟牌子,拿了放大镜,小镊子,把玩花花绿绿小纸片。大限将至,神探亨特本想忍痛割爱,卖掉邮票,换个几十万,补贴女儿亏空,毕竟女婿还蹲了监牢。我请人评估了他的邮票,仅值几万块。原来邮票也有通货膨胀,新世纪以来,市场价频频贬值,新邮跌破面值,三钿不值两钿。神探亨特不舍得贱卖,决定寻个好人家,统统送给我爸爸,免得暴殄天物。 神探亨特又说,四十年前,我在崇明岛,东方红农场,插队落户,围海造田,一边长江,一边东海,一升淡水,一升咸水,呛了一道,还能筛出半升沙子,岛上没机器,三万知青,就数我个头最高,块头最壮,加入青年突击队,用锄头,用铁锹,用扁担,用箩筐,用两只手,两只脚,硬生生填出大堤,排干海水,造出草地,再等几年,地里脱盐,就能播种,水稻,棉花,麦子,良田万顷,碧浪滚滚。我说,崇明岛,本是长江泥沙冲击而来,从一块咪咪小的沙洲,变成中国第三大岛。神探亨特歇了歇,稍微恢复说,第二年呢,有知青生了大毛病,医生开了证明,便能回到上海,我也动了这个脑筋,每日早上,吃一只生鸡蛋,赤膊长跑,风雨无阻,头一个月,啥事体都没,反而气色大好,面孔红润,好到农场里小姑娘都来跟我传纸条,你讲作孽吧。我爸爸笑了,神探亨特说,第二个月,我加大运动量,半夜里赤膊跑步,已是寒冬腊月,终归跑出四十度高烧,医生一检查,肺炎,算我运道好,欢天喜地,戴了口罩,裹了棉被,打了摆子,乘船离开崇明。我爸爸说,亨特,算你狠。神探亨特说,回到上海,也是我身体底子好,肺炎一个月就好了,先到江宁街道生产组,再进春申厂,当上工人,后来去保卫科。我爸爸说,亨特啊,你讲了这样多话,好好歇息,明日再讲。神探亨特吊了最后一口气说,我还有一桩心愿没了。我爸爸心领神会,耳朵凑上去。神探亨特微微一笑,翻翻嘴唇皮。我是一个字都没听到。我爸爸回头去叫医生,神探亨特闭了眼乌珠,心电图变成一根直线,人已经走了。 第7章 生离 一 十七年前,我,张海,小荷,讲起最想去的地方,张海是米兰,小荷是巴黎,我是耶路撒冷。我一直没去过耶路撒冷,今年秋天,倒是去了巴黎。我的《生死河》在欧洲出版,法国xo出版社,帮我安排几场签售。从上海飞十几个钟头,到了巴黎,我住十四区,蒙帕纳斯公墓隔壁。我想蛮好,这记有人来托梦了,不是神探亨特,就是法国鬼魂。但是不巧,我梦到了厂长。不是车祸身亡的老厂长,而是他的下一任“三浦友和”。 梦里厢,厂长面目不清。我住蒙帕纳斯,他住拉雪兹神甫公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倏忽间,墓地开裂,厂长跟我一道坠入幽冥。但我没醒,不是在蒙帕纳斯的床上,而是冰冷的下水道。《悲惨世界》雨果老爹专门留一章,利维坦的肚肠,就是讲巴黎下水道:阴渠,是城市的良心。厂长也在下水道,他伸出手来,冰凉的手,死人的手。厂长问我,小荷还好吧。我说,小荷蛮好,生了女儿莲子,你的外孙女。但我不敢讲,“山口百惠”已嫁给了冉阿让。厂长又说,你是莲子的爸爸?我说,我不是,张海才是。厂长说,张海在啥地方?我说,张海还在上海。厂长说,你是老蔡的儿子。我说,你还认得我?厂长说,你快走。话音未落,一阵污秽之气,仿佛泥石流滚滚而来。成千上万的老鼠,密密麻麻,不是迪士尼的米奇,而是邋遢大王的老鼠,身坯粗壮油腻,尾巴如细长钩子,瞪了红颜色眼乌珠,从下水道尽头汹涌而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鼠家族变成利维坦,发出坦克车般轰隆声,好像德国纳粹。厂长说,你先走,我帮你挡牢这点老鼠。我说,你呢?厂长说,拜托你一桩事体,回到上海,告诉小荷,我想她。我说,一定办到。厂长推了我一把。我被卷入下水道,浩浩汤汤,势不可挡,冲向塞纳河。最后一眼,我看到一团火星子,像自来火点煤气灶,幽蓝火光,烧着厂长白头发,变作冲天火炬。老鼠大军冲到他身上,烧成灰烬,惊天动地惨叫,像薛西斯碰上斯巴达,霸天虎碰上擎天柱。下水道变成焚尸炉,厂长皮肤焦烂剥落,露出森森白骨,烧成滚烫焦炭。是夜,臭味遍布巴黎,拉雪兹神甫公墓,蒙帕纳斯公墓的死人们,纷纷打开棺材,爬出来喘口气,连着卢浮宫的丽莎女士,也捏起鼻头,皱了眉头,流了眼泪水。 醒了。我怀疑还在梦中。爬起来,开窗门,好像有烧焦气味。巴黎的黎明,由蓝泛白,蒙帕纳斯公墓,鸟鸣声声,有人早起来献花。漫长的托梦生涯当中,我碰到过最恐怖的托梦。但厂长要是死了,老毛师傅临终遗言,从此一生一世,再没人能完成了。西上甘肃祁连山,南下香港尖沙咀,我跟张海走了万里路,寻着狄先生,香港王总,千辛万苦,全成无用功?岂不丧气,夺志,荒诞?转念思忖,天道轮回,因果报应,借得一句电影台词“他的脚上满是细菌,嘴上满是魔咒”,厂长害了春申厂灰飞烟灭,终究得了报应,仓皇流窜,不能叶落归根,变作孤魂野鬼,晃荡异国山河,封死在巴黎下水道,鼠辈为伴,魂飞魄散。至于一百万集资款,我从没想过能拿回来。如何才能证实厂长已死?香港九龙深水埗,王总在万宝路香烟纸头上,抄过一个温州朋友电话号码,此人早已移民法国,定居巴黎,只要寻到这位温州朋友,就能寻到厂长“三浦友和”。我现在懊悔,这张香烟纸头,留在张海手里,我未及备份。巴黎是个大千世界,汇聚各色人种,中国移民当中,大半皆是温州人,叫我到啥地方去寻此人?永别了,厂长。 巴黎签售完毕,我又去布鲁塞尔,雷恩等地签售,跑了几家大学,当地孔子学院。回国前一夜,有人加我微信。竟是小荷,头像是她本人,冉阿让推给她的。加好微信好友,小荷发来一条:哥哥,有空见面吗?我说,我在巴黎签售,明日回上海。我一看手表,夜里十点钟,巴黎时间,上海还是下半天。小荷寻我做啥?我想到张海,半年没联系过了,神探亨特追悼会上,我都没看到他。我困不着了,立马翻身,给我妈妈发微信,问我爸爸在家里吧,我妈妈告诉我,我爸爸蹲了家里,跟孙子菜包一道打游戏,杀得天昏地暗,刚刚吵过一场。我妈妈问我啥事体,我放心了。小荷回了微信说,哥哥,打扰你了,祝签售成功。我蛮想告诉小荷,你爸爸已经死了,死在法国巴黎,已来寻我托梦。但这一句,横竖吐不出来。就算讲了,小荷会相信吗?巴黎夜里喧嚣,楼下咖啡馆,人声鼎沸,红男绿女,及时行乐。我决定给张海发条微信,想了半天,横编辑,竖编辑,删了几十个字,好几个标点符号,只得一句,你好吧?刚发出去,便跳出提示“张海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我被张海删除好友了,我捏了手机,吹了巴黎夜风,发呆好一歇。关上窗,定好闹钟,困觉。 次日,我在巴黎登上飞机,颠簸降落之时,已是上海秋夜。相较出发之日,天又凉了一层,淅淅沥沥落雨。刚下飞机,我已眼皮瞌,收到一条微信,小荷发来语音,她说,哥哥,明日有空吧?我回一句语音,非要见面不可?要有事体,可以打电话。小荷回语音,不好打电话,我有一样重要物事,必须当面交给你。我暂不回,手机揣了口袋,转盘上提取行李,出了机场,再上专车。窗外,雨点变成瀑布,一条条劈下来,拿光影打散,颜色打散,模糊风景,就像托梦。我打开微信,问小荷,哪里见面?隔一分钟,小荷回复三个字,忘川楼。 二 这一季节,衣裳一点点加起来,植物还是翠绿,秋裤尚在衣橱,厚袜子在困觉,身在春夜错觉,可惜落英缤纷。顺便老天爷收人,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无一例外,皆是秋天走的。忘川楼,恰是旺季中的旺季,从蟹脚金黄的秋分,再到寒露,到霜降,直到立冬跟小雪,追悼会一场接了一场,火葬场昼夜不停烧人,豆腐羹饭生意络绎不绝。 今宵,忘川楼办酒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丧事几乎办成喜事。底楼只有几桌散客,小荷等候多时,不施粉黛,面孔圆了,白光流溢,双颊绯红。她又改了发型,清汤挂面,遮了眉角疤痕,就差一副黑袖章,要跟楼上唱和。我说,见面就见面,为啥要在此地?小荷说,哥哥,你怕不吉利?我说,小看我了,写了三十几部悬疑小说,我会得怕?小荷说,我第一趟认得哥哥,还有张海,就在此地。我说,1998年,一个春夜,老厂长追悼会后,在忘川楼吃豆腐羹饭。小荷说,我只有八岁。我说,我们一道吃的第一顿饭,我们跟张海的最后一顿饭,大概也会是此地,不是我送他,就是他送我。这一句,我是讲得大不吉利。小荷低低太息,只讲一句,张海走了。我的手一抖豁,打翻茶杯,台布湿一大片,滴滴答答到裤子上,还好不烫,反而冰冷。小荷递给我餐巾纸。但我不揩,盯了她眼乌珠,不像是开玩笑。我说,张海走了?真的走了?上海话语境中,人死就是走了。最近两年,走的人实在是多,老毛师傅走了,神探亨特走了,逃亡十七年的厂长也走了,何况这个秋天,正是适合“走了”的季节。小荷说,真的走了。我心一凉,嘴唇皮发抖说,哪能走的?我是悲从中来,心想张海走了,大概有几种可能——生毛病,必是相当凶险,比如神探亨特的胰腺癌,更加快的,心肌梗死,眼乌珠一眨,没啥苦头,人已走了。但张海年纪不大,平常身体蛮好,老毛师傅中风半身不遂,都能活到九十几岁,张海不可能这样轻松走了。我想起红与黑,汽车城路况复杂,好几条高速公路,外地来的集装箱卡车,特别土方车相当野蛮,出过蛮多事故,难道张海步了老厂长后尘?一样粉身碎骨?毕竟是1993年出厂的老爷车,两度开膛破肚,回炉再造,刹车片,油箱,发动机,任何一样出问题,都会开进鬼门关。原来如此,张海已经办好追悼会,豆腐羹饭就在忘川楼,故而小荷约我在此见面。可是,我爸爸没跟我讲过,还是小荷没通知我爸爸?实在没道理,就算小荷不讲,冉阿让必定会讲。还有一点,要是张海走了,不管走到天堂还是地狱,他一定会给我托梦。思来想去,想到二十年前,想到心里发闷,眼圈发红。小荷拍台子说,哥哥,你想到啥地方去了?我说,你不是讲,张海走了?小荷说,是他走了,不是人走了。我说,你再讲讲清爽,张海还活了?小荷笑出来说,我的老公,当然没死,我也没做寡妇。我拍拍胸口说,吓煞我了,张海走到啥地方去了?小荷说,哥哥,等一歇再跟你讲,今日我寻你,不是为张海。我说,你讲有一样重要物事,必须当面交给我,不要吊胃口了,是啥宝贝?小荷说,不要急。 小荷给我倒饮料,给自己倒啤酒,打开拎包,取出一只大信封,厚得像只棺材,装得尸体胖大,就要撑开棺材板,尸液横流到餐桌上了。我说,这啥意思?她拿信封推到我眼门前说,哥哥,你自己拆了看。我先看四周,确信没人偷拍,便用手挡了别人视线,慢慢交拆开信封。红颜色钞票,一面人民大会堂,一面领袖像。总共七沓,每沓一百张,皆是新钞票,皆有银行封条纸缠绕,再加半沓零碎,七万五千块。人民币油墨气味,混了荤素菜色气味,香烟味,酒精味,油烟味,呕吐胃酸味,厕所间五谷轮回味,门口火盆灰烬味,袅袅扑入鼻孔。 小荷说,十七年前,春申厂职工原始股,当时集资一百万,这是你爸爸的一份。我摇头说,我爸爸只出了五万块,哪能变成七万五?小荷说,两万五是利息,要是觉得不够,还可以加。我说,我不要利息。小荷说,不作兴,本金跟利息都要还,一个人,一分钱,都不能少。我说,钞票哪能来的?难道卖房子?小荷说,房子已经出手。我说,甘泉新村房子卖掉了?你跟女儿住啥地方?所以张海才跑了?小荷说,不是甘泉新村,是莫干山路老房子,去年多亏哥哥帮忙,房子产权才归了张海。我说,不要谢我,是老毛师傅给我托梦,帮忙的是小王先生。小荷说,两个月前,老房子等来拆迁通知,张海跟拆迁办谈判,签了补偿协议,总共五百万。我惊说,莫干山路老房子,我不是没去过,又破又小,一间房加上小阁楼,不超过三十平方,要是五百万,每平方算下来,竟有十七八万?小荷说,不算贵,地段在市中心,周围楼盘单价十万,户口簿里人头多,我跟莲子都迁进去了。我背后一紧,自己吭哧吭哧写一本书,号称畅销,多少不眠夜,却不及一间破烂老房子。小荷又说,老毛师傅过世后,张海跟舅舅阿姨们签过协议,一旦老房子拆迁,只要在户口簿上的亲眷,都能分到拆迁安置款。拆迁办也是爽快,五百万到手,张海主动后退一步,分给舅舅阿姨们一百万,这记没人吵了,还剩下来四百万。我说,不容易,蛮好。小荷说,好啥啊,亲眷是摆平了,但我婆婆又来闹了,她从江西跑到上海,伸手问儿子要钞票,要从四百万里分走一半。我说,这不对的,老毛师傅遗嘱,遗产直接留给外孙,张海娘是没份的,必须要得到张海同意。小荷说,张海这人脾气,哥哥你晓得,他跟啥人都能相处,唯独没办法跟亲娘过日子。我说,这倒是,张海娘脾气吓人的。小荷说,自从我跟张海结婚,我婆婆只回来过两趟,一趟是莲子出生,我坐月子,第二趟是外公办丧事,除此以外,再没来过上海,一直蹲在江西,好像忘记还有个儿子,还有个孙女了,她这趟回到上海,先占了莫干山路房子,不让拆迁队动手,又堵了甘泉新村,不准我跟莲子出门,我是拿她当作婆婆,一直叫她妈妈,没讲过一句重话,还劝张海不要跟亲娘翻面孔,我婆婆倒好,讲我挑拨母子关系,要拿张家房子钞票卷走。我说,这个张海娘啊,真想不到。小荷苦笑说,还有更加想不到的,婆婆回来要钞票,张海不理不睬,她也是不声不响,自己寻了律师,拿我跟张海告上法庭,要求分割拆迁款。我说,母子对簿公堂?小荷说,娘是原告,儿子媳妇是被告。我说,小王先生介绍的老律师呢?小荷说,脑出血走了。我说,哦,一把年纪了。小荷说,我又寻了律师,官司打了一个月,法院驳回原告全部请求,虽然赢了官司,但是我劝张海,分给老娘一杯羹吧,毕竟婆婆在江西还有老公,还有一对双胞胎女儿,日子难过,缺钞票了。我说,小荷,你是个好媳妇。小荷说,我是横劝竖劝,张海终归松口,分给他妈妈一百万,婆婆拿着钞票,想在上海买房子。我说,一百万,买个卫生间差不多。小荷说,我陪她看了好几套房子,要么嫌贵,要么嫌小,要么嫌远,买小菜不方便,将来两个女儿来上海住,更加不方便,挑来拣去,索性乘火车回江西,买了一套房子,只用八十万,又用二十万买了商铺,给她老公做点小生意。我说,总比买p2p强。小荷说,我跟张海手里,还剩三百万,我们夫妻商量,又跟我妈妈商量,决定拿出一百五十万,还给春申厂职工。我说,明白了,五十万,便是利息。小荷说,其实呢,这点利息远远不够,当时光一百万,要是买套房子,现在至少涨十倍。我笑说,要是我爸爸的五万块,一直摆了股市,现在还有得多少?小荷说,张海做了张清单,当年春申厂职工,每人出过多少钞票,连本带利,应该偿还多少,全部写清爽,神探亨特已经不在,我还给他女儿雯雯;保尔.柯察金爷叔,老年痴呆了,还给他儿子小东保管;冉阿让爷叔,现在是我妈妈的男人,等于左手还右手;哥哥,你去法国一个礼拜,清单上每个名字,每笔钞票,都已如数奉还,你是最后一笔。我说,这桩事体,我爸爸牵记了十几年,钞票我先收下,代我爸爸感谢你。小荷说,是我爸爸做了错事,我代他讲一声对不起。我说,老早事体,不用提了。小荷说,除了职工集资款,我爸爸在外头欠债,总共一百万出头,之前这些年,我妈妈陆陆续续还了三十万,好几个债主,已经联系不上,自己人间蒸发,这部分有二十万,能联系上的债主,合计五十万欠条,这帮人还盯牢利息,连本带利一百万,父债女偿,天经地义。我说,帮你算笔账,拆迁款到手五百万,亲眷们分走一百万,张海娘分走一百万,偿还春申厂职工一百五十万,还有一百万给债主,最后只剩五十万。小荷说,甘泉新村房子,一直是使用权房,张海掏出十万块,使用权改成产权,房产证写了我跟我妈妈两个人,张海还给我买了一部上汽荣威,插电混合动力,上了新能源绿牌,用了十万块,方便我平常上班。我说,你在江南造船厂上班,从甘泉新村到长兴岛,确实需要一部车子。小荷点头说,五百万散尽,只剩三十万,张海买了一只教育保险,留给女儿读书用。 楼上豆腐羹饭,渐入佳境,有人哭丧,有人拼酒,蛮闹忙。我跟小荷点的菜,却是越吃越多,越吃越冷,越吃越腻了。苍蝇嗡嗡飞来,哭天抢地,唱一支支挽歌。我说,张海功德圆满,他为啥要走?走到啥地方?小荷说,新疆,乌鲁木齐。我说,去新疆做啥?小荷说,保尔.柯察金爷叔,得了老年痴呆症,老婆儿子拿他送到养老院,张海经常去探望,陪他走象棋,吹牛皮,聊国际形势,讲讲普京跟特朗普。我叹说,我不让张海寻我爸爸,他就去寻保尔.柯察金。小荷说,保尔.柯察金前看后忘,等于黄鱼脑子,只有一个地方,记得煞煞清,就是新疆,还有他的大儿子。我说,他的大儿子叫啥?大疆?小荷说,是的,保尔.柯察金天天念了新疆,要去寻大疆,张海当真了,费了好一番功夫,托人寻着保尔.柯察金大儿子。我说,这倒是张海的风格,为了寻厂长,从红与黑寻起,寻了千山万水。小荷皱皱眉头,我心中懊恼,失言提到了她爸爸。我说,对不起,我瞎讲了。小荷说,保尔.柯察金要去新疆见大儿子,又不敢被上海的老婆跟小儿子晓得,只好拜托张海,送他去乌鲁木齐,张海马上答应。我说,老年痴呆症,一个人绝对不好出门,忘记地址跟电话,碰到坏人就惨了,就像我爸爸走失的老狗。我说,你答应吧?小荷说,不好不答应啊,保尔.柯察金爷叔,也是看了我长大的,现在晚景凄凉,我心里也难过,何况他是去寻自己儿子,相隔几十年,父子重逢不易,我想想自己呢,小学五年级,爸爸就消失了,张海这趟去新疆,是做积阴德的好事体,我要是不准他走,就是我的不对。我说,我飞过新疆,路上四到五个钟头,张海有耳水失衡毛病,天上飞是吃不消的,他跟保尔.柯察金坐火车吧?小荷闷一口啤酒说,红与黑。我说,自驾车?小荷说,晓得你不会相信,张海开了沪c牌照的桑塔纳,自驾车去新疆。我说,1993年出厂的老爷车,老厂长就死在它身上,后来重生过两趟,等于八十岁老头子,动过两趟器官移植大手术,要参加马拉松比赛,危险啊。小荷说,我也这样劝过张海,别人家自驾车,两个人轮流开,不会疲劳驾驶,还好帮忙看路,保尔.柯察金老年痴呆症,非但不会帮忙,反而是个累赘。我说,是,张海实在要自驾车,可以再寻一部新车子。小荷说,张海一定要开红与黑,他在汽车改装店上班,这部车子剩下多少寿命,能走多远的路,他的心里有本账。我说,保尔.柯察金的老婆跟小儿子晓得吧?万一发觉老头子失踪,他们去公安局报案,算是诱拐吧。小荷说,前两个月,他的儿媳妇养了个儿子,小东嫌老头子痴呆,保尔.柯察金只抱过一趟孙子,就让他自生自灭了。我说,张海一路顺利吧?小荷说,他开了红与黑,跑了五天五夜,已到乌鲁木齐,寻着保尔.柯察金大儿子,终归父子团聚。 楼上豆腐羹饭快散了,宾客纷纷下来,摘掉黑袖章,拔出小白花,有说有笑出门,有人看到小荷落眼泪,当她是参加葬礼亲友,还来安慰几句,有人来给我发香烟,我只好摆摆手。我说,张海啥时光回来?小荷说,张海每日打电话回来,跟女儿视频通话,哄了莲子困觉,保尔.柯察金大儿子太热情了,要带他在新疆走一圈。我说,新疆地盘太大,随随便便走一圈,一个月都不够呢。小荷说,不会的,莲子在家里等爸爸呢,下个礼拜,张海就回上海,航班号都发给我了。我说,张海不乘飞机的。小荷说,从上海开车到新疆,没出事体是运道,可不是福气,难道他要乘火车回来?我说,张海要是飞回上海,红与黑哪能办?小荷说,这部老爷车,干脆留了新疆,进博物馆吧。我说,张海不会抛下红与黑的。小荷说,哥哥,毕竟我是他的娘子。我不得不识相,拼命吃冷菜。小荷吃光啤酒,立起来说,我回去了。我说,我送你。小荷说,我开了车子。我说,你吃了酒,不好再开。小荷说,已经叫好代驾,明早还要上班。 走出忘川楼,苏州河上,徐徐吹来秋风,拂动小荷头发丝,像一团黑色乱麻,或者乱码。此间风光,相比二十年前,初相识的一夜,已是两个世界。我的怀里揣了七万五千块,人民币发热,仿佛抱了炸药包。代驾已到,我送小荷上车。她放下车窗,挥手作别,笑靥粲然,秋风竟胜春风。车窗慢慢升起,变成半透明镜子,拿她打包合上。小荷的上汽荣威,挂了绿颜色车牌,像一条白颜色鲇鱼,滑入黑夜深海。 三 张海回来的日子,延安高架路蛮堵,车子走走停停,我看一眼后视镜,小荷坐了后排,红颜色风衣,头发特别弄过,手举小化妆镜,擦粉底,涂口红,抿嘴唇皮,香水气味,散于车垫,不好叫我娘子闻着。昨日,小荷下班回到甘泉新村,方向盘打错,撞了小区墙壁,车子送到春申汽车改装店。小荷请我帮忙开车,一道去虹桥机场接张海。 五个钟头前,张海从乌鲁木齐起飞,刚刚落地。开到机场,我等了接机口,一拨拨客人出来,看到新疆同胞面孔,上海旅游团帽子,拎了大包小包,纸箱印了库尔勒香梨,吐鲁番葡萄干,昆仑雪菊。小荷等了心焦,我说,你不要急,去一趟新疆不容易,张海必定在等托运行李。我是横等竖等,倒是看到保尔.柯察金出来,旁边有个男人,帮他拉了行李,却不是张海,面孔陌生,看来比我大几岁,头发已败了一半。我上去打招呼。保尔.柯察金推推眼镜,摇摇头,果真老年痴呆。我说,爷叔,我是骏骏。他才想起来,笑笑说,你长得这样大了?至于小荷,保尔.柯察金完全不认得,连名字都忘记,还以为是我娘子。我说,小荷是张海的娘子,也是厂长的女儿。保尔.柯察金目不转睛看她,又摇头说,你诓我了,厂长“三浦友和”千金,还在读小学呢,哪能会是大姑娘?他又说,骏骏啊,春申厂原始股,你爸爸都买了五万块,我是必定要买的,再等我两日,就能问老婆要来一万块,不要缺了我这一份。我只好苦笑,保尔.柯察金的记忆,还留在七十周年厂庆。 旁边拎行李的男人,主动跟我握手,讲一口新疆普通话,此人就是大疆,保尔.柯察金心心念念的大儿子。小荷急了问,张海在哪里?大疆说,昨天一早,张海离开了乌鲁木齐,开着沪c牌照的桑塔纳。我说,他要从新疆开回上海?大疆说,不是回上海,是去霍尔果斯。我是一惊,霍尔果斯在伊犁州,靠近哈萨克斯坦边境,一度有全中国最优惠的税收,我也在那边注册过一家公司,可惜从没去过。大疆看了手表说,不出意外,张海已经到了哈萨克斯坦。小荷说,不要乱讲。她拿起手机,却拨不通张海电话。保尔.柯察金说,真的,张海去了苏联,哈萨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小荷嘴唇皮发抖说,要是真的,几天才能回来?大疆说,横穿哈萨克斯坦,至少一个星期,如果原路返回,从霍尔果斯入境,又要一个星期,再开回上海,还要十多天,顺利的话,总共一个月。小荷冷笑说,张海疯了。保尔.柯察金笑笑说,骏骏啊,你通知你爸爸,还有春申厂的几位爷叔,今日夜里,我请大家吃饭,大疆买单哦,不好再讲我铁公鸡了,我现在手头宽裕,儿子有本事,开心啊。我说,我开车送你们吧,住哪里?大疆说,锦江饭店,夜饭订好了,南京西路,新疆菜。 是夜,新疆餐厅,我爸爸,冉阿让早已等候。小荷没接到张海,心里怨恨,自然不会赴宴。保尔.柯察金问,神探亨特呢?冉阿让说,亨特啊,已在西宝兴路,铁板新村。保尔.柯察金跳起来说,走了?前几天,春申厂七十周年厂庆,他不是好好的嘛,生了啥毛病?还是他在妇女用品商店做保安,碰着歹徒,英勇搏斗,壮烈殉职?冉阿让说,胰腺癌。保尔.柯察金摘了眼镜,抱了我爸爸跟冉阿让,号啕大哭,大疆掏出餐巾纸,帮了揩眼泪鼻涕。烤羊肉串上来,保尔.柯察金招呼大家吃,就算得了老年痴呆,他还是话痨,给冉阿让敬酒,给我爸爸敬烟,他又讲到春申厂,汽车城的新工厂。我爸爸闷掉,不敢告诉保尔.柯察金,春申厂已经没了。 保尔.柯察金说,张海开了老厂长的桑塔纳,送我到乌鲁木齐,终归寻着大疆,我本身以为,大疆会恨我,毕竟是我当年要回上海,抛下了他和他妈,全是我的错。包房寂静,只有羊肉香味,绕梁而不绝。保尔.柯察金吃了口老酒,放大喉咙说大疆妈妈是北京知青,我是上海知青,到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靠近罗布泊的团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其实呢,就是骑马,放羊,开垦荒地,住地窝子,苦啊,我们连队呢,靠近原子弹试验场,我经常一个人坐了胡杨林里,思考第三次世界大战,苏联就要入侵。我爸爸拍了台子说,当时我在黑龙江当兵,也是准备打仗。保尔.柯察金说,我觉得永远回不了上海,到死也是在戈壁滩,埋了黄沙里,我跟大疆妈妈,还是纯洁的革命友谊,有一趟,我们一道骑马放羊,走了老远,彻底迷路,赶了连队羊群,到一片不毛之地,地面龟裂,还有白颜色盐花,两千年前,就是罗布泊大泽底下。保尔.柯察金吃了两块大盘鸡,我们摒牢,不敢打断他的思路,生怕他隔手忘记,他的两只眼乌珠放光说,记忆犹新啊,土黄色房子,城堡,寺庙,还有宫殿,我以为海市蜃楼,要么误入原子弹试验场,脑子受到辐射,精神错乱,但我上手一摸,两千年前的版筑夯土,夹了红柳,芦苇枝,说明当年是水乡泽国,江南风光,我也是爱读书的人,张骞通西域,凿空三十六国,从长安到敦煌,再到大宛国,重要一站,便是楼兰。我说,爷叔,你发现了楼兰遗址?保尔.柯察金说,唐朝王昌龄讲啊,不破楼兰终不还,我看到的楼兰,还没破呢,几乎擦刮拉新,灶头上有风化的面粉,竹简散了一地,弓箭袋里的箭还在,弦是老早烂了,年纪轻就是好,我还爬上城堡,爬上烽燧,想要寻觅狼粪。冉阿让问,狼粪做啥?保尔.柯察金跷起二郎腿,笑笑说,冉阿让,你就不懂了吧,狼烟晓得吧?烽火戏诸侯晓得吧?狼烟烧的是狼粪,味道特别臭,烟雾特别黑,飘出去老远,几百里外都看得到,当夜,我跟大疆妈妈,困了楼兰城堡里,周围皆是壁画,点起篝火,一记头鲜艳起来,女人红,男人黄,树叶子绿,亭台楼阁,各色人等,像从黑白电影,变成彩色宽银幕,画中人的魂灵头,纷纷飘出。我说,这记变成恐怖片了,有意思。保尔.柯察金回到四十年前,新疆餐厅包房,变成楼兰古堡,我跟我爸爸,冉阿让,还有大疆,变成壁画中的古人,餐桌上的菜色美酒,倒还是两千年前原貌。保尔.柯察金像从罗布泊穿越回来说,是啊,大疆妈妈教育我,不要迷信,不要害怕壁画里的鬼魂,要坚定辩证唯物主义,我撑了胆子,靠近壁画,发觉老多人,颇像欧洲人。我说,这不奇怪,楼兰人是高加索人种,楼兰女尸木乃伊,就是白种人,丝绸之路,东来西往,各种人都有。保尔.柯察金说,我又发觉,墙角有老多金币,挖出来看,有英文字母,还有外国人头像。我说,两千年前,还没英文,必是古罗马的拉丁字母。保尔.柯察金说,骏骏讲了没错,我当时也想到,有人能从罗马走到中国,我们也能从中国走到罗马。我说,也许有中国人早就走到了,只是我们不晓得,历史书没记下来。保尔.柯察金说,想想古人走了几万里路,从罗马到楼兰,我们到团场也不过几十里,天亮后,我跟大疆妈妈骑了马,赶了羊,看了太阳方向,寻到回去的路,走了一日,天又黑了,荒地里,亮起一只只绿幽幽眼睛。冉阿让说,魂灵头又来了?保尔.柯察金说,不是魂,是狼。大疆说,这句听懂了,狼,我妈怎么没跟我说过。保尔.柯察金说,团场里的知青,最怕碰着狼,每年冬天,都有知青被狼吃掉,何况我还赶了几十只羊,好在我有半自动步枪,我往天上放了两枪,又往绿眼睛打过去,我的马被惊吓,我从马背上翻下来,额角头磕了石头上,血流满面。大疆问,没被狼吃了?保尔.柯察金笑说,傻儿子,要是被狼吃了,还能有你吗?等我醒转来,躺在团场医务室,头上缠了绷带,多亏你妈救了我,毛主席说得好,妇女能顶半边天,你妈顶了大半边天,开枪扫了一圈,打光全部子弹,狼群逃得没影了,你妈给我包扎伤口,把我拖上马鞍,拼命回到团场,一只羊都没少。大疆问,爸爸,后来呢?保尔.柯察金说,你妈就嫁给了我,孤男寡女,处了三天两夜,谁都说不清了,指导员给我们做媒,就在团场办了婚礼,再然后,有了你。保尔.柯察金切回上海话说,等到改革开放,知青回城政策出台,单身的已经回去,像我这种结了婚,有小囡的,回去就难了,但我不想留了沙漠吃苦,狠狠心,跟大疆妈妈离婚。包房里,又静下来,菜都冷了。我爸爸说,保尔.柯察金,不讲了。保尔.柯察金说,我晓得,我有老年痴呆症,这几年事体忘记光了,要是不让我回忆,等于判死刑。 走出餐厅,南京路上,迎面是国际饭店,保尔.柯察金小儿子婚宴之地。想起那一场风波,心有余悸,不过保尔.柯察金已经忘光。五个男人荡马路,大疆叼了香烟,悄悄跟我讲起,他才三岁,爸爸就消失了,妈妈一个人拿他养大,先在库尔勒,然后到乌鲁木齐。大疆小学一年级,保尔.柯察金回过一趟新疆,陪了儿子一个礼拜,父子俩上天池,去达坂城,看了火焰山,告别时光,大疆拉了爸爸裤脚管,哭得昏天黑地,保尔.柯察金狠狠心,上了火车才落眼泪,哭了七日七夜,方才回到上海。后来只好写信,大疆再大几岁,连信也没了,偶尔打电话,必要掐了一分钟以内,免得超时,上海到新疆,长途话费蛮贵的。保尔.柯察金老婆管了严,又养了小儿子,新疆两个字都不能提,只好闷了心里。大疆读书蛮好,大学读了俄语,自己做国际贸易,从中亚五国跟俄罗斯进口商品。大疆结婚时光,给保尔.柯察金打过电话,问他能不能来一趟乌鲁木齐,婚礼不好少了爸爸。保尔.柯察金思来想去,怕被老婆晓得,放了大疆鸽子。现在,大疆儿子已经十岁,跟我儿子菜包一样大。前两年,大疆又养了二胎,儿女双全。大疆妈妈一直没再婚,十年前退休,终归回了北京,现住西城车公庄,颐养天年。这两年,一带一路政策灵光,大疆生意兴隆,在乌鲁木齐租了一层楼,喀什,霍尔果斯,阿拉木图,塔什干,皆有分公司。这一趟,张海帮保尔.柯察金父子团聚,大疆投桃报李,帮张海联系了哈萨克斯坦内务部,还有阿斯塔纳的大人物,包他在中亚畅通无阻。 我开车子,送保尔.柯察金父子回锦江饭店。我爸爸,冉阿让,也坐车子上。到饭店,大疆收到一条微信。他说,嘿,张海到了阿拉木图。我接过手机一看,却不见张海面孔,背景是一座现代城市,蓝天白云,煞是好看,颇似乌鲁木齐,街头招牌却是俄文字母。我爸爸说,大疆,你叫张海注意安全。大疆点头说,还有啥要我带话?我想想,又摇头。保尔.柯察金上楼前,抓牢我说,小东,我跟大疆回来这桩事体,千万不好叫你娘晓得,否则我又要跪搓衣裳板,搞不好一整夜,残酷啊。我晕了,保尔.柯察金竟拿我当成他的小儿子。我说,爷叔,我不是小东,我是骏骏。保尔.柯察金说,瞎三话四,儿子哪能不认阿爹了?你跟大疆,皆是我的儿子,大疆是阿哥,你是阿弟,今日总算认了兄弟,一定要好好相待,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道理懂吧?我将错就错,苦笑说,好,我懂。离开锦江饭店,我爸爸悄声问我,张海会从哈萨克斯坦回来吧?我抬头望天说,不晓得。回到家里,困了眠床,又有人来寻我托梦,不是殒命巴黎的厂长,而是小王先生。 四 小王先生满头青丝,稍带自然鬈,面孔雪白,双目清澈,还留浓黑鬓角,像《乱世佳人》白瑞德,整条思南路上的小姑娘,暗戳戳欢喜他。小王先生穿皮夹克,胯下一部哈雷摩托,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他邀我上摩托后座,拧油门,加速度,1200 cc引擎轰鸣。我们变成风,风变成荷尔蒙,荷尔蒙变成翅膀,飞过一根根晾衣裳杆,床单,裙子,裤子,内衣,随风飘扬,跳探戈,跳恰恰,拿阳光剪碎成细流,溅落到头顶,味道像牛奶,将要变质,尚未变质。我看到十字路口,壮阔的圆环,高耸一座塔楼,四面皆有大钟,君临天下,俯瞰整条长寿路。天上是无轨电车的电线,影子像绞索落了头颈。摩托车在路口转一圈,又转一圈。我问,这是啥地方?小王先生说,大自鸣钟。摩托车转弯,开上造币厂桥,太阳下,苏州河金光闪闪,甘草加牙膏加茶叶蛋,混合气味扑鼻。造币厂,面粉厂,啤酒厂,印刷厂,药水厂,灯泡厂,申新九厂,上钢八厂,国棉六厂,还有春申机械厂,沿了苏州河排开,喷了烟囱,机器滚滚。大自鸣钟方向,晴天霹雳巨响,如同波涛,一层层穿过天际线,涌到外滩的远洋轮船,涌到吴淞口。回到十字路口,大自鸣钟已不存在,历史车轮将它推倒,只剩这只地名。钟楼对面,没人注意一间小学,有个女人出来,绿颜色旗袍,烫过的鬈头发,面孔略施粉黛,颇不合时宜。她是个女先生,夹了小学课本,被送上一部卡车,回首凝眸,好像要哭,又没眼泪水。她向我招手,向小王先生招手。她在笑,像吃了酒,似醉非醉,朦胧姿态。钟楼废墟前,女人笑靥,像天上落下的云。卡车带走了她,没收云的色彩,变成黑白电影。小王先生瞪大眼乌珠,拧了油门把手,疯狂追赶卡车。尾气迎面扑来,我们面孔熏黑,眼泪水也熏黑,太阳消逝无踪,跳过夕阳无限好,直接月上柳梢头。哈雷摩托车,爬上长寿路桥,穿过老北站,从闸北追到虹口,直到提篮桥。卡车带了女先生,钻入一座黑颜色城堡,铜墙铁壁,金城汤池。路灯忽明忽灭,13路无轨电车横出来,迎面碰着摩托车。我飞起来,小王先生也飞起来。天上旋转两只轮胎,像一对鸽子,黑颜色翅膀,飞过重峦叠嶂屋顶,小阁楼上,瓦棱青草摇摆,野猫扭了小腰走过。上海千万霓虹亮了,南京路亮了,静安寺亮了,春申厂一车间也亮了。沿了黑夜的苏州河,飞啊飞,飞到大光明电影院,巴黎圣母院,卡西莫多敲钟,丧钟为谁而鸣? 梦醒。我弹起来叫,小王先生,小王先生。娘子惊醒,问我寻啥人?我说,小王先生寻我托梦。娘子说,又是魂灵头?我的脑子方才清醒,来不及吃早饭,开车出门。我的心里烦乱,期望这趟托梦失灵。 开到思南路101弄,还是法式老房子,走上三楼,敲门不应。我敲开邻居房门,大家皆讲,已经一个礼拜,没看到过小王先生,也没见他出远门,毕竟八十几岁年纪,只好深居简出。不过有邻居从窗口,闻到隔壁有股怪味道。我是更加惊慌,趴了小王先生门缝外,用力吸了鼻头。一股味道,像放久了的牛奶,洋山芋,空心菜,咸带鱼,沿了地板飘散,魂灵头足迹,无声无形,只有颗粒,称分量,二十一克,不足半两。我打了110,警察赶到,不敢撬门,又寻居委会,最后几方作证,房管所强行开门。警察进入房间,发觉小王先生困在卧室,盖了棉被子,轻度腐烂,味道熏人。我蹲了楼梯口,不是呕吐,也不是胆怯,而是伤心,内疚,挖心,没早点来望小王先生,等到现在,万事皆休,千古憾恨,只好托梦相逢。 小王先生走了。我在思南路上走一圈,树叶子黄了,枯了,挂于枝头,将落未落。马路左手边,瑞金医院太平间,右手边,二医大解剖室。倘若打通秘道一条,生老病死,滚滚红尘,太平间直送解剖室,免去殡仪馆亲朋送别之尬,不受火葬场烈火烹油之苦,只待审判清算,丁零咣啷,一个不少。走到皋兰路,半世纪前,高乃依路,法国大剧作家命名,一座东正教堂,流亡的白俄人造的,大小洋葱头,苍翠向天穹,带走小王先生魂灵头。 几日后,公安局通知,小王先生死于心肌梗死,自然死亡,不是谋杀。现场没挣扎痕迹,小王先生安眠于床,想必是梦中猝死,没痛苦,堪称幸运。法医推测死亡时光,发现尸体七日前。小王先生寻我托梦之日,恰是头七,回魂夜,拜托我为他料理后事,以免他被全世界遗忘。小王先生没结过婚,更无子女,世上唯一亲眷,便是嫡亲侄子,蜗居棺材房的香港王总,我打了电话通知他。我为小王先生订了龙华殡仪馆,又请了白事服务一条龙,操办寿衣,花圈,骨灰盒,墓地。小王先生也是作家协会会员,老多年没参加活动,但会籍终身有效。我给作协领导打报告,邀请沪上评论家,新老作家开一场追思会,给媒体发通稿,在微信公众号写文章,总结作家春木的文学成就。记得他的人,已寥寥无几,三本代表作《金陵春》《钱塘春》《春申与魔窟》,从未再版。小王先生书架上,寻不到几本,只好从孔夫子旧书网上,高价买来十套,以供评论家们一阅。追思会上,大家人云亦云,七里传了八里,一歇歇中国传统小说,从《红楼梦》讲到张恨水,一歇歇类型文学,从柯南道尔讲到东野圭吾,我怀疑这点人,还是没看过小王先生的书。 追悼会,终归风风光光。作家协会,电影家协会,世界华语悬疑协会,送来一排排花圈。经过我在媒体宣传,来了不少文学爱好者,还有几个老影迷,看过春木小说改编的电影,大厅总算没冷清。春申厂老兄弟们,我爸爸,冉阿让,还有工会主席瓦西里皆来了。保尔.柯察金姗姗来迟,儿子大疆一道陪过来。小王先生家属,只来了一个,就是香港王总。他负责捧遗像,戴墨镜,西装,领带,皮鞋,长脚鹭鸶,鹤立鸡群,貌似腰缠万贯。啥人晓得,他是欠了一屁股债,香港飞到上海的机票铜钿,还是问我要来的。小王先生悼词,亦是我写。总结好他的一生,便送去火化炉。一副好皮囊,化为灰烬,去得清清爽爽。 最近二十年,小王先生孑然一人,蜗居思南路,跟人断绝往来,同一年代老友,比方老毛师傅,纷纷驾鹤凋零,黄泉路上,遍插茱萸少一人,如今补齐。小王先生没留遗嘱,全部遗产,自然由嫡亲侄子继承。只可惜,思南路房子是使用权公房,并无房产证。现金存款,不过几万块。还有无形资产,作家春木的著作权遗产,香港王总写了一纸委托书,请我全权代理。我寻了几家出版社,想要重版《金陵春》《钱塘春》《春申与魔窟》,或出一套文集。但这几本书年月太早,实在无人问津,何况书号收紧,出书颇不容易,只有一家愿意出版,还要我提供书号费,倒贴几万大洋,印数仅仅五千,聊胜于无。 葬礼之后晚宴,还在忘川楼。老板娘已回家乡去了,有个后生接盘,开发微信小程序,利用移动互联网,进行丧事餐饮服务,全国加盟经营,竟已搞到a轮融资,基金投了一千万,估值一个亿,碰着大头鬼了。小王先生的豆腐羹饭,勉强凑成一桌。香港王总代表家属,给我爸爸敬酒,发万宝路香烟,一笑泯恩仇。我爸爸不吃酒,现在禁烟管得紧,只好别了耳朵上。大疆要拼白酒,王总甘拜下风,只灌啤酒,不易醉。前几日,大疆跟小东谈判,同父异母两兄弟,这辈子头一趟见面,商量爸爸养老问题,话不投机,兄弟反目,当场吵起来。大疆买了机票,要带爸爸回乌鲁木齐,放在自己身边照顾,明日就飞。这一结果,我已有预料。香港王总将醉未醉,拉了我问,张海小兄弟哪能不在?我不晓得如何作答,冉阿让说,出国去了。王总说,出国打工,蛮辛苦的。冉阿让说,张海是出国旅游,当年春申厂的职工集资款,他代替厂长还了。王总又吃一口啤酒说,到底是浦厂长女婿。我爸爸听了不适意,翻面孔说,王总啊,啥的女婿不女婿的,张海是我的关门徒弟,这才最要紧。看到我爸爸都要争功劳了,我劝他不谈了。 我又问王总一只问题,小王先生一辈子没结婚,但他年轻时光,可曾谈过恋爱,有过欢喜的女子?王总舌头变大,慢吞吞说,让我想想看,公私合营之后,我这位爷叔啊,一个人留在上海,当了语文老师,学堂就在春申厂不远,大自鸣钟晓得吧。我说,晓得,长寿路西康路口。王总说,我爸爸经常跟我讲起大自鸣钟,解放前日本人造的钟楼,沪西制高点,立了春申厂门口,隔好几条路都能望到,后来拆掉了。王总打开二楼窗门,又点一支万宝路,吞云吐雾说,我爷叔呢,也是情种,像贾宝玉,我爷爷留给他的财产,只有一部哈雷摩托车,学堂里有个女老师,比他大几岁,是个寡妇,漂亮,会得打扮,欢喜穿旗袍,两个人都是语文老师,经常一道开教研会,一来二去,你懂的。我说,这场恋情,不是蛮好。王总说,这个女老师啊,因为漂亮,引人嫉妒,煽风点火,讲她作风不正,勾引有妇之夫,恰好“反右”,有人写匿名信,告发了女老师,讲她有台收音机,可以收到台湾的短波。我爸爸插嘴说,这记要死了。我爸爸做过矿石收音机,当兵又是发电报,晓得兹事体大。王总说,大自鸣钟拆掉当日,女老师被押走,我爷叔骑哈雷摩托车,一直追到提篮桥。我说,监牢啊。王总说,摩托车开得太急,撞上无轨电车。我说,13路,终点站,提篮桥。王总说,哎,哈雷摩托车撞烂了,我爷叔送到医院抢救,差点没命。我说,女老师呢?王总说,打成右派,收听敌台,苦头吃足,发配青海,生死不明。我说,小王先生,一辈子没结婚,就为这个女人?王总说,啥人晓得?人都烧成灰了。想起来,小王先生对我托梦,皆是真事,就连女先生面目,也从六十年前传来,历历在目,叫人冷汗凛凛。 酒足饭饱,香港王总交给我一本厚簿子。他说,昨夜整理爷叔遗物,翻出他的日记本,对我是一文不值,对你大概有用。我打开日记,多少年尘埃,几十万钢笔字,不止一只魂灵头,犹如飞虫,密密麻麻,扑面而来。小王先生字迹隽永,笔锋藏拙,颇有功架,可做硬笔书法字帖。我说,多谢王总,这本日记,弥足珍贵,无论文学价值,史料价值,我好捐给上海文学博物馆吧。王总说,捐出去,可有补偿款?几千块也好。我说,这倒不晓得,我帮你问问。这两日,王总暂住思南路老房子里,虽然破烂酸臭,还闹老鼠,甚至闹鬼,但比起棺材房,等于千尺豪宅。王总乐不思蜀,与鬼同眠,他是不吓的,决定搬回上海,免得再被赶进笼屋等死。 我翻到日记最后,今年10月,有一页,如是说:“今日本无事,夜,有客来访,老毛阿哥外孙,送来半斤碧螺春,聊英超意甲,又聊春申厂,讲及末代厂长,告辞。夜静,胸甚痛。”我手抖豁,再看日期,恰是张海从上海出发去新疆前一日。我问大疆,可有张海消息?从哈萨克斯坦返回了吧?大疆摇头说,还没联系上呢。我说,张海这趟远走高飞,不单是为你爸爸,恐怕还有其他计划。我爸爸说,他计划啥?我说,他怕已计划了十七年。我爸爸点一支烟说,我也计划了十七年,却一步都没踏过。吃好豆腐羹饭,走出忘川楼,我收到一条微信。小荷发给我说,张海有了消息。我说,刚刚还在提他,张海好吗?小荷说,明晚,见面说。我说,在哪里见?小荷说,乍浦路。 五 小王先生追悼会后,秋风更劲,路边法国梧桐,实际上是悬铃木,落得像保尔.柯察金光头。我从虹桥机场出来,刚拿保尔.柯察金跟大疆送走,他们父子今日回乌鲁木齐。晚高峰堵车,开到苏州河边,华灯初上,多年未来,风光大异,外白渡桥方向,隔了滔滔黄浦江,光芒万丈,最高的上海中心,犹如插蜡烛,藏了云里雾里,只好看到腰眼角落。唯一不变风景,是我老单位邮政总局大厦。我停好车,走到乍浦路,一度满城浮华,琼楼玉宇,霓虹喧嚣,熠熠光芒,于今拆光,变作灯下黑,藏了幽冥中,摇尾乞怜。酸的,甜的,辣的,浓油赤酱气味,男人的、女人的荷尔蒙,亦被秋风扫荡清爽,先是一片片,再是一蓬蓬,像油炸过的龙虾片,扯碎掉的作文卷子,繁花落尽,窸里窣落,零落成泥碾作尘。我从苏州河荡到海宁路,皆是残垣断壁,好像被轰炸机空袭过一遍,又被考古学家挖过一遍。直到乍浦路尽头,只剩一间小饭店,小荷便在此等我。 靠窗角落坐下,食客寥落,灯光幽暗。我说,为啥订了此地?小荷说,哥哥,你忘记了吧,十多年前,我经常来寻你蹭饭,从苏州河走到黄浦江,就在这条乍浦路上。我说,不会忘的,不过呢,路已不是老早的路了,饭店不是老早的饭店,味道更加不是了。小荷仰头说,人还是老早的人。我定怏怏说,人也不是了。小荷不响,这一趟,轮到她来点菜:四喜烤麸,马兰头香干,红烧划水,毛蟹年糕,还有一碗老鸭汤,加上盖浇饭。小荷点了可口可乐,我要调成菊花茶。但她不肯,一定要吃可乐。我便随她,帮她拉开罐头。 我直接问,张海在啥地方?小荷说,俄罗斯。我说,不是哈萨克斯坦?小荷说,他已经横穿了中亚,非但没原路返回,反而开到俄罗斯,打了视频电话回来。小荷给我看手机,张海发来的照片,天地落雪,一江秋水宽阔,已经结冰,凝固一排轮船,风光旖旎。第二张照片,近景是一部桑塔纳,分明是红与黑,挂沪c牌照,全世界绝无其二,远景是一尊雕像,巍峨高耸的女人,手执宝剑,杀气腾腾。我点头说,张海到了伏尔加格勒,老早的斯大林格勒。小荷说,哥哥好眼力。我说,没去过俄罗斯,倒是晓得这尊雕像,名叫《祖国母亲》,当年苏联全盛时期,纪念斯大林格勒战役,第二次世界大战转折点,铸造在伏尔加格勒。小荷吃一口可乐说,两个月前,五百万拆迁款到手,张海帮我还清欠债,他还计划去一趟法国。我不动声色说,无债一身轻,终归要庆祝的,带你到法国旅游,蛮好。小荷揩去嘴边泡沫说,哥哥,不要装了,你晓得,张海是想去巴黎,拿我爸爸捉回来,他这桩心思呢,就像一头老牛的胃,不停反刍,吞进去,吐出来,嚼嚼烂,再吞进去,被胃酸腐蚀,周而复始,老黄历了。我说,你不是做梦都想让你爸爸回来?小荷说,现在不想了。我说,为啥?小荷说,一来是觉得,就算到了巴黎,千辛万苦,寻着我爸爸,但他在外头十几年,恐怕早已重组家庭,新的老婆,新的小囡,其乐融融,乐不思蜀,回来做啥,我的童年已被拆散,还要拆散人家童年吧;二来呢,你也要考虑冉阿让爷叔,他跟我妈妈过日子蛮好,万一我爸爸回来,住了啥地方?算啥关系?三个人困一张床?就算他们不嫌,我也嫌家里太挤。我说,张海还是不死心。小荷说,上个月,张海要去新疆,我也怀疑过他,不想跟我过日子了?外头有了女人?万万没想着,他是要自驾车去欧洲,还是红与黑,异想天开,这两日,我从家里抽屉底下,翻出一沓签证资料复印件,有哈萨克斯坦旅游签证,俄罗斯商务签证,半年内多次有效,我还寻着张海的驾照翻译公证,一份俄语,一份英语,相当于国际驾照,从中亚到欧洲,畅通无阻。我说,原来如此,他送保尔.柯察金去新疆,顺便帮人家父子团圆,是为了走这条线路。小荷说,我还寻着张海的申根签证资料。我说,申根签证我办过,只要一个国家签证,二十六个申根国都能进去。小荷说,张海办了芬兰签证。我说,芬兰在俄罗斯边上,他可以开了红与黑,直接从公路进去,看极光,看圣诞老人。小荷说,从上海到巴黎,这样远的路,这样老爷的车子,张海不大出国,英文又臭,哪能跟人家交流,关键是不安全,女儿莲子还小。我说,当爹的哪能会丢下女儿。小荷冷笑说,哥哥,你又在嘲笑我爸爸?我觉着无辜,摇头说,你太敏感了吧。 小荷嘴角微翘,拿起筷子,菜又冷了。她吃了半杯可乐说,哥哥,你还记得吧,十年前,长寿公园。我存心说,记不清了。小荷说,哥哥,你是贵人多忘事,那趟我爸爸回来见我,差点点被债主捉到,我跟你浑身湿透,一道去了澳门路的酒店。我是背脊骨一紧,只嗯一声。小荷说,我求你抱抱我,但你真是戳气,只抱了我五分钟,就松开手,一声不吭,走了。我低头不响,好像零比三,输得一败涂地。小荷笑说,没关系,哥哥,你能抱我,我就老开心了。我说,不讲了,好吧。小荷说,好,再讲张海,你为啥不问,我哪能嫁给他的?我说,张海不讲,我就不问。小荷说,这么我来讲吧,在你结婚这年,我上了大学,机械工程专业,全班五十个同学,只有四个女生,关键是我觉着呢,春申厂也属于机械工程,将来到这一行业工作,就能认得当年春申厂的客户,供应商,有机会打听到我爸爸消息。我说,你想得蛮长远的。小荷说,我在大学里,谈过几个男朋友,不过没一个长远的。我说,你不必告诉我。小荷自顾自讲下去,那时光,我要做机械设计作品,我一个小姑娘,实在吃力,张海就来帮忙,跟我一道画图纸,但他画的第一张图纸,居然是永动机。我听了一笑。小荷说,你笑啥,永动机违反了能量守恒定律,违反了第一热力学定律,第二热力学定律,根本是瞎七八搭,张海画的永动机图纸,就像一只摩天轮。我想起建军哥哥的图纸说,是的,摩天轮。小荷说,张海没做出永动机,但他手巧,拿汽车上的零部件,加上电动马达,做了一台平衡车,我天天骑它荡来荡去,相当拉风。我说,张海得了我爸爸真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荷说,大学毕业,要么去上汽集团,要么去汽车零部件外企,结果阴差阳错,我进了江南造船厂,分配到设计部,日日夜夜画图纸,有好望角级油轮,10000 teu集装箱船,也有国产导弹驱逐舰。我说,江南厂是一百五十年老厂,造过中国头一台车床,头一艘蒸汽兵舰,头一艘铁甲舰,头一门钢炮,头一台万吨水压机,我爸爸跟我讲过,江南厂的工人师傅,就是工人当中的战斗机。小荷噗嗤笑了,哥哥你也会讲笑话了,江南造船厂,本在黄浦江边,因为世博会,搬迁到长兴岛。我说,作协组织我参观过,几只船坞超级大,在造航空母舰吧。小荷说,对不起,哥哥,这是国家机密。我只好说,抱歉,是我多嘴了。小荷慢悠悠说,长兴岛太远,我每日要乘班车,几十公里路,下班回来,夜里八点多钟,走到甘泉新村门口,经常看到张海,开一部富康小轿车,贼头狗脑,远远瞄我,我蛮气的,直接打110报警,警察赶到,连人带车,送进派出所审问,张海不承认跟踪,只承认开黑车。我说,张海没事体吧。小荷说,隔天,张海就放出来了,派出所通知交通执法大队,没收了他的车子,暂扣驾驶证半年,还要罚款,罪名是非法运营,有他签字笔录为证。我拍大腿说,张海赔了夫人又折兵,饭碗都被你敲碎了。小荷说,是啊,张海老早贩卖a货,襄阳路市场关掉,后来做黄牛,被人家吃了生活,再卖dvd碟片,大自鸣钟市场又被冲掉,现在因为我报警,他借钞票买的车子被充公,断了开黑车的生路,这种结果,我哪能想得到,实在过意不去,我给张海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赔礼道歉,就在忘川楼。我说,万箭穿心,触人心境,地方选得蛮好。小荷说,哥哥,你还嘲我,张海跟我讲了交交关关,都是你跟他的事体,从1998年春天讲起,讲到你跟他断绝往来。我说,这记我是没秘密了,张海还记恨我吧。小荷说,他一点也不怨你,我从他的嘴巴里,才拿你看得真真切切,从2d变成3d,再变成imax,甚至三百六十度没死角,远在天边,又近在眼门前,就像托梦。我说,赶紧刹车,讲了吓人。小荷说,那一夜,张海跟我讲到忘川楼打烊,他又陪我到江宁路桥上吹风,走到莫干山路老房子,半夜十二点钟,我妈妈打了好几只电话,叫我回去,但我吃了老酒,身体发热,想要走路散酒,张海陪我从苏州河走到甘泉新村,走了半个钟头,一身臭汗,楼下灯坏了,乌漆墨黑,我问了张海一只问题。到此,小荷却不讲了,我心急问,啥的问题?小荷粲然说,哥哥,我问你,海里能开荷花吧?我挠头说,荷花开在河浜里,湖泊里,水缸里,反正是淡水,哪能开在海水里呢。小荷说,张海回答,小荷是荷花,张海就是海,荷花可以开在海里。我说,我是愚钝,没情商。小荷说,听到张海的回答,我直接抱紧他,亲了嘴巴。我尴尬说,你今夜没吃老酒,只吃可乐,哪能也醉了。小荷说,啥人规定,一定要吃酒,才能醉?我苦笑说,也对,我从不吃酒,但有时光,也会得醉。 小荷面露绯红说,这一夜后,我跟张海谈了朋友,开始只是吃吃饭,荡荡马路,看看电影,顶多亲嘴巴。我说,你妈妈晓得吧?小荷说,当然瞒了我妈妈,不过女人到底敏感,眼乌珠一眨,鼻头一嗅,不但看出我在谈恋爱,还发觉对方就是张海。我说,因为张海盯了你们母女十年,盯出心灵感应了。小荷说,我妈妈跟我讲,张海居心叵测,醉翁之意不在酒,欢喜我是假,要捉我爸爸是真,又讲张海是无业游民,一没房子,二没票子,三没学历,就是个三无产品,社会渣滓,而我呢,终归不算难看吧,211本科毕业,江南造船厂是皇粮单位,趁了年纪还轻,有的是好小伙子排队。我说,你妈妈的担心也有道理。小荷冷笑说,妈妈发觉了我的秘密,但是她的秘密,正好也被我发觉了,我们母女彼此彼此。我说,难道是关于厂长?小荷说,我妈妈经常夜里不回来,她讲在医院值夜班,但是每趟出门,她都会擦口红,穿高跟鞋,跟老早大不相同,有一夜,我装模作样去医院挂急诊,问我妈妈在值班吧,结果护士长讲,我妈妈最近没上过夜班,这记穿帮,我心里第一反应,也是我爸爸回来了,我妈妈不敢告诉我,生怕秘密泄露,债主上门捉人,我悄悄跟踪她,看到她上了一部轿车,开车子的男人,不是我爸爸,而是冉阿让。我说,原来如此。小荷说,我妈妈竟然跟冉阿让爷叔搭上了,摊开这只秘密,我妈妈立刻泄气,只好低三下四,求我不要声张,我便得寸进尺,问她看上冉阿让啥地方,图他有钞票有房子?我妈妈回答,他人好,我就拿这三个字,重新丢还给妈妈,变成我跟张海谈朋友的理由。我说,这倒是,他人好,无从反驳,冉阿让爷叔是,张海也是。小荷说,我还托了我妈妈,叫她去跟冉阿让商量,留给张海一个工作机会,毕竟张海因为我敲碎饭碗,不好再开黑车,张海到了春申汽车改装店,签了劳动合同,他是无业游民十几年,终归正经上班了。我点头说,兜兜转转,回到老本行,他肯定开心。小荷说,有时光,我妈妈不在家里,不晓得是医院值夜班,还是跟冉阿让幽会,我就拿张海约到家里来,他还有点紧张,好像深入敌巢,十面埋伏。我说,张海没寻着厂长,倒是得到了你,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小荷说,单位男同事,好几个追过我,天天无事献殷勤,一个要请我看电影,一个要请我看演唱会,还有一个请我去马尔代夫旅游,但我统统回绝,明当明讲,已经谈了男朋友,不要再做无用功,同事们传我搭上了金龟婿,要么是富家小开,要么是海归精英,上海起码两套房。我点头说,小荷,以你的条件,嫁到这种人家不难。小荷说,要是我家里没债,倒是有可能,但我独独欢喜张海,此人啥都不是,只是一个修车技工,但没人相信,以为我开玩笑。我说,现在世道如此,随便人家想去吧。小荷说,直到我发觉怀孕,肚皮三个月,就拖了张海去领结婚证。我说,奉子成婚,你妈妈同意了?小荷说,我跟我妈妈讲,我嫁的男人,就算再蹩脚,也好过你嫁的男人吧?我妈妈哑口无言,我跟张海没办喜酒,怕被债主盯上,只拍了婚纱照,去泰国普吉岛度蜜月,肚皮里的莲子也等不及了。我说,没办婚礼,不遗憾吗?小荷笑说,一点也不遗憾,反而逃过一劫。我说,是啊,结婚就是热昏,也是劫婚,劫难的劫。小荷说,哥哥讲了对,还有你想想看,自从我爸爸欠债失踪,我家里亲眷,看到我们母女,就像看到瘟神,我要是请他们来吃喜酒,想到还要分红包,恐怕一个都不会来,婚宴台子空空,非但要蚀本,还要蚀面子,触心境,吃喜酒不开心,不如去忘川楼,吃豆腐羹饭。我说,够了,小荷,你跟张海新婚,就住甘泉新村房子?小荷说,不住了我家里,难道住莫干山路老房子?我妈妈腾出一间卧室,改成新房。我说,老早张海在外头监视你家,现在直接住到你家里,困在你床上监视你了。小荷淡淡一笑说,张海从来不承认,但我心里清清爽爽,我也不怕他,我为啥要怕自家老公,我妈妈倒是提心吊胆,好像家里进了贼骨头,不过我肚皮一天天鼓起来,她也只好关心外孙女了。我说,张海住到你家里,老毛师傅哪能办?小荷说,我也会去莫干山路老房子,帮忙照顾他啊。我说,老头子晓得你是厂长女儿吧?小荷说,张海没敢告诉他,只讲外孙媳妇来了,老毛师傅困了床上不能动,但是还会讲话,我听到他骂人,扬州话,我听不大懂,我问了张海,才晓得他外公在骂我爸爸,最龌龊的骂人话,还骂我妈妈。我说,我给他起过外号,钩子船长,老头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要动气。小荷说,有一趟,我告诉张海外公,我就是厂长女儿,他是听懂了,马上翻面孔,抬手要打我,还好他没力道,差点自己翻到床底下,我挺了大肚皮,老头子讲小荷啊,拿你爸爸叫回来,我有话对他说。小荷模仿“钩子船长”腔调,不伦不类的扬州话,我噗嗤笑了。小荷说,等到莲子出生,脐带绕颈,只好剖宫产,肚皮挨了一刀,坐月子时光,我婆婆从江西回来,我到莫干山路,让张海外公抱一抱小毛头,已是第四代了,张海是个好爸爸,照顾莲子蛮好,女儿越来越黏爸爸,他这趟出去,肯定会得回来。我还想讲话,小荷拎起包说,哥哥,我吃饱了,走吧。我低头翻皮夹子。小荷说,我用支付宝买好了。 乍浦路上,路灯清亮,秋风卷来落叶,围了脚下打转。小荷说,哥哥,你再陪我走走好吧。我没办法拒绝,走到苏州河,立了上海大厦下,小荷头发蓬松散开,像黑颜色丝绸扬起,蒙牢双眼。她掏出一把木梳,篦头发。走到浦江饭店楼下,对面俄罗斯领事馆,让人发冷,蓦然想起张海,他在俄罗斯,伏尔加河畔,坐了红与黑,敞开车窗,吹了野风,跟我们有时差,上海的深夜,那边是黄昏,欧洲最长河流,落日熔金,沉入东欧平原。外白渡桥下,潮水拍打堤岸,一条小船开来,扑入烟雾蒙蒙的黄浦江。我陪小荷荡到外滩,和平饭店一楼,老年爵士乐团,钢琴奏出黑颜色,萨克斯风吹出白颜色,班卓琴弹出绿颜色,烟雾扑扑满你的眼乌珠,smok ein your eyes。人心刚要软下去,海关大钟走到整点,东方红敲响,重新让人变硬,铁石心肠。小荷说,哥哥,时光不早了,我要回去哄女儿困觉。我说,我送你。小荷说,不必,我叫了专车。我深呼吸说,小荷,我有一桩事体,必须告诉你了。小荷说,尽管讲。我说,你爸爸走了。小荷说,你是讲他死了?我说,是。小荷说,你哪能晓得?我说,上个月,我在巴黎,厂长寻我托梦,托我向你转达,他想你。小荷说,你第一趟梦到我爸爸?我说,第一趟,大概也是最后一趟。小荷笑说,我爸爸消失十几年,我梦到过他几百趟,几千趟了,要是每一趟,皆是托梦,他岂不是死了几百趟,几千趟,又重生了几百趟,几千趟?我说,最近一趟呢?小荷不回答,滴滴专车开到,她径自上车。我是失魂落魄,从外滩走回乍浦路,寻到停车位,打道回府。 六 入冬一夜,我爸爸打来电话说,冉阿让来做客,带给你一本书。我说,啥的书?我爸爸说,来就晓得了,我蛮多天没看到你了。走到小区门口,我听到有人吹笛子,冬夜里传出老远,树上枯叶纷纷坠落,苏州河水鸟纷纷惊起,天上星星也没了颜色。张海消失后,我爸爸不打游戏,重新捡起笛子,湿布头揩揩清爽,贴上笛膜,每夜呜呜地吹,从《鹧鸪天》到《喜相逢》再到《帕米尔的春天》,每日吹两个钟头,吹到邻居投诉,打110报警。我妈妈蛮担心,生怕他步了保尔.柯察金后尘。到了家里,我看到冉阿让坐了沙发上,变成邋遢胡子老头,抽中华,吃铁观音,赛过活神仙。还有一条拉布拉多胖狗,布莱尔失踪以后,我送给我爸爸做道伴,又养一只兔子,一只乌龟,加上老毛师傅的老鹩哥,动物世界不寂寞。我爸爸笛子瘾头上来,拦也拦不牢,客厅立定,气沉丹田,打通任督二脉,大小周天,先奏一曲《上海滩》,再奏《北京的金山上》,三奏《梁祝》,皆是他教过我的曲目。 终归吹不动了,我爸爸咳嗽两声,再吃一口浓茶,递给冉阿让一支中华。我说,冉阿让爷叔,少吃两根香烟,张海现在啥地方?冉阿让说,芬兰。我说,穿过俄罗斯,申根签证派用场了。冉阿让说,张海打了电话回来,开了视频,看了小荷跟莲子,他坐了车子里,气色不错,穿了羽绒服,外头落大雪,就要乘船了。我说,乘船?红与黑哪能办?冉阿让说,车子开上滚装船,从芬兰首都出发,叫啥的黑尔心肌梗死?我说,赫尔辛基。冉阿让说,对,从这心肌梗死地方,乘船到另一个国家,叫啥艾滋病尼亚?我说,爱沙尼亚。冉阿让笑说,骏骏聪明,一讲就晓得,我是老了,脑子一摊糨糊。我跑到书房,从旧书架上,寻出一本世界地图集,翻到波罗的海这一页,芬兰首都赫尔辛基,跟爱沙尼亚首都塔林,相隔芬兰湾。俄罗斯圣彼得堡,苏联列宁格勒,十月革命,一声炮响,就在芬兰湾顶端,从圣彼得堡到赫尔辛基,近在咫尺。 茶几上,摊了一本书,《1907,北京—巴黎汽车拉力赛》,封面是黑白老照片,西洋人开了老爷车,还坐个顶戴花翎的清朝人。原来1907年,五组欧洲人,驾驶五部汽车,从北京开到巴黎,横穿欧亚大陆,走了两个月,一万六千公里。意大利亲王西庇奥尼.博盖塞,开了伊塔拉牌汽车夺魁。书里每一页,都被画了线,还写了圆珠笔字,一看是张海笔迹,最后印了汽车拉力赛路线图,张海用红颜色记号笔,画了另外两条线路。第一条,自上海出发,绕过蒙古跟西伯利亚,横穿中国大陆到新疆,经过中亚,直接到俄罗斯,再借道芬兰跟波罗的海,最后到巴黎。第二条,从巴黎回程,经过意大利,中欧诸国,乌克兰,回到俄罗斯,却不走中亚,而是走西伯利亚,绕过贝加尔湖,直到远东,再渡过黑龙江,纵贯东三省,不走山海关,从大连过渤海,到山东半岛,沿海岸线南下,回上海。 冉阿让说,前两天,我去汽车改装店,在张海的工作台下头,看到这本书,看到张海的字,再看这张地图,我就懂了。我说,冉阿让爷叔,这本书,我可以留下来吧?冉阿让说,就是带给你的。我说,谢谢。冉阿让立起来说,老蔡,注意身体,再会。我爸爸说,今夜回啥地方?冉阿让说,我能回啥地方,只好回甘泉新村,“山口百惠”,小荷跟莲子,都在家里等我呢。我说,我开车送你。冉阿让说,你们父子长远没聊过了,你再坐一歇,我走了。 我送到电梯口,冉阿让问我,骏骏啊,你帮我分析分析,张海真会到巴黎,寻着厂长吧?我摇头说,冉阿让爷叔,你放心吧,张海就算到了巴黎,也没用场,因为厂长已经死了。冉阿让一惊,表情也是千变万化,先是极度震惊,嘴唇皮发抖,再是双眉展颜,嘴角略微翘起,老眼乌珠都放光了,皱纹一根根弹出来,像一团团玫瑰花瓣,然后又是悲戚之色,惊惧仓皇之色,仿佛今夜厂长就要寻他托梦。我又低声说,我爸爸还不晓得。冉阿让不敢声张,贴了我耳朵问,厂长死了,你是哪能晓得的?我不敢讲托梦,怕冉阿让不相信,只好说,爷叔,你就不要多问了,我自有渠道。冉阿让又问,小荷晓得吧?她妈妈晓得吧?我说,我跟小荷讲过,但她不相信,估计小荷也不会告诉她妈妈。冉阿让点头说,好,就当这桩事体没发生过。冉阿让又拍我肩胳说,骏骏,谢谢你。我说,谢我做啥。冉阿让说,这样我的下半辈子,夜里也能困得太平,实不相瞒,自从我跟“山口百惠”结婚,住到她家里,我经常做噩梦,梦到“三浦友和”回来,一把掀开被头筒,捉奸在床,一刀戳穿“山口百惠”心脏,一刀斩断我的头颈。我笑说,爷叔啊,你的梦真有意思,你跟小荷妈妈,是在民政局领证登记的,受到法律保护,哪能是捉奸在床?冉阿让说,我是心里怕,毕竟我给厂长戴了绿帽子,但讲转回来,我跟“山口百惠”是正经谈恋爱,不是乱搞男女关系。冉阿让从胸口掏出十字架,对了受难耶稣,念念有词:“全能仁慈的天主,你的圣子耶稣基督的死亡和复活,为人类带来了永生的希望。求你广施慈恩,接纳我们刚去世的亲友……”冉阿让卡牢了,拍拍脑袋说,厂长大名叫啥的?冉阿让无奈,只好念了外号:“接纳我们刚去世的亲友三浦友和,赦免他在世时,无论思、言、行为上所犯的过失,求你派遣天使保护引导他,不为魔鬼所害,把他引领到你的台前,让他安息在你的怀中,也求你使我们仍然生活在世间的人,珍惜生命的恩赐,勉力行善,来日在天堂与他相聚。阿门。”冉阿让全程念上海话,蛮有滑稽腔调。他揩揩眼泪水,坐电梯下楼,门缝里响起另一段祈祷文,跟了电梯运行的轰隆声,扩散到整栋楼里,算是给厂长送葬。 送走冉阿让,回到客厅,我也坐不牢了,立起来要走,我爸爸说,等一等。他给我削一只苹果,拉开抽屉,翻出一本红颜色小簿子,印了八一军徽。退伍军人证明书,打开是我爸爸照片,二十岁年纪,穿了绿军装。我再抬头看他,终归是老了,好像按了快进键,一百分钟电影,进度条六十秒就放光,越长越像我爷爷。翻到后头,敲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图章,印了“履行了光荣的兵役义务,现准予退出现役”,日子是1972年,尼克松访华的一年,我爸爸领了这张证,离开中苏对抗前线,复员回到上海,进了春申机械厂。我读小学时光,看到过这张退伍证,我爸爸吹牛皮,讲自己虽然退伍,却是预备役军人,要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开打,不管打苏联,还是打美国,立即回到部队,上前线打仗。现在嘛,我都没资格去当兵了,但是国家出了政策,凭这张证,便能领取退伍军人补贴。虽然不过几包香烟铜钿,但我爸爸寻了一个月,翻箱倒柜,床底板都翻穿。今日早上,山重水复,终归寻着了。 隔几日,我爸爸办好手续,领到退伍军人补贴。政府发了一张“光荣之家”牌子,我爸爸兴冲冲,拎了冲击钻,亲手打四只眼子,装好光荣牌。我妈妈立了门口,苦笑说,这记好哉,就像五好家庭,最好再挂一块:优秀共产党员。我爸爸一本正经说,挂了这块光荣牌,人家会不会觉得,这是我自己做的盗版?我妈妈说,凭啥不相信?我爸爸说,现在市面上,假货太多,何况我一个老头子,你一个老太婆,实在不像军人样子。我妈妈说,你讲讲清爽,到底心里想啥?我妈妈晓得,每逢我爸爸绕弯子讲话,终归是动了某种心思。我爸爸搔搔头说,我觉得啊,既然寻着退伍军人证明书,写了我的81365部队编号,只有回到黑龙江看一眼,寻一寻当年驻地,还有老战友,才对得起这块光荣牌。我妈妈说,你又想去黑龙江?我爸爸闷掉,先吃一根香烟,然后点头。我妈妈说,零下三十度,去黑龙江滑冰啊?我爸爸翻翻白眼,掸掸烟灰说,哦,这就算了,夏天再讲吧。我摸了摸门口牌子说,爸爸,我陪你去黑龙江。 七 12月,上海最冷的一日。我开了宝马x5,带我爸爸去黑龙江。早上,苏州河畔,树叶子基本落光,水面飘一层轻雾,像水蒸气,慢慢交散逸,又像水粉画,慢慢交浸润,涂在马路上,屋顶上,上海的天上。我爸爸难得早起,穿好冬衣秋裤,背了大包小包。我妈妈,我娘子,我儿子,一道来送行,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那个叫啥的感觉。这趟北行,我妈妈反对。但我说,冰天雪地,正是人家旅游旺季。我妈妈说,为啥不乘飞机?我爸爸说,飞机票贵嘛,自驾车蛮好,自由自在,车子上还好拍照片。但他没计算汽油费,还有高速公路买路钿,开车反而更贵,我妈妈讲他脑子一摊糨糊。但我说,我也想自驾游。我妈妈没声音了,她是冬天怕冷,我儿子菜包要期末考试,眼看要开红灯,必须有人辅导功课。家里还有一条狗,一只兔子,一只乌龟,一只鹩哥,需要我妈妈照顾。这趟我来开车,我爸爸坐副驾驶,绑好安全带,点了火,发动机暖起来。我再检查仪表盘,油箱是满的,机油新加过,一切指标正常。后备厢摆好防冻剂,燃油添加剂,千斤顶,矿泉水,方便面,便携炉子,各种药品,两套羽绒服,两套被头,两双雪地靴,还有露营帐篷。我爸爸带了笛子,三条红双喜,一条软壳中华,保温杯里放枸杞子。 起步,出发。我不走京沪高速,转到g15沈海高速,一头沈阳,一头海口。出了上海地界,到江苏太仓,前方是苏通长江大桥。我提醒我爸爸准备相机,却听到打呼噜声,上了高速,等于催眠。我打起精神,烟波江上,巨轮呜咽,悠悠穿桥而过,汽笛声声慢,江边大吊车一字排开,远看红红绿绿如积木,原来是集装箱,赛过托梦风景。江北,雾气越发深重,田野萧瑟,芦花飞扬。中晌到盐城,我才叫醒我爸爸吃饭。下半天,过连云港,导航要走g25高速,由山海关进东北。但我另有路线,继续g15沈海高速,往青岛方向,跟海岸线平行。夕阳从亚洲内陆而来,洒上灰蒙蒙的黄海。开到青岛,人困马乏,寻一家酒店住下。天亮,自然醒,来不及看青岛风光,油箱加满,我从g204高速开回g15。穿过山东半岛,到了烟台,开进芝罘,直到海边,无路可走。我爸爸跳下车,裹了羽绒服,望了北方的海,举了单反拍照片,秦始皇看到的蓬莱仙山,已经不远。我爸爸说,再哪能走?我说,订好船票了,去东北,从烟台到大连,直线距离最近,汽车可以上滚装船。我爸爸说,我二十岁时光,也是坐船到大连,再去黑龙江当兵。 夜里,同三轮渡码头,第一趟开车上滚装船,还好车道宽阔,下三路平稳,像进地库,毫无压力。排队停好,再做固定,人必须下车。我只买到二等舱,就是四人舱位,两张高低床,我困上铺,我爸爸困下铺。对面一对小情侣,卿卿我我,亲嘴巴像鸡啄米,一个杰克,一个露丝。我爸爸不好意思,早早困觉。滚装渡轮离开码头,像条滚烫的鲸鱼,滑入寒夜。风口浪尖颠簸,我爸爸晕船,叫苦连天,吃一片晕船药。我后悔了,蛮好再住烟台一夜,等到明早登船,免去船上夜宿之苦。我困不着,半夜摸出船舱,穿过迷宫般通道,终归上了甲板。我看到黑颜色海,黑颜色宇宙,北极星高悬,漂亮得吓煞人,同样冷煞人。北风夹了浪花劲吹,甲板起一层霜花。我不敢走远,更不敢靠近栏杆,生怕一只浪头打来,天翻地覆,卷入黑色虚空,葬身鱼腹。有人胆大,蹲了甲板上吃香烟,烟头星火明灭,像发光的水母,又像魂灵头。我想起老厂长,老毛师傅,神探亨特,还有张海,他也在北方的海上,跟我今夜一式似样。芬兰湾,比渤海更冷,钢铁船头压碎冰层,激流带走浮冰,像十万只电冰箱漂浮。张海立于船头,穿了毛茸茸衣裳,眉毛结了冰碴子,像一头冻僵的熊,要去捉冰层下的海豹。过了这片海,就到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白雪皑皑,巴黎路迢迢。我呢,黑龙江还在千里之外,渤海冰冷浪头,扑上甲板,完全立不牢人了。所有人被赶回船舱。有人讲起1999年,有艘渡轮从烟台出发,碰着大浪,底舱汽车脱离固定,油箱碰撞起火,挣扎七个钟头,子夜沉没,船上三百人,绝大多数葬身海底,当时海上天气,就似今夜恶劣。讲到此地,没人再发声了。回到船舱,我吃了晕船药,沉入深深海底。 还是夜航船,一艘大木船,张起白帆,装了几十号人,横渡东海。我奶奶搂了我,念念有词,阿弥陀佛云云。我变成小囡,正是菜包年纪,蓝颜色运动服,戴红领巾。我问奶奶,此去何地。我奶奶说,普陀山,烧香还愿。一夜间,东海狂风大作,木帆船上下颠簸,犹如一片孤叶,随时倾覆。船上众人,纷纷惊骇,要么口念佛经,要么彼此道别。我奶奶虔信观世音菩萨,叫我不要吓,一道祈求观音娘娘显灵。但我一点也不吓,因为晓得是发梦,又不敢跟我奶奶讲破,免得一语惊醒梦中人,樯橹灰飞烟灭。我看到海底有了亮光,一团团莲花般涌浪中,万丈光芒升腾,弥散檀香气味。我奶奶惊说,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显灵啦。众香客急忙磕头,海上金光一道道刺来,让人睁不开眼。观音有男女之相,无相之相,还有三十三相,不晓得此刻是哪一种面貌。待到金光退散,我再睁开眼乌珠,不但风平浪静,并且云开见月,顺风顺水,直挂云帆济沧海。明月之下,露出一座小岛,便是普陀山,观音道场。我奶奶说,骏骏啊,看到月亮了吧。我说,奶奶,我懂了,我也不怕了。 梦醒。我蜷在船舱上铺。我爸爸在下铺困熟。对面小情侣,挤一张床铺,相拥而眠。船不再摇,我悄悄下床,爬上甲板。六点钟,天蒙蒙亮,头顶还是漆黑,海平线已发红。上半夜,风高浪急,犹如纵马疾驰。后半夜,海不扬波,轻舟已过万重山。有人聚在甲板,看日出。太阳一点点跳出来,温良而不腻,红的,黑的,蓝的,紫的,纷纷跃上海面,像莫奈的油彩。船头前方,望见一连串山峦,古老灯塔,辽东半岛最南端,东三省最南端,旅顺口,老铁山,东方直布罗陀,俄罗斯帝国,日本帝国,在此搏命厮杀,肉弹积尸如山,海底舰队坟场。天色浆白,船头左边发黄,右边发蓝,一边渤海,一边黄海,泾渭分明。 天彻底亮,滚装船开进大连港,就算进了东北。开车上岸,穿城而过,我看到大连造船厂,一艘航空母舰,已经下水舾装。寻着g15沈海高速,一路向北,穿越辽东。零下八度,车窗开条缝,我爸爸镜头伸出去,横拍竖拍。开一日,终到沈阳。我爸爸年轻时光,也在此住过。我订了酒店,就在铁西区,万象汇对面。当夜,沈阳朋友请我吃饭,可惜我不吃酒,不能尽兴。次日,g15沈海高速到头,换到g1京哈高速。中国高速公路以g字打头,g1想必是天字第一号高速公路,也是最冷的高速公路。只消半日,长春到了。我开到人民大街,吃一顿中饭。我爸爸竟还认得这条路,老早的斯大林大街。下半天,马不停蹄,车头迎东北风而上,两边旷野连天,枯黄萧瑟一片,只待来年开春。 哈尔滨开到,天寒地冻,路面结冰,放慢车速,到中央大街。我订了欧罗巴宾馆,前两年我来此签售,哈工大讲座,住过这间酒店,俄罗斯建筑,古老气派。夜里出门,戴好帽子,缠好围巾,棉毛裤,绒线裤,全副武装。我请爸爸吃俄罗斯菜,酸黄瓜,鱼子酱,罗宋汤伺候,他还记得隔壁的马迭尔冰棍。走到圣.索菲亚教堂,我爸爸在广场上拍照片,拜占庭式东正教堂,红颜色砖墙,洋葱头圆顶,十字架金光闪闪,有睥睨天下气势,凌驾四周围高楼。上海新乐路,皋兰路,也有东正教堂,同为白俄人所造,相比这座圣.索菲亚,小巫见大巫。我爸爸兴致蛮高,叼了香烟,哈了白气,脚下踏了残雪,走到松花江。 冰面上,几个后生,踏了冰刀,幽灵一般,滑来滑去,一直滑到对岸。爸爸说,我想到对面去。我说,不要吓人,万一冰面破开,神仙难救。我爸爸说,现在零下十五度,我当兵时光,走过松花江冰面几百趟,解放牌军车开进开出。我说,都多少年了?你晓得全球气候变暖吧。我爸爸说,你要是吓,就蹲了岸上,我自己走过去。他已走上冰面,踏了踏试探。我爸爸平常胆子小,到了哈尔滨,却是胆大包天,变成革命闯将。我哪能好让他一个人走,硬了头皮,陪他一道过江。父子一前一后,开了手电筒,照亮冰面,像工兵探地雷,正宗如履薄冰。刚走几步,我便脚底打滑,掼了四脚朝天。我穿得厚重,像防弹衣护体,也没磕到面孔,只是眼镜震下来了,还好玻璃没碎。我爸爸捡起眼镜,脱了手套,向我伸出手来。我也脱了手套,两只右手握紧。我爸爸力道不小,一把拉我起来,帮我戴好眼镜。我搭了他的肩膀,嘴巴里热气哒哒滚,被风卷走,消逝夜空。我们勾肩搭背,并排往江心而去。两个人,四只脚,像一张台子,总比一个人,两只脚,仿佛一把梯子,来得稳当。我爸爸吃一支烟,软壳中华,刚打上火,就被狂风吹灭。我用两只手掌,用自己身体,用羽绒服帽子挡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香烟终归点上。我爸爸吐出烟雾,烟头明灭,刚走几步,就快烧到过滤嘴,只好在鞋底板掐灭。我提醒烟头不好乱丢。我一回头,松花江南岸,还是万家灯火,北岸是太阳岛,夜里黑魆魆。我盯了冰面,白颜色夹一点点杂质,越到松花江心,便越清爽,无瑕,但不透明,像磨砂玻璃,大理石地板。我听到冰面下声音,流水湍急,冲刷沉船钢铁,淹死鬼骨骸,长白山顺流而下的雪水,四面八方碰撞,交锋,交媾,尖叫,鼎沸,冰面开裂,插翅难逃,刹那冻僵,羽绒服吸水,根本划不动手脚,马上沉入冰海。我已吓得脚软,我爸爸说,走啊,怕啥?一道红影子划过,我看到一个姑娘,十八九岁,扎了马尾,穿了红颜色羽绒服,两只脚蛮长,吭哧吭哧,走到江心。她看了我们一眼,面孔蛮白,眼睛蛮大,皱皱眉头。我说,爸爸,我们走。红衣小姑娘,一个人走得快。我们父子跌跌冲冲,跟了她屁股后头。北风从对岸卷来,夹了她头发丝里气味,让鼻头高潮。三个人像比赛,越走越快,后背心一层薄汗。冰面尽头,终归上岸,小姑娘却不见了。我说,公园里没一个人影,莫不是女鬼?胆量用尽,我们不敢停留,开导航寻路,方才逃出太阳岛。 再乘出租车,从松花江北岸回来,到了欧罗巴旅馆,我爸爸先困了。我打开手机,搜索萧红的文章《欧罗巴旅馆》。今夜这间套房,萧红住过吧?我倒不吓,反而希望她来托梦。我打开电脑,继续写小说。一想到萧红,可能飘在背后看我,仿佛语文老师督促,下笔如飞,写到凌晨,不知不觉困着。天亮醒转,我伏了台子上,裹一条棉被,我爸爸帮我披的。中晌,退房出发,开上大桥,松花江如一条白色巨蟒,不似昨夜萧瑟,银装素裹,不少人在滑冰,倒是闹忙。 这趟黑龙江之行,目的地并非松花江,而是真正的黑龙江,中苏界河,中国最北端。过呼兰河,我想起《呼兰河传》,兜到萧红故居,匆匆一瞥。路上开始落雪,先是一粒粒雪籽,然后鹅毛般雪片,纷纷扬扬,遮天蔽日,这辈子第一趟碰着。我不是没在雪中开过车,但是江南雪软,一落地就化开,变成泥泞。我已做好功课,戴上墨镜,防止雪盲,风挡玻璃加热融雪,不开雨刷,一路小油门,沿了前头车辙走,车距越远越好。开到中途,车子有点发抖,我心里虚,靠了紧急停车带,准备叫车辆援助。我爸爸说,浪费钞票做啥?他打开引擎盖检查,发动机积碳,可能是这两日,加油站质量问题。我爸爸取下发动机饰盖,拆卸节气门,再用化油器清洗剂,最后抹布揩清,立竿见影,恢复正常。过了绥化,海伦,北安,我爸爸说,四十年前,一路上都是兵团农场,开发北大荒,上海知青不少,比我们当兵的苦。无暇去五大连池,我们一鼓作气,顶风北上,熬到天黑,风雪大作,方才到终点,已是北纬50度,黑河市。上海在北纬31度,我已跨越近二十个纬度,从北极到南极,总共一百八十度,等于地球的九分之一。但我想,张海走得比我更远。 我爸爸当兵三年,一半时光,驻扎黑河,中苏对抗最前线。黑龙江蜿蜒而过,俄罗斯叫阿穆尔河,对岸布拉戈维申斯克,古称海兰泡,无啥灯光,夜幕盖了白雪,从远东连到西伯利亚,死气沉沉一片。一夜风雪。天亮,我穿了雪地靴,到室外,零下三十度,北风吹得酸爽。我的胡子长了,结满冰霜,鼻涕都要结冰。集市人稠,白气蒸腾,一只只冻梨、冻柿子,像手榴弹。我爸爸讨价还价,一律除以二,谈到老板娘不开心。我一看不妙,全价买下冻梨,冷水泡过就能吃,但我爸爸牙齿不好,咬不动,只好流了馋吐水看。出了集市,踏在雪地,像走在棉花糖中,声音咔哧咔哧,一脚没到靴帮,一脚没到膝盖,让我兴致越高。冰封黑龙江,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两岸草木含悲,踏雪寻梅是妄想了,倒是寻着一只雪人,堆得相当完整,胡萝卜鼻头,煤渣眼乌珠,树杈双臂。江边有蛮多船,冻僵在冰里,好像按了定格键。我爸爸打开旅行包,掏出宝贝笛子,黏点馋吐水,贴好笛膜,摆开功架,吹起《鹧鸪飞》,循环运气法,一口气要从天明吹到天黑,江南江北,黑河两岸,没看到鹧鸪飞,倒是有四十年前,两岸陈兵百万,飞机坦克导弹森严的杀气。我拿起尼康单反,镜头拉到最远,瞄准对面俄罗斯,看得清清爽爽,一排排苏联房子,东正教堂,白雪枯树。镜头扫到一个姑娘,红颜色大衣,俄罗斯人,黄头发,白皮肤。北方有佳人,倾城又倾国,她叫柳芭,或者卡佳,立了不动,望向江南岸,倾听笛声悠悠,鹧鸪飞到芳心,筑巢,产卵,孵蛋。一片雪,落到镜头上,慢慢交融开,俄罗斯变成水墨画。笛声,终归平息。风雪更大,我爸爸点一支中华,任烟火飞逝。 夜里,我寻了馆子,点一锅东北乱炖,适合我爸爸没牙齿。我又点一条大马哈鱼,豆瓣原汁红烧。每年秋天,大马哈鱼从太平洋游到黑龙江,洄游产卵,现在多是俄罗斯运来。我爸爸胃口蛮好,盘子吃得干净,他说,我在此地当兵时光,有一趟吃到大马哈鱼,还有鱼子,鲜煞人,不过呢,部队不准我们捉鱼,一是怕有人溺死,二是怕人被冲到对岸,落到苏联人手里讲不清,三是怕人叛逃。我说,赵忠祥在《动物世界》讲,大马哈鱼产好卵,生好小囡,就是鱼子,耗尽体力而死。我爸爸笑说,嗯,我运道蛮好,小囡养出来以后,我又能活到老,还能回到黑龙江,吃大马哈鱼。 雪刚停时,冷煞人。我开到江边,打开全景天窗,仰望星空,像挂了一大盏水晶吊灯,这一串金牛座,那一串猎户座。我爸爸问我,好走到对岸看看吧?我说,没办过俄罗斯签证,也没边境通行证,这样过去,等于偷越边境,你是去走私中华香烟,还是刺探苏修情报?我爸爸笑笑,遥望对岸说,听说张海自驾车到了俄罗斯,就在对面吧?我说,此地到莫斯科一万公里,除非张海掉头向东,从西伯利亚开到远东,冬天落雪,道路结冰,也不会这样快。我爸爸说,张海到底在啥地方?一粒雪,飘到我的眼乌珠里,车子没熄火,我抬起右脚,又慢慢放下去,想象踏了油门,轮胎碾过黑龙江冰面,开上对岸,大转弯去西伯利亚,绕过贝加尔湖,一路向西,白雪皑皑的针叶林,一条公路蜿蜒,我加油门,按喇叭,打远光灯,追上前头一部桑塔纳,红与黑。我爸爸看了天窗,自说自话,1969年,珍宝岛战役时期,我在高炮62师,日夜拍发军事密电,敲莫尔斯电码,一短一长,“嘀”跟“嗒”,从林彪到师长到连长到我,人人觉得,世界大战,近在眼前,苏联原子弹就要夯过来了,我们也要夯原子弹过去,中子弹晓得吧,房子碉堡都没事体,人跟畜生还有大马哈鱼统统死光,美帝啊,苏修啊,第二世界,第三世界,啥都没了,只有蘑菇云,只有骨灰,落得清爽。 雪又落了。零下四十度,我爸爸讲述核战争,世界末日,就像讲茶叶跟香烟。我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香港王总。他寻我啥事体?为了小王先生遗产?我接起电话,香港王总说,阿弟啊,今夜聚聚吧。我说,我在黑龙江,你在啥地方?王总说,黑龙江啊,it''s too cold,我在上海,淮海路,红房子西餐,你猜猜,我跟啥人吃饭啊。我说,啥人?王总说,温州朋友啊。我说,哪个温州朋友?王总说,阿弟,你忘记啦?我跟你讲过的,移民巴黎的温州朋友,只有他晓得浦厂长下落。我说,厂长“三浦友和”下落?我的耳朵旁,皆是风雪呼啸之声,我给我爸爸做了个手势。他马上明白,关紧所有窗门,盯了我的手机。王总说,温州朋友刚回上海,处理一桩房产纠纷,我请他吃饭,打听浦厂长消息。我急说,哪能讲?王总说,上个月,温州朋友在巴黎,参加一场葬礼,就在拉雪兹神甫公墓。我心里一沉,想起巴黎一夜,厂长寻我托梦,脱口而出,厂长葬了拉雪兹神甫公墓?王总说,不是浦厂长葬礼,温州朋友爷叔死了,老先生偷渡来法国几十年,客死他乡,葬礼后,温州朋友碰巧看到浦厂长。我说,是人是鬼?王总说,不要乱传,浦厂长还活了咳,但离死人还差口气,坐了轮椅上,非洲阿姨照顾,温州朋友良心好,送他回去,就在公墓隔壁的公寓。我说,此事当真?王总说,哪能会错,我让人家亲口跟你讲。手机里响起温州腔国语,听来颇为吃力。温州朋友姓邹,信誓旦旦,厂长还在巴黎。王总抢过电话说,阿弟啊,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寻浦厂长吗,喏,我帮你寻着了,我拿巴黎的地址发给你哦。我说,多谢。王总说,哈哈,你要是诚心感谢我,就发只微信红包,讨个吉利好不啦,钞票多少无所谓,但是呢,我招待温州朋友的铜钿要报销给我,这顿饭是为你吃的。我爸爸在旁边骂香港王总不要面孔,我叫他不要响,我用微信转账了两千块。香港王总说,多谢阿弟,温州朋友欢喜夜生活,我还要请客桑拿,礼尚往来,你懂的。我又转给他五千块,两个人吃饭加桑拿,还有来回车钿,差不多够了。香港王总心满意足,发来一串英文地址,算是成交。我退出微信,上网搜索,确认这一地址,就在巴黎二十区,拉雪兹神甫公墓隔壁。我爸爸手在发抖,点了第二支烟,开一道窗门缝。风夹了雪籽,直往人身上钻。我爸爸说,厂长寻着了?我说,大约莫是。我爸爸说,我想去巴黎,捉厂长回来。我说,爸爸,我陪你一道去。 第8章 归来 一 1907年,清朝光绪皇帝还没死,末代皇帝溥仪尚在吃奶。经过庚子事变,义和团围攻东交民巷,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墙弹孔累累,到处坍塌,草木深重,衰败,斑驳。阳历6月,成群结队苍蝇,密如云罗伞盖,东交民巷开出五部汽车,像五只钢铁骆驼,各有四只轮盘,吃了几十斤重石脑油,肚皮咆哮轰鸣,肛门放出黑烟滚滚臭屁,丁零哐啷,东摇西倒。出德胜门,官道两旁,立满拖辫子男人,裹小脚女人,个个干瘦,羸弱,汗流浃背,面有菜色,或者黄疸。“北京—巴黎”汽车拉力赛,五部车子喷了黑烟,过居庸关。此地风景独好,长城凶猛地抬起来,又颓丧地落下去,像史前恐龙的白颜色骨架,垂死在翠绿群山之中。第一辆,意大利伊塔洛牌汽车,我跟张海并排坐。他握方向盘,我看地图,两个人同样后生。后排坐了两人,一个是老厂长,还是木头假人,毛笔画的面孔;一个是老毛师傅,袖子管里是真的铁钩子。老厂长对我殷切期望,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再看汽车,已从一百年前伊塔洛牌,变成上海大众桑塔纳,上半身红,下半身黑,屁股翘了尾翼。两个少年,两个老鬼,一部红与黑,从长城到蒙古草原,从盛夏到隆冬,穿过贝加尔湖,西伯利亚,渡过伏尔加河,第聂伯河,维斯瓦河,奥得河,易北河,莱茵河,直达塞纳河,穿过亚历山大大桥,仰望埃菲尔铁塔。 梦醒了。巴黎还没到。空姐来送饮料,我只要一杯茶。我爸爸坐我旁边,绑了安全带,鼾声如雷。我帮他要了一杯咖啡。舷窗外,三万英尺下,万里无云,白雪覆盖森林,蜿蜒冰封河流,大概是西伯利亚,鄂毕河。上个月,我自驾车带了我爸爸,从零下四十度的黑龙江,回到五度的上海。我跟娘子说,我要去巴黎。娘子说,我们不是刚从巴黎回来吗?我说,我爸爸没去过,我还有巴黎的朋友要会,谈谈欧洲其他国家出版事体。我也没瞎讲,我的小说德语版、捷克语版正翻译,西班牙语跟意大利语在谈。娘子说,听说法国动乱,不要作死,当心安全。我妈妈生怕我爸爸到国外走失,要么被人拐卖。我爸爸说,瞎讲了,有拐小囡的,有拐女人的,没听到有拐老头子的。我的申根签证是一年多次,但我爸爸没出过国,我陪他办了护照,去了签证中心,备好资产证明,签证下来,已是阳历新年。我关照好我爸爸,不要让冉阿让或者小荷晓得,生怕节外生枝。出发这日,我关照儿子菜包,魂灵头生生紧,不要打游戏了,考试不要再开红灯,否则收骨头。我爸爸不让我订专车,太贵,没意思,行李也不多,地铁7号线,换乘磁浮列车,八分钟到机场。飞机升空,我爸爸抱了单反狂拍,长江口,九段沙,还有东海,黄颜色一摊,灰颜色一摊,艨艟巨轮,排队进出上海港,直到被云层淹没。我爸爸收好相机困觉。我开始看书,发梦。 1907年,从北京开车到巴黎,要走六十二天。如今,从上海到巴黎,只飞十二个钟头。戴高乐机场,欧洲天空刚黑下来,我叫了出租车,去巴黎十四区。刚落过雪,地面湿滑,路上开了慢,我是要困了。经过香榭丽舍大街,卢克索方尖碑,要过塞纳河,堵了亚历山大三世桥上。我爸爸惊说,这不是我家门口的武宁路桥吧。我说,武宁路桥是翻版,这座桥才是正版。桥对面是国民议会,还有巴黎荣军院,拿破仑长眠于此。我爸爸说,车子为啥不动了?司机是个黑人小伙子,只会得讲法语。我放下车窗,头伸出去看,原来是游行,迎头一记杀威棒。巴黎人民夜生活丰富,穿了黄颜色马甲,雄赳赳,气昂昂,举了标语,五颜六色旗子,喊了口号,像演唱会散场。老多防暴警察,戴头盔,举盾牌,还有带枪的,如临大敌,不像巴黎,更像黎巴嫩,前因后果,有点复杂,我是讲不清。我爸爸说,蛮像红卫兵大串联,我也冲到北京,天安门广场,看到城楼上的毛主席,激动得来啊,人山人海。我说,爸爸,人家不一样的。我爸爸说,一样的,他们是穿黄马甲,我们是穿绿军装,手里还举红宝书。黄马甲慢慢散去,车子终归好走,防暴警察摘了头盔喘气,救命车呜呜叫了开来。天上飘了雪籽,路灯穿过车窗,照了我爸爸白头发,他举起长镜头,今夜巴黎,所有魂灵头,统统被他捕捉。 车子走走停停,到了蒙帕纳斯,一条放射状路口,分出五条岔路,中国风水讲法,也是“万箭穿心”,大凶之地,此种布局,欧洲比比皆是。酒店门口有块日文铜牌,我看懂其中汉字,一百年前,日本画家藤田嗣治曾在此居住。门厅极小,一个黑人阿姨值班,办好入住手续,挤进一部迷你电梯,两个人加上行李刚好填满。我爸爸讲,蛮像三十多年前,我们住过的外滩江西大楼。到了房间,只见两张单人床。窗外比较闹忙,运动管运动,照旧歌舞升平。好几只咖啡馆,坐满人头,众声喧哗。今夜要倒时差,我爸爸彻底精神了,开了窗门吃香烟。跟家里通好电话,我已困得吃不消,倒了床上,积攒体力,明日要去寻厂长。隔壁头呢,就是蒙帕纳斯公墓。 天亮时,我爸爸刚刚入眠。我先出门,太阳蛮好,天气干冷,树叶子落光,不过集市开了,卖鱼卖肉卖小商品,像小菜场。我一抬头,看到蒙帕纳斯大厦玻璃幕墙,我的法国出版商在楼上办公。上趟来巴黎,立于高楼之上,远看是埃菲尔铁塔,中看是塞纳河风光,往下看就是蒙帕纳斯公墓,闹市与居民楼环绕,当中一只大公园,绿树不多,皆是密密麻麻石头,死人墓碑,斜阳草树。我在集市买了两束花,荡到蒙帕纳斯公墓,天上乌鸦飞过,嘎嘎乱叫。右转第一排,循了编号,我寻着让.保罗.萨特跟西蒙娜.德.波伏娃,两人谈了一辈子恋爱,到死合葬一穴。隔壁邻居墓碑,皆是大理石,还要刻十字架。萨特不信上帝,墓碑清爽,普通石材,不求末日审判,来生轮回,除了姓名跟生卒年月,不见装饰,连照片也没,不好讲是寒酸相,只好讲是朴素,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萨特死亡之年,恰是我跟张海出生之年。我在墓石上摆了一束花,给萨特,也给波伏娃。沿了这一排墓碑,相距不过百米,我寻着玛格丽特.杜拉斯。也是合葬墓,她跟小情人埋了一道,墓石上有m跟d两字母。后人凭吊不少,摆了几只花盆,冬天皆已凋零,插了几十支笔,代表作家还在写。枯枝上挂了不少发圈皮筋,好像这只女人,坐于坟上,梳头发。我先献花,又随大流,拿出一支钢笔,插入墓上花盆,送给杜拉斯。 回到酒店,我爸爸刚醒。我从集市上买了法棍,吃好早饭,叫出租车出门,从十四区的蒙帕纳斯公墓,奔向二十区的拉雪兹神甫公墓。我爸爸备好单反相机,不大像是万里追凶,倒像游山玩水。我爸爸说,真会寻到厂长吧?我说,要是寻不到他,我们飞了一万公里来做啥?我爸爸说,香港王总消息可靠吧?我爸爸的担心,不无道理,香港王总破产多年,等于是个骗子,到处骗吃骗喝骗女人,香港混不下去,就到上海继续骗,所谓温州朋友吃饭,我也没亲眼看到此人,厂长在巴黎的地址,是真是假,啥人可以证实?全靠王总翻嘴唇皮,骗了我七千块。我说,要是碰着厂长,你哪能办?我爸爸说,寻根绳子,拿他捆起来,像捆大闸蟹,扭送派出所,追回非法所得,还要向春申厂老兄弟们赔礼道歉。我说,法国没派出所。我爸爸说,公安局有吧。我说,也没有,要是像你这样办,进监牢的不是厂长,而是我们两个。我爸爸说,还有啥办法?我说,没办法,只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他回来自首。我爸爸说,劝他跟我们飞回上海?飞机票啥人出?我说,我们出。我爸爸不响了。出租车开过西堤岛,经过共和国广场,没看到黄马甲,倒是有一部烧焦的汽车。拉雪兹神甫公墓到了,隔壁一排黄颜色公寓楼,巴黎到处是这种房子,五六层高,狭长窗门,黑颜色屋顶,开一排阁楼窗,可能一百年,也可能五十年,蛮适合闹鬼。我爸爸举起相机,先拍两张照片。 果真是栋老楼,木头楼梯,盘旋而上,有只小电梯。我爸爸说,蛮像我们老早住过的外滩江西大楼。我说,爸爸,昨日夜里,你已经讲过一遍。到了顶楼,走廊逼仄,黑魆魆,终归寻到房门,我爸爸收起相机,从地上捡起一只拖把。我说,你做啥?我爸爸说,万一碰着厂长,他要是反抗,可以防身。我哭笑不得,按响门铃。我爸爸等在背后,呼吸越来越重,香烟气味喷到我后脖颈。时光在此变慢,像一团灰尘扬起,沉降落地,凝固。我等候门里声音,咳嗽声,脚步声,贴了门后看猫眼。我也盯了这只猫眼,厂长认不出我,因为我已长大。但没声音,房门纹丝不动。第二趟按门铃,我看手表,三分钟,还没动静。我爸爸说,死蟹一只,扑空了吧,香港王总这只骗子,厂长根本没住在此地,讲不定都不在法国,要么在日本,要么在美国,要么在非洲开矿。但我没死心,再按门铃,隔壁房门打开,走出一个黑人胖阿姨,还跟了四个小囡,头一个小姑娘,顶了爆炸头,穿了黄衣裳绿裙子,已经要发育。第二个男小囡,几十根小辫子,蓝颜色法国足球服,个头快赶上我了。第三个男小囡,光榔头,红颜色运动衫,胸口两个简体汉字:中国。第四个小姑娘,肤色最淡,四五岁年龄,穿了连体衣,捉牢我大腿,叫我爸爸。小姑娘叽叽喳喳,男小囡丁零哐啷,从炭黑到浅棕不等,这一家门跑出来,死气沉沉的顶楼,一记头明亮起来,人间烟火,饱满鲜艳,不像是寒冬巴黎,倒像是达喀尔,或者阿比让。胖阿姨跟我讲话,我听不懂法语,英文她也是一个字都不懂,只晓得yesno。我爸爸干脆讲上海话,又按刚刚的门铃。胖阿姨摇头,回到自家房间,她的小囡们不肯走,继续围了我们。最小的小姑娘,抱紧我不肯放了,我正要从包里翻钞票,每人五欧元打发掉,胖阿姨又回来,拿了一把钥匙,打开刚刚紧闭的房门。我懂了,她是房东。 房间里没人,窗外是拉雪兹神甫公墓,可以看到冬天枯树,愁云惨雾,乌鸦云集。客厅间,蓝颜色墙纸剥落,但没多少灰尘,有一张餐桌,揩得清清爽爽,沙发上两条厚毛毯。里厢一间卧室,床还铺得蛮好,墙上挂一幅小相框,竟是“三浦友和”跟“山口百惠”合影,立了春申厂门口,抱了女儿小荷,她只有五六岁。我爸爸说,这张照片是我拍的。我说,爸爸,我们没跑错地方。我拉开床头柜抽屉,寻到一本相册,先是“山口百惠”照片,年轻时光是个美人。还有小荷照片,从毛毛头开始,一点点变大,从幼儿园到读小学,越长越像她爸爸,到了豆蔻年华,将熟未熟,照片里透出香味道,扎了马尾,穿了白衣裳,背景是一池春水,粉墙黛瓦,曲径回廊,还有假山堆砌。我爸爸说,这照片还是我拍的。我说,苏州沧浪亭。我爸爸说,当时光,厂长已经失踪,哪能会有这张照片?我说,必定有人寄给他的。相册翻下去,“山口百惠”看不到了,小荷身影渐稠,大学毕业典礼,穿了学士服。小姑娘终归长大,又去江南造船厂,穿工作服,戴安全帽,立在十万吨船坞中,龙门吊,脚手架,艨艟巨舰。还有小荷跟张海婚纱照,背后是巴黎圣母院,我也拍过这种照片,背景皆是假的,可从巴黎到巴厘岛,从奥地利到澳大利亚,后来背景都不要了,直接ps。最后一张照片,襁褓中的毛头,最多一百天,她是莲子,厂长的外孙女。厨房间,有一箱方便面,豆油,酱油,味精,米醋,皆是中国货。我爸爸寻着几包外烟,印了恶形恶状照片,不是阳痿就是肺癌。但有一包软壳中华,盒头空了,我爸爸鼻头嗅了嗅说,味道还没散,就这几天的,必定是国内带来的。胖阿姨跟四个小囡进来,又讲一长串,手舞足蹈比画,我不懂啥意思,只好放弃交流。我爸爸闷声不响,所有东西放归原位,拉了我走,不要打草惊蛇,明早再来寻厂长。我跟黑人胖阿姨讲au revoir。最小的妹妹抱我大腿,两只大眼乌珠,眼泪汪汪盯牢我。我也是做爸爸的人,不得不心软。还是姐姐拿小妹妹拉开,我跟我爸爸落荒而逃。 出了公寓,我们去隔壁,拉雪兹神甫公墓。我爸爸拉了我说,刚到巴黎,一个景点都没兜,先跑公墓,不大吉利吧。我说,这只公墓就是景点,三十年前,中国人到法国出差,只要是党员,必要来瞻仰。我爸爸说,革命烈士陵园?我说,巴黎公社晓得吧?我爸爸说,晓得,老早灭亡了。我说,这只公墓里,就有一道巴黎公社社员墙。我爸爸说,赞的,我不是党员,也想去看看。我说,讲不定,“三浦友和”正在其中,不是凭吊故人,就是虚度光阴。不同于闹市中的蒙帕纳斯公墓,拉雪兹神甫公墓占地广大,树林密布,古木参天,地形起伏,又有欧洲宫殿园林错觉。门口有指示牌,告诉前来凭吊的游客,哪一位名人,葬在哪一只墓穴,按图索骥,对号入座。埋葬在此的人物,并不比凡尔赛宫里住过的逊色,论到风流文采,有过之而无不及。走过一条静谧小道,我爸爸百无禁忌,举了单反,拍下老多墓碑雕塑,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纳粹大屠杀纪念碑,就有好几块,有的雕了死人骷髅头,刻了密密麻麻名字,基督教十字架,犹太人大卫六芒星,共产主义者镰刀榔头。西洋古老墓室,造得相当高大,石刻装饰精致,仿佛露天博物馆。寻到第一个名人,便是奥斯卡.王尔德。大理石墓碑上雕像,像个古埃及天使,背上插了翅膀,又像古亚述石像,狮身人面双翼,远看是个女人,近看却有男人器官,符合墓主人风格。王尔德是此地招牌,墓前摆满鲜花,贴满烈焰红唇,某某到此一游,再画一只鸡心,写上两人名字,以示永结同心,原来古今中外无不同,管理处只好再做一只玻璃罩子,免得再被破坏。一辈子不得自由的王尔德,死后也被困在玻璃罩中,让我难过。离开王尔德,路过欧仁.鲍狄埃,石棺上打开一本书,画的是五线谱,原版《国际歌》。没走多远,巴黎公社社员墙,刻了文字aux mortsla mune,下头日期:21—28 mai 1871,至今石头缝里,好像还有白骨,还有魂灵头,几欲挣脱而出,按照中国讲法,死亦为鬼雄。我爸爸忙了拍照片,又点一支香烟祭奠。我爸爸说,我当兵时光,打过入党报告,只可惜,我跟一个战友不开心,年轻气盛,动了手,结果党票落掉。我说,你后悔吧。我爸爸说,老早呢,后悔得不得了,要是当年入了党,讲不定啊,厂长就不是“三浦友和”,而是我呢,春申厂就保下来了。附近几座坟墓,主人都是马克思主义者,有几届法共总书记,相当于中国八宝山,苏联克里姆林宫。我还想拜访肖邦,听听《降e大调夜曲》,再想寻到巴尔扎克,翻翻《人间喜剧》,最后去望望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可惜皆没寻着。我爸爸不认得这点人,他只关心捉到厂长。我说,死心吧,兜了公墓两个钟头,除了我们自己,一张中国面孔也没看到。中国坟墓倒有好几只。墓碑中西合璧,籍贯刻在姓名前,多是温州青田一带。我爸爸说,要是我死了,可以葬在此地吧,靠了巴黎公社墙壁,沾沾革命烈士浩然正气,到了阴曹地府,保佑儿子跟孙子。我笑说,你没资格进去,拉雪兹神甫公墓,老早葬的是棺材,现在地皮紧张,公墓房价涨价,基本不是永久产权,只有五十年,甚至二十年,只好烧成骨灰,缩小占地面积,要是超过年限,子孙后代没续费,这么对不起,挖开墓室,取出棺材或者骨灰,墓穴重新出售。我爸爸哼一声说,万恶的资本主义。 走出拉雪兹神甫公墓,天快黑了,枯枝上立一排乌鸦,喳喳乱叫。刚刚几只中国墓碑,让我想起一个人,便是温州朋友。上了出租车,我拨了电话寻他,对方客气,欢迎我来巴黎,约了十三区的唐人街,请我吃夜宵。回到蒙帕纳斯,我请我爸爸吃了越南粉,他的牙齿落了不少,咬不动比萨之类,吃粉倒是正好。到了客房,我关照他在房间困好,啥地方都不要去,万一有啥事体,马上打我电话,千万不要乱跑,被偷被抢都是小事体,人不要落掉。 我坐了地铁,摇摇晃晃,到十三区,巴黎唐人街。遍地中国超市跟餐厅,还有高层公寓,巴黎不大看到。我寻着一家中餐馆,夜里食客寥寥,有个秃顶男人,坐定了吃啤酒。他立起来,身量不高,挺了啤酒肚说,蔡先生吧?我说普通话,邹先生好。温州朋友姓邹,自称明朝开国大将之后,他点了几样小菜,我尝一口,味道不正宗,原来厨师是越南人。邹先生普通话不灵,温州口音浓烈说,我这个人,文化不高,但爱看书,特别爱看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最喜欢《萍踪侠影录》,我查过你的资料,去年得过梁羽生文学奖。我尴尬说,惭愧,全靠朋友帮衬。邹先生言归正传,找到浦厂长了吗?我说,承蒙你给我的地址,拉雪兹神甫公墓隔壁公寓,但他不在家。邹先生说,张海是你朋友吧?我惊说,你怎么认得张海?邹先生说,十天前,我从国内回来,有人打我电话,说是香港王总朋友,我还以为是蔡先生,他请我吃饭,到了香榭丽舍大街的法餐厅,我才知道他是张海。我长吁一口气说,他终于到巴黎了。邹先生说,张海向我打听浦厂长,我不想告诉他,毕竟不熟,但他请我吃了一顿大餐,买单五百欧元,晚上我带他去蒙马特高地,红磨坊逍遥一夜,还是张海买单,我只能说出浦厂长地址。我心想,原来厂长的命,只值五百欧元,外加两张红磨坊门票。我说,张海现在何地?邹先生说,我不知道。我说,邹先生,麻烦你给张海打个电话好吗?邹先生爽快,手机拨号,帮我开了免提,一串语音提示,我听不懂。邹先生说,不在服务区,暂时无法接通,怕是关机了,要么是国际漫游停止服务。我说,有浦厂长电话吗?邹先生说,留过手机号码,我帮你打一下。邹先生拨了电话,还是刚才一样提示音。我想了想说,邹先生,听说当年厂长在上海,你们就认识了,还跟香港王总一起玩过。邹先生吃一口啤酒说,蔡先生,你是问上海春申厂的事吧。我的手心出汗,心里叫苦,当年春申厂出事体,厂长跟香港王总,还有这个温州朋友,可能是连裆模子,内外勾结,沆瀣一气,如今我身在异国,又在人家地盘,他是地头蛇,我是作死,问出这种问题,岂非自投罗网。午夜巴黎,唐人街,中餐馆,街道空旷,只有北风在吹,雪籽慢慢飘,积了路旁汽车顶上,天花板上水蒸气,一滴滴落下来,落进桌上酒杯,扩散成波纹,一圈又一圈,打碎杯中倒影。邹先生笑说,没事的,我告诉你,浦厂长太可惜了,他原本不用把自己搭进去,更不用落到这种地步。我说,怎么说?邹先生说,他是清白的,你们恨错了人。我说,厂长是替别人担了责任?邹先生摇头说,好了,不能再多说一句了,今晚到此为止。东道主下了逐客令,但我撑了胆子,低声问,邹先生,最后一个问题,浦厂长要是回国,还会有危险吗?邹先生说,放心吧,该出事的人,早就出了事,秘密也埋到土里了,要不然,今晚我也不敢见你。 唐人街出来,返回蒙帕纳斯,我爸爸还在困。隔壁公墓,眠鸥宿鹭,阒然无声。有人按门铃。我披了衣裳开门,楼道里没人,只有怪叫的风。隔壁房门敞开,光汩汩流一地板。我看到一张台子,坐了四个人,两男两女,台面上两副扑克牌,大怪路子,或者斗地主。房间里有台唱片机,放一首蓝调somethese days。一个矮子老头,右眼乌珠歪的,气势汹汹瞪了你,不好讲丑陋,只好讲古怪,分明是让.保罗.萨特。还有一个老太,坐了他对面的牌搭子,自然是西蒙娜.德.波伏娃;另一个老太,满头华发,长相有中国人特点,笑起来别有风情,玛格丽特.杜拉斯。以上三人,皆是蒙帕纳斯公墓居民,分别葬于两穴。还有一个男人,体形庞大,身高八尺,体重两百斤,不逊于神探亨特,大波浪长发中分,两只眼乌珠能勾魂,此种压轴身坯,无人能出其右,奥斯卡.王尔德,从拉雪兹神甫公墓,跑到蒙帕纳斯来寻道伴。萨特立起来,叫我一道打牌。此人真是矮,只及我的下巴。我说,我不会打牌。杜拉斯笑说,小阿弟,不会打牌,太可惜。王尔德说,开心就好。波伏娃一门心思摸牌,还用身体挡牢,不让我看她牌面。波伏娃回头说,你从哪里来?我说,中国。波伏娃说,我去过中国。我说,真的?波伏娃翻白眼说,瞎讲有啥讲头。萨特说,我们两个一道去的,1955年,上了天安门城楼,看了国庆典礼。杜拉斯说,不讲了,快出牌。波伏娃翻翻白眼说,戳气。王尔德掼出一张黑桃皇后说,皮蛋。我问王尔德,你在拉雪兹神甫公墓,有蛮多邻居,肖邦,巴尔扎克,普鲁斯特,为啥远道跑来蒙帕纳斯?王尔德说,因为你来看我,所以我来看你。我说,你晓得今日我来拉雪兹神甫公墓看你?王尔德笑笑,不语。杜拉斯说,小阿弟,早上,你也来蒙帕纳斯公墓看我了,比起你送的花,我更欢喜你送的钢笔。我手心出汗说,原来你们都晓得啊,献花赠美人,钢笔赠文豪。杜拉斯冷笑说,男人这种话,我听得多了,不值铜钿。王尔德说,今夜,我逃出玻璃罩子坟墓,翻出拉雪兹神甫公墓围墙,藏在北风里走啊走,一直走到地铁站。我说,魂灵头也乘地铁?王尔德说,难道让我走过来不成,还是坐我的时代的四轮马车,但我的时代对我并不友善。我说,我懂的。王尔德说,我欢喜穿看地铁上的人,可怜之人,卑鄙之人,不知死之将至之人,不知否极泰来之人,还有成群结队的窃贼,有的手指头活络,有的靠了身坯明抢,只有我不怕窃贼,因为身无分文,我只是发呆,沉思,在老多人的梦里,看他们走向死亡。波伏娃说,人都是要死的。我说,我看过你这本书。波伏娃说,死了不可怕,怕的是身体死了,魂灵头还没散,白天困在公墓,夜里跑到隔壁来打牌,回忆老早事体,人家是活受罪,我们是死受罪呢。萨特说,我们活着时光,像一粒种子生在泥土里,要是一棵树,它会生根发芽,春天开花,热天葱郁,秋天落叶,冬天光秃秃,周而复始,无从选择。我说,但人可以逃开这片泥土,自己寻着水源,搬到花园里,野地里,风餐露宿,九死一生。萨特说,这就是存在,人人都要为自己负责。我说,你们被困了这只房间里,只好按照大小出牌,四比三大,五比四大,皮蛋比钩大,没本事打乱秩序,打乱规则,打乱自己。萨特说,这就是虚无,人的本质是啥?我说,自相矛盾。萨特说,小阿弟,对啦。我叹气说,我不单是自相矛盾,还是莫知莫觉,荒谬得一塌糊涂。萨特说,觉着恶心吧?我说,邪气恶心,想要呕吐。萨特说,你随便翻一张牌看看。我有点紧张,慢慢交摸牌,翻开是红心皇后。萨特说,你再仔细看看,这张牌的本质。我盯了红心皇后,她的左眼乌珠流出浓稠的蜂蜜,右眼乌珠流出一只八爪鱼,每只触角上都有吸盘,蜂蜜,八爪鱼,皆有黏液,贴了皇后面孔落下来,正好滑到嘴唇边,她伸出一条鲜红舌头,先吞蜂蜜,再吞八爪鱼,拖出馋吐水。我恶心了,想要呕吐。杜拉斯啧啧说,可怜的小阿弟,不要再弄怂他了。于是乎,我手里的红心皇后,变成一团火焰,冰冷的幽蓝之火,牌面上的皇后,登时花容失色,面孔扭曲尖叫,直到烧成灰烬,窸里窣落,摊了台子上,一阵幽风吹来,不留一丝痕迹。萨特说,不是你的手捏了牌,而是牌被你捏在手里,也不是你烧了这张牌,是这张牌的存在是个偶然,落到你手里也是偶然,烧掉反而落得清爽,我们死掉以后,也落得清爽,能留下来的,都是人家的,财产是人家的,思想是人家的,娘子是人家的,子女是人家的,还有我们的一生,都是人家所认为的我们的一生,不必定真实。波伏娃插嘴说,你死以后,五万人来给你送葬,蒙帕纳斯公墓,挤得乓乓满,有个人被挤到刚挖好的墓穴里,差点代替你被埋葬。萨特说,这绝非我的本意,所以呢,后来我又被挖出来,烧成骨灰,再埋下去,但我们不是埋葬在墓穴里,而是埋葬在人家的记忆里,埋葬在人家的评价当中,你根本无法辩驳,无法澄清,无法抽人家耳光。我说,但我来了,我来看你,你寻我托梦,跟我谈天说地,我就可以告诉人家,啥的是真,啥的是假,啥的是以讹传讹,甚至代替你去抽人家耳光。萨特说,这倒蛮好,你让我不再虚无,不再荒谬。萨特嘴唇皮开始发抖,更像一条鲇鱼。我却想起一事,便问王尔德,你在拉雪兹神甫公墓住了多少年?王尔德说,一百多年。我说,最近几年,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五十多岁,经常跑到墓地。王尔德说,有一个中国人,每个周末来散步,路过我的墓前,吃香烟,发呆,自说自话,这几年呢,他又改坐轮椅,黑人胖阿姨推了他。我说,最近一趟看到他,是啥时光?王尔德说,三五天前,此人还来过公墓,帮他推轮椅的,调成一个中国男人,好像比你大几岁。我惊说,此人是我朋友,名叫张海,万里迢迢来巴黎,他才显得老了,我是来寻这两个人。杜拉斯瞥我一眼,幽幽吐气说,你不是来寻我的吗?我又一惊,献花就够了,魂灵头给勾走就不好了。尴尬关头,波伏娃陡然掼出四张牌,喜笑颜开,王炸,册那。 我从眠床弹起,我爸爸在打呼噜,蓝调somethese days渐渐轻柔。窗外,早班汽车喇叭声,隔壁蒙帕纳斯公墓,乌鸦声声哀鸣,想必魂灵头归巢。一场存在主义的梦,终归醒转。萨特,波伏娃,杜拉斯,王尔德,我虽未见过这四位生前容颜,却到过坟前凭吊,献花,也算相识一场,故来寻我托梦,暗通款曲。至于托梦全程,四位皆说中国话,是为行我方便,免得通天塔倒掉。 冬天,巴黎醒得晚,天亮得熬人。等我爸爸醒转,我问他,你能给张海打电话吧?我爸爸说,是你不准我跟张海联系。我说,现在我准了。我爸爸翻出电话,开了免提拨出去,却不在服务区,暂时无法接通。我爸爸两手一摊说,张海到底在啥地方?我说,巴黎。我爸爸说,厂长跟张海在一道?我说,百分之一百。我爸爸打开窗门,吃一支烟说,我担心我的徒弟,万一杀了厂长,再用菜刀,锯子,甚至电钻分尸,就像斩鳝段,一段一段,半夜掼进苏州河,不对,塞纳河,要是被法国警察捉牢,会不会得枪毙?我说,法国没枪毙了。我爸爸说,挂路灯上吊死?就像阿兰.德隆《黑郁金香》?要么斩头?老早瓦西里讲过,法国有一种斩头机器,一秒钟内,人头落地,杀人就像杀鸡。我说,国王路易十六设计的断头台,最后呢,他自己的头也被斩下来了。我爸爸说,对的,断头台。我说,现在法国既没枪毙,也没绞刑,断头台在博物馆里。我爸爸说,杀人不偿命?这还得了?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对了,今日去啥地方拍照片?我说,白天先去卢浮宫,夜里再去拉雪兹神甫公墓。我爸爸说,说戏话了,夜里去墓地,你是坟墩墩上打拳,吓鬼啊。老早我爸爸不响,总是词穷,现在老了,词汇丰富起来。我说,爸爸,我们不是去墓地,是去厂长的公寓,白天没寻着,夜里讲不定会碰着。我爸爸说,有道理,今日夜里,我要准备搏命了。我说,先礼后兵,君子动口不动手。 到了卢浮宫,天上开始落雪,贝聿铭的玻璃金字塔,像一块敲碎的玻璃,刘石故宫,亡国莺花。这两日,巴黎闹黄马甲,游人不多,中国人面孔却不少。我爸爸拿出单反,装好镜头,对准古埃及法老木乃伊,亚述狮身人面像,米洛斯的维纳斯,还有没头没手的胜利女神,各自狂拍一番。我从古希腊罗马,信马由缰,兜到中世纪,再到文艺复兴,难得丽莎女士门口,不再挤了一作堆人。我晃到十九世纪,盯了安格尔的《里维耶小姐》,呆立半个钟头。昨日,拉雪兹神甫公墓,我路过安格尔的坟墓,现在又路过他的画。我看了画中小姑娘,看她两只眼乌珠,好像十四岁的小荷,立了沧浪亭的黎明。我爸爸寻着我,伸手在我眼门前晃晃,怕我走火入魔。我爸爸说,画画害人不浅,你读中学时光,发了热昏,想考美术学院,我为你买了石膏像,从美术用品商店抱回来,重得吓煞人,现在还困了家里呢。我说,我还记得,石膏像叫《马赛曲战士》,我拿了十几支铅笔,画板上夹了纸头,日日夜夜画素描,功课也不复习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美院也没考上。我爸爸说,当时光,你娘担心你的前程,你也不肯跟我学手艺,怕你将来到社会上饿死,现在呢,我又担心起我的孙子来了。我说,谢谢,不需要你操心。 下半天,兜兜转转,过了新桥,沿了塞纳河南岸,一路踏雪,风光大好。河边上,皆是旧书摊,有古董书,还有老早明信片。莎士比亚书店门口,斜对面是巴黎圣母院。我爸爸又拿单反,瞄准两只塔楼,十字架尖顶,纤毫毕露,斜坡屋顶上有雪,飞扶壁如死人肋骨,一根根戳出皮肤,格局像个坟墓,前头是碑,当中是棺材,里厢困了骨骸。我说,你在镜头里寻啥人?我爸爸说,卡西莫多。雪落无声,空气中有烧焦气味。我拍了巴黎圣母院照片,微信传给小荷,加四个字,我在巴黎。算算时差,现在上海,已经天黑。一分钟后,小荷回一条微信:我爸爸回家了。 二 一个礼拜后,上海滴水成冰,冷过巴黎。我爸爸时差没倒好,生物钟尚在欧洲,一上车就困着。我停好车,关照他不好激动,不好打人。静安公园,悬铃木一根根光秃秃,对面延安路高架,左面芮欧百货。公园里有一间茶室,洞庭碧螺春,香味道四溢,冬天变成春天。小荷带了妆,头上发卡闪亮,立了一张轮椅背后。轮椅上坐一个男人,花白头发,面容清癯,一根根肋旁骨,好像要顶出棉袄。看到我爸爸进来,此人眼乌珠浑浊,眼角细纹绽开,一对嘴唇皮,两只膝盖,轮椅把手发抖。但我爸爸不认得此人,我也不认得。我爸爸掏出一包软壳中华。小荷说,此地不好吃香烟。轮椅上的男人说,我想陪蔡师傅吃香烟。小荷说,外头冷,当心感冒。我爸爸说,你真是厂长?男人说,真的是我。我爸爸叹说,哪能变成这样子?小荷翻出羊毛围巾,缠了厂长头颈上,先绕一圈,再绕一圈,打只活络结头,又翻出一顶绒线帽,套了她爸爸头上,盖牢白头发。小荷推了轮椅,出了茶室,露天虽冷,好在高楼挡风,又有太阳,穿过悬铃木枯枝落下。解放前,静安公园是外国坟山,厂长在巴黎这点年数,大半住公墓隔壁,我爸爸还去公墓寻他,于此重逢,是宿命。我爸爸点一支烟,已不觉得困,又给厂长一支烟。“三浦友和”叼了中华,双手发抖,火点不着。我便帮他点烟。厂长说,骏骏大了,有出息。我不回答。我爸爸吐出一口烟,厂长也吐出一口烟,两团蓝颜色烟,升到头顶,就像魂灵头,被风卷走,变成烟的粒子,飘到我跟小荷肺里。我爸爸说,我来推吧。小荷看我一眼,我点点头,她便放手。 我爸爸接过轮椅把手,边推边问厂长,你还好吧。厂长说,蛮好。我爸爸说,当初为啥要走。厂长说,对不起,师傅。我爸爸说,你讲吧,我听。厂长停了蛮久,看了烟头的火星说,七十周年厂庆,我讲汽车城的新工厂就要开工,否则没人会信我,大家也不会掏出钞票,集资一百万原始股,汽车城那块地皮,我是真心想拿下来,就能从银行得到贷款,借新债,还旧债,虽然是拆东墙,补西墙,但是有的亏损企业,就这样活下来了。我爸爸说,你要是早点讲实话,我们照样会凑出一百万,哪怕不指望你还,只要春申厂能活下去。厂长手里烟灰在飘,点头说,真心对不起,但大家集资的一百万,我是一分铜钿都没带走,我还用私人名义,问外头借了一百多万,又问香港王总借了三百万,统统用来还债,拖延春申厂的破产程序,就有可能拿下汽车城地皮,就差最后一口气,一口气,气。厂长上气不接下气,开始咳嗽。小荷递出餐巾纸,帮他揩了两口浓痰,又拔出他手里的烟。我爸爸说,你歇一歇。厂长说,让我讲光好吧,就差一口气啊,汽车城这块地皮,给人家买走了,老厂长留下来的债呢,还剩一半没还光,春申厂账户已经空了,等于我的死刑判决书。小荷拦到轮椅前问,你为啥要逃?厂长说,小荷,出事体一年前,我就跟你妈妈离婚,已经想着最坏结果,我要是不走,非但死无葬身之地,你跟你妈妈,也要一辈子吃尽苦头,我不想害了你们。我爸爸说,你要是留下来,所有事体讲清,我们会帮你的。我插一句,现在讲有啥用,马后炮。厂长压低声音说,还有一点不好讲的原因,牵涉到大人物,为了你们安全,我只好逃了。我想起巴黎一夜,十三区唐人街,温州朋友最后几句,果然没错。厂长说,我不是没想过死,跳进苏州河,去寻老厂长报到,但我没这胆量,又怕到了阴间,还被老厂长牵头皮。 我爸爸问,这些年,你是哪能过来的?厂长说,先是离开上海,去苏州,再去南京,武汉,长沙,南下广州,到深圳,我帮人家打工,想去电子加工厂,但人家只招小伙子小姑娘,嫌我年纪大,流水线上做不动,我去了一家小厂做后勤,帮经理算账,记工分考勤。我爸爸说,你毕竟是个厂长,坍台吧。厂长说,老早没面孔了。小荷说,但你跟我妈妈还有联系,是吧?厂长抬头说,你妈妈值夜班时光,我会偷偷打电话到医院,我想看你的照片,我的女儿长大了吧,变漂亮了吧,一开始寄信,后来发邮件,再往后qq传照片。小荷说,我妈妈都不告诉我。我爸爸说,不对啊,2007年,小荷妈妈讲在杭州龙井,有个人长得老像你的,还叫了我跟张海,陪她们母女一道去寻你。小荷说,这桩事体,我也怀疑过,昨夜她才跟我讲,杭州龙井寺,有这个人是真的,但我妈妈心里透亮,此人必定不是我爸爸,但她还是拖了蔡伯伯,拖了张海,带我一道去杭州,她是存心伪装自己,要让大家觉着,她跟我爸爸并无联系。我爸爸惊说,你妈妈真有本事,骗了我们所有人,杭州之行回来,我是吃了不少苦头。我说,还连累我跟张海断交。我爸爸说,算了,老早事体,不谈了。 厂长说,混了外头的日子,实在是惨,小荷爷爷走了,我都不敢回来送终。小荷说,我爷爷追悼会这天,张海就藏在我家楼下,等了你回来,还好你没出现。厂长说,等到小荷高考,我实在摒不牢,偷偷回了上海,想要见女儿一面。我说,长寿公园,音乐喷泉,我也在。厂长看看我说,没想着,债主又来捉我,我是逃之夭夭,变成惊弓之鸟,连夜买了汽车票,离开上海,回到深圳,债主又寻过来了,我想奈么死哉,无论到啥地方,都逃不出他们手心了。小荷说,所以,你就逃到国外去?厂长说,我想起我的叔伯爷爷,老早移民去欧洲,定居巴黎,几十年前,家里收到过他的来信。厂长说,我认得一个蛇头,福建人,答应帮我偷渡去法国,我交了打工赚的钞票,办了假护照,先到越南,转机马来西亚,再到迪拜转一道,最后才到巴黎,已是北京奥运会期间。我爸爸说,路上平安就好。厂长说,刚到巴黎,我没身份,只好在中餐馆打黑工,每天夜里刷盘子,手指头泡得没知觉,后来帮厨师做小工,切菜,切肉,好几趟切到手,血淋嗒滴,染红了料理台,又不敢去医院,怕被移民局晓得,我自己包了纱布,继续做生活,直到伤口发炎发臭,肿得像个肉馒头,发高烧四十度,再寻地下诊所上药,吃抗生素。小荷说,爸爸,不要讲了。她摘下发卡,长头发披下来,又被风吹起来,像一蓬黑颜色的火。厂长说,我在巴黎打了半年黑工,赚了一点小钞票,就去老佛爷商场,给女儿买了这只发卡,悄咪咪邮寄给你妈妈。小荷眼泪水落下来,重新别上发卡说,爸爸,我欢喜的。我问一句,厂长,你没寻着亲眷吗?厂长说,千辛万苦寻着,却在拉雪兹神甫公墓,两块墓碑,我的叔伯爷爷死了三十年,他的儿子,也是我的堂伯父,也死了十年,再往下孙子辈,中文都讲不来,老早不认亲眷了。小荷说,你真正的亲眷,一直在上海等你回来。我妈妈天天念经做功课,保佑你在他乡平安,要是我晓得你在巴黎,我就烧香求菩萨,让你快点被警察捉牢,再被遣返回国。厂长说,我不是没想过,但我觉着,我一个人受苦,终归比我们三个人受苦要好。小荷说,你以为你不在,我跟我妈妈就不受苦吗?厂长说,我想女儿大了,要谈男朋友,早晚要结婚的,要是有我这样爸爸,债主天天上门,啥人敢娶你做新妇。小荷说,你要是晓得,娶我的男人是张海,老毛师傅的外孙,就不会这样想了。厂长摇摇头,没声音了。 我爸爸推了轮椅,走到静安公园深处,别有一座八景园,浓缩古时候“静安八景”。我爸爸说,厂长,你在巴黎十年,哪能搬去公墓边上了。厂长说,巴黎市中心房租贵,我一直住地下室,住出风湿性关节炎,我就搬到二十区,拉雪兹神甫公墓,寻一间顶层阁楼,暂时栖身。我爸爸说,上个礼拜,我在巴黎,去过你的房间。厂长苦笑说,我从上海逃到巴黎,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等到我死在法国,恐怕连埋进公墓资格都没,人家待遇可比我好多了,墓碑上刻了名字,还有人去献花,子孙后代来望望。我爸爸说,你没想过再回上海?厂长说,我不敢想了,总觉着欠下的债,几辈子都还不清,比还债更要紧的是,我没面孔回来,蔡师傅,我没面孔再看到你,还有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我爸爸说,神探亨特已经死了。厂长说,小荷跟我讲了。我爸爸说,我们几个人,都比你老,终归要走了你前头的。厂长说,未必,你看看我现在。我问一句,厂长,你隔壁的黑人胖阿姨,跟你是啥关系?厂长闷掉,回头看小荷,她叹气说,爸爸,你老实讲吧。厂长说,她叫芳汀,是我在法律上的老婆。我爸爸惊说,你在法国讨了老婆,黑人胖阿姨,还带了四个小囡?厂长说,我在巴黎,最怕被移民局捉到,遣返回国,唯一安全办法,就是弄到合法居留权。我说,假结婚,懂了。厂长说,黑人阿姨叫芳汀,拉雪兹神甫公墓有个火葬场,她是火化工,操作焚尸炉,芳汀也是命苦,生在塞内加尔,五岁跟爷娘到法国,她的头一个男人,刚果人,等她肚皮大起来,男人消失了,养出她的大女儿,起名珂赛特。我说,倒是蛮像书里写的。厂长点头说,第二个男人呢,科特迪瓦人,讲好要结婚,去市政厅登记前一天,突然被警察捉了,原来是个毒贩,只好作罢,但是儿子已经养好,起名马吕斯。我说,想起来了,穿了法国队球衣,足球少年。厂长说,第三个男人,喀麦隆人,倒是老实人,在金店做保安,碰着抢劫,还想报警,被劫匪一枪打死,他跟芳汀养了个儿子,起名沙威。我忍不牢说,她是多少欢喜《悲惨世界》啊。厂长说,第四个男人,就是我,起初我只是隔壁邻居,看到芳汀带三个小囡,还要到公墓上班,每天烧十几个死人,特别辛苦,有时光,我会帮她照看小囡,顺带便想起我的女儿,她从小就有法国国籍,跟她结婚,就能拿到居留权,再也不怕被遣返,我拿出一万欧元酬劳,跟她约定,等我拿着合法身份,就跟她离婚,还要中介帮忙,办理各种手续跟公证,终归成了假夫妻,这是五年前事体。我说,芳汀第四个小囡,四五岁的小姑娘,她的爸爸又是啥人?厂长说,她叫玛蒂尔达,我就是她的爸爸。这句讲好,小荷一呆,我爸爸停下轮椅说,你再讲一遍?只有我点头,当初看到这个小姑娘,就觉着肤色比较浅,特别是眼睛跟嘴巴,倒是有点像中国人,她还抱牢我的大腿,管我叫爸爸,这个小囡眼睛里,大概觉着每个中国男人,都是爸爸的样子。厂长说,芳汀是个好人,我跟她,起先是假结婚,因为住了贴隔壁,她经常帮我做饭,汰衣裳,我呢,经常帮她带小囡,修电器,三个小囡都欢喜黏了我,日久天长,弄假成真,假夫妻做了真夫妻。我爸爸说,这位芳汀胖阿姨,还是公墓火化工,你跟她困了一道,不吓吧?厂长说,自从我逃亡到巴黎,已经变成行尸走肉,啥人怕啥人啊,但我也是热昏,像我这种情况,不好再拖累人家,结果呢,芳汀肚皮大出来了,吓煞我了,这辈子从没想过,除了小荷,还会有第二个小囡。我看小荷一眼,她低头不语。厂长继续说,芳汀有三个小囡,再加一个,就算法国养小囡有补贴,但是太辛苦,将来要后悔的,芳汀不听我的,她信天主教,不好打胎,还是养了出来,医院里看到第一眼,我就确认,这是我的女儿,一半中国,一半非洲,眼睛还像我,绝对没错。我爸爸不无艳羡说,你是老来得女,有福气啊。厂长苦笑说,我身体有毛病,不容易养小囡,当年结婚以后,求医问药,弄了老偏方,吃了几百斤乌龟,甲鱼,蛇虫,八脚,赛过爬行类天敌,最后人工授精,九死一生,才有了小荷,掌上明珠,得来不易,不管跑到啥地方,都要带了女儿,就连追悼会,吃豆腐羹饭也要带,我是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还会有第二个小囡。厂长看看小荷,不敢再讲下去。我说,小姑娘叫啥名字?厂长说,玛蒂尔达。我说,《悲惨世界》名字终归用光了,现在用到《红与黑》了,中文名字呢?厂长说,浦小白,比她的哥哥姐姐都白一点。我爸爸说,怪不得,在巴黎有了老婆,有了小囡,还有了身份,更加不想回来了。厂长说,拿到法国居留卡,我就好留在巴黎,正大光明寻工作,趁了身体还没坏,我考了驾照,开出租车,多赚点钞票,帮芳汀一道养四个小囡,我只开了半年,有一趟,搭了三个乘客,都是法国白人,小青年,从二十区到布洛涅森林,那面夜里都是妓女,自然是去寻欢作乐,到了森林里,他们就要赖账,这趟油费蛮贵的,相当于从浦东开到虹桥,我捉牢他们不放,这三个小青年,对我拳打脚踢,我一把老骨头,哪能有力道反抗,等我在医院醒转,才晓得脚骨断了,再也不好走路,只好坐轮椅。小荷听了发抖,她蹲了她爸爸跟前说,哪能好这样子?哪能好这样子?警察捉牢这三个畜生了吧?厂长苦笑说,在巴黎,这种事体,家常便饭,警察根本管不了,也可能是碰着新纳粹,专门欺负亚洲人,算我倒霉。我爸爸说,你的非洲老婆哪能办呢?厂长说,芳汀还是要照顾我,但我不想拖累她,照顾我一个半死的人,我不忍心,提出离婚,她还好再跟人家假结婚,赚笔钞票留给小囡,但是芳汀不肯,我只好跟她分居,住回原来房间。我说,但你的小女儿,浦小白,她离不开你。厂长望天说,所以呢,我还是斩不断跟芳汀关系,我给女儿小白买图画书,她最欢喜和王尔德通话,近水楼台,拉雪兹神甫公墓就在隔壁,我经常带小白去王尔德墓前。我爸爸说,你想过回国吧?厂长摆头说,你看我现在样子,坐了轮椅回来,还要女儿照顾我,让人家笑话,好意思吧?我爸爸说,不是我讲你,你这辈子呢,有个大毛病,就是太要面子。厂长抬头说,蔡师傅,你讲得一点没错,我是太要面子,当了春申厂的厂长,更加想要面子,想要拿厂子搞起来,又怕职工们觉得我没本事,我就出去借钞票,掼浪头,充洋人头,一步错,步步错,直到身败名裂,厂子也没了,家庭也没了,统统都没了。小荷说,这两年,我妈妈跟你还有联系吧?厂长说,最近一趟,莲子刚养出来,你妈妈给我传了照片,有了外孙女,我可以太太平平去死,不再给小辈添麻烦。我爸爸说,我还活了,轮不到你死。厂长说,三个月前,我突然昏迷,芳汀送我去医院,差点点死掉,医生讲是脑梗。我问他,哪一天?厂长心里算算,讲出一个日子。我说,这是这夜,我在巴黎,你来寻我托梦。厂长不明就里说,啥的托梦?我说,你在鬼门关走了一道,灵魂出窍,提前给我托了梦,却是死里逃生,又转回到阳间,怪不得,才有活人托梦的特例。厂长说,想起来了,那一夜,昏迷时光,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梦到在巴黎下水道,老鼠到处乱窜,却碰着一个中国人,大概就是你,我拜托你回到上海,告诉我的女儿,我想她。小荷只讲一声,爸爸。我的嘴唇皮发抖,托梦界的新发现,便是濒死体验,也能托梦到万里之外,等于鬼门关上转一圈。 我爸爸推了轮椅,走到南京西路边上,对面是静安寺山门,一尊石头梵幢挺立,顶上立四只狮子,金光闪闪,面向四方,俯瞰芸芸众生。轮椅上的厂长,定怏怏看了对面,风景颇为陌生,好像巴黎协和广场,古埃及卢克索方尖碑。厂长说,我五岁时光,静安寺门口,就有这样一根石柱子,顶上也是四只狮子,但是石头做的,1966年,这根柱子被敲掉,现在又竖起来了,后头这座塔,我是从来没看到过。我说,上海好像一条蛇,一直在蜕皮,一直都是新的。我爸爸问到要紧问题,你哪能回上海的?厂长说,因为张海,当日飘了雪籽,我在拉雪兹神甫公墓,芳汀推了我散步,王尔德墓碑前,有人叫我厂长,我看到一个中国男人,穿了羽绒服,头发胡子蛮长,身上还有味道,我完全没认出他,出了公墓,我看到一部桑塔纳,春申厂的红与黑,这记我是完结了,终归暴露,张海万里迢迢来寻我,代表春申厂职工,代表蔡师傅,来要一百万集资款,讲不定,其他债主,也会纷至沓来。我爸爸说,你怕张海会害你?厂长说,当天夜里,张海赖了我家里,困沙发上不走,我困了轮椅上,离死人只差一口气,要是有人用枕头闷我,连一声救命都叫不出,反而解脱,我怕的不是死,我担心芳汀,还有我的小女儿,不好再没爸爸了。小荷冷笑说,是的,就像我。厂长低头说,对不起,小荷,你听我讲,平常我坐轮椅,大小便都成问题,夜里芳汀会来帮忙,白天她要上班,火葬场烧尸体,我只好自己动手,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弄得身上一塌糊涂,没想到,张海像保姆一样照顾我,服侍我上厕所,帮我放水汰浴,搓背,按摩,揩药水,涂药膏。小荷说,老毛师傅风瘫十几年,张海一直这样照顾外公,手势熟练。厂长说,我问张海,为啥非但没骂我,没打我,没讨债,还对我这样好,就算亲生女儿,也不会这样照顾爸爸吧。小荷说,这倒是,我也没这本事。厂长说,我在巴黎十年,前半段,东躲西藏,后半段,窝在公墓隔壁,像一只老鼠,看到太阳光就怕,老多地方都没去过,张海拿我抱进红与黑,轮椅折叠起来,塞进后备厢,开车去凡尔赛,去蒙马特高地,帮我推了轮椅,伍斤吼陆斤,爬上圣心教堂。我说,我去过蒙马特高地,全是坡路,轮椅不好走。厂长说,那天巴黎落雪,爬几百级台阶路,张海干脆背我上去,他也是一头热汗,后来又推轮椅,带我进卢浮宫,看了蒙娜丽莎,出来陪我吃两根香烟,他带来的软壳中华,我十几年没再尝过,味道真好,但我心里怀疑,张海到底有啥目的?我对每个人都不放心,都怀疑要来害我。我爸爸说,你想多了。厂长说,是啊,张海陪了我七天,我翻出抽屉里相册,前几年小荷的婚纱照,旁边新郎官,觉得蛮眼熟的,再一看张海,吓煞人,同一张面孔,就是头发胡子变长了,我这才晓得,张海是我的女婿,小荷的老公,莲子的爸爸。小荷说,都怪我妈妈不好,不敢告诉你,我嫁给老毛师傅的外孙,怕你提心吊胆。厂长说,张海打开手机,给我看老多照片,小荷,莲子,你们三口合影,再开微信,我听了小荷的语音,多少年过去,再听到女儿声音,不再是小姑娘,已经是个女人,我的眼泪水,嗒嗒滴啊。小荷长出一口气说,爸爸,你以为呢?我还是小学五年级?你刚走没多久,我开始发育,声音就变了。厂长说,张海不肯叫我爸爸,还是叫我厂长,我晓得,因为我不配。 静安公园,太阳暗淡,消逝。天上又落雪了。冷风像刀子掼来。厂长缩头勾脑,我打一个激灵,我爸爸香烟烧得飞快,掐灭烟头,推了轮椅,送厂长回到茶室。调了一泡茶叶,热气腾腾起来,我的眼镜片,水雾一层又一层,只见小荷的面孔,也变成一摊水。厂长说,张海跟我讲,小荷给我买了回国机票。小荷说,我没买过机票,是张海自己买的。厂长说,我翻出老早的中国护照,张海陪我去中国大使馆,调了一本新护照,终归可以回来,看我女儿了。小荷说,你还有一个女儿。厂长说,是的,我告诉芳汀,告诉浦小白,我是回中国看看,不会离开太长远,很快再回巴黎。小荷苦笑说,十八年前,你要是这样跟我讲就好了,哪怕是演戏骗我。厂长闷掉。我问他,哪一天从巴黎飞的?厂长讲出一个日子。我说,这一天,我跟我爸爸飞到巴黎,法国时间,夜里七点钟到戴高乐机场。厂长说,太巧了,我是夜里九点钟起飞,七八点钟时光,你们出机场,我是进机场,一进一出,正好错过。我爸爸拍大腿说,你倒好,赶了这天飞回来,这么张海呢?厂长说,他买了两张飞机票,要一道跟我回上海。我说,张海不好乘飞机的。厂长说,张海跟我讲了,他有耳水不平衡毛病,但我身体不大好,这一路奔波,加上俄罗斯冬天,肯定会要了我的老命,张海只好乘飞机,护送我回到小荷身边。小荷说,这日下半天,我接到张海电话,他通知我回来的航班,张海还问我,要带啥礼物,他还有时光去老佛爷,或者机场免税店买,我说啥礼物都不要,只要你太太平平回来,回到女儿身边,我已经烧高香了,但他一定要给我礼物,我生怕他乱用钞票,我就跟他讲,听说塞纳河旁边,有老多旧书摊,我想要一张明信片,最好是巴黎圣母院,张海答应我了,但他没告诉我,已经寻着我爸爸了。厂长说,张海是想给你一只惊喜。小荷说,这样惊喜,真要我发心脏病了。我说,怪了,张海倒没回来?厂长说,离开巴黎这日,早上八点,张海开车出去,讲好中晌回来,讲好下半天,我们一道去机场,但到了点,张海没回来,微信不回,电话不通,我也犹豫,要不要一个人走。我爸爸说,这倒是的,你坐了轮椅,必要有人陪。厂长说,我都不想走了,芳汀却要送我去机场,她叫我放心回去,看看女儿,她会照顾好四个小囡,特别是老幺浦小白。我爸爸啧啧点头说,你有福气,在法国讨了一个好老婆。厂长说,芳汀带了所有小囡,一道送我到机场,天已经黑了,我还在等张海,但他没一点点声音,我只好跟芳汀告别,小白还不放我走,眼泪水嗒嗒滴,叫我爸爸爸爸,我心里也难过。小荷说,你想哭就哭吧。厂长眼圈一红说,寻到登机口,我再等张海,已经夜里八点钟。我说,这时光,我跟我爸爸刚到巴黎。厂长说,等到广播登机,大家都上去了,航空公司催我好几趟,不然要关闭登机口,我没办法,最后一个上飞机,万一错过这趟机会,不晓得还要等到啥时光。 厂长又没声音了。我爸爸给他倒茶,他也不吃。小荷说,第二天,莲子听说爸爸回来,吵了要去机场接他,我向单位请假,带了女儿,开车两个钟头,赶到浦东机场,结果呢,莲子没等到爸爸,我却等到了爸爸。厂长说,我坐了轮椅上,接机的人潮潮翻翻,但我认出了小荷。小荷冷笑说,我没认出来你,只觉着这个老头子,看来戳气,莲子也怕他,要不是看他坐轮椅,可怜兮兮,马上别转屁股跑了。厂长尴尬说,还好我缠了你,横讲竖讲,还给你看我的护照。小荷眼眶发红说,隔了十八年,看到爸爸回来,我先是一吓,眼泪水下来,莲子跟我一道哭,哭得警察都来了。厂长说,我在机场跟女儿团圆,抱了外孙女,只提一项要求,吃一两生煎馒头。我爸爸笑说,还好你没提阳澄湖大闸蟹。厂长说,惭愧啊,想起老早,我每顿早饭要吃二两生煎,在外头飘了这样多年,经常夜里梦到,枕头上是馋吐水。我说,所谓故乡,大概一半是在舌头上。小荷说,从机场出来,回到市区,我寻了一家小杨生煎。厂长说,本来我只想吃一两,一入口就停不下来,一口气吃了四两,十六只生煎馒头。小荷说,我是一只都没吃,莲子倒是吃了四只,吃得弹进弹出。 我爸爸却问,张海还有消息吧?小荷说,彻底没声音了,微信不回,手机关机。我说,他大概还是没办法克服乘飞机障碍,不是身体障碍,根本是精神障碍,这种人我也认得几个,哪怕乘几天几夜火车,乘一个礼拜邮轮,也不肯乘飞机。小荷说,就算这样,他应该跟我讲一声,这两日,莲子经常半夜哭醒,问爸爸去啥地方了,为啥不打电话,不哄她困觉了。我说,会不会手机落掉,或者被偷,巴黎贼骨头多。小荷说,我就不相信,他连只手机都买不起。我说,必定有缘故的,小荷,你不要动气。厂长也说,是的,不要动气。我爸爸说,你回来就好,现在住啥地方?厂长说,甘泉新村隔壁,汉庭酒店。我悄声问小荷,冉阿让爷叔呢?小荷说,听说我爸爸回来,冉阿让爷叔就搬出去了,住了如家酒店,现在家里只有我,我妈妈,还有莲子,没男人了,阴气实在重。我心想,冉阿让最担心事体,到底还是发生了,要是厂长回来,看到“山口百惠”已经嫁给冉阿让,不晓得要出啥事体。我一抬头,茶室外,大雪纷纷,静安公园变得安静,纤尘不染,四下高楼广厦,车水马龙,模糊散逸,像蒙在奶白色蒸汽里,只剩下对面静安寺,金刚五座塔,梵幢顶上四只狮子,瞪了八只眼乌珠,看我。我爸爸叹一声,张海到底在啥地方。 三 自从张海走后,老毛师傅,老厂长,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纷纷回来寻我。唯二遗憾,神探亨特爷叔,建军哥哥,一直未曾现身。梦中有我小时光,也有此刻阶段,有黑白片,也有彩色大银幕,甚至imax一般逼真,儿童片,恐怖片,情色片,烧脑片,战争片,科幻片,还有纪录片,甚至科教片,纷至沓来。我的失眠毛病,彻底治好,头颈一沾枕头,自然有人来托梦。当夜,冉阿让老婆又来了,不是现在的“山口百惠”,而是死了十多年的原配夫人,征越的妈妈。托梦里,她变成少妇光景,戴了纺织女工帽子,英姿飒爽,纺织厂花,三八红旗手。春申厂对面,申新九厂还没拆,纺织女工进出,莺莺燕燕,珠翠环绕,顶上半边天,纺织机器轰鸣,天空飘散棉花,一只只小白鸽飞腾。这位阿姨,看我从小长大的,我自然要敬她几分。她早已晓得,自家男人在阳间重新娶了娘子,但她不生气,只是担心,冉阿让年纪大了,高血压,糖尿病,住了女方家里,终归不大方便,现在倒好,厂长回来,“山口百惠”一女不能侍二夫,到底是厂长搬进去,还是冉阿让鸠占鹊巢,厚了面皮,霸了房子不走呢?冉阿让老婆说,骏骏,拜托你想想办法,让冉阿让跟女儿和好吧,征越三十多岁的人,儿子都读小学了,不要再生气了,毕竟是亲生爸爸,有啥不好坐下来谈?必定要让老头子有地方住。我说,阿姨寻我托梦,即是看得起我,此事交给我了,不过,“山口百惠”有意见哪能办?冉阿让老婆说,我已给她托了梦,恳求她照顾好冉阿让,让他太太平平,开开心心。我说,阿姨,既然你能给“山口百惠”托梦,为啥不寻冉阿让托梦,寻你女儿征越托梦呢?冉阿让老婆说,寻人托梦,不是一桩容易事体,先要此人做梦,我才能乘虚而入,每人梦中,都有一道铁将军把门,冉阿让关了门,我女儿也关了门,不是我不想寻他们托梦,是我根本进不去啊。我是哭笑不得,我的梦中世界,倒是我家大门常打开,欢迎各位魂灵头来坐坐。冉阿让老婆说,“山口百惠”答应我了,绝不破坏冉阿让跟女儿关系。我说,梦里答应的事体,作数吧?冉阿让老婆说,你刚刚答应我,还作数吧?我说,绝对作数,但有一只问题,征越会相信我吧?冉阿让老婆说,我有一个办法,你听我讲。 这场托梦,又是绵绵无绝期,冉阿让老婆跟我讲到天亮。梦醒,我给征越发微信,约她见面。她问我,啥事体?我说,有个基金朋友,想问你公司a+轮还做吧?征越说,我已做到b轮了,不过你能帮我介绍,还是感谢你,有空来我公司坐坐,看你时光。我说,今朝好吧。中午前,我到了征越的办公室,龙之梦楼上,风光大好,一面落地玻璃下,轻轨列车隆隆碾过,苏州河在此急转弯,对面是盘湾里。从天上看中山公园,冬天树木萧瑟,昨夜积雪,颜色氤氲。目力所及,我寻着东亚最大悬铃木,中国所有法国梧桐的老祖宗,枝丫参天,犹如一尊白骨巨人,光秃秃立在当中。征越穿了羊毛裙子,露了手臂膊,气色不错。我刚要讲起正事,她就拉我吃饭,龙之梦六楼,潮州牛肉火锅。 点好菜,上了锅,征越讲起生意经,讲到汤水沸腾,涮牛肉,十秒钟就要捞出来,忙得不亦乐乎,她都没提她爸爸一句。我先问起张海,征越眉头一皱说,这两个月,张海请了长假,店里生意冷清了不少。我说,他讲过啥时光回来?征越打开微信,给我听了一条语音,张海的声音:对不起,老板,我这趟请假时光太长,可以扣我工资,再过两天,我就回来上班。征越回语音:张海啊,回来就好,不扣工资了,好几个老客户,都等你回来修车子呢。再看微信时间,恰是厂长从巴黎回来前一天。我说,这样讲,张海是准备要回来的。征越说,我等了七八天,他还是没声音,微信不回,电话不通。我说,张海毕竟是你的员工,现在等于失踪,你没联系过他的家属?没联系过你爸爸?征越眼乌珠一白,筷子摆下来说,不联系。我说,讲讲公司事体吧。征越吃一口啤酒,面色如常说,你看看,现在这个时代,降维打击晓得吧,《三体》看过吧?我说,看过。征越说,传统产业,统统要被消灭的,你写纸书也没啥前途,必须要抱牢互联网。我的面孔一红,好像已是日薄西山,只好点头涮肉。征越又说,尽管微信公众号有风险,但我经营的几只号,基本没受影响,去年广告收入,就有好几千万,公司估值两个亿,科创板晓得吧?我说,晓得。征越说,现在呢,我还在做知识付费,教育培训,微信群里发展会员,你是大作家,来帮我们学院讲课好吧。我说,我能讲啥?征越说,写作技巧啊。我说,写作教不会的。征越说,阅读呢?我说,全凭各人兴趣。征越冷笑说,还是你架子大,请不动了哦。我说,我们都是春申厂的子弟,讲讲汽车改装店吧。征越说,我对修车子没一点点兴趣,只是不想被外人偷走,燃油车早晚要被电动车淘汰,就像春申厂一样命运,要是张海还不回来,我就要拿汽车改装店关掉。我说,最好不要。征越说,讲得漂亮,你来接盘。我一记头闷掉,没志向了,眼镜片上皆是蒸汽。征越吃光一盆牛肚,牛胃进了人胃,她的话也稠起来了。征越说,我蛮盼了张海回来,去年呢,我卖掉我爸爸房子,在南翔买了别墅,我儿子也在嘉定读书,我三日两头在公司加班,张海还帮我接送小囡,但是不好进市区。我说,张海这趟出国,给你带了礼物,他人还没回来,礼物已经回来了,就在冉阿让爷叔手里。征越说,我不要了。我说,你不给你爸爸打电话?征越说,不打。我说,你相信托梦吧。征越说,你要讲啥?我说,昨日夜里,你妈妈来寻我托梦,她要你跟你爸爸和好。征越板下面孔说,shit,你真是精神病,还有托梦,我妈妈做啥不寻我托梦?我说,你没向你妈妈开放你的梦境。征越笑说,这么你教教我,哪能才能开放梦境?我说,你晓得吧,现在你爸爸住在如家酒店。征越说,他出去旅游了?我说,就在甘泉新村。征越说,他被那个女人赶出来了?我说,是他自己出来的。征越说,只要我爸爸跟那个女人离婚,我就接他回来。我说,你爸爸不想离婚,只是没房子住。征越说,对不起,这我没办法了,是他自己选的。 我只好掼出炸弹了。我说,征越,你小学五年级,你妈妈逼你学钢琴,暑假里,每天要去老师家里,老师是个五十几岁男人,有一日,你回来跟你爸爸讲,老师对你动手动脚,结果呢,你爸爸冲到老师家里,敲烂一台钢琴,打了老师两记耳光,你爸爸进了派出所,治安拘留十五天,因为这桩事体,你爸爸下岗了,隔手,钢琴老师脑出血死了,家属寻上门来,赔了老多钞票,但你爸爸没后悔过,觉着钢琴老师活该,死有余辜。再看征越面孔,已经煞白,我说,十年前,你妈妈生了癌症,在她临终前头,你才讲了真话,钢琴老师是被冤枉的,你只是不欢喜学钢琴,却闯了大祸。征越两只手发抖,牛肚落到地上,油锅沸腾氤氲,好像心脏煮熟了。她终归说出口,五年级,人家放暑假出去玩耍,只有我蹲了老师家里,十只手指头,日日夜夜不停,弹李斯特练习曲,我最讨厌弹钢琴,到现在也听不得钢琴声音。我说,所以,你就吹了这个牛皮,想要早点逃出来。征越说,但我想不到,会有这样一种结果,因为我的一句话,我爸爸下岗了,钢琴老师死了,我连续做噩梦,却又不敢讲出来,等到我妈妈快要死了,我拿爸爸赶出病房,我才敢讲出这只秘密,等我爸爸再回来,妈妈已经走了。我说,到现在,你爸爸也一无所知,只有你妈妈的魂灵晓得,她跑到我的梦里,讲了这只秘密,只为让你相信,她的托梦是真的,我保证不告诉第三个人,不告诉你爸爸。征越抬头看天花板,水蒸气忽热忽冷,仿佛印出一张上海地图,三角形陆地,加上崇明三岛,又像魂灵头形状。征越用毛巾揩面孔,笑笑说,热气太冲眼睛,谢谢你,这顿火锅我请。 四 小年夜,小荷安排聚餐。还是忘川楼,唯一包厢,坐了扑扑满。我带了我爸爸,小荷带了她爸爸,“山口百惠”带了外孙女莲子。冉阿让气色好,胡子刮得清爽,就是头发花白。昨日夜里,他刚从北海道飞回来,终归是跟女儿和解,从甘泉新村搬到南翔,住了征越的别墅,三层楼,三百平方米,前后花园,陪外孙过寒假。征越带了爸爸还有儿子,祖孙三人,一道去日本旅游,先飞东京,再到北海道滑雪,看鄂霍次克海流冰,冉阿让放开喉咙,唱了日语版《北国之春》,一直唱到走调。保尔.柯察金刚从新疆飞回来,大儿子陪了他一道。工会主席瓦西里都来了,一面孔衰败之相,看到厂长坐了轮椅,瓦西里脱口而出“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最后一个客人,姗姗来迟,竟是香港王总,还是西装领带,身板长大,进包房,摘墨镜,露出水泡眼。王总盯了厂长,摇摇头,叹叹气,相对无言,前尘往事,两人一笔勾销,同是天涯沦落人,先干两杯酒。 以上众人,保尔.柯察金统统不认得,他只认得两个,一个是儿子大疆,另外一个,便是我。保尔.柯察金抓了我的手,一本正经说,骏骏啊,我跟你分析国际形势,老早我们讲,两个超级大国争霸,美苏冷战,现在变天了,苏联病入膏肓,立陶宛宣布独立,叶利钦步步紧逼,戈尔巴乔夫同志手条子太软,列宁同志的红旗就要倒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接下来呢,美国一超独大,下一步,就要来搞我们中国,未来的世界局势,究竟是一极化还是多极化,我们拭目以待。我说,保尔.柯察金爷叔,苏联老早没了。保尔.柯察金摇头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联家底子厚,死不掉的。大疆说普通话,顺着他说就是了。我笑说,好吧,保尔.柯察金同志,我是跟你开玩笑,现在苏联还蛮好,牢不可破的联盟,俄罗斯跟乌克兰,好得蜜里调油,总书记叫普京。保尔.柯察金说,列宁同志还好吧,困了红场棺材里,太太平平吧?我说,天下太平,四海晏然。瓦西里冷笑一声,好只屁,乌克兰还在打仗呢,现在总统是个演员。保尔.柯察金惊说,你讲啥,保尔的故乡在打仗?德国鬼子又进来了?邓尼金又复辟了?波兰地主打回来了? 酒酣耳热,厂长跟香港王总窃窃私语,多是王总诉苦,厂长跟了唏嘘。包厢外头,豆腐羹饭晚宴,有人哭,有人笑,平添悲欢离合、阴晴圆缺之感。“山口百惠”陪了莲子,从头到尾,默然无声。莲子不怕生,看到每个爷爷叔叔,都问一声,我爸爸在哪里?可惜无人能答。我爸爸说,今日聚餐,独缺一人。众人无声之际,小荷拖出一只行李箱。我帮她打开,看到一台照相机,竟是莱卡微单,我爸爸眼乌珠一亮。包装盒贴了购物单子,手写了张海的笔迹:给师傅。小荷说,蔡伯伯,张海送你的礼物,他在柏林买的。我爸爸说,这只照相机蛮贵的,徒弟想得着我就好,我不好意思收。我说,爸爸,张海一番心意,你收下来。厂长说,这只行李箱,原本放了红与黑后备厢,巴黎治安不大好,经常有人敲碎车窗盗窃,张海拿箱子搬到我楼上,交给芳汀保管。“山口百惠”拉了莲子去上厕所,存心回避,不想听到芳汀事体。厂长说,上个礼拜,我给巴黎打电话,张海还没消息,我就拜托芳汀帮忙,拿这只箱子托运回上海。 小荷再翻箱子,拿出一瓶la mer面霜,再看购物单,巴黎专柜买的,价钿不会便宜,贴了小纸条:送师母。小荷说,哥哥,这是张海送给你妈妈的。我代替我妈妈接下礼物,想起一桩老早事体,摇摇头,不讲了。箱子里还有一只小盒头,贴了三个字:送菜包。打开包装,竟是一块金颜色石头,半透明,当中一丝丝纹理,像棉絮,又像蚕丝,缠了一只蜜蜂,翅膀,六只脚,触须,纤毫可见。我说,这是琥珀,波罗的海特产,张海必定路过。我看购物单,果然是立陶宛琥珀。小荷说,哥哥,还有给你的礼物。她掏出一只铁皮壳子,打开是本外文书,硬壳精装本,铜版画封面,一个虬髯男人抱了个小姑娘,标题是法文les miserables(《悲惨世界》),封面是冉阿让抱了珂赛特。小荷说,张海在巴黎淘来的,1901年出版的古董书。我捧了书说,绝对是宝贝,谢谢张海。小荷说,还有给阿嫂的礼物,她翻出一瓶香奈儿香水给我。这只行李箱,好像聚宝箱,飞出一件件礼物,永远不会枯竭。小荷又拎出一只红酒,泡沫塑料包装,张海送给冉阿让爷叔的。冉阿让开过修车行,做生意,酒桌应酬不少,多少懂一点红酒,拆开来说,赞的,这只酒庄不错,就在波尔多,关键是年份,1998年。我说,这也是我跟张海、小荷认得的年份。冉阿让说,有开瓶器吧。小荷说,爷叔,吃豆腐羹饭地方,不适合吃红酒,回去慢慢品吧。保尔.柯察金说,小荷,我有礼物吧?小荷翻出一只盒头,打开是一枚奖章,当中是镰刀榔头,周围一圈俄文,还有红颜色五角星。保尔.柯察金说,苏联英雄奖章?小荷说,不是地摊货,张海在莫斯科的古董店买的,还有英文证书,奖章原本主人,是抢救过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的科学家,戈尔巴乔夫亲自发的奖章,后来苏联解体,科学家穷得没饭吃,也不肯卖掉奖章,直到死于核辐射生癌,不孝子女才卖出这只奖章。保尔.柯察金说,哎呀,我哪能好意思拿呢,我真是,何德何能?麻烦你,给戈尔巴乔夫同志打电话好吧。我笑说,爷叔,你要感谢张海。小荷又掏出一瓶酒,俄罗斯皇冠伏特加,四十度白酒。小荷说,张海送给大疆的礼物,他在圣彼得堡买的。大疆诧异说,连我都有礼物?小荷说,张海在小纸条上写,感谢你陪他游新疆,还帮他解决了去哈萨克斯坦的问题。大疆笑说,张海帮助我父子团聚,我对他是报恩,我们在乌鲁木齐喝过伏特加,他记住了我的爱好,谢谢啦。大疆打开伏特加,自己先干一杯。香港王总看了,甚为艳羡。厂长说,王总,张海给你也带了礼物。小荷掏出一瓶威士忌,苏格兰芝华士,张海在巴黎免税店买的。香港王总说,无功不受禄,张海小阿弟,太客气了。话虽如此,王总接过威士忌,收到背后藏好,生怕有人要抢。我说,要不是香港一夜,王总指点迷津,我们一生一世都寻不着厂长。香港王总说,这倒是的,我是有功之臣。小荷说,还有一位甘肃狄先生,张海也带了礼物。小荷又说,张海给女儿带了三件礼物,一只俄罗斯套娃,一本德国立体书,一包比利时巧克力。莲子坐到妈妈身上说,妈妈,爸爸还没回来,我不要礼物。“山口百惠”倒是说,我这女婿蛮好的,还带了给我的礼物。小荷接口说,张海妈妈也有礼物,还有他两个阿妹,加上他的老板跟同事,行李箱装得扑扑满。瓦西里一样都没得着,长吁短叹,颇为尴尬,我爸爸塞给他一支香烟。我问小荷,张海给你带了啥礼物?小荷说,他只带给我一样礼物。说罢,小荷看了看她爸爸。 这时光,包房门推开,进来一阵风,带了豆腐羹饭及香水味道。众人嗅了鼻头,只见一个女人,穿了米色风衣,皮裤子,长筒靴,烫大波浪头发,嘴唇皮擦了鲜红,面孔涂了厚粉,挡不牢眼角细纹,头颈如鸡皮松下来。她手里牵了个男人,年纪跟小荷差不多,个头颇高,卖相挺刮。我爸爸跟冉阿让一呆,厂长双眼无神,保尔.柯察金老年痴呆,自然是不认得了。只有瓦西里笑说,费文莉,你终归寻着啦。记忆这种东西,像小时光,我爸爸自己冲洗照片,发红的暗室内,通宵达旦,底片从水里显影,挂绳子上晾干,一团混沌之中,一点点生出轮廓,棱角,深浅,明暗,光彩,直到窗帘布拉开,光天化日,纤毫毕露,无处遁形。她是费文莉,已是年华老去。而她身边的男人,竟是建军哥哥,还是风华正茂,白衣胜雪,跟我在静安工人体育场的记忆,还有老早托梦中的所见,别无二致。我是头晕,此刻是在梦中,还是精神错乱? 瓦西里格外殷勤,帮了费文莉脱下风衣。她的腰身粗了两圈,上半身还好,下半身已经溢出。费文莉咯咯咯笑,拉了旁边的小伙子说,儿子开车送我来的,浦东过来路远,车子碰着一记。他不是建军哥哥,而是费文莉的儿子,他叫小军,年纪算起来,也有二十七八岁了。瓦西里说,没事体吧?费文莉说,没事体,就是车头撞了瘪塘,对方是个阿乌卵,内环线上吵了半天,还叫了警察,我必须陪了儿子,免得老实人被欺负,所以迟到。费文莉声音没啥变化,还是糯,还是嗲,像块水果软糖,叫人慢慢融化,化成一摊水,消逝无踪,就像她本人,消逝了十八年。费文莉说,儿子啊,快叫各位爷叔。小伙子有点羞赧,看了一台子人打招呼。瓦西里拉来一张凳子,费文莉欠身坐下,跷起二郎腿,甩一甩头发,先跟我爸爸打招呼。我爸爸干咳两声说,你真是费文莉?费文莉笑笑说,不认得我啦?不欢迎我?我爸爸说,欢迎,欢迎。冉阿让说,你不是去日本了?啥时光回来的?费文莉说,六年前。瓦西里说,费文莉啊,你回来六年,刚刚跟我联系上,你要罚酒三杯。费文莉说,我老早不吃酒了。费文莉再看保尔.柯察金说,你也在啊。保尔.柯察金说,这位女同志,请问你是?瓦西里凑了她耳朵边说,老年痴呆症。费文莉说,今朝夜里,我是来看厂长的。 费文莉寻着厂长面孔,“三浦友和”坐了轮椅上,右手抬起来,挡面孔。“山口百惠”拖了莲子讲,囡囡要去小便吧。小姑娘说,外婆,囡囡刚刚小便好。“山口百惠”说,不搭界,再去。说罢,她拿外孙女拖出去了。费文莉看看小荷说,真哦,越长越漂亮了。小荷说,费阿姨,你保养得蛮好。小荷这一句,声音也蛮糯,却像女人缝衣裳,针线可以绣花,也可以见血。费文莉被戳到,笑了说,小荷啊,上趟看到你,还是小学生,你来寻爸爸,现在都当妈妈了,赞的。小荷面色越发难看说,我也不小了,等到费阿姨年龄,恐怕没你这样噱头。小荷想讲花头,临到舌头尖,方才改成噱头。费文莉说,听人讲,你做了张海的娘子,他还没回来啊。小荷翻了只白眼,瓦西里捣糨糊说,厂长回来了,是好事体,费文莉回来了,也是好事体,我们春申厂死的死,病的病,看看神探亨特,老早身体多好,现在困了骨灰盒里,我是工会主席,有义务组织大家聚聚,这种机会难得,聚一趟,少一趟。神游太虚的保尔.柯察金,拍台子说,不错,春申厂的同志们,要日日聚,夜夜聚,我为大家念一首诗。大疆拉了他说,爸爸,不要闹了。保尔.柯察金说,让我念,今朝是个好日子。冉阿让问,啥日子?保尔.柯察金说,上海春申机械厂,七十周年厂庆典礼。我懂了,当年厂庆的男女主持人,皆在这只包房里聚齐,使得保尔.柯察金脑筋搭错,以为今日是2001年4月1日。保尔.柯察金立起来,解开领子纽扣,理了理后脑,已没几根毛了,无须念稿,统统种了脑子里,高声朗诵—— 啊!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上海春申机械厂! 啊!伟大的工人之子! 啊!苏州河畔的明珠! 啊!勇于探索!继往开来! 啊!星星之火的中国机械工业! 啊!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五 出了忘川楼,豆腐羹饭火盆外,分外闹忙,大喇叭歌声嘹亮,犹如招魂,几十个老阿姨,统一穿花衣裳,扭腰摆胯,跳了广场舞。瓦西里眉开眼笑,如鱼得水,加入老阿姨队伍,一道翩然起舞,认得了跳舞搭子。小荷开了上汽荣威,带上爸爸妈妈、女儿莲子回甘泉新村。小荷跟我讲,她的爸爸妈妈并没住一道,她陪妈妈住一间,厂长陪莲子住一间,毕竟“山口百惠”还是冉阿让的老婆。冉阿让望一眼法定妻子,唉声叹气,拦了出租车,回南翔,去住女儿别墅。保尔.柯察金老酒吃饱,意犹未尽,还在朗诵厂庆诗篇。大疆送他上车。这趟过年,大疆媳妇带了一对儿女,一道从新疆来上海,住了静安洲际酒店。香港王总最是落魄,上了一部公交车。我给我爸爸拦了出租车,关照他自己回去。小军要跟女朋友约会,南京西路订了包房,先开车子走了。 忘川楼下,两代人各奔东西。我对费文莉说,阿姐,我送你回去吧。费文莉说,我住浦东世纪公园,太远了,不麻烦你。我说,我们再聊聊好吧。费文莉说,好啊,上趟我们聊天,还在南汇的海边,现在变成滴水湖了。我开出车子,费文莉坐上来,我问了一只问题,阿姐,小军到底是啥人的儿子?费文莉说,我的儿子啊。我说,我是问小军的爸爸,到底是啥人?费文莉笑笑说,你看出来啦。我说,是啊,我只见过建军哥哥一趟,但是印象蛮深,就是现在小军的面孔。费文莉说,我就讲实话吧,1990年,建军横死的一夜,我到春申厂的值班室,给他送了最后一顿夜饭,他就在我肚皮里,种下一个小囡。费文莉摸了肚皮,我不敢看她,好像杀人案的一夜,没随时光飘散,隔了快三十年,回到忘川楼,带来死灵魂,播种,秋收,结果子。费文莉说,娘家人劝我,这是一段孽缘,也是一个孽种,趁了还是螺蛳大小,偷偷去医院打掉,神不知,鬼不觉,更不好让建军爷娘知晓。我说,建军哥哥,必定想留一个种子。费文莉说,我也是这样想,但我被老娘拖走,送到普陀区妇婴保健院,两只脚翘了妇检台上,但我听到小囡在哭,不是楼上楼下的小囡,是我肚皮里的小螺蛳,还有建军在哭,从春申厂飘过来,咬我的耳朵,咬我的胸口,咬我的肚皮眼,我是惨叫一声,抬腿踢翻护士,捧了肚皮,逃出医院,我是横竖横了,要是家里人用强,我就寻死,一尸两命,魂归建军,一家三口,阴曹地府团聚,我娘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但必须给小囡寻个爹,给我寻个老公,我又不想诓骗人家,明明是建军的种,摊开来讲,我娘叫苦,天大地大,哪里寻这样的洋葱头接盘?你肯吧?我听了一惊,连连摇头。费文莉说,除非男人天残,养不出小囡,我娘发动一家门,上穷碧落下黄泉,上海滩几百万男人中,真的觅到这样一个宝贝,我表舅小学同学隔壁邻居大侄子,年纪长我十岁,离过婚,医院诊断,死精症,断子绝孙,所以呢,他是无牵无挂,乘船去了日本,先在语言学堂拼命,阿伊屋矮凹撒西苏赛骚,学会日本鬼子讲话,打工赚了不少铜钿,我的照片寄到东京,信里讲清爽,已有遗腹子,寻觅良人佳偶,早日完婚,无婚房要求,只要一纸结婚证,给小囡落户口,他飞回上海见我,煞是欢喜,正月初一,两家在花园饭店办酒,我是披上婚纱,强颜欢笑,入了洞房。我忙说,阿姐,入洞房就不讲了吧。费文莉说,我偏偏要讲,洞房花烛夜,小军已从小螺蛳长成小黄鱼,新郎官虽有死精症,但不是太监,也能折腾我一夜,窗外鞭炮声声,我是眼泪水打湿枕头,暗暗打定主意,哪怕身子给了别人,自家一颗红心啊,一生一世,属于建军,来年热天,小军出生,手长脚长,眉毛鼻头,跟建军一式似样,我老公白捡一个儿子,并不见外,报户口跟了他的姓,我们母子留了上海,他回日本去了,同时打三份工,高田马场的居酒屋一份,新宿的中华料理一份,最后跑到风俗区,就是红灯区,打扫房间,收拾污秽之物,日元好赚,每月往上海汇钱,我的化妆品,儿子的尿布奶粉,样样比人家赞。我说,蛮好。费文莉说,好啥,我一个女人带了小囡,独守空房,工会主席瓦西里,缠了我不放,老公从日本飞回来,兴师问罪,一刀两断,劳燕分飞,我每趟过苏州河,过黄浦江,甚至过铁道口,就想狠狠心,告别这个薄情寡义世界。我说,所以七十周年厂庆,阿姐唱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费文莉说,对了,等到厂长失踪,春申厂拆掉,我买断工龄,拿了十几万补偿,我老公虽然跟我离婚,但不是铁石心肠,他在日本打三份工,弄坏了身体,也拿着了身份,又念起我的好,便原谅了我的错,决定复婚,带我回日本,连同小军一道。我说,为啥要走?费文莉反问一句,为啥要留?我是绞尽脑汁,无法回答。费文莉说,最要紧是陪儿子,看他日长夜大,我们到了日本,从东京搬到仙台,开一家居酒屋。我说,仙台好啊,鲁迅先生读书的地方。费文莉说,是吧,但我没丢掉中国国籍,小军从小个头高,卖相好,读书也聪明,成绩顶呱呱,刚到日本两个月,我连五十音图都没学会,他就能听懂老师讲课,奥数拿了几只冠军,小学,中学,没一个老师不欢喜他,日本小姑娘给他写情书,真是吃香,我这当娘的有面子,小军考上京都大学,读了机械专业。我说,京都大学不错,出了不少科学家,拿过好几只诺贝尔奖。费文莉说,2011年,碰着东日本大地震,仙台离震中最近,海啸铺天盖地上来,人家提前逃了,我老公不舍得居酒屋,想带走收银台里现金,房子就被冲得粉粉碎,等到我寻回来呢,人在水里泡了三天,已经不成样子,马上拖走火化,日本和尚来念经超度。我说,天有不测风云。费文莉说,福岛核泄漏,仙台的居酒屋,再也开不下去,我便去了京都,陪儿子到大学毕业,三菱重工录取了小军,叫他到东京上班,但我们娘俩商量,决定回上海。我说,有眼光。费文莉说,我捧了老公的骨灰盒,在上海买了墓地,落叶归根,小军争气,进了中国商飞公司,现在造大飞机呢。我说,赞啊。费文莉喜不自禁,眉开眼笑说,是的,已经有几架飞机上天了,小军到底是建军的骨肉,爸爸是造汽车机械的工程师,儿子做了造飞机的工程师,儿子终归要比爸爸有出息,就像你也比你爸爸有出息。我不出声了。费文莉又说,我回到上海几年,不想跟春申厂老同事联系,最近才晓得,神探亨特走了,建军的案子,到底还是没破。我的后背直起来,放下车窗,冷风吹进来,我问,阿姐,建军死在啥人手里?风撩起费文莉的大波浪头发,几根银白发丝,穿过她的眼门前,眼角绽开千百条细纹,像密密匝匝针线。她的眼乌珠沉下来说,不晓得。我说,不是怀疑你。费文莉说,我可以吃烟吧?我说,可以。费文莉掏出烟,自己点火,慢慢吐出烟雾,旋即被风卷走,薄荷味道,蛮淡的。费文莉说,建军到底死在啥人手里?我要是晓得,哪能会等到今朝。我撑了胆子,终归问出来了,阿姐,你跟张海有过联系吧?费文莉说,你啥意思?我说,没啥意思。费文莉说,我去日本十几年,加上回来的六年,没跟张海联系过,也不想再见到他。我说,为啥?费文莉说,这种事体啊,过去就过去了,就像这支烟,最赞的部分都烧光了,吸到肺里,吹到风里,烧到过滤嘴,留了香烟屁股,还有啥用场?费文莉开门下车,右手中指跟食指,夹了香烟屁股,走到苏州河边,对面是春申厂旧址,现在立了高楼,万家灯火,好像悬浮银河上。她拦下一部出租车,走了。 当夜,我早早困着。天还没亮,手机闹钟先响,不晓得啥人调的,我的火气蛮大,无处发泄。我乘公交车出门,早高峰,人挤人,坐了五站路,下来有点陌生。我走进一栋楼,电梯乘到顶楼,再要往上走,却是一道扶梯,笔直竖了墙上。我有点怕,风直接吹来,衣裳啪啪作响。百米下的地面,汽车像甲壳虫开过,发动机在烧,打桩机在戳,一道掼进油锅翻滚,又像一场交响音乐会,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甚嚣尘上。我的脚骨发软,不敢往下看,一步步往上爬,到了楼顶。迎面一家邮政所,有大厅,有柜台,还有绿颜色邮筒。我坐到窗口,调了工作服,准备上班,莫名其妙。又有人爬上来,地板跟窗门都在晃,一条身长八尺大汉,虎背熊腰,头顶微秃,身穿妇女用品商店保安制服。神探亨特,终归来了。他走到窗口前,笑笑说,骏骏,长远不见。我说,亨特爷叔,你来得太晚了,我等了你大半年。神探亨特说,厂长回来了,费文莉也回来了,大家聚齐,唯独缺了我,还缺了张海,真是伤心。我说,忘川楼聚餐,你的魂灵头,也飘在我们中间?神探亨特说,是啊,就是包房太挤。我说,亨特爷叔,有桩事体告诉你,春申厂的凶杀案,现在还没破。神探亨特说,算了,终有一天,案子会得破的,建军也会原谅我。我说,原谅你啥?神探亨特说,原谅我没捉到凶手,不谈了,今日爬了这样高上来,差点掼得魂飞魄散,我是来买邮票的,进博会小版票有吧?我说,不晓得。神探亨特说,业务不精嘛,你看啊,柜台里就有。我一低头,果真看到小版票。神探亨特付了九块六角,小镊子夹起邮票,收入邮票簿。我说,爷叔,晓得张海在啥地方吧?神探亨特说,张海不在阴间。我说,谢谢你。神探亨特说,走了,代我问你爸爸好。说罢,神探亨特消失,只剩一套保安制服,平摊在地板上,简直庞然大物。能穿得进这一身的,不是哈登,就是詹姆斯。我想去寻他,刚冲出邮局,却是一脚踏空,乾坤颠倒,从高处不胜寒,坠入万丈深渊。 自由落体的尽头,竟是苏州河边。涨潮,水面几乎高于堤岸。我闻着一百样味道,工厂锅炉房的蒸汽,水底淤泥的重金属,两岸滚滚倾泻的垃圾,夹竹桃花盛开的香气。春申厂尚在鼎盛时期,一车间,两车间,机器轰鸣不停。我走到仓库围墙背后,凶案现场,地下散落黄的黑的灰烬,渐渐湿润,鲜红,散发血腥气。我伸出手,却没摸到墙皮,犹如崂山道士,魔术师大卫.科波菲尔。我闭了双眼,往前一步,人已穿墙而过。眼乌珠睁开,我到了神秘小房间,落满灰尘的电唱机,正放柴可夫斯基《胡桃夹子》。绿玻璃罩子灯亮了,照出活生生的建军,扑了写字台上,画图纸。我凑过去一看,果然是永动机。建军放下绘图笔说,弟弟,你终归来了。我说,建军哥哥,你还在此地?建军说,我从没离开过,一直在此地等你。我心里一吓,等我下来陪他吗?我说,建军哥哥,昨夜里,你猜我看到啥人了?建军说,我的未婚妻费文莉,还有我的亲生儿子,他叫小军。我说,请你安心投胎去吧。建军说,我还不能走。我说,因为神探亨特死了,凶手还没捉到?建军愁眉苦脸说,不是因为凶手,是我的永动机,还差最后一步。再看图纸,已经不是摩天轮,而是汽车,图纸上了颜色,上半身红,下半身黑。建军说,这台车子,只要水跟空气,就能一直开下去,燃油车,电动车,插电混合车,统统淘汰。建军立起来,调了一张黑胶木唱片,响起几个意大利人唱歌。1990年,世界杯主题曲《意大利之夏》。马拉多纳在传球,马特乌斯在拦截,斯基拉奇在射门,哥伦比亚狂人伊基塔,弃门出击,出师未捷身先死。电唱机里,意大利语歌词,拆分成蝇头小字,重新排列组合,一点点印到图纸上,绘图笔勾勾画画,空白几块,填得扑扑满。建军说,赞。永动机转起来了,却没发动机声音,转得安静,速度却是飞快,好像吃了枪药,赶了要去投胎。图纸上的汽车,从二维升到三维,真的变成一部车子,跟红与黑一式似样,进气格栅上车标,变成春申厂的厂标。建军坐上去,点火发动,挥手说,再会。我说,建军哥哥,你去啥地方?建军说,来世。永动机的红与黑,撞破小房间墙壁,冲出春申厂大门,渡过忘川水,踏上奈何桥,去吃孟婆汤了。 六 元宵节后,冬天一点点坍塌。张海遥遥无期,我蛮想给他发一份电报。至于中文电码,我已几乎忘得精光。我在家里翻箱倒柜,终归寻出二十年前,绿颜色封面《标准电码本》,翻到最后的索引,自己写了一组电报码:6643 2981 2053 0226 4583 0132。写好电报纸,我捏了手里,不晓得去啥地方发电报,也不晓得收电报人地址,只得塞入抽屉。 征越给她爸爸买了新房子,真如11号线地铁口,两室一厅,一百个平方。“山口百惠”从甘泉新村搬出来,跟冉阿让一道住了真如,这两个才是合法夫妻。她从医院退休,天天去真如寺,烧香拜佛做功课。甘泉新村家里,住了祖孙三代,厂长,小荷还有莲子,还是少一个男人,莲子吵了要爸爸,却不要新来的外公。小荷决定去一趟巴黎,必要寻到张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厂长也要回巴黎去,想念芳汀一家门,还有小女儿浦小白,当初从巴黎回上海,厂长答应过芳汀母女,肯定会得回来,不好言而无信。小荷向单位请假,莲子交给外婆“山口百惠”照顾,小姑娘还是欢喜冉阿让外公。 春寒料峭之日,小荷陪厂长飞到巴黎。拉雪兹神甫公墓隔壁,芳汀一家门,虚席以待。混血小女儿,冲到爸爸身上,亲了又亲。当了一辈子独养女儿,小荷头一趟看到亲妹妹,跟莲子一般大,巧克力肤色,法文名字玛蒂尔达,中文名字浦小白。小荷去了中国大使馆,登记张海的失踪,他的全部特征里,除掉一部红与黑车子,还有两颗假牙齿,当年被老毛师傅打脱的,万一遭遇不幸,又无从辨认尸体,便能根据牙齿判断。小荷又去巴黎警察局报案,登记排队一个钟头,方才拿着一纸收据。小荷没心思看景点,连夜去了十三区唐人街,寻到温州邹先生,拜托人家帮忙。邹先生劝她一句,不必抱太大希望,每年巴黎要失踪好几千人,有的远遁天涯海角,存心不跟家人来往,有的是非法移民,干脆拿身份黑了,还有遭遇不测,或者自杀,一生一世没寻着事体,最后一种可能,便是人口贩卖,到暗网标价出售,不过多是女人跟小囡,张海这样的男人,大概只好去做奴隶工人,送到西印度群岛,砍甘蔗,种咖啡,东南亚渔船上,捉鱼捞虾,加工水产品,一直做到死,掼进海里,喂鱼。 巴黎的太阳尚未坠落,巴黎圣母院,落日熔金,塞纳河波光涟涟。上海已是夜深,月亮照了苏州河上,幽蓝颜色,一点点涨潮。河边立一排水鸟,独立不动,已经入梦。鸟的梦,人的梦,没啥本质不同,也会有被捕食死亡的恐惧,比方碰着野猫,碰着恶人,也会有溅出荷尔蒙的春梦,碰着漂亮异性,还会梦到蛋壳里的童年,或者故人托梦。春风吹到我身上,吹得心里潮唧唧,黏嗒嗒,翻腾,像苏州河里的鱼,一歇歇钻入淤泥,一歇歇到水面透气,还生怕被水鸟捉去吃掉。有人敲门,我到门后说,有门铃。隔了猫眼,门外并没人影。我心里狐疑,怀疑神经衰弱,产生幻听。还是打开房门,却看到一个老头子,紫红色脸膛,根根头发竖直,右手缺两根半手指,像一只铁钩子,原来是老毛师傅,我的“钩子船长”,童年噩梦。他伸出右手铁钩,拍我肩胳,瞬间皮焦肉烂,嗞嗞声响,飘出烧烤气味。小时光,我爸爸常用电烙铁,加上焊锡丝,松香,飘散同样气味,焊接电子元器件。痛煞我了,开始惨叫,叫到喉咙哑掉,但无处可逃。“钩子船长”贴了我耳朵边,扬州话震耳欲聋,与其讲是拜托,不如讲是命令,拿张海寻回来。 睁开眼乌珠,噩梦一场。我从沙发上爬起,揩去嘴边馋吐水,左边肩胳,几乎没了知觉,仿佛烧成焦炭。想起一年半前,我跟张海去甘肃,拜访狄先生路上,张海在看《西游记》。他问我,唐僧师徒四人,总共走了多少路?我说,十万八千里。张海说,不对,是二十一万六千里,不好漏了回程,陈家庄,流沙河,还有一难呢。我说,这倒是,西天取经路上,九九八十一难,大家只记大唐到天竺的八十难,却记不牢天竺回大唐的一难。张海说,回来的十万八千里,要比去的十万八千里,难上加难,这一难,难过了前头八十难。 娘子跟儿子,都在房间里困熟。我钻进书房,打开抽屉,翻到最底下,有一只行星齿轮,汽车变速箱配件。十八年前,张海送我的礼物,他亲手做出来的,春申厂最后一件产品。我关了灯,阳台上还有光,月亮有光,苏州河反光,对面楼房灯光,无孔不入,水银泻地,像深海里的荧光,像水鸟看到的世界,一点点清晰、灿烂起来。张海做的行星齿轮,在我手掌心里转动,太阳贴贴当中,俨然是哥白尼的上帝,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由近及远,各司其职。2006年,国际天文学界开会,冥王星被开除出九大行星,但在这只小宇宙里,冥王星不肯掉队,死不悔改,顽强旋转。 我抱了行星齿轮,像抱一颗定时炸弹,夺门而出。我上了车,绑安全带,放手刹,点火,起步。四面车窗放下来,难得春风袭人,无数种色香味,绽开,又凋谢。各种各样的光,撞入瞳孔,再被黑颜色夜火吞没。半个钟头,开到安亭,国际汽车城。汽车坟场,层层叠叠的汽车,新鲜出炉的尸体,四分五裂的肢体,曝尸荒野的五脏六肺,风中洋溢了金属朽烂、蓄电池变质的恶臭。十八年前,张海开了红与黑,带了我跟小荷出车祸的深沟,尚未填平。我倒希望这道伤疤,一生一世,留在地球的这个角落。汽车坟场隔壁,又多了一只坟场,共享单车坟场,几十万部脚踏车,橘红颜色,黄颜色,蓝颜色,要是从天上看下来,像一只只烧好的小龙虾,蜷缩起来,还要去头去尾,有的麻辣,有的十三香,有的蒜蓉,送入食客嘴巴,肉嚼碎了,壳剥出来,永恒不腐,只好回炉再造。放下座位,人躺下去,仰面朝天。全景天窗敞开,像一方电影银幕。坟场开阔,再无灯光,唯有天上银河。粉粉碎的车壳铁皮,报废的发动机,生锈的变速箱,干瘪的轮胎,一律身轻如燕,如同魂灵头过磅称重,违抗地心引力,乘风而上,高升,直冲夜空,变成熠熠星辰,放光,旋转,起舞弄清影。凡.高爬出棺材,包了受伤耳朵,重新画出一幅幅《星空》。张海的行星齿轮,发出咯咯咯声音,齿轮与齿轮摩擦,每一颗行星都掉转方向,围绕太阳转动,也围绕月亮转动,围绕地球转动,围绕上海转动,围绕巴黎转动,围绕苏州河转动,围绕塞纳河转动,围绕春申厂转动,围绕我爸爸转动,围绕厂长转动,围绕小荷转动,所有这一切的星辰,统统围绕张海转动,围绕红与黑转动,变成一颗陨石,穿破大气层,跌跌冲冲,打了地球一拳头,冒了火星,哧啦哧啦,呼呼烫。张海从未消失,他一直在我眼前,一直在转动,如星辰,如浓雾。 第9章 重逢 一 春夜,张海从浓雾里走出,叼一根中华,火星一点点跳,蓝颜色烟雾,如同蓝颜色魂灵头,袅袅飘到汽车坟场半空,伴了所有星星一道旋转。面孔红里发紫,像只苹果配上茄子;头发根根竖了,又像顶了一头毛刷子,黑颜色里夹几根白;背挺得笔笔直,好像电线木头,越来越像他的外公,不单长相,还有味道,从每一只毛细孔里,每一根头发丝里,两只眼乌珠里,慢慢交扑散出来,浓得像一碗高汤,像我爸爸手指甲缝里机油,像“钩子船长”的右手,一道钻进我的童年噩梦。还有一部汽车,红与黑,三个单音节,头一个红,嘴巴收圆;第二个与,开口缩小;第三个黑,入声。张海上车,绑安全带,放手刹,转钥匙点火,发动机响起来,像早点摊的油锅开滚,油墩子,粢饭糕,油条,统统掼进去,金黄酥脆,香味道扑鼻,于今早已不见。车子亮起大光灯,从一堆堆汽车尸骸当中,开出弯弯曲曲小路。 天亮时,开出上海地界。张海摇下车窗,蓊郁蓬勃绿叶,一点点枯黄凋落,被风卷到漫天金黄,从春华开到秋实。车子零部件调了新的,发动机保养蛮好,做了四轮定位,加装发动机护板,后备厢存两桶机油,千斤顶,打气筒,备用轮胎,三条红双喜,一条软壳中华。后排坐一只老头,保尔.柯察金。穿过苏州,先绕北寺塔一圈,再绕沧浪亭一圈,到姑苏城外寒山寺。眼乌珠一眨,江南已在烟雨中,四百八十寺飘摇,到了六朝金粉地,直上南京长江大桥。江北风光大变,碧云天,黄叶地,从灰蒙蒙到黄哈哈,空气又湿起来,像湿抹布慢慢交摊开,冷凝成水滴,化作秋雨连绵,层林渐染,霜叶红于二月花,天地变成油画颜色。过淮河,从南国到北国,张海横穿河南,老子西出函谷,入潼关,过秦始皇陵,千乘战车,各着铁甲皮盔,引弓操戈,狼奔豕突。西安起风沙,满城尽带黄金甲。过法门寺,到甘肃地界,从兰州渡黄河,入河西走廊。祁连山下,寻着甘肃狄先生,有朋自远方来,主人欢宴招待,再送补给辎重,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长河落日,过敦煌,错过莫高窟,直入星星峡,大疆等候多时。保尔.柯察金父子团圆,乌鲁木齐分别,张海从此独行,沿了天山北麓,准噶尔盆地南缘,翻越果子沟。天山白雪皑皑,哈萨克牧民转场,风吹草低见牛羊,可爱的一朵玫瑰花,赛蒂玛丽亚,强壮的青年哈萨克,俱要留人醉,但红与黑必要马不停蹄。 出了霍尔果斯,离开中国,入了中亚。天际线辽阔,荒芜,像月球表面。路过残垣颓壁,钢铁废墟,壁画一面是犍陀罗天使,摩尼教神像,佛本生故事,另一面却是镰刀榔头麦穗,红领巾小朋友,列宁同志大招手,好像上半夜在唐朝,碎叶城上,李白呱呱坠地,怛罗斯大战;下半夜在苏联,德意志人,犹太人,朝鲜人,车臣人扶老携幼,流放而来。一夜,前不见村,后不见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张海困了车里,卡式炉烧方便面。车窗笃笃笃响,张海惊醒,抓起铁扳手。玻璃外,戈壁月光明媚,慢慢交,显出一只马头,两只大眼乌珠,隐隐反光,好像一对铁锥子,刺破玻璃窗,刺到心里厢。张海觉着是发梦,或者已经死了,阴间牛头马面,索他去向阎王老爷报到。隔手,马眼里溢出两团眼泪水,升起白乎乎热气。不是梦,张海摇下车窗,马头一惊,背后鬃毛抖擞,鼻头喷出两团白气,扬起蹄子,嘶鸣,拨转屁股,晃了马尾巴而去。张海点火起步,奈何戈壁崎岖,远光灯照亮一刹那,马已撒开四蹄,奔上一道高岗,红鬃烈马,转瞬即逝,仅余马蹄声声。世界上最后的野马,普热瓦尔斯基野马,野生基本绝种,一匹有故事的马,就像一个有故事的人,一部有故事的车。张海踏了油门,夜渡戈壁,野马掉头又来,跟了红与黑狂奔,好像追一匹雌马,想要谈朋友,轧姘头,交配,播撒种子。一夜,草原石头人,古塞种人的高帽子,匈奴单于夜遁逃,成吉思汗西征骑兵,跷脚帖木儿手臂膊上猎鹰,十万骑士的魂灵头,配了十万匹战马的魂灵头,跟了红与黑,跟了张海,向了月亮飞,向了落日飞,向了流淌奶与蜜的草原飞。从秋天开到冬天,几百公里,不见人烟,也寻不着手机信号,直到跳出一片海,张海心想不妙,往内陆走了几千公里,竟又回到海边?海岸荒凉,遍地盐滩,不长一毛,张海撩起一口水,吃到嘴巴里,又苦又涩,真是海水,打开地图一看,世界上最大的内陆海,名曰里海。张海往西北走,渡乌拉尔河,从亚洲到欧洲。再走一日,验过护照签证,便到了俄罗斯,伏尔加格勒。 俄罗斯寒冬,去莫斯科路上,一颗颗雪片像子弹,打了风挡玻璃上。路边坐了个男人,冻得硬邦邦,唯有面孔如生。张海吃一根香烟,不知此人为何冻毙荒野。 等了半天,不见车子经过,张海便在死人身边,堆起一个雪人,再点一支香烟,插入雪人嘴巴,待到来年春天,一道融化,一个变成清水,一个变成腐尸,引来苍蝇产卵,化蛆,分解成无数原子,重归大地胸怀。张海继续上路,开出去不远,看到一部车子,打了双跳灯,敞开四只车门,俄罗斯国产uaz越野车,苏联时光车型,年份比桑塔纳还老。这一路,每趟看到别人车子出问题,尽管语言不通,张海都会上去帮忙,有时要用千斤顶,爬进人家底盘,弄得浑身油污,有人要给钞票酬谢,但他一律不收。这一趟,张海停车下来,却碰着两条大汉,一身伏特加气味,举枪对准他。原来是车匪路霸,剪径强盗,刚才路边死人,怕是受害者。张海掏出所有现金,不过五千卢布,相当于五百人民币。强盗不甚满意,抢走张海手机,拿他绳子捆绑,掼进uaz越野车后备厢。后备厢里还有个女人,金头发俄罗斯人,最多三十岁,长得漂亮,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冬妮娅,双手双脚捆牢,讲不定被强奸了,真是作孽。两个强盗,不系安全带,一边开车,一边吃伏特加,还听摇滚,音响开得砰砰响,要人耳朵震聋,结果方向盘打偏,雪地轮胎太滑,失控翻进深沟,风挡玻璃碎光,两个酒鬼,一个头颈扭断,当场报销,还有一个,手脚骨折,痛得昏过去了。张海跟冬妮娅,绑在后备厢里,没啥大问题,撞出几只乌青块,流了一点血。张海命硬,弄断绳子,帮了冬妮娅爬出来。他从强盗身上,寻到自己手机,本想打电话报警,但是荒野一片,前后不见人影,手机信号没得,张海决定带了女人,回去寻红与黑,刚走几步,听到越野车里,一声声惨叫,断手断脚的强盗醒了,要是丢在此地,不是冻死,就是失血而死,绝无生路。冬妮娅拖了张海就跑,她是恨煞强盗了。张海不走,他拿强盗拖出来,放到自己后背上。强盗分量死沉,像一头狗熊,零下三十度,张海背他在雪地里走,浑身冒了热汗,终归寻到红与黑。张海拿强盗放在后排,寻出纱布,还有几块硬纸板,帮他固定骨头,勉强止血。张海带了女人,带了强盗,一路开过雪夜。天明寻着医院,强盗保牢性命,交给警察。冬妮娅邀请张海去家里休息,开了一夜的车,张海眼皮瞌,困了俄罗斯女人家里。她是单亲妈妈,还有个四岁小姑娘,跟莲子一样大。她的老公是酒鬼,前两年吃饱伏特加,雪地里困着,天明被人发现,变成僵尸哉。张海还没困醒,冬妮娅脱光衣裳,爬上床来,肤白似雪,胸是胸,屁股是屁股,抱了他亲嘴巴。张海差点喷出鼻头血,想起小荷跟莲子,狠狠心,推开冬妮娅,披起衣裳,逃出房子,跳上红与黑,一骑绝尘。 莫斯科,红与黑兜了红场,列宁墓,克里姆林宫,圣瓦西里大教堂。开到卢日尼基体育场,俄罗斯世界杯,开幕式,冠亚军决赛,俱在此地。张海绕行球场一圈,开往圣彼得堡。两日后,到老早的列宁格勒,北方威尼斯,经过涅瓦河上一座座桥,张海记起电影《意大利人在俄罗斯的奇遇》,神经病般,咯咯咯笑起来。涅瓦河早已冰封,看过冬宫,看过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张海出圣彼得堡,便到芬兰。申根签证派着用场,还买了欧盟交强险。俄罗斯卢布汇率低,物价便宜,张海住得起旅馆,但到欧盟地界,物价贵了老多,油费也贵,张海每夜困车里,不开暖气,放下座位,裹了鸭绒被头,抱了汤婆子,热水袋,熬过冬夜。到了赫尔辛基,红与黑开上渡轮,破冰穿过波罗的海,到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苏联波罗的海三国。到了波兰,有部卡车逆向行驶,红与黑躲避不及,车头已经撞上,五脏六肺受伤了,除了心脏发动机。张海在医院困了七天,不敢告诉小荷,生怕老婆跟女儿担心,只好关了视频,只通声音,装作一路平安。出医院,张海自己修车子,还好桑塔纳不金贵,配件到处都能寻着,德国大众旧零部件还能用。红与黑伤筋动骨,廉颇老矣,当年焊接过的红颜色车顶,还有前后三对车柱,风雨飘摇,随时断裂。张海只能用上胶带,关键部位,反复缠绕几圈,起死回生。华沙一夜,波兹南又一夜。过奥德河,便到柏林。红与黑招摇过市,蛮多人围观拍照片,德国人也不曾见过这种车子。柏林墙倒了三十年,只留下勃列日涅夫跟昂纳克亲嘴巴合影,红与黑停在墙下拍照片,张海传给小荷看了。穿过老早东德,到了沃尔夫斯堡,德国大众总部所在,红与黑桑塔纳,荣归故里,不再锦衣夜行。住在青旅,有个德国老头来寻张海,中国留学生帮忙翻译,原来德国老头欢喜老爷车,专门收集大众牌子车型,愿出一万欧元,收购红与黑,张海眼皮不眨便摇头,对方涨到两万欧,张海拔脚就走,老头拖了他不放,开到五万欧元。张海还是不卖,连夜开了红与黑,逃出沃尔夫斯堡,免得再有人打他主意。经过北德平原,连绵雨雪不断,德国高速公路修得好,平安到了鲁尔区,多特蒙德,盖尔森基兴,埃森,杜伊斯堡,老早遍地煤矿钢厂,烟囱林立,如同焚尸年代,现在皆是绿水青山。张海沿了莱茵河,逆流而上,先到杜塞尔多夫,再到科隆,红与黑绕了大教堂一圈,便向西行。过亚琛,查理曼大帝首都,穿过阿登森林,便到比利时地界。过法语区列日,到了欧盟首都布鲁塞尔。开到大广场,张海去天鹅咖啡馆,进门左手,有一张椅子,啥人都不准坐,却坐了一个幽灵,三十岁的德国人,头发茂盛,络腮胡子;旁边还立了个幽灵,也是德国人,相貌堂堂,胡子还要长,年龄却也不大。这两个小青年,十九世纪衣冠,鲜衣怒马,好像从《悲惨世界》跟《雾都孤儿》铜版插图里钻出来。稍年长的小青年说,一个魂灵头,共产主义的魂灵头,在欧洲大陆游来荡去。稍年少的小青年说,为了对这魂灵头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黑道白道,神仙,皇帝,宰相,法国热昏派,德国老娘舅,统统立了一道。张海竟然听懂,想要跟他们讲话,两个魂灵头,慢慢淡去,退回墙壁,消逝无踪。张海吃一顿简餐,欢喜薯条,原来是比利时人发明。吃好买单,张海一抬头,才看到天鹅咖啡馆墙上,挂了两个小青年相片,一个叫马克思,一个叫恩格斯。第二日,张海开到法国,红与黑到底老了,相当于百岁老人,越开越慢,不时要停下来,修修补补,只好走乡间小路。开了三日,才到巴黎,已是一月。 若说上海是东方巴黎,巴黎自是西方上海。但论帝王将相,上海便失了颜色;论到风流人物,上海又稍逊风骚;论到文明珍宝,上海更是一败涂地。只不过,上海尚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大姑娘,巴黎已是历经风霜的杜拉斯了。从上海到巴黎,要飞九千多公里。但是开车子,单看行驶里程,便要一万六千公里,整整两个月,两箱方便面,刚好吃光。拉雪兹神甫公墓,王尔德墓碑前头,终归故人相逢,张海寻到了厂长。 盘桓七日,张海却没一道回国,行李箱留了芳汀家里,装满礼物。他开了红与黑,塞纳河边转一圈,便去巴黎郊外,奥维尔小镇外的麦田。张海在网上一查,晓得这片麦田,凡.高自杀殒命之处。可惜冬天,麦田不是金黄,而是白茫茫,乌鸦倒是活络,天上盘旋几十只。张海吃了两支香烟,一支给自己,一支给凡.高。他舍不得红与黑,甚至舍不得沪c牌照,要拿这部车子开回上海。 红与黑,先到第戎,再到里昂,往阿尔卑斯山走。冬天雪大,走走停停,这头是法国,旁边是瑞士,对面意大利。到了小镇霞慕尼,抬头便是勃朗峰,海拔四千八百米,还好不用像汉尼拔翻山,勃朗峰下有隧道,开了一刻钟,穿山到了意大利地界。张海先到都灵,尤文图斯地盘。再往东,伦巴第平原,欧洲膏腴之地,他这辈子最想去的地方,米兰。他开到圣西罗球场,上一场米兰德比,10月份已经踢过,下一场呢,要等到3月份,今日比赛对手,是马拉多纳蹲过的那不勒斯,这两年东山再起。张海买了黄牛票,价钿不菲,头一趟坐在圣西罗球场,浑身发抖,整个人木掉,旁边人都以为他发了毛病。比赛结果不重要,张海出了圣西罗球场,开了红与黑上路。经过布雷西亚,维罗纳,维琴察,帕多瓦,到了威尼斯。张海没空进老城乘船,从潟湖外匆匆路过,沿了亚得里亚海,到了的里雅斯特,再到斯洛文尼亚,老早南斯拉夫地界。萨拉热窝不顺路,并且出了欧盟,不方便去。张海直接到匈牙利,布达佩斯,开过多瑙河上链子桥。除夕夜,张海到了申根区尽头,开进乌克兰。张海停在公路旁边,从超市买了一斤肉,困了车子里,卡式炉烧了火锅,招呼几个乌克兰卡车司机,一道吃了年夜饭。翻过喀尔巴阡山,便到乌克兰平原,白雪皑皑下,埋了黑土地,万里沃野。终到一片森林包围的废墟,外头一圈铁丝网,还有核辐射警告,便是切尔诺贝利,停留苏联年代,张海看到一架摩天轮,锈迹斑斑,几乎要坐上去。他又看到一只瞭望塔,下头是核反应堆石棺,世界上最大的棺材,任何火葬场,焚尸炉,都没办法烧化,只好让它困着,慢慢交释放,轻轻交衰变,直到世界末日。此地离基辅不远,乌克兰混乱,张海不去城里,过第聂伯河,顶风冒雪,开到哈尔科夫。再往东走,便是顿巴斯,乌克兰打内战,同室操戈,兄弟阋墙,血流成河。 张海打弯,向北到俄罗斯。签证还有效,红与黑沿了顿河,直到伏尔加格勒。若是照了来时路,他应往东南走,去哈萨克斯坦,从新疆回国。但他不走回头路,决定逆了伏尔加河而上。红与黑从雪中开过,三种颜色调配得漂亮。没几日,冰雪泥泞,车子已龌龊得不能看了。过了萨拉托夫,萨马拉,汽车城陶里亚蒂,列宁故乡乌里扬诺夫斯克,到了鞑靼斯坦共和国。张海在喀山休整,又调一批零部件,加了各种补给,踏上西伯利亚之路。穿过乌拉尔山,欧亚分界纪念碑,算是回到亚洲。经过叶卡捷琳堡,末代沙皇一家门喋血之地,开到石油城秋明,立了一只只磕头机,白雪下藏了黑色黄金。张海渡过源于中国的额尔齐斯河,便到了鄂木斯克;渡过鄂毕河,便是新西伯利亚;渡过叶尼塞河,便是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从上海到巴黎,一万六千公里,从巴黎到西伯利亚,又是一万公里,等于从北极走到南极,再从南极走到赤道。张海不肯住旅店,人已瘦了十斤,额角头凹陷,法令纹如刀刻,三个月没剪头发,拖到肩胳,开始打结,身上搓出一条条老垢,又搓成一团团泥球,生了一窟窟跳蚤,胡子围了嘴唇皮几圈,倒是像冉阿让爷叔,每趟走去,都要冻一层霜雪,又像圣诞老人。这一漫长冬天,张海皮肤越发苍白,还是亚洲面孔,像当地鞑靼人。气温低到零下五十度,亘古黑暗的针叶林,红与黑的远光灯,开出金光大道,围猎雄鹿的野狼,闻风而逃,好像碰着史前怪兽。张海停不下来,再也不困了,二十四小时开车,不是他的手在捏方向盘,不是脚在踏油门刹车,发动机里烧的不是汽油,而是数不清的魂灵头,驱使车子奔跑,像哥萨克征服西伯利亚,红军追击高尔察克。穿过伊尔库茨克,看到一大片冰面,贝加尔湖到了。不管公路还是西伯利亚大铁路,必须绕湖而行,但是不巧,前头道路滑坡,修路不易,要等一个礼拜。 半夜里,张海跟红与黑,俱是归心似箭,想要快点回国,直接开上贝加尔湖。夜是白的,树枝是白的,雪有声音,落下的,融化的。雪停了,月亮蛮大,照亮红与黑,照亮对面布里亚特共和国。发动机终归熄火,动弹不得,停了银颜色冰面。张海背后头,长出一张木头假人面孔,毛笔画了眉毛鼻头,原来是老厂长。副驾驶座,多了一个老头子,紫红色面孔,根根白头发竖起,右手缺了指头,像一只铁钩子,是他的外公。后排座位,还蜷了一条八尺大汉,竟是神探亨特。冰面下,好像一支交响乐队,又像在跳芭蕾舞,白天鹅,黑天鹅,《匈牙利舞曲》《西班牙舞曲》《拿波里舞曲》《马祖卡舞曲》,魔王被杀死,血流千里,万物复苏,名叫奥杰塔,光芒万丈,天崩地裂。恶龙与天鹅共舞,冰面裂开缝隙,贝加尔湖水翻腾,烟雾氤氲。张海终归是怕死的,心里想起娘子跟女儿,还在上海等了他回来,便抱了方向盘叫,爸爸,爸爸,爸爸救我啊。水,地球上最浩大的水,最冰冷的水,最博爱的水,吞没红与黑,吞没张海,吞没一车子魂灵头,下沉到地球最深之处,幽幽传来一个男人沉吟:夜已深沉人寂静,听窗外阵阵雨声与雷鸣,想起今日发生事,思绪纷纷难安寝…… 二 春夜,沪剧《雷雨》声声,周朴园唱词冰冰凉,从我脑子里飞出来,飞上俄罗斯联盟号宇宙飞船,地球上再也听不到了,今夕何夕?梦醒了。我还在汽车坟场,困于宝马x5座位,手捧张海送我的行星齿轮,血管几乎冻僵,好像还在贝加尔湖底。天窗外,清宵孤寂,深蓝颜色宇宙,群星转得像凡.高的画。这一场大梦,我跟了张海,跟了红与黑,走过两万多公里路,三个多月,从上海走到巴黎,从巴黎走到西伯利亚,这辈子走过最长的路,最长的梦。梦的最后,冰面开裂,灭顶之灾,我跟张海一道叫,爸爸,爸爸,爸爸救我啊。我的喉咙有火在烧,一点声音都发不出,面孔有一点点湿,衣裳领头都是湿的,手指头揩揩,再放嘴巴里,舌头尖有点苦。张海已是孤魂野鬼,从贝加尔湖升起,乘了西北风,慢慢交荡回来,荡到上海汽车城,降到汽车坟场,头一趟寻我托梦。天要亮了,星星就要褪色。掐指一算,巴黎时间,应是夜里十点。我给小荷发一条微信,斟酌再三,话留余地:张海可能死了。 一个礼拜后,小荷从巴黎回来。又隔几天,她才约我见面,选在长寿公园隔壁,一家川湘菜馆。点好小菜,小荷说,我已寻到中国驻俄罗斯大使馆,只查到张海第一趟路过俄罗斯,11月份入境,12月份出境,并没第二趟的入境记录。我说,张海是从乌克兰到俄罗斯的,那边打仗,烽火连三月,边境管理混乱。小荷说,我还问到中国驻伊尔库茨克总领事馆,人家讲俄罗斯冬天,冰面开裂,车子沉没,这种事故多得不得了,现在贝加尔湖还是冰封,5月才能融化。我惊说,要等两个月才能打捞?小荷说,未必,水太深了,几乎无法打捞,何况张海沉入冰下,我们也没任何证据,如何判断沉没地点,又要啥人买单,要晓得,贝加尔湖面积,相当于十几个太湖,深度相当于南海。我说,张海要长眠水底了吧。小荷说,哥哥,我相信张海没死。我说,小荷,你要相信,我的托梦不会错的,最近几夜,我都会梦到张海,然后冷醒,明明盖了厚被头,却好像困了冰窟里,冻得一把鼻涕水,一把眼泪水。我掏出餐巾纸,揩揩鼻头。小荷摇头说,上一趟,你也讲梦到我爸爸,讲他死在巴黎,他不是还活了吗。我说,但厂长讲了,他在巴黎发了脑梗,送到医院抢救,的的确确梦到我了,梦到他向我托梦。小荷说,不管是死是活,我必定会寻到张海的。 小荷说,这趟去巴黎,我爸爸一家门都来上海了,我的后娘芳汀,小囡珂赛特,马吕斯,沙威,最小的玛蒂尔达,中文名浦小白,我的同父异母阿妹,我蛮欢喜她的。我说,这倒是,我到巴黎看到这一家门,你妹妹还抱了我大腿,管我叫爸爸。小荷说,我买了七张飞机票,订票时光狠狠心,等于几个月工资。我说,到了上海,他们住啥地方?小荷说,我订了酒店,三只房间,方才容下这一家门,前几日,芳汀带了四个小囡,兜了外滩,陆家嘴,世博园,迪士尼,我跟莲子也去了。我说,巴黎也有迪士尼。小荷说,但芳汀一家门从没去过,到了上海迪士尼,我的女儿莲子,妹妹小白,一个雪白,一个浅黑,两个小姑娘一样大,关系相当要好,就像小姊妹,辈分完全乱了,我给她们一人买一条公主裙。我笑说,老早我们一道去浦东,你做过梦的大香樟树,现在就是上海迪士尼乐园。小荷说,阿哥,不讲老早了好吧。我吃了一记酸,闷掉了。小荷又说,迪士尼出来,我带了芳汀一家门,去隔壁川沙老城厢,寻到浦家老宅,现在的营造第啊,开发成了旅游景点,网红来拍抖音,莲花奶奶回不来了,我又包了部车子,去临港新城,绕滴水湖一圈,又上东海大桥,看了洋山深水港,浦小白问我,能不能住了上海,她不想回巴黎了,我讲你是法国人,不是中国人,要办签证,过期必须要回法国。我想了想说,浦小白爸爸是中国人,我们的国籍法是血统原则,小白就算生在巴黎,也有机会加入中国国籍,你爸爸的户口也恢复了吧。小荷说,刚去公安局办好。我说,世界上最难入籍的国家是哪一个?小荷说,中国。我说,对了,现在中国国籍,反而金贵,浦小白回到巴黎,可以去中国驻法国大使馆,提供出生证明,亲子鉴定报告,就能办理中国公民旅行证,回来可以办户口。小荷低头思量说,我的妹妹,到底是要做中国人,还是法国人,要我爸爸跟芳汀一道来决定。我说,中国人也好,法国人也好,等她到了十八岁,自己决定吧。 小荷阒然无声,吃一口可乐,抢先买了单。我多问一句,要是张海一直失踪,你哪能办?小荷笑笑说,我会等他回来,就像等我爸爸回来一样。我说,我也等他回来,等他再来寻我托梦。小荷说,哥哥,我走了,女儿学书法,隔此地两条马路,亚新生活广场,我接她放学。我说,你爷爷是书法家,莲子肯定写得好。小荷打开手机,给我看几张照片,她女儿写的毛笔字:金炉香烬漏声残,翦翦轻风阵阵寒。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小荷说,莲子写得歪歪扭扭,实在难看相,哪里有颜体味道。我眨眼乌珠说,我记得,营造第古宅一夜,你爷爷写的王安石《春夜》。小荷说,《春夜》。我说,我去接我儿子,他也在亚新对面学画画。小荷说,好啊,下趟带两个小囡一道。我走到门口说,一道去迪士尼,寻大香樟树好吧?小荷低头,不响,上车。 当日,春夜,我爸爸打我电话。我寻了空当过去,我爸爸正在喂鸟,老毛师傅的鹩哥还没死,活了比张海还要长远,伶牙俐齿,讲话一套一套。我家里有个储藏室,等于电器博物馆,三台旧电视机,显像管,电冰箱,洗衣机,录音机,电唱机,胶木唱片。今日,我爸爸翻出一张旧光盘,差点被我妈妈丢掉,还好光盘上写了字,春申厂七十周年厂庆。家里dvd长远不用,光盘慢慢交进去,电视液晶屏上,跳出大车间的舞台,翻修一新的红与黑,台下坐满人头,四分之一已经作古,没死的基本也已退休。镜头里扫出我,张海,小荷,她还是五年级小学生。我看到报幕的工会主席瓦西里,尚是春申厂一枝花的费文莉,扬州话诉说厂史的“钩子船长”,打太极拳的神探亨特,唱日语《北国之春》的冉阿让,笛子独奏《帕米尔的春天》的我爸爸,上海说唱《金陵塔》的张海,他是当日的超级明星,诗朗诵的保尔.柯察金又成了笑星。最后登台之人,便是厂长“三浦友和”,热情洋溢,介绍未来的春申厂。我不敢让我爸爸晓得,张海寻我托梦之事,他的徒弟连同红与黑,已死在贝加尔湖底,永不复回。我爸爸关了dvd,翻出一副象棋。我们父子长远没走过棋,上一趟,可以追溯到我读中学时光。后来陪他走棋的人,调成了张海,有中国象棋,也有陆战棋。再后来,有了菜包,我爸爸跟孙子走棋,可惜小囡水平不够,难以尽兴。今日,我爸爸摆好车马炮,让我先行。这一盘棋,走了相当久,双方棋子,频频进出楚河汉界,兑子却不容易,走到我妈妈去困觉,我爸爸意犹未尽,难分胜负,只得和棋。我收好棋子说,爸爸,你还想自驾游吧?我爸爸说,好啊,上趟去黑龙江,冰天雪地,你妈妈终归担心,现在春天嘛,是要出去走走了。我说,想去拍油菜花吧。我爸爸掐灭烟头,沙发上立起来,好像马上要出门说,赞的,张海送我的莱卡微单相机,终归要派用场了,啥地方?我说,江西。 三 江西婺源,江岭,篁岭,梯田一片片金黄,桃花粉红,梨花雪白,沿了碧绿山水,烟雨蒙蒙,白雾如小姑娘腰带,系了不肯松开,欲说还休。清明节前,春雨晓寒,空气里能挤出水来,赛过揩面孔。我还是开宝马x5,带我爸爸翻山越岭。他也是花痴,举了莱卡微单,颇扎台型,拍花,拍山,拍水,拍人,拍狗,拍蜜蜂,拍飞鸟,拍春雨。其他老年游人,纷纷侧目,竖大拇指,跷兰花指。我随他去,不要走失就好。古村兜兜转转,粉墙黛瓦,像煞徽州,进士第,看到好几只,像川沙营造第,像我写过的荒村。婺源住两夜,我爸爸没尽兴,我说还有下一行程。我爸爸说,景德镇?还是去黄山?我说,赣南,张海妈妈家里。我爸爸说,要去寻小英?我说,我拜托小荷问过了,她婆婆欢迎我们去。我爸爸看了油菜花田,吃一支烟说,走。 当日上路,从北到南,纵贯江西省。路过上饶,鹰潭,抚州等地,皆不停留,山川苍翠蓊郁,要么红土大地。天擦黑时,到了一座县城,群山环绕,烟云蔽日,易守难攻。城里倒也闹忙,竟有万达广场,沃尔玛超市,华谊兄弟影院。先到酒店入住,价钿不贵,条件不错,就是枕头被单发霉。天亮,我们父子出门,开到一居民小区。我爸爸说,空手上门不好吧。我去隔壁水果店,买了两斤智利进口车厘子,还算新鲜。小区蛮新,有电梯,张海娘已等候多时。张海后爹也在家里,颇为客气,递出两支芙蓉王。我笑笑谢绝。我爸爸头一趟吃芙蓉王,回敬一支软壳中华。张海的双胞胎妹妹,皆不在家,老大海悠,大学毕业,到上海寻了工作,在一家游戏公司上班,做美术特效,现在五角场租了房子;老二海然,这两年在广东打工,原来在深圳富士康,装配iphone手机,后来又去珠海,伟创力电子工厂,组装华为手机,她在厂里谈了男朋友,安徽人,过年带回家里看过,张海娘基本满意,准备中秋结婚。张海娘的新房子,三室两厅,一百六十平方米,装修倒不便宜,粉红颜色马桶,湖蓝颜色地砖,马赛克天花板,马尔代夫风格墙纸,雅典卫城台灯,窗帘布吊满中国结,让人眼花缭乱,七荤八素。客厅书架上,从明晓溪排到东野圭吾,还有两本我的小说。张海娘说,海悠欢喜读书,念初中就买了你的书,被老师没收过几本。我只是笑笑。讲好女儿,讲好房子,张海娘才讲起儿子,落了眼泪水说,我这儿子啊,样样皆好,就是不孝,没看他为亲娘做过啥事体,他外公留下来的房子,统统给媳妇一家人还债,只留给我一百万,在上海连只卫生间都买不起,我就回江西买了这套房子,他又脑子搭错,跑了几万里路,寻回来断命的丈人,自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死蟹一只。我说,张海去寻厂长,是老毛师傅临终遗言。张海娘说,老头子中风十几年,脑子一摊糨糊,还好没讲去捉西哈努克亲王。讲到中晌,肚皮皆饿,张海娘也不开火仓,现在人想得穿,出去餐厅吃饭。张海后爹买单,四个人吃了江西菜。我爸爸辣得吃不消,只好大口吃水。张海娘的吃口呢,早已在此地被同化了。 吃好中饭,张海娘带我们去看兵工厂。山路七弯八绕,春天浓雾之中,藏了一片废墟,绿树杂草覆盖,墙上攀满绿藤,屋顶坍塌,徒留残垣断壁。武器仓库造在山洞里,据说一座山都挖空,只为防御美帝空袭。山上路滑,雨滴在青草上,湿,潮唧唧,叫人窒息。我搀了我爸爸走路,张海娘跟她老公健步如飞。张海娘说,大三线,小三线,晓得吧。我说,晓得。张海娘说,江西就是小三线,兵工厂造在山里,毛主席老人家讲,备战,备荒,为人民,我刚来江西时光,二十岁出头,知识青年,兵工厂里有好几千人,上海老师傅就有不少,几十台上海拉来的机器,主要造高射炮,支援越南人民,打败美帝国主义。我爸爸自豪说,我们沈阳军区高炮62师,不但在对抗苏联第一线,还参加过抗美援越,太原保卫战,打下过美国轰炸机,用的就是此地造的高射炮,可惜我在指挥连发电报,没机会去越南。张海娘说,1979年,厂里风向又变了,改造榴弹炮,对越自卫反击战。我说,倒是闹忙的。张海娘说,张海在兵工厂长大,我跟他爸爸都住厂区,我带你们去看看。张海娘爬山是活络,荒烟蔓草中,寻到一栋三层小楼,墙面脱落,俱被绿植覆盖,窗门里阴森森的。我爸爸举了莱卡微单乱拍。我说,我的小说拍恐怖片,倒是可以来此取景。张海娘说,张海的亲生爸爸呢,也是厂里职工,他是福建知青,永远分不清“胡”跟“福”,长得倒是登样,眼乌珠大,张海不及他的一半。张海娘讲起前夫,并不忌讳现在老公在旁边。我爸爸说,张海从没提起过他爸爸。张海娘说,这只断命男人,我跟他结婚没几天,听说恢复了高考,我也想去考试,但要经过厂里政审,规定一对知青夫妻,只好有一个参加高考,我就让出这只名额,让我爱人去试试运道,他的高考分数下来,只差一分,没考上大学,还是留在兵工厂。我爸爸讲一句实话,小英啊,算了,你要是去高考,大概要差几十分吧。我心里一惊,生怕张海娘的暴脾气,天王老子都要让她三分。张海娘却笑说,老蔡啊,你讲了也对,我是没这命,知青回城政策出来,我也有机会回上海,但是张海刚养出来,我舍不得跟爱人两地分居,放弃了这只名额,后来再想争取,已经来不及,我的兄弟姊妹们,统统回到上海,寻着了工作,唯独我留在江西,真是恨煞了。张海娘长吁短叹,现在的老公拍拍她后背,倒是恩爱。张海娘又说,张海小时光,兵工厂日夜加班,机器响了不停,张海跟他爸爸跑到车间,看了机床冲压零部件,看了榴弹炮一只只装配出来,这只小鬼讲长大也要造机器,造大炮,我还骂他没出息,不过中东打仗几年,厂里效益真不错,过年还发缝纫机,脚踏车,黑白电视机。我说,必是两伊战争,萨达姆下的订单。张海后爹说,好景不长呢,等到两伊战争打完,接着打海湾战争,订单不来了,兵工厂慢慢停产了。张海娘说,工厂军转民,张海爸爸打了辞职报告,要回福建老家去做生意,我当然不同意,特会讲清爽1,要是敢辞职,我就跟他离婚,想不到呢,这只杀千刀的,真的从厂里辞职了,我就真的跟他离婚了。我爸爸说,小英,你是冲动了。张海娘说,是我脑壳不灵光,终归觉着兵工厂是吃皇粮,就算吃不饱,绝对也饿不死,要是辞职到了社会上,变成个体户,这么等于盲流,社会渣滓。我说,这一年,张海多少大?张海娘说,小学五年级,隔年春节,我带张海去福建寻爸爸,却是扑了空,原来他出国了。我说,福建人流行出国,去日本,去美国,还有去欧洲。张海娘说,我是命苦啊,孤儿寡母,留在此地,厂里又下岗了,兄弟姊妹不让我回上海,怕我回去分房子,这记惨了,我也变成盲流,只好走南闯北,倒卖羽绒服,羊绒衫,马海毛,还要带了儿子,去北京,去广州,还好有老李帮我。张海后爹笑笑说,我跑长途,经常带她一起走,就在一起了。张海娘打断老公说,你不要插嘴,我改嫁给老李这年,收到一封国外来信,贴了意大利邮票,张海拆开信封,装了一张明信片,好像是啥的足球队。我说,ac米兰。张海娘说,对的,就是这只米兰,张海讲是他爸爸寄来的,原来真的出国,到了意大利,就在米兰打工。我说,张海是ac米兰的球迷,因为他的爸爸在米兰,九十年代,又是ac米兰全盛时期。张海娘说,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张海给他爸爸回信,但一趟也没收到过回音,再后来,我的双胞胎女儿,海悠跟海然就出生了。张海后爹说,香港回归那年,张海一定要去福建,打听他爸爸消息,我就开着卡车,带他去了一趟,那地方在海边,一半人做生意,一半人出去偷渡。张海娘说,我听到各种讲法,有人讲张海爸爸被意大利警察捉到,关了遣返营里,被南斯拉夫难民打死了,有人讲他加入黑手党,变成一个杀手,身上背了十几条人命,在欧洲蛮有名气。我说,不可信,意大利黑手党,主要在南方,在西西里岛,在那不勒斯,米兰倒是还好。张海娘说,还有一种讲法,他认得一个意大利女人,两个人不要面孔,勾搭成奸,还办了婚礼,拿到合法身份,生了一对子女,在米兰开了家中餐馆,不肯回来了。 我拍了大腿说,张海这趟去欧洲,不单是去巴黎,寻厂长“三浦友和”,他还是去意大利,去米兰,寻自家爸爸。我爸爸说,张海没跟厂长一道飞回来,奈么就讲得通了。我的后背心发热,春雨滴了身上,马上就被蒸发,这趟跑到江西,不虚此行,按图索骥,就能寻着张海下落。张海娘说,想得多了,我告诉你们吧,张海爸爸根本就没出国。我爸爸说,你讲啥?张海娘说,当时光,福建沿海都在走私,他倒卖日本录像机,没几个月,就被公安局充公,亏得裤子都没了,想要偷渡去国外,还要给蛇头交钞票,他是两手空空,只好去了海南。我说,张海不晓得吧?张海娘说,一直不晓得,我本身也不晓得,十多年前,这只男人回了江西,偷偷摸摸寻到我,想要问我借钞票,我才明白啥的意大利,都是骗人的,从米兰寄到江西的信,是他托了偷渡去意大利的亲眷寄的,为了让儿子安心,不要到处寻他。张海娘眼眶发红,老公递给她一团餐巾纸,她揩揩眼睛说,这只男人还告诉我,2000年,他寻到上海,等了莫干山路老房子门口,想要跟儿子见一面,正好碰着张海外公,你们晓得的,老头子脾气跟我一样暴躁,他还没中风,身板也是硬,当场打了张海爸爸一顿,叫他再也不要来寻儿子。“钩子船长”又从我的噩梦里钻出来,钩子般的右手,啥人要是被打一拳,基本要进医院。张海娘说,这桩事体,我没跟张海讲过,我是生怕儿子晓得,又跑到海南去寻爸爸,有啥意思啊,最好一生一世不晓得。我爸爸说,小英啊,你应该告诉张海,好让父子团聚。张海娘说,好啦好啦,我也后悔了,三年前呢,这只男人又给我打电话,他在海南,重新讨了老婆,日子过了蛮好,但是没养小囡,他还想寻儿子,我干脆告诉他,儿子在上海结婚了,生了个女儿,就是你的孙女。我说,张海还是不晓得吧。张海娘说,我没告诉他。我爸爸说,小英啊,要是这趟张海平安回来,这桩事体,你必定要告诉他。张海娘说,晓得了,我到底是他亲娘,终归盼儿子还活了。我爸爸说,你还会回上海吧?张海娘摇头说,女儿们都大了,我也想穿了,就在此地养老蛮好,物价便宜,空气也好,老早我们厂里,上海知青好几百,现在大多数回去了,像我这种情况没几个,不是我不想回上海,是上海不想我回去啊。我爸爸说,小英啊,你受苦了。张海娘撩起头发,面孔上露出千沟万壑说,瞎话三千,苦啥啊,现在蛮好,知足了。 下山之际,已是黄昏,春雨停了,春夜来了,月亮升起来,清辉皎皎,落到群山之巅。张海后爹还想请客吃饭,我爸爸说不打扰了,就此别过。我们爷俩兜兜转转,到县城小吃一条街,旺盛,灼热,人声鼎沸,饮食男女,吃烧烤,吃米粉,街头唱卡拉ok,长远没看到这样烟火气了。坐了夜市小矮凳上,我爸爸看了月亮发呆,咳嗽一声,吐出浓痰,慢悠悠说,老毛师傅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统统赶上插队落户,一个新疆,一个内蒙古,一个北大荒,一个云南西双版纳。我说,好像19 49年,宜将剩勇追穷寇,解放全中国,到处插上红旗。我爸爸说,小英是老幺,本身可以留在上海,但她自己报名去江西,支援小三线建设,进了兵工厂,其他兄弟姊妹,只好在农村吃苦头,去云南的后来翻过边境,跑去缅甸闹革命,差点被打死。我说,这只云南故事,我蛮感兴趣,以后可以写小说,但你先讲张海妈妈吧。我爸爸说,有啥好讲,小英爸爸是我的师傅,小英妈妈就是我的师母,但我没看到过师母,生小英时光大出血死了。我说,怪不得,张海从没提过他的外婆。我爸爸说,养到第五个了,老早养小囡死人,没啥大惊小怪,老毛师傅特别欢喜小英,好像她是师母转世而来,但她的哥哥姐姐们,却觉得小英害死了他们妈妈,小英克母,等于丧门星,所以小英跟兄弟姊妹们的关系蛮僵的。我说,晓得了,为啥老毛师傅独独欢喜张海,但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我爸爸说,你这小鬼,烦死了,我头一趟认得小英,她从江西请病假回了上海,老毛师傅让我上门吃饭,就在莫干山路老房子。我说,印象好吧。我爸爸说,我是复员军人,老毛师傅关门徒弟,还没认得你妈妈,欢喜我的小姑娘不少呢,小英年轻时光也漂亮,有点像五朵金花里的一朵,到底是哪一朵,已经想不起来了。我直说,爸爸,老毛师傅是想让你做女婿吧。我爸爸一本正经说,不要瞎讲,我跟小英是纯洁的革命友谊,她回上海是请病假,终归要跑医院,但她本身没毛病,到医院传染上了毛病,三日两头去开药,打针,吊盐水瓶,我是身强力壮小伙子,不怕传着毛病,每趟骑了脚踏车,让她坐了书包架上,一路荡她去医院。我说,再后来呢?有啥故事?我爸爸说,屁故事都没,小英看好毛病,就回江西兵工厂,继续生产高射炮,支援越南人民抗击美帝国主义,在她回去前一天,我请她吃了顿小笼包,就在长寿路。我说,讲到要紧地方了,你们只是吃了顿饭?我爸爸捉急,搔搔头颈说,好吧,吃好饭,又去燎原电影院,看了一场罗马尼亚电影,名字忘记了,也是讲一个厂长的故事,好像是造船厂。我说,《沸腾的生活》,扮演厂长的男主角,是罗马尼亚最有名的大导演,尼古拉耶斯库。我爸爸莫知莫觉说,啥人晓得,反正电影看好,我骑了脚踏车,拿小英送回莫干山路,又隔几年,你也出生了,张海也出生了,小英抱了儿子回娘家,这是我第一趟看到张海。我说,来过我家吧。我爸爸说,让我想想,你只有六个月大,老毛师傅出了事体,手指头被切掉了,只怪我操作机器不当心,师傅却不怪我,张海也是六个月,小英抱了他来做客,你们两个男小囡,困了一张床上调尿布。我说,我妈妈是啥态度?我爸爸说,问这做啥?过去这样多年数,记不清,直到老厂长追悼会上,你跟张海才碰着。听到此地,夜市人群之中,飘过好几张面孔,我觉着都像张海。我盯了我爸爸说,再问一只问题,爸爸,你要老实回答我。我爸爸翻面孔说,没规矩,这是跟爷老头子讲话态度吧。我说,张海是不是我的兄弟?我爸爸说,你讲啥?我摊开来说,一年前,你想去黑龙江,张海开了红与黑,带你到苏州沧浪亭,这日夜里,我就想要问了,我跟张海是不是同父异母兄弟?我爸爸瞪起眼乌珠说,瞎讲。我是咄咄逼人说,今日又有新发现,为啥张海爸爸不要他?做爸爸的不会不要儿子,因为张海不是他的儿子,是你的儿子。我爸爸直摇头,转身就走,离开夜市,去寻车子。我跟在后头说,我会寻到证据的。 回到酒店房间,我爸爸生闷气,打开窗门,吃香烟。我没精神跟他吵,打开笔记本,噼里啪啦打字。突然,我爸爸问我,今日几号?我说,4月1号,春申厂的厂庆日,八十八周年。我爸爸说,清明节快到了,回去上坟。 四 正清明,本该是倒春寒,雨纷纷,没想着,多云转晴,最高气温二十三度,好像热天快到。小长假,路上潮潮翻翻,还是我开车,带了我爸爸,我妈妈,我娘子,儿子菜包,坐得扑扑满。昨夜,我爷爷来托梦,关照今年清明,想要看看菜包,他的长房重孙子。到了墓园,二十年前,周边全是农田,油菜花黄,牧童遥指杏花村,现在嘛,皆是连绵不绝工厂。爷爷奶奶墓碑前,按照常规流程,摆出酒水小菜,水果祭品,点上三炷香,烧锡箔,冥钞,轮流磕头,烟熏火燎,热得人汗流浃背,面孔通通红。扫墓完毕,每人吃一只青团,便是寒食。儿子问我,爸爸,寒食节是什么啊?刚上幼儿园,菜包是全班唯一会讲上海话的小囡,等到上小学,老师都讲普通话,小囡只听得懂上海话,再也讲不来了。我说,两千六百年前,晋国大忠臣介子推,一门心思跟了公子重耳,流窜列国,饿得前胸贴后背,便切了自己大腿肉,送给公子重耳搭搭味道,后来重耳翻身发达,当了晋文公,介子推呢,不但是大忠臣,还是大孝子,不想当官,只想陪了老娘,隐居山林,晋文公下令放火烧山,要拿他赶到山下,结果呢,介子推抱了老娘,一道被烧死。菜包大笑说,他是不是傻?我爸爸惊说,此地是公墓,不好笑,没规矩。我说,晋文公心里后悔,从此规定,这日不准生火,只好吃冷饭冷菜,就像青团,还要祭祖扫墓,就是寒食节,因为跟清明太近,后来合并了。我爸爸说,我也是头一趟晓得,菜包啊,再给太爷爷,太奶奶磕两只头,保佑你考试及格,功课门门绿灯,不要再给老师牵头皮了。 下半天,全家再去镇江乡下,去给我外公外婆扫墓。我的朋友圈里,除掉新马泰,巴厘岛,日本韩国,欧洲十国游,还有蛮多人在上坟。厂长,小荷,莲子,祖孙三代,上半天,先去浦东川沙,给小荷爷爷扫墓;下半天,小荷开了车,三人横穿上海,到了苏州凤凰山,给张海外公上坟。张海娘带了双胞胎女儿,海悠跟海然,也从江西赶到苏州,墓地上碰着儿媳妇,还有自家孙女,谈不上冰释前嫌,但都牵记张海,落了几滴眼泪水。冉阿让跟女儿征越,还有现在的娘子“山口百惠”,一道去给死掉的老婆上坟。费文莉也是两场,上半天,带了造大飞机的儿子,去给死在日本埋在上海的老公上坟;下半天,去给埋了将近三十年的建军上坟。神探亨特女儿雯雯,带了老娘跟小囡,捧了爸爸的骨灰,赶了正清明入葬,雯雯老公还在监牢,三套房子卖掉,散尽家财,她只好重新出来上班,供女儿读书。香港王总在宁波老家,四明山中,捧了小王先生骨灰,入葬王家祖坟,老老王先生坟墓之侧。千年难见,甘肃狄先生发了朋友圈,独自开车进祁连山,盘山路到雪峰,给无期徒刑死后的老父扫墓。万里之外,保尔.柯察金跟儿子大疆,来到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生产建设兵团公墓,给埋骨黄沙的知青战友上坟。这一日,方才是中国人最盛大的节日,关乎信仰,关乎往昔,关乎人间,关乎阴间,关乎老祖宗,关乎生老病死,还关乎下一代,分量怕是比过年更重。想到下一代,我给小荷发了微信,只问一句,东西准备好了吗?小荷回复,好了,明日收快递。 第二日,我收到快递。拆开是个密封袋,好几根头发丝,细细长长,发根毛囊齐全。这是莲子的头发。原来,刚从江西回来,我就给小荷打电话,拜托她一桩事体,请她拔五根女儿头发,不好用剪刀,必须要带毛囊拔下来,才好检测dna。小荷问我,哥哥,你不要吓我。我说,我怀疑,张海是我的同父异母兄弟。小荷顿了顿说,好,我帮你,万一我的女儿,跟你有血缘关系,我要有权利晓得。收着莲子头发,我去了司法鉴定中心。五个工作日后,我拿着鉴定报告,结果有点意外,也是失望。我跟莲子毫无血缘关系,张海不是我的同父异母兄弟。这样讲来,便是我瞎想了。我想跟我爸爸道歉,走到门口又回来,我爸爸都忘记掉了,再去提醒他做啥。 我拉开抽屉,寻出我写给张海的电报纸。走到灶披间,我打开天然气,火苗像舌头伸缩,舔着了电报纸上数字,6643 2981 2053 0226 4583 0132,意思是“速归我们等你”。这一组组电报码,二十四个阿拉伯数字,声嘶力竭惨叫,面孔扭曲,皮肤黝黑,肌肉嗞嗞喷出油脂,直到烧成灰烬,又像黑蝴蝶翅膀飞舞,我打开窗门,它们纷纷飘散到苏州河去了。要是张海已在阴间,必能收到这份电报,我想。 烧好电报,我想起有一年夏天,我在北京签售《谋杀似水年华》。当时光,我跟张海已不相往来。排队签名完毕,刚要散场走人,一个女读者迟到,穿了小裙子,稍有几分姿色,跟我差不多年纪。我给她签好名,她叫我在扉页加一句“张海,生日快乐”。我的手指头一顿,帮她写好,再问,张海是谁?她说,是我老公。她是北京本地口音,我的脑子马上被撕开,塞进一片广场,又塞进一根国旗杆,最后塞进一座纪念碑。我向她笑笑,多问一句,张海是你的中学同学吧?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又问,1995年,冬天,你去过天安门广场,看过升国旗吗?她先是一笑,又是一惊,点头说,好像有过,我还在念初中。我看看旁边,反正没别人,低声问,我能留你的电话号码吗?她笑了,扬扬眉毛,写了张小纸条,抄给我电话号码,娉娉袅袅走了。回到上海,我终究没再跟张海联系,也没打过这只电话号码,一直困在我的手机里,名字备注成“人民英雄纪念碑女孩”。两年前,我重新碰着张海,本想告诉他这桩事体,但看他已经结婚,小荷是他娘子,还有了小囡,便不好多讲。 还是人间四月天,苏州河静水深流,春风卷起树叶子,撒满黑夜铜钱,一床粉身碎骨破絮。我拨出“人民英雄纪念碑女孩”电话。对方是北京移动,铃声响半天,一个女人接电话,哪位啊?我说,我有个朋友,他叫张海。她说,找错人了,我们离婚五年了,你直接找张海要债吧。我说,你记得吗,二十多年前,天安门广场上,还有一个张海。她说,你谁啊?神经病吧?我说,你别急,我是……一千三百公里外,传来清脆的两个字,傻x。然后,手机嘟嘟嘟响。我坐阳台上,看月亮。我笑了,咯咯咯笑起来,像打了一通恶作剧电话。我娘子出来,看我一眼说,神经病。 其实呢,我还经常牵记起千禧年,张海陪我一道去北京领奖,一道在天安门广场溜达,一道立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头,一道坐了京沪线硬卧列车,穿过午夜的南京长江大桥,就像两根火车轨道,飞过银河星辰,永远平行,彼此对视,永不相交。我开始写一本新书,关于春夜,关于春申厂,关于我爸爸,关于厂长,关于小荷,最要紧的,关于张海。白天我在公司,每日开不光的剧本会。夜里,我蹲了电脑前写小说。二十年前学的电报码,如今基本忘记光,只好用拼音输入法。我用了不少上海话,比方“事体”“困觉”“清爽”等吴语词,文言文里也有,五四时期亦有,鲁迅先生,茅盾先生都用过,自能入白话小说。但不用“侬”“阿拉”“白相”“结棍”等,因怕北方读者不懂,并在普通话中有一一对应的“你”“我们”“玩耍”“厉害”。或用相近发音代替,比如“辰光”就用“时光”,一目了然,且有古意。还有一大变化,老早我欢喜写长句子,现在这篇小说呢,改成短句子,三个字,逗号,四个字,逗号,甚至一两个字,标点符号之间,鲜有超过七八字的。本书通篇,皆是第一人称,看似便当,实则难写。毕竟不是写我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尤其一个张海,神龙见首不见尾,总是云里雾里。要是第三人称,上帝视角,从洪太尉讲到高俅,从高俅讲到王进,从王进讲到史进,从史进讲到鲁提辖打死镇关西,又从花和尚倒拔垂杨柳讲到林冲夜奔,再到雪夜上梁山,就像一幕滑稽戏,各自粉墨登场,众声喧哗,闹闹忙忙。但我偏偏不唱滑稽戏,而是要唱独角戏,自说自话,像张海一个人唱“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宝塔第一层,一层宝塔有四只角,四只角上有金铃,风吹金铃旺旺响,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再讲故事,悬疑方面,跟我老早小说不好比,但又保留厂长悬念,张海命运悬念,至今还是未知数。推理破案呢,倒是有1990年春申厂的凶杀案,直到神探亨特烧成灰,建军哥哥之死,还是无头悬案。还有一点,这只漫长故事,大半皆是真的,事体是真的,心情是真的,欲望是真的,我也是真的,还有我一家门,从我爸爸直到我儿子,统统是真的。真归真,却不是非虚构,而是如假包换的虚构。最后这句,好像自相矛盾,有语病,无所谓。 4月中旬,春光大好。我大概上辈子是英雄模范,上上辈子是抗日英雄,上上上辈子是同盟会英烈,上上上上辈子是太平天国,因而今世吉星高照,小说渐入佳境,写到后半夜才困。上床没一歇,听到嗡嗡声响,好像蚊子在飞,又像蜜蜂在飞,不止一只,成千上万的蜜蜂,黑烟云集的蜜蜂,从床板开始,到墙壁,到天花板,飞出轰隆隆声响,好像楼上楼下,隔壁邻居,所有老夫妻,小夫妻,千军万马,集体吃了乌龟,甲鱼,蛇虫,八脚,同时开始造二胎。不对,不妙,大事不好,我睁开眼乌珠,床架子坍塌,天花板落下来,墙头崩坏倾倒,砖头天女散花,窗外白雾嚣张,白光夺目。我爸爸穿了困衣,冲进来说,儿子,快逃啊,地震啦。我打开阳台,推开一盆凤仙花,一盆夜来香,此地只是两楼,还有一层车棚。我跟爸爸翻身跳出去,经过车棚上头,爬到地面,爷俩没啥受伤。我说,不对啊,这是海防路老房子,我们又回来了?我爸爸说,不谈了。我爸爸拉了我的手,一道往外狂奔。我说,妈妈呢?我爸爸说,你忘记啦,你娘今夜住了市委党校。我又说,我娘子呢?儿子呢?我爸爸说,他们在菜包外婆家里。话音未落,我的耳朵差点震聋,背后七层楼房子,像一堆乐高积木,土崩瓦解,砖块碎石横飞。我一把压牢我爸爸,就近倒地,就像碰着空袭,机关枪扫射,弹片从头顶飞过。我的脑子乱转,啥情况,上海会得大地震?这强度,最起码十级。我爸爸说,快往苏州河边逃,那面有空地,不会被房子压死。我说,爸爸,苏州河边,现在全是高楼,跑去送死啊。天上星星落下来,宇宙涂成血红,地下发出巨响,四周烧起大火,烈焰穿空,噼里啪啦乱响,好像人死之后,头七回魂夜,焚烧遗物。瓦砾废墟之中,爬出一个男人,全身灰蒙蒙,血淋嗒滴,面目模糊,抓牢我的手说,阿哥。我惊说,你是?他又抓牢我爸爸说,师傅。我爸爸说,你是张海?男人点头说,我是小海。我心头一热,紧紧抱牢他,再不放开。我在发抖,他也在发抖,我爸爸抱牢我们两个,他的身体暖热,慢慢交说,1969年,珍宝岛战役,我在黑龙江当兵,沈阳军区高炮62师,准备第三次世界大战,对面原子弹就要掼过来了。一只小蜜蜂,又嗡嗡嗡飞来,天下万物,唯独它,不怕地震,停在我的眼睫毛上。然后,爆炸。 梦醒了。儿子菜包困了眠床,身坯越来越壮,呼吸声音粗重。我的后背心像在水里,床铺浸湿。春夜,凌晨三点。天花板蛮好,墙壁也蛮好,既没歪,也没裂缝。我跑到阳台上,苏州河一如既往流淌。无人知晓,上海刚刚死里逃生。我打电话到我爸爸妈妈家里,铃响的几秒,我的手在发抖。我妈妈接了电话,还没困醒,声音有气无力。我说,爸爸还好吧。我妈妈说,蛮好。我说,叫他听电话。等了半分钟,我听到我爸爸声音,他是没好气说,儿子啊,啥事体。我说,没事体,想听听你声音。我爸爸说,脑子搭错了,又在熬夜打字吧,几点钟啦,早点困觉,钞票是赚不光的,身体当心,你也不小了。电话挂断,我的面孔上,下巴上,还有胸口,落满眼泪水。 儿子菜包惊醒,面孔哭哧乌拉,抱牢我说,爸爸,你哭了?我揩一把面孔说,我没哭,你呢?菜包说,我做噩梦了。我揩揩他的眼泪水说,梦到什么?菜包说,着火了,我害怕。我说,爸爸在这里,别怕。我亲亲儿子额角头,又亲他心口的琥珀,张海送的礼物,让菜包欢天喜地。这枚波罗的海琥珀里,封印一只小蜜蜂,正是我梦中所见。几千万年前,它停了松树上,候分掐数,溢出一摊树脂,完完整整困死,一场飞来横祸,成为永恒一种,直到挂上我儿子头颈。菜包说,爸爸,送我这块琥珀的人是谁?我说,他是爸爸最好的朋友。菜包说,他在哪里?我说,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菜包说,你又骗我。我摇头,笑笑。 这时光,手机收到一条推送,突发新闻,来自法国巴黎,夜空通通红,一片火红围困中,巴黎圣母院,升起滚滚浓烟,遮盖星辰。还有一条直播视频,巴黎圣母院的哥特式尖塔,烈焰冲天,烧得不成样子,裸露八百年来骨架,像菜包手里玩具,眼乌珠一眨,拗成几段,天崩地裂,从高空坠落地狱。视频声音里,除掉猎猎的火烧声,砖瓦木头坠落声,还有男男女女尖叫声,半边面孔都发烫了,鼻头里嗅着焦味道。我抱了菜包,想起刚刚的梦,拍拍头颈说,今夜是啥日子啊,不是我爸爸托梦,不是张海托梦,而是巴黎圣母院托梦,卡西莫多跟埃斯梅拉达托梦。 我觉着头顶发热,好像头发烧起来,吃一口冷水压压惊。我哄儿子回到眠床,待他困熟,我进了书房,开电脑上网。千真万确,全巴黎都是目击证人,圣母院尖顶已灰飞烟灭,等于直接火化。特朗普建议从空中灭火,法国人回答要是如此操作,等于灭顶之灾。后半夜,我彻底困不着,盯了电脑跟手机,看直播,看网友评论。有人传来无人机照片,从天上看巴黎圣母院,好像一副十字架燃烧。不幸中万幸,卡西莫多的钟楼没烧坏,雨果发觉的希腊文“命运”,死里逃生。黎明,窗外渐渐清亮,苏州河泛了雾气,水鸟开始活络,肚皮终归饿了。巴黎时光,刚到子夜,网上传来照片,耶稣受难时光戴的荆棘王冠,千难万险,抢救出来。我困倒电脑椅上,手机又响一记,小荷发来微信,老清老早,只有一条语音,张海有消息了。我的心脏停了两秒,又翻了个身,跳到喉咙口,迫不及待,回一条微信,人在哪里?小荷说,巴黎圣母院。 五 时光倒流一个月。农历早春二月,公历3月。巴黎春夜,跟上海一式似样冷。卢森堡公园隔壁,一所医院病房,张海刚刚发梦,三魂六魄,飞出窗门,先绕公园一圈,飞到塞纳河上,又绕巴黎圣母院飞一圈,跟钟楼上卡西莫多打招呼,跟外墙上怪物雕像吹牛皮,便飞过西堤岛,飞过卢浮宫,飞到埃菲尔铁塔之巅。俯瞰夜巴黎,像漂泊海上巨轮,灯火辉煌,咖啡馆,跳舞厅,小剧院,电影院,喧哗直冲霄汉。唯独安静是两只公墓,蒙帕纳斯公墓,拉雪兹神甫公墓。魂灵头更加轻了,碰着大西洋刮来的风,便往法国东边飘,飘过白雪皑皑勃朗峰,飘到意大利波河平原,看到米兰大教堂,看到圣西罗比赛,米兰德比,蓝与黑赢了红与黑,张海心里不适意。但他落不下来,云里飘啊飘,飘到亚得里亚海,飘到匈牙利平原,飘到喀尔巴阡山,一直飘到乌克兰乱世。飞越战区上空,地面飞来高射炮弹,地对空导弹。到了俄罗斯,雪还没化,河川还结了冰。越过乌拉尔山,西伯利亚森林黑暗无边,从欧洲边缘曼延到太平洋。穿过层层叠叠的云,镶嵌一汪绵长湖泊,像条蚕宝宝,银白色反光的冰面。飘过外兴安岭,飘过黑龙江,便到了中国,地面上更亮,更闹忙,东北人烧烤味道,纵贯东三省,渡过渤海,飞越山东半岛,飞过长江,进入上海地界,魂兮归来。从天上看上海,简直是光的渊薮,荡漾几亿种荧光生物。汽车城,汽车坟场,共享单车坟场,在明亮,密集,高耸的淫威下,上海的暗淡,疏朗,低谷,反倒成了奢侈品,非卖品,易碎品,暗得恰到好处,暗得风生水起,真正暗戳戳,才能烘托上海的明亮,密集,高耸。每一部报废车子,都有一个魂灵头,不甘寂寞,跃跃欲试。看到有人飘下来,所有魂灵头叫起来,快点下来搓麻将,斗地主,四国大战,解解厌气。张海看到一条深沟,又看到一部宝马x5,天窗打开,车里困了一个男人,此人便是我。我手捧一只行星齿轮,恰是张海亲手所做,十八年前送我的礼物。张海的魂灵头落下来,落到我的身上,幽幽扑上我的面孔,鼻头里,眼皮下。魂灵头再往里钻,钻到我的毛细血管,我的心里厢。托梦里,他还是从巴黎出发,开了红与黑,穿过欧洲,穿过西伯利亚,穿过贝加尔湖,冰面开裂,沉入湖底。 春夜,他从巴黎深夜第六区的医院惊醒,听到一个男人唱沪剧:夜已深沉人寂静,听窗外阵阵雨声与雷鸣,想起今日发生事,思绪纷纷难安寝……悠悠飘出病房窗门,飘到卢森堡公园,淹没在巴黎夜空。沪剧变成法语,小护士贴了他的耳朵问,可惜听不懂。大胡子医生来检查,他可以动手指头,翻眼皮,张嘴唇皮,但不能讲话,不好下床走动。他不记得自己名字,从啥地方来,要到啥地方去,困了多少日子,他活了多少岁,长啥样子,细巧呢,还是粗鲁,单眼皮,还是双眼皮,一概不知。但他晓得,自己是个男人,每日早上,下头会肿起来,护士姑娘帮他排出一泡小便。护士每趟转身,臀部包了白裙子,丝袜雪白粉嫩。他抬起手指头,慢慢交靠近,想要触摸丝袜下的肉,这大概就叫性欲。但他伸到一半,心里吓牢牢,手指头缩回来,还有其他东西,更加有力道,叫人直角挺硬,也叫人作茧自缚,自相矛盾。他拼命想啊想,脑子先是一摊糨糊,又像散黄的蛋,更像输液管里的葡萄糖,闪过一道道光,一块块橡皮,侵入太阳穴,侵入一个小房间。他想要进去,防盗门坚固,跑来一个小姑娘,掏出钥匙板,十几把钥匙,一根一根试过来,终归有一把没错。打开房门,他看到一张蒙尘的办公桌,一摞厚厚的书,《静静的顿河》《牛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鲁迅全集》《巴金全集》。《牛虻》书页里飞出两只蛾子,翅膀扑扇扑扇,空气里写满了字,金颜色的字,每个都像方块,一是一条杠,二是两条杠,三是三条杠,四稍微复杂点,他用普通话读,用上海话读,还有一点点扬州话,江西话。他认得几千个中国字,方才晓得,自己是中国人。但是中国蛮大,他可能从上海来,也可能从扬州来,甚至江西来的。上海在啥地方呢?太平洋西岸,长江入海口,黄浦江拿上海分成两半,苏州河又拿浦西分成两半。苏州河边有老多工厂,北岸的造币厂,南岸的面粉厂,澳门路的春申厂,一车间,两车间,厂长办公室,职工浴室,锅炉房,还有仓库。魂灵头里的小房间,已经跟随这爿工厂,进了焚尸炉,变成骨灰。他又记起一部车子,仓库里开出来,上半身的红,下半身的黑,像一本书的名字。他的头又痛了,橡皮飞入太阳穴,钻遍每一根血管,拿他的眼乌珠挖出来,舌头掏出来,喉结剥出来,心脏捏得粉粉碎,还要拿他的魂灵头,一点点从天上收回来,从地下收回来,移山填海的力道,终归回到心里。 一个月后,巴黎的春天,牵丝攀藤地暖起来,病房窗门外,卢森堡公园,姹紫嫣红开遍。一只小蜜蜂,活了三千万年,琥珀里复活,撞碎透明棺材,悠悠然飞来,停了他的嘴唇皮上,窸窸窣窣,落下亮晶晶花粉。他打一只喷嚏,肌肉点火,神经启动,人像弗兰肯斯坦,病床上弹起,双脚落到地板,双手撑了墙壁,推开病房,跌跌冲冲。他寻着一面镜子,看到自己面孔,陌生的面孔,完全不认得了,捡垃圾般头发,这辈子最长的胡子,额角头爆出粉刺,他用手指甲挤掉,白的酱汁,红的鲜血,黑的刺头,飞溅,狂飙。喉咙要烧起来,小护士用吸管喂他吃水,一如沙漠甘泉,慢慢打开黏膜,气流震动声带,舌头不再是石头,开始柔软,湿润,活络,终归讲出两个字,回家。 隔天,警察来了,配了个中国人翻译,讲一口温州普通话。翻译告诉他,今年1月份,塞纳河边,巴黎圣母院对面,他困倒地上,头部重伤,已经昏迷,大小便失禁,幸好送到医院,捡回一条命。他身上无任何证件,也没手机,没钱包,无法判断身份,国籍,可能是法国华人,也可能是中国游客,或者日本人,韩国人,甚至越南人。这种情况,只好由政府买单,让他困在公立医院。医生讲他醒不过来,要么变成植物人,要么翘辫子。一个月前,他的情况恶化,生命体征下降,医生下了死亡通知单,判决他活不到天明。这一夜,他是魂舍分离,从濒死之中,睁开眼乌珠,恢复知觉。医生护士都被吓煞,无从解释,如何起死回生,最后归结于生命力。他听不懂法语,英语也是困难,只好困了病床,慢慢恢复,锻炼肌肉,直到能走路,重新讲话,听起来像中国话。翻译问他,你是谁?他想了想,莫名悲伤,还是不记得,就像隔了一张糖纸头,可以透光,却是前世今生,黄泉人间。医生批准他出院。他在医院冲淋,剪头发,剃胡子,揩面孔。镜子前,他又年轻十岁,下巴光光,一层青皮,法令纹淡下去,眼乌珠清澄,一生一世,犟头倔脑。三个月前,他受伤昏迷时的衣裳,医院一直保留,现在物归原主。外套内插袋里,滑出一张明信片,巴黎圣母院的黑白照片,好像蛮有年头。他决定,先去明信片上的地方看看。 这日黄昏,他出了医院,像苦役场出来的冉阿让。穿过卢森堡公园,荡到塞纳河边,两只脚是自由的,两只眼乌珠也是自由的,他可以看路上漂亮姑娘,可以看树梢上的火烧红云,看古老的房子跟教堂。但他并不觉着自由,反而心里难过,因为对自己尚一无所知。当一个人,没名字,就没自由。他走到莎士比亚书店门口,隔了塞纳河,望了巴黎圣母院,屋顶上翻腾黄颜色烟尘,橘红颜色火焰,一团团黑烟升起,扑散夜空。警报声响起,消防队来了,警车来了,教堂里奔出失魂落魄的人,大家掏出手机拍照片,拍录像,还有尖叫,落眼泪水。有人在胸口画十字,有人跪地祈祷。他昂了头颈,看到巴黎圣母院尖塔,正在分崩离析,一边烧了通通红,一边烧了墨墨黑,就像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宝塔第十三层,十三层宝塔有五十二只角,五十二只角上有金铃,风吹金铃旺旺响,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这座宝塔造得真伟大,全是古代劳动人民汗血结晶品啊,名胜古迹传流到如今……巴黎圣母院《安魂曲》,尖叫声,嚎哭声,遮天蔽月的烟尘中,八百年的尖顶断裂,所有星星月亮,齐齐坠落下来。他也跟了一道断裂,坠落,五内俱焚。烧红的地狱,烧焦的天堂,该死无葬身之地的,死无葬身之地。该万箭穿心的,万箭穿心,刻出一个名字:张海。 他是张海,统统想起来了。1月,原定从巴黎飞回上海的早上,张海开了红与黑,停到塞纳河边,巴黎圣母院眼皮底下。这部老爷车死而复生好几趟,早该寿终正寝,不可能再开一万六千公里回上海,就算用集装箱海运回去,结局一样是报废。张海亲了风挡玻璃,既是吻别,也是永别,红与黑一生,终归画上句号,留了塞纳河畔,也算是善终。此地有老多旧书摊,他觅着一张古董明信片,一百年前风景,巴黎圣母院黑白照片。张海没还价,二十欧元买下来,答应给小荷的礼物。张海去乘地铁,赶回拉雪兹神甫公墓,傍晚要上飞机,陪了厂长回国。街头开始聒噪,像炸油墩子的油锅,一点点飞溅到面孔上,烫出一只只血泡。又像他做过黄牛的演唱会,几百人穿了黄马甲,举了各色旗子,五颜六色标语。他们从法国各地而来,从诺曼底,从普罗旺斯,从阿尔萨斯,从科西嘉岛。他们像从大仲马的书里来,有的像达达尼昂,有的像阿多斯,有的像波尔托斯,有的像阿拉米斯,不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而是个个怨恨,人人愤懑。黄马甲小青年,黑头盔警察,黄与黑的较量,一边是冰山,一边是洋流,撞出千山万雪。玻璃橱窗敲碎,模特衣裳剥光,红颜薄命。汽车烧起来了,路易威登烧起来了,唾沫星子烧起来了,荷尔蒙烧起来了,冬天北风都烧起来了,怒火冲天,烟雾腾腾,一天世界。中医讲法是阴虚火旺,急火攻心。催泪瓦斯飘出来,像一团魂灵头,气势汹汹,变化莫测,飘到张海眼睛里。他便开始悲伤,落满眼泪水,鼻涕水,不是泪腺在哭,真是心里在哭。枪声响起来,惊心动魄的三秒钟,有人奔起来,有人趴下去。只有张海,挺直后背,立在马路当中,莫知莫觉,无处可逃。他望了巴黎圣母院,望了哥特式尖顶,好像屋顶上的白雪,一点点烧成烈火。一枚橡皮子弹,旋转而出,闪闪发光,直角挺硬,绕了巴黎圣母院飞一圈,又绕卢浮宫飞一圈,最后贴了塞纳河飞,气流掀起一层层水波,终归飞回老地方,绕了莎士比亚书店飞一圈,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只觅着一个中国人,便觑定他的太阳穴,验明正身,手起刀落。橡皮子弹钻进去,钻进脑子,钻进记忆,钻进悲欢离合。子弹钻啊钻,钻进魂灵头,钻进春申厂的小房间,钻进永动机图纸里。张海飞出去了,像一只沙袋,被人夯了一拳头,剪断了吊绳,掼倒在地。意识消失瞬间,有人拎走张海的包,护照,手机,皮夹子,所有证明身份之物没了。只留一样,便是巴黎圣母院明信片,插了外套袋袋里。血涌出张海的额角头,困在塞纳河边,巴黎圣母院对过,莎士比亚书店门口,乔伊斯,海明威,兜兜转转的地方,距离长眠不醒,只隔一张糖纸头。 三个月后,大梦方醒,回到此地,张海还是张海,巴黎圣母院已是一团火海,小荷的梦成真了。眼门前铺开一张铅画纸,画出小荷的面孔,莲子的面孔,还有我的面孔。大团眼泪水,像刚烧开的热水,扑簌出眼眶,升起嗞啦嗞啦蒸汽。张海一转身,看到个中国小姑娘,举了手机拍照。他说,能借我用下手机吗?小姑娘被他吓着,连连摇头,转身逃去。张海心急火燎,看到中国面孔就上去问,横解释,竖解释,人家就是不肯借,拿他当作骗子。终归寻着一个好心人,愿意借手机给他,开口“空你去哇”,原来是日本人,手机没装过微信,只好作罢。山重水复,张海碰着个法国小姑娘,她在上海蹲过两年,听得懂几句中文,便借了手机。张海登录微信,切换自己账号,好友里翻出小荷,当场拨了视频通话。 张海手指头在发抖,巴黎圣母院也在烈焰中发抖。换算时差,上海应是凌晨四点,小荷肯定困熟了。张海等了四十秒,好像四十年这样长远。每日早上,小荷六点半起床,开车去长兴岛,江南造船厂上班,夜里必要关机,免得被打扰。张海准备按掉,等到上海天亮再打。这时光,视频电话接通了,小荷还困了眠床,甘泉新村家里,莲子抱了妈妈,小手揉了眼睛,头发长得更密更黑。小荷困死懵懂,面孔浮肿,眼乌珠没神,望了巴黎的张海。张海失踪的日子里,小荷的手机没关过,半夜摆了床头,等候他的消息。莲子叫起来,爸爸,爸爸。小荷手机掼到地板,再捡起来,她的手在抖,屏幕天旋地转,张海看了头晕。小荷抱了女儿,娘俩哭哭笑笑,又在床上跳啊,翻跟头啊,席梦思床垫要跳穿。一万公里外,小荷看到巴黎圣母院在燃烧,似是梦中风景,莲子笑得更加开心,好像外国放焰火,爸爸给女儿的礼物,毕生勿忘。 六 巴黎圣母院烧掉次日,张海去了中国大使馆,补办护照要十五个工作日,他办了一张旅行证,加急两个工作日,代替护照回国。小荷问他,飞机还是火车?巴黎到莫斯科有国际列车,莫斯科再到北京,有中国铁路k3次。不过路上漫长,横穿欧洲,西伯利亚,绕过贝加尔湖,经过蒙古国,从北京再回上海,加上两趟换乘,至少一个礼拜。张海决定飞回来,好早点看到娘子跟小囡,哪怕他死了天上。小荷给张海买了飞机票,又转账两万欧元,付了张海住医院账单。回国这日,上海晴空万里,巴黎暴雨如注,像要浇灭巴黎圣母院最后的火头,黄马甲队伍也被冲得粉粉碎。张海先去拉雪兹神甫公墓,芳汀从中国旅游回来,还在焚尸炉前烧死人。浦小白抱了张海,没再乱叫爸爸。张海答应小姑娘,帮她拿爸爸再寻回来。张海到了戴高乐机场,没再错过,上了飞机,心脏怦怦乱跳,准备受罪十几个钟头。但他没再头晕,更没呕吐,还在飞机上困熟,耳水不平衡毛病,顷刻消逝,究竟是橡皮子弹打中脑子的功劳,还是他不再怕飞机了?啥人晓得。 张海回来的航班,小荷没告诉别人。她一个人开车子,跑到浦东国际机场,终归接到老公,验明正身,带回甘泉新村。莲子扒了阳台,在六楼狂喊爸爸,今年秋天,小姑娘就要读小学了。张海回到改装车店上班,好几部车子排队,等他回来修呢。我爸爸每日打电话给他,想去望望徒弟。张海说,师傅,你来看我,阿哥会不开心吧。我爸爸说,瞎三话四,骏骏也想望望你。张海说,师傅,你不是欢喜泡温泉吗,问问阿哥有空吧,他是忙大事体的人,三日两头飞来飞去,我不好意思打扰他。我爸爸一口答应,先打电话问我,我真是出去签售了,日程表扑扑满,一直排到五一长假。但是不巧,冉阿让跟“山口百惠”,已经买好机票,订好酒店,一道去新西兰旅游,顺便带上莲子,还有征越的混血儿子,这两个小囡,等于没血缘关系的兄妹。聚会只好往后推,过好五一长假,小荷被单位外派出差,一带一路任务,印度尼西亚造船厂技术改造。 5月尾巴,最后一个周末,保尔.柯察金从新疆回来,要跟小东见面。小荷从印尼出差归来,面孔晒出小麦色,终归聚齐。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我开了宝马x5,带了我爸爸,儿子菜包,老年痴呆的保尔.柯察金;张海开了绿牌子的上汽荣威,带了娘子小荷,女儿莲子,厂长“三浦友和”,加上阿妹海悠,小姑娘在上海不容易,张海娘拜托儿子多多照顾;征越开一部英国产的捷豹轿车,带了她爸爸冉阿让,后娘“山口百惠”,还有混血儿子,小名黄毛。三部车子,先在忘川楼会合,一道上高架,浩浩荡荡,到了松江,佘山脚下,温泉度假村。此地是冉阿让订的,一来佘山有天主教堂,远东第一圣殿,这两年他经常上山做弥撒;二来是征越的新媒体公司,帮这家度假村做过广告,她来可以打七折,开了七间客房。夜饭订了日本料理,吃三文鱼刺身,寿喜锅涮肉。小荷改回原来发型,大大方方,露出眉角疤痕,若有若无,只有我会细看。菜包跟黄毛,莲子,三个小囡,捧起三只ipad,联机打游戏“吃鸡”。 最后的春夜。天刚黑下来,一只雪球般的大猫,轻轻攀上屋顶头,猫眼放射幽幽绿光。度假村有园林,张海拎一只皮箱子,牵了我儿子去玩耍。我跟我爸爸,小荷跟莲子,一道跟了后头。沿了石灯笼小径,爬上小山坡,葳蕤翠盖之中,有只小巧亭子,名为“春申亭”,正对佘山,望到山顶天文台,还有教堂尖顶,烘出一片剪影。我爸爸递给张海一支中华。张海说,师傅,我戒烟了。我爸爸说,我戒了一辈子,都没成功,你哪能就戒了?张海说,一来呢,小荷要养二胎,封山育林比较好;二来呢,我在巴黎昏迷期间,等于自动戒烟几个月,最吃力的阶段过去了;三来呢,我亲眼看到巴黎圣母院烧掉,据说起火原因,便是一只香烟屁股,真是造孽。天尽头,亮起一根细细红线,夕阳余晖粲然,可惜被高楼黑影戳破,煞了风景。小亭子里有灯,就是蚊子蛮多,嗡嗡乱飞。小荷备了防蚊水,喷了两个小囡身上。张海打开箱子,竟是一只矿石收音机。我爸爸拍大腿,眼乌珠本身浑浊,重新放光,像夜里老猫。菜包凑来问,这是什么?我说,矿石收音机,爸爸小时候做的。菜包笑说,爸爸又骗我。我爸爸说,菜包,真是你爸爸做的,就在你现在的年纪。菜包说,这个怎么充电?我说,矿石收音机,不需要电源。菜包说,不用电?张海说,不信啊,试验给你看看。白月挂天,萤火幽幽,张海在亭子上升起天线。我爸爸说,小海,这只矿石收音机,你改过了吧。张海说,做了蛮多改良,可以收短波了。菜包问,什么是短波?张海说,无线电短波,发射到地球高空的电离层,折射以后能传几千公里,几万公里。菜包说,电离层就像一面镜子吧,我在抖音里看到过。我爸爸说,这你也懂啊,为啥读书不灵光。张海笑说,电离层跟太阳活动不断变化,所以短波不大稳定,像海浪打来打去。我爸爸问,小海啊,现在可以听短波吧,不是收听敌台吧。张海笑说,师傅,你放心吧。矿石收音机响了,菜包瞪起眼乌珠,抓牢我手臂膊,嘘。小荷也抓牢莲子。果然像海浪声音,一层层扑上来,沙沙沙下去,再扑上来,夹了亭子上风声。我调整可变电容,声音越发明晰,一个男人讲话,语速奇快,漱口水般颤音,好像舌头打结,背景音潮潮翻翻,不是电磁干扰,不是短波杂音,而是足球比赛转播,主播讲西班牙语,或者葡萄牙语,基本上是拉丁美洲,好像吃了兴奋剂,响一声“gooool……”平地惊雷,连绵不绝,小荷是一吓,菜包跟莲子咯咯咯笑起来。可能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河床体育场,也可能里约热内卢马拉卡纳大球场,主播一歇歇是帕瓦罗蒂,又变成卡雷拉斯,最后是玛丽亚.卡拉斯。天上繁星点点,地球另一边的电波,中锋在黎明前死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撞击六万米高空电离层,折射穿越太平洋,荡气回肠的旅行,降落佘山脚下,矿石收音机天线上。足球转播戛然而止,又一片海浪打来,颗粒声布满星空,响起一个男人声音:“北京时间,1998年4月1号,夜里十点钟,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此地是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空中评弹节目,现在为你播出,苏州评弹开篇《宝玉夜探》。”我爸爸面色大变,小荷也抱了女儿,就差落荒而逃,张海拉了她说,不要吓。三弦如同流水,欲饮琵琶马上催,一个苏州男人,低吟浅唱:“隆冬寒露结成冰,月色迷蒙欲断魂,一阵阵朔风透入骨,乌洞洞的大观园里冷清清,贾宝玉一路花街步,脚步轻移缓缓行,他是一盏灯一个人。”好像贾宝玉提了灯,踱了步,上到亭子,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教人听得魂灵出窍,回到故事开始的春夜。 月挂中天,蝙蝠出洞,受了电磁短波诱惑,上下蹁跹。收起矿石收音机,菜包牵了莲子的手,好像兄妹。回到温泉区,终归进入主题。女同志们,小荷,“山口百惠”,莲子,这是祖孙三代,还有征越,海悠,一道去泡女汤。男同志们,我,我爸爸,菜包,张海,厂长“三浦友和”,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他的外孙黄毛,一道去泡男汤。进了更衣室,赤了膊,变成白斩鸡,我摘了眼镜,摘掉儿子胸口琥珀,热水碰着琥珀,小蜜蜂要烫死。张海根根肋骨弹出,上海到巴黎之行,体重降了二十斤吗,但他还有力道,抱起丈人老头,放入热气腾腾的中药池,飘满胖大海,何首乌,板蓝根气味,嗅了销魂,号称能治百病,赛过李时珍。冉阿让看了眼红,他也泡进来,胸口挂一只金链条,十字架荡头,先知耶稣戴了荆冠,赤身裸体,摊开双臂,中药池里受难。厂长从巴黎回来,最尴尬是冉阿让,两人再没讲过话,现在一道泡了中药池里,言语倒是稠起来了,像越熬越浓的中药。厂长讲起在巴黎十年,从没泡过温泉,后来脚骨断掉,只好芳汀服侍他热水揩身。下礼拜,他就要回巴黎了,张海跟小荷的意思,就让厂长回去吧,芳汀一直在等老公,浦小白更加需要爸爸。冉阿让头梳清爽,不讲老早事体,只讲垃圾分类。我爸爸泡硫磺池,一股臭鸡蛋味道。我爸爸说,我们这点老头子,既没毒,又不好回收,更不能给猪吃,只好是干垃圾,最后出送西宝兴路,铁板新村。保尔.柯察金也在硫磺池里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我们早晚要被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他的身坯最胖,奶脯肉,腰头肉,屁股肉扑出来,池水逼出去不少,脱了一千度眼镜,等于瞎子。菜包跟黄毛,两个男小囡,一道泡了牛奶池,打水仗,漂纸船,比赛鸡鸡大,闹忙得不得了。我呢,一个人泡在按摩池,热水冲刷颈椎,肩膊,日日夜夜伏案写小说,打键盘,自然吃力。冉阿让爬出中药池,泡到我的按摩池,幽幽地说,要是神探亨特还活了,这只酒鬼,必要泡红酒池。 泡到一半,我跟张海立起来。此地有搓澡工,我们趴下来搓背。张海搓出一条又一条老垢,收集齐后,一字排开,他笑说,阿哥,你看啊,这一条是哈萨克斯坦,这一条是俄罗斯,这一条是芬兰,这一条是波兰,这一条是德国,最后这一条,才是法国。我笑笑说,现在你走过的路,已经比我远得多了。张海说,阿哥,我们多长时光没见过面了?我说,一年多吧,旧年春天到现在。张海说,不对,我觉着老多年了。他也扑了床板,闭了眼睛,哼哼唧唧,搓澡师傅力道蛮大。我说,有桩事体想告诉你。张海说,好。我说,我去过一趟江西,碰到你妈妈,她讲起你的爸爸,他不在意大利,他就在国内。张海顿了顿,又笑了笑,眼角细纹灿烂。张海说,我晓得。我惊说,啥?张海说,三年前,我爸爸到上海,专门来寻过我,就在莫干山路老房子,我完全不认得他了,我爸爸离开江西时光,我还在读小学,只记得他蛮年轻,现在头发秃了,肚皮大了,面孔全是褶子,没变的是福建口音,他跟我讲,他在海南十多年,结了婚,开过沙县小吃,现在退休不做了,住在海口养老。我说,他来寻你做啥?张海说,就是来看我,本身他还担心,父子重逢,我会骂他,但我对他蛮客气的,请他吃了顿饭,又带他到甘泉新村,让我爸爸抱了抱莲子,让小囡叫一声爷爷,然后,我送我爸爸到虹桥机场,让他回海南岛去了。我说,你还恨他吧。张海说,不恨,儿子不会恨自己爸爸的。 搓好背,张海又抱起厂长,放到大池子里。我陪了我爸爸、保尔.柯察金一道下去。菜包跟黄毛也跳进来,热水溅了我一面孔,被我骂一顿。六个大人,两个小鬼,统统泡了大池子里,水温稍微有点高,蒸汽模糊眼乌珠。我爸爸凑到张海旁边问,小海啊,我想起一桩事体,红与黑现在啥地方?张海说,我醒过来以后,又去塞纳河边寻过,再也寻不着了。冉阿让啧啧说,可惜啊。我说,我等了红与黑寻我托梦。菜包游过来问我,爸爸,红与黑是什么?我说,一部车子,在老远老远的地方。菜包趴了我的后背上问,爸爸,为啥人家要寻你托梦?我拿儿子抱到大腿上,看了我爸爸说,关于托梦的由来,恐怕跟我出生当天,发生的一桩大事体有关系。我爸爸说,你是讲春申厂地下,挖出一口青花瓷大瓮缸,因为这桩事体,我错过了你的出世,被你妈妈牵头皮一辈子。我说,前两日,我去上海博物馆,认得中国瓷器研究员,他讲确有其事,可惜青花瓷敲碎了,挖出来一男一女,已经变成白骨,纺织品碎片都没了。冉阿让说,这日我也在场,老毛师傅甩起榔头,敲碎了青花瓷大瓮缸,厂里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姑娘,啥衣裳都没穿,光屁股,刚刚接触到空气,冬天风里一吹,马上变成白骨精。我说,上海博物馆分析过青花瓷碎片,釉面浓重青翠,犹如蓝宝石,还有铁锈斑痕,俗称“锡光”,大名叫“苏麻离青”钴料,产自阿拉伯,美索不达米亚,现在伊拉克共和国,萨马拉城,当地有座螺旋通天塔。张海说,原来是进口的原材料。我说,用过“苏麻离青”的青花瓷,只有三个时期,一是元朝末年,二是明朝洪武年间,三是永乐宣德年间,所以讲,你看到的这对男女,已在瓮缸里困了六百年。我爸爸说,年数蛮久了,老毛师傅真是辣手,这只青花瓷大瓮缸,要是没被敲碎,摆到今朝,最起码值一部车子吧。冉阿让说,岂止一部车子,值一套上海静安区的房子。菜包倒吸一口冷气,众人冒了热汗无声,只有冉阿让的外孙黄毛,还在热水里游泳。我说,上博的研究员告诉我,瓮缸里藏了老多香料,经检测是胡椒,肉桂,肉豆蔻,丁香,南洋群岛特产,估计是明朝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时代来的。菜包插嘴说,郑和下西洋,不得了。我说,郑和下西洋的出发地,长江口刘家港,便是今日太仓浏河。张海说,就在上海隔壁嘛,沪太路笔直下去就到。我说,元朝明朝,就有来料加工,国际订单生活,从阿拉伯进口“苏麻离青”原料,在景德镇烧制完成,按照伊斯兰艺术风格,一律植物花纹,绝不可有人或动物花样,再运到刘家港,跟随三宝太监船队,直挂云帆济沧海,去西洋万里,海上丝绸之路,卖到波斯湾,或者苏伊士,去阿拉伯,去波斯,去土耳其,今日在伊斯坦布尔,奥斯曼帝国故宫,收藏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元青花瓷。保尔.柯察金也起劲说,我不禁要问,这只青花瓷大瓮缸,为啥没跟随郑和下西洋,而是埋了苏州河边呢。我泡了热水里说,苏州河古称吴淞江,永乐年间,户部尚书夏元吉,治理太湖流域,黄浦江成为大川,吴淞江反倒变成支流,奠定了上海兴盛的基石,永乐三年动工,永乐四年完工,永乐五年,郑和船队从刘家港起锚出发,春申厂所在地方,六百年前,极可能是吴淞江疏浚工地,距离刘家港不过数十里,绝非偶然。“三浦友和”说,当时光,我刚进春申厂,就碰着这桩大事体,老毛师傅夯起榔头,敲碎青花瓷大瓮缸,露出一对男女,赤身裸体,紧紧抱了一道,像新婚夫妻洞房,还好一阵风吹过,变成了白骨精。我说,瓮葬倒不稀奇,上古到秦汉,都有瓮棺出土,明朝实在罕见,葬了贵重的青花瓷内,绝无仅有,这对男女,到底是啥的来历,何种身份,为啥而死,是犯了大逆之罪?还是双双殉情而亡?还是郑和船队成员?抑或来自西洋海外?靖难之役,永乐大帝诛杀建文帝忠臣遗孤?甚至某种秘密宗教仪式?我是思来想去,绞尽脑汁,犹如一部历史悬疑小说,寻不着合理解释,但有一点确定,这是一对恋人,爱到死去活来,生当同房,死当同瓮,永不分离。我爸爸说,我闻着的香料气味,又是啥意思?我说,大航海时代欧洲人,冬天宰杀牲畜,用香料加工腌肉,可度饥荒,青花瓷大瓮缸内,填满南洋极品香料,爪哇胡椒,锡兰肉桂,马鲁古丁香,巴厘岛肉豆蔻,六百年而不散,反而愈加浓烈醇厚,必是用来防腐,像腌肉腌咸菜保存死人,加上瓮缸极度密封,可以凝固时光,肉身不坏,栩栩如生,直到我出生这一天。菜包拍拍我的心口说,爸爸,我怕了。我爸爸抓了孙子说,不怕,菜包。我说,我的托梦能力,恐怕跟此有关,老毛师傅砸碎青花瓷大瓮缸,囚禁了六百年的魂灵头,终归解除封印,可以六道轮回去了,而我刚好降生世上,这两只魂灵头,便顺了我爸爸这条线,投胎到了我身上,这一对痴男怨女,合二为一,变成同一个人,就是我。我爸爸惊说,瞎讲了,还怪到我头上来了。我笑说,爸爸,我又没怪你,我身上缠了古人魂灵,焉知非福呢。 大池子里阒然无声,我儿子菜包,还有黄毛都不吵了。灯光下,烟霞凝华潮翻,好像一轮残阳,慢慢降落到水面,流出一大摊滚烫鲜血,飘过闪闪发光物事。我全身浸在热水里,有点胸闷头晕,闭上眼皮,吸一口气,潜入水下,轻轻交吐出来。待到眼皮打开,我看到一米九的庞大魂灵,坐在我爸爸跟冉阿让当中,仿佛坐一头大象。不单是亨特爷叔,还有老厂长,老毛师傅,建军哥哥,春申厂所有死人,统统回来了,慢慢交显形,坐了活人身边,相对无言。最后,我看到一对魂灵头,从我身体里飘浮而出,他们是一对少男少女,被囚禁了六百年,又自由了快四十年。照道理讲,这样多人进池子,水要扑出去一半,但水面毫无变化,因为每个魂灵头,只重二十一克。几只池子,各有功能,中药池妙手回春,硫磺池强身健体,牛奶池补充钙质,按摩池治颈椎病,这只大热水池子呢,还能招魂。张海问我,阿哥,你在看啥?我笑说,没啥。 其实呢,我是想起三十年前,也是一个春夜,我爸爸带我到春申厂汰浴。那时光,我住在曹家渡,家里没热水器,冷天特别麻烦,煤气灶上烧老多热水,先用热水瓶,再用铜吊子,慢慢倒进浴缸,或者木头脚盆,须臾即冷,极易着凉。这一夜,天上全是星星,苏州河扑散臭味道,河边夹竹桃开了,红的,白的,倒是蛮香。我爸爸骑了脚踏车,荡了我到春申厂,还有人在加班。职工浴室门口,碰着女会计费文莉,头发湿漉漉,飘一层热气,抱了塑料脸盆。她捏捏我的面孔,手指头雪花膏味道,我老不开心了。男浴室里,我爸爸赤了膊,一身栗子肉,弹眼落睛。我慢吞吞脱外套,绒线衫,棉毛裤,棉毛衫,最后脱内裤,赤了屁股,赤了卵。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爷叔们都来了,正当壮年,赤裸相见,喧哗。老厂长不怒自威,身上飘了酒味;老早退休的老毛师傅,露出铁钩般右手;销售科长“三浦友和”,讲起医院帮忙,娘子终归要怀上了,苦尽甘来;建军面孔后生,足球运动员身坯,教人羡煞。男人们跳进大池子,水温达达滚,像杀鸡拔毛。我的小小身板,要被烫熟,惨叫了跳出来。大家都笑我,我坐了马赛克瓷砖上,给保尔.柯察金搓背,他被搓得惬意,两眼定怏怏,荒腔走板,讲起国际形势,苏联风雨飘摇,美国星球大战,日本春风得意,柏林墙正被敲掉,伊拉克雄心勃勃,听说浦东就要开发,浦西也要更上一层楼,苏州河边工厂区,要改造成中国的鲁尔区,烟囱如同蜡烛,插满河浜两岸,申新九厂跟国棉六厂的纱锭,连起来要绕地球三圈,春申厂还要扩大十倍,变成万人大厂,风光如同宝钢。大家一道笑了,热水溅起来,泼我一面孔。我爸爸跳到热水里游泳,从蛙泳变换到自由泳,最后改为仰泳,姿态潇洒,好像朦朦胧胧水汽中,藏了一只宇宙,星辰挑满天庭,连同职工浴室的马赛克,统统旋转,一刻未曾停歇。我爸爸仰望工厂的宇宙,优哉游哉,一点都不觉着烫,好像当兵时光,游在黑龙江春夜的宇宙下,冰冷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于是,我也不怕热水了,跳进池子,溅起炸弹般水花,屏一口长气,潜入幽暗滚烫的水底。我睁开眼乌珠,看到混沌的水,男人们的茂盛腿毛,像郁郁葱葱的海藻。我用力拔出塞头,一股漩涡激流卷来,不可阻挡的力道,拿我卷入下水道,卷入一只青花瓷大瓮缸,卷入苏州河的淤泥,卷入沸腾的大海。 2019年7月6日 星期六 初稿于上海 2019年8月5日 星期一 二稿于上海 2019年8月16日 星期五 三稿于上海 2019年11月25日 星期一 四稿于上海 2020年1月7日 星期二 五稿于上海 第10章 后记 《春夜》最早的灵感,来自芬兰大导演阿基.考里斯马基(aki kaurismki)的电影《升空号》。前几年,我开始系统地看考里斯马基的电影,1988年的《升空号》是一部工人题材文艺片,主角是个芬兰北方拉普兰地区(位于北极圈内,传说中圣诞老人家乡)的矿工,失业后意外得到一辆白色凯迪拉克敞篷车,这车因为老旧,车篷无法升起。这个失业的男人,只能独自驾车,扎着头巾御寒,四面透风敞开,疾驰在大雪纷飞的北欧旷野,背景音乐响起,一个芬兰男人深情歌唱。这首歌叫《valot》,我查了一下,芬兰语意为“灯”。此情此景,此车此声,如一道电光,点燃了我心内的灯。 我便想出一个故事,名叫《我的诺基亚女友》。芬兰出诺基亚,世人皆知其坚硬耐用,我便设想若是诺基亚还生产汽车,小众的敞篷跑车,怕也是长命百岁。若有一个中国的修车工人,意外得到一部诺基亚牌敞篷车,下班载着浑身机油的工友们,要么载着下夜班的女郎,倒是颇具后工业时代之风情。 我又想起少年时候,我爸爸上班的工厂亏损严重,工人们大半下岗回家,唯独我爸爸坚守岗位,每日上班打卡。彼时,他有一个徒弟,估计是临时工,年龄应当与我相仿。我刚买了第一台电脑,某日我不在家,我爸爸带着徒弟上门,安装了一款单机游戏,好像叫《横扫千军》。那一年,我和我爸爸一起玩这款游戏,但我从未见过他的徒弟,后来未再听他提起过。我爸爸所在的上海第三石油机械厂,在20 02年前后灰飞烟灭,工人们各奔东西。我爸爸去私人老板的工厂上班,但并未买断工龄,而是保留国有企业身份,后来正常退休,也算功德圆满。 时隔多年,我忽然意识到,这个销声匿迹的徒弟,与我从未谋面的同龄人,因为我爸爸的缘故,已跟我构成了某种变异的兄弟关系。这关系无关于血缘,而是来自于历史,来自于一个消逝的时代,来自上海与苏州河畔的记忆。小说中关于我自己的经历,我的父母,大半属于非虚构,某种程度而言,可说是我的家庭自传,虚构与非虚构之间,变得尤为模糊。 2018年9月起,我开始写这部小说。十月初,我去了一趟法国,因为我的《生死河》法语版在巴黎出版,我便决定再加入海外有关情节。前后写了一年左右,主人公张海的面目,一点点清晰起来,故事从一个春夜开始,到一个春夜终结,见识过巴黎圣母院的烈火。其间许多个春夜,犹如春天的露水,湿漉漉,黏糊糊,欲说还休,欲断还留,仿佛一张宣纸上的墨迹,慢慢化开,晕染。 终归,我把书名定为《春夜》。 本书的语言和腔调,最后一章,已有详细交代,不复赘述。我以悬疑小说出道,当然还会继续写下去。《春夜》中的悬疑元素,比比皆是,本书却称不上是悬疑小说。“托梦”竟成了某些情节的推手,比如张海夺回外公遗产,亦可算魂灵有道,善莫大焉。川沙古宅的“莲花奶奶”显灵,亦是此例。青花瓷大瓮缸,一首一尾,一男一女,肉身不灭,封印于六百年光阴,大致也是我惯用的风格,却与《春夜》构成混血的杂糅,克里奥尔般的繁衍。张海归来了,故事没有尽头,因为生活没有尽头,历史没有尽头。 蔡骏 2020年4月15日,上海春夜 (全文完)